在这章里埋了个小彩蛋。提示是:看到奇怪的东西可以查一下。
找到的人可以通过全网任何sns告诉我!评论区或私信什么的(这个评论区也行)。
奖品是会画个签绘赠送,可以拿去印任何想印的谷和纸片。
「进藤光就是sai」。
仓田厚想起前几天登上2ch的时候,刷到这样一个匿名讨论串,几小时内聚集了不少人,连外国人都有。
「sai的账号昨晚登录过!」
「可只显示在线了几秒钟。」
「想都知道是他发现之后才点了隐身吧?」
「回来了(我是之前那个学信息工程的)。我查到昨晚sai上网的IP地址在名古屋东区橦木町。」
「那不就是中部棋院?」
「真的假的,那他岂不很可能就是某个职业棋手。」
「喂喂,他会不会其实一直在线,只是隐身了啊?」
「是真的,我也从源代码查到IP地址了。1.15.86.194。确实就在中部棋院附近。」
「我记得『幽玄之间』四年前的版本更新就加入了隐身和好友功能。」
「这几天都有谁在中部啊?」
「好像参加富士通杯最终予选的棋手有一部分在那边?」
「啊,是这样!进藤本因坊和社九段的对局就是在昨天嘛。」
「这么强又是秀策流,只能是进藤了吧!毕竟社九段的棋风和sai完全不像。」
「旁友萌,这也就是说⋯⋯?」
「进藤光就是sai吧!」
「What’s happening? Ur talking about sai? :-O」
「Yes. Hikaru Shindou might be sai!! ఠ_ఠ」
「这样下结论也太草率了。」
「For real? That’s huge! /o\ How did you guys know?」
「其实还有别的证据。有人记得八年前进藤和塔矢行洋大师在新初段联赛那局吗?」
「你想说那局是sai下的?怎么可能,进藤就坐在那里欸。」
「This translation is crap. Anyone bothers explaining to us?」
「但有几手明显就是sai的风格。如果他们是同一个人,不就说得通了?」
「不敢轻易认同『进藤光就是sai』的观点,但不可否认那局确实很像。」
「Which game are you talking about? We’re five here so, please? :-(((((」
「真的。重要的是,那也不像进藤本因坊自己的风格,尤其是开局。」
「正好有那局的录影带(我是内部的人[1]),刚重看了下,他第一手就花了二十分钟来着,记得当年入座的时候也等了好久。不知道有没有关系,就是觉得很奇怪。有没有人来一起讨论下啊⋯⋯」
出于好奇看了两眼支持者的发言,结果无非是些主观臆断的言论,唯一的事实就是IP地址接近而已。仓田厚关掉了浏览器的窗口。
在平成十一年的七月,网名为「sai」的神秘棋手突然出现。一开始和外国人对弈,很快便改为只找日本的网友,但那几局已经足以引起各国棋手的关注。这是一年后到世界业余围棋锦标赛的会场参观时,听中国的李临新说的。
「结束自己的对局后,我观察了几乎所有人的棋。现场的选手都不是sai,但是每个人都知道他。」
sai不是日本的职业棋手,中国和韩国棋院也没有人认识他,更没有人见过他本人。
「森下九段的弟子说跟sai在网上聊过天,推测sai可能是小孩子,还说sai就像是本因坊秀策学了现代的定石。」李临新笑道:「最后都要演变成讨论sai身分的研究会了。」
最后一次在「幽玄之间」见到sai,是平成十三年[2]四月二十一日和塔矢行洋的对局。塔矢名人当时还在医院,没有人知道这局棋的约定到底是如何达成的。结局是行洋以半目之差输给sai,之后宣布引退。而sai再也没有出现。
那之后,网上又有过几个假冒的sai,但都下得不怎么样,毫无说服力。
和所有想穷极神之一手的人一样,在看过和塔矢行洋的那局棋谱之后,仓田也想和sai本尊对弈一次。
但不知为何,总觉得sai不会再复出了。
也是仅凭直觉这么认为而已。
只是没想到不止棋迷之间,连棋院里都在传这个谣言。
甚至桑原老师也在谈论这件事——
「绪方君,」老人家站在绪方旁边,也不看他,幽幽地说,「进藤小子这些天也不来了,真怪啊?」
绪方没有回答。
「刚才听他们聊起,好像网路上都在讲喔,『进藤就是sai』的传言。」
咬了一口手里的总汇三明治,一边嚼嚼嚼,一边竖起耳朵。半晌,只听见「咔」一声。
转头一看,男人把手里的菸盒都捏皱了——那个向来对物品的整洁程度过分苛求的绪方。
「嘻、嘻、嘻。」桑原大笑起来,「老身是不清楚。不过少了这两个年轻人,围棋大会这样的活动也就无聊了不少啊,是不是?」
这么说来,的确有段时间没见到进藤了。塔矢请了个长假;还没好好祝贺他成为名人呢。他俩都不在,今天又是棋院年初第一次面向公众的围棋大会,就难得请来一些资历更老的棋手。
——不过能同时见到桑原仁、绪方精次和我仓田厚,也算是超值了吧,这次来的人!
「啊!是仓田老师,您也在啊!请帮我签名可以吗?」
「当然,当然!」暂且放下手里的玛芬,接过扇子,拿起桌上的油性笔,「我看看啊⋯⋯那就写个『即将成为五冠王 仓田厚』吧!」
「老师,我的签名板也请⋯⋯」
「想要的人在这边排队喔,大家都有~」
真好啊,冷餐会上被粉丝包围着要签名什么的。
说来,进藤也是个奇怪的人。不单单是指罕见的不想要自己签名这件事。
「⋯⋯因为是我说的,所以我非常确定!」
对本因坊秀策的字迹做出过分自信的鉴定,还为了假签名逆转了高段棋手御器曾,赢下了对局。他的执念远不止普通的「秀策迷」那么简单。
sai、进藤、秀策。
sai和进藤的下法确实都是脱胎于秀策流没错。再加上那个账号在进藤逗留的地点登录、上线后又很快隐身的举动,凭这些,有人推断出了「进藤就是sai」的结论。
虽然这个指认本身也有够离谱就是——算算时间,sai出现的时候进藤还是个小孩吧?连我仓田厚的大名都不知道。
初次对局的一色棋的确让他冒冷汗,部分原因是轻敌;进藤当时展现出的的专注和潜力,足以让他打起精神应对。
可要说与sai有多像,不论是当时还是现在,都有明显的差异。只是⋯⋯
想起三年前,在上海,亲眼看到进藤拿下了应氏杯的决赛。
当时,从那一招胜负手中,在场的所有人都见到了sai的影子。
「——进藤的事,还是您自己问他比较好。」男人将菸盒展平放回口袋里,「我的指导棋要开始了,失陪。」
整好领带,推了下眼镜,绪方转身走向指导棋区摆着自己名牌的座位。
呵,老狐狸,又想套话。
亮失忆的事,现在完全知情的应该只有塔矢夫妇、市河、芦原,棋会所的七位客人以及进藤。
至于那些谣言,纯属无稽之谈,无非就是匿名的网络世界正好迎合了人类作为社会生物对于议论他人的需求,再寄托了一些无法实现的幻想。
可是事关sai⋯⋯
想到平成十三年的五月四日,住在下吕的水明馆那夜,还是无法释怀。
棋院例行的两日温泉讲习会,第一天晚上本来有庆祝自己取得十段头衔的酒席,大概是因为老师忽然引退的事,明知已经喝了很多,却停不下来。
「⋯⋯感觉好像是我害您引退的。您不是想再跟sai对弈吗,塔矢大师?其实sai也是,所以请您收回那些话吧!」
之前听到进藤在病房里是这么说。
看见自己进来之后,就匆忙跑了。
病房里的白光,视线外焦急的声音,进藤惊慌的脚步。老师否定自己的猜测时移开的目光,沈重的口吻。
这些记忆在喝酒之后涌上来,脑子里填满了sai的事。
模模糊糊记得那天从酒席回到会场,要求进藤让sai和自己对弈。进藤没有答应,可后来好像又同意了?
第二天早上则是被芦原摇醒的。
「绪方先生!没事吧!」
别摇了。腰酸背痛,头也疼,再摇大概要吐了。
「没事。昨晚喝得有点多。」
斜靠在窗户旁边茶室的藤椅里。看见地上倒著一个空啤酒罐,矮几上的棋盘和棋子都好好地收著。
难道是做梦吗?
到会场的时候,听说进藤已经回家了。
去问他那天晚上是否真的和自己对局过,会很奇怪吧?毕竟自己醉得不轻。可确实有这样的记忆。
自己执白,对方执黑。白棋记不清了,但黑棋熟练的、锋利的进攻,棋盘右上边的一手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芦原。」
直到三年前,进藤应氏杯决胜第三局获胜后,从观战室出来,终于忍不住。
「你记不记得01年五月的那次讲解会,我们两个住双人间,第一天晚上我喝醉了?」
芦原停下脚步,盯着他愣了几秒。「01年的讲解会?我有印象欸。」他犹豫了一下,笑道:「但是绪方先生经常喝醉,我俩也一直拼房,完全记不清哪次是哪次啊。」
「⋯⋯呃,」绪方扶了下眼镜,「我回房间的时候,好像开灯把你吵醒了。」
「有吗?」
「进藤跟着我回来的。」
「这样啊?」
「我还在茶室的椅子里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是被你叫醒的。不记得吗?」
「欸,真有这回事吗,绪方先生?抱歉啊,完全想不起来。」
「好吧,没关系。」
大概半分钟之后,芦原突然说:「可既然当时进藤和你一起,不如去问问他本人?他总该记得吧?」
呵。
「多谢指教。」本月围棋大会的最后一局指导棋结束,「来复盘一下吧。」
还指望进藤光?
提起这个名字就觉得烦躁。
上周二晚上承诺得那么好听,塔矢老师都信了他的花言巧语。周三上午去给车加了油,本以为谈过之后每天会更顺利才对。
可这人就这么失踪了?跑路了?出差也不报备日程,连一声招呼都不打。
牙尖齿利,巧舌如簧,实际上什么本事都没有。还要做出一副深情的样子。
⋯⋯实在太过分了。
亮的事、sai的事、还有当年无故缺席手合的事⋯⋯早就知道这家伙靠不住。
张嘴就会骗人,个人主义可不是这样践行的。
也不知道小亮看上他哪点,难道还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总不能是脸啊⋯⋯塔矢亮,你的择偶要求没这么原始吧!
「——行不行了,这一个个的。」
「嗯?绪方老师?」
「⋯⋯没事,是说这些棋子太旧,会有点打滑。」
算了,不能被这家伙影响了自己分内的事。
不仅是工作,还有对亮的持续观察也是。
明子夫人很少再开车送亮去棋会所了。如果中午有空闲,绪方就会接下这个任务。
没有别的日程,便早一些到塔矢邸,一起吃早饭,然后和亮手谈一局。
自天元战以来,和亮的第一局棋。上午断断续续地下著细雨,阳光却从未消失。自那次起,就一直将这些早晨的对局当作本该平安发生的那局棋来对待。
亮的棋和之前一样敏锐锋利,至于进藤提到的变化——
「我认输了。」
「多谢指教。
「呼,绪方先生今天的进攻,感觉像公式战一样猛烈呢。」
二月十四日,近一周以来第一个不算冷的、完全的晴天。
到这天为止,一共和亮下过三局,没有一局相同,而这是绪方第一次输。
长舒一口气,像是胸腔里积聚的烟都散开了。
从那个惊恐的红色寒夜以来,这是第一次清醒地看见蓝天。
亮的棋在前进。即使失去短时记忆,仍无法掩盖那份光芒。
金色的晨曦穿过庭院,洒满了和室。好像回到了寄宿在这座房子学棋的那几年。
太明亮了,刺得眼底发疼。
中午和明子道别,走向停在院里的车。这几周虽然阴冷,但玉兰树的花苞仍比上次看到时大了一些。
「——塔矢!」
嗯?这个熟悉的声音是?
有脚步声从院墙外面跑进来。
「塔矢,生日快乐!」
先看见的是一大捧蓝紫色的桔梗,花瓣在阳光下变得透明。
留着双色头的青年把夸张的花束递给亮,几乎要把他的脸全部盖住。
「——啊,绪方先生。」见他走近,亮从一片闪烁的蓝紫色中抬起眼,「是进藤!进藤他来祝我生日快乐欸。」
低头嗅了嗅,叹道:「好香⋯⋯」视线透过花茎的间隙,看见光今天穿了一件拼布飞行员皮夹克和毛边九分裤,配黑色漆皮的高帮马丁靴。
「谢谢你,真的很漂亮。」
抬起头,忽然顿了一下,亮望着那些桔梗,眼睛微微睁大,小心地伸手从里面抽出一片薄薄的、黄色的塑料盒。是一张光碟,盒子上有手写的字。
「『早安,塔矢』?」他问,「进藤,这是什么?」
「是给你的生日礼物。」光注视着他,「去看看吧。」
「这样⋯⋯」
明子听见动静,走出来站在玄关,望着亮手里拿的东西打量了两秒,莞尔道:「不知道是什么内容呢?」
「快看吧。」收起刚才过于灿烂的笑脸,光换上一副更坚定的表情,「看了就知道了。」
亮移开视线望向绪方,又看了看碟片。「那我去客厅放一下。」
他坐在和室的矮几前,绪方站在一侧,明子和光在远一些的廊下。
读碟后,音乐响起。屏幕上出现一张日出的照片。
那是十一月在热海的沙滩上拍下后传给光的。
「⬤ 祝塔矢亮生日快乐!◯」一行明体字显示在中央。
在Mariah Carey柔和的歌声里,亮笑起来。
祝福语淡出,下一句是:「我要告诉你一些你错过的事。」
「十二月十九日,春兰杯决胜三番胜负第三局,社清春六段对杨海九段中押胜。」
「十二月二十日,『绪方天元三胜二败,头衔卫冕成功!塔矢名人第五局不战而败。』」
「欸?」盯着萤幕上的标题和绪方接受媒体采访的影像直起身,亮惊讶地眨了眨眼。
说到「错过的事」,本以为只是不知道的新闻而已,可这个日期⋯⋯
「一月十二日,一柳棋圣对仓田十段,仓田厚初胜!棋圣战挑战手合第三局落幕。」
为什么已经, 出现了一个月后的报道?难道「错过」是指⋯⋯
「二月十二日,『第29届奥林匹克:国际象棋、围棋等智力比赛项目场地发布——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体育馆。』」
画面一晃而过,日本队的预选名单仍和四年前围棋周报上刊登的一样。
确实,明年八月⋯⋯还要和进藤他们一起代表日本[3]——
「至于你为什么会错过,是因为这件事:」
占满整个屏幕的、关于一场车祸的各种新闻标题和现场照片。
「啊——!」
熟悉的红色跑车。诡异的身临其境的感觉,却没有成形的记忆,如同在看着另一个自己。摀著嘴的手开始发冷。
报导之后是病历,薄薄的纸下面垫著一个档案袋。
亮愣住,缓缓抬起手,摸到脑后的伤疤。突兀的实感与未知的事故和疾病一样,让他产生同等的恐惧。连自己的记忆都无法相信,当时的痛苦却清晰得恍如昨日⋯⋯
左下角这时了出现一行字:「另外,绪方先生和那位货车司机都没事,你不要担心。_(:зゝ∠)_ 」
「围棋以外,国际上也发生了许多大事!」
「一月二十日,『绿色和平组织:日本恢复可耻的捕鲸活动!』」
「二月六日,美国『超级星期二』,总统候选人巴拉克・奥巴马在闭幕式上坚定地说:『如果一直等待他人、一直等待另一个时机,改变就不会到来。
『人们等待的是他们自己。
『我们,就是我们所寻找的改变。』」
「二月七日,南极昭和基地观测到南半球日环食。」
「二月九日,抗议者退出南极水域后,日本捕鲸船再次捕杀五条鲸鱼,肇事船队被澳洲政府追踪。」
回到那张海滩日出的照片,上面写道:「意外的发生已经是事实,不过你不在的时候,我们都很想你!下面是大家给你录的留言:)」。
画面中出现了有些熟悉的榻榻米房间,相机像是被来回拉扯一样晃得很厉害,扫过了光和伊角,最后定格在和谷脸上。
「哎哟,还是我先来吧啊!塔矢,好久不见!不知道你为什么请假了但是——」
伊角硬是挤到了镜头里,「塔矢君,还想再次和你对弈,看到你的新棋谱。加油啊!名人的公式战复出什么的。」
「我的研讨会也总欠个人,所以,要赶紧好起来啊你这家伙!」
和谷君,伊角さん⋯⋯
相机挪到奈濑手上,「呐,塔矢不在棋院的时候大家都在念叨你欸。而且,还有个超好的消息——」福井拿着一瓶汽水从右边拱进画面,「阿福他今年终于考上职业了喔!」
记得奈濑有提过今年在备战女流名人。她好像也是在院生的年限之际才考上,所以对福井君的经历会很感同身受吧?
「哈哈,一直觉得我就是很擅长在最后关头吊上车尾,」他对着镜头挥了挥手,「是希望这样的好运也能分给塔矢啦。」
话音刚落,突然出现满屏模糊的白色毛绒绒的东西,镜头拉远一点,缓缓下移到社的脸,「塔矢,你都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跟你说,我已经转籍到东京本院啦,嘿嘿!既然你不在,以后这里的头衔我就全部笑纳⋯⋯哎哟喂你干什么!」
被一只手捶了一下脑袋,社将相机放到桌上,背景像是一家餐厅。一侧声道传来越智略带嫌弃的声音:「别听他瞎讲,这人只是年前刚跟关西棋院递申请而已,离转籍还早著。」
这么说来,社在十九日——应该说是去年的十二月十九日,赢下了第一个头衔春兰杯,现在他也已经荣升了关西棋院的九段棋士才对。
「喂喂,反正我是迟早要转来,早说晚说都一样吧。」社不满地反驳,「就让我一次说到位不行吗,不然以后还要让进藤重新录一遍。」
音像在这里切掉了,几秒的乱码色条过后,出现一间酒店房间的稳定画面,光站在相机前。
「塔矢,你已经了解了吧,病情也是,大家的关心也是。话说我又上围棋世界的封面了喔!这次古濑村先生拍得可真不错。」从画外掏出一本杂志对准镜头,「𠴲哒——给你看,新鲜出炉的08年二月号——」
封面上光的脸部特写静止地停在屏幕中央,阳光正好照到他金色的浏海,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垂眼凝视着棋盘的目光明亮而深邃。
没有任何其他图像、文字、声音或特效。
一秒。两秒。三秒。四秒。
「这碟怕不是卡带了吧。」伫立在一旁的绪方忍不住插话道。
六秒过去。
「而且刚才的国际新闻为什么全是鲸鱼鲸鱼的。」
这么说来,进藤他⋯⋯居然还记得。
九月一起去关西旅行,参观了大阪海游馆。站在巨大的弧形玻璃前面,仰望着幽蓝的海水里大大小小的鱼类徘徊的身影,光线透过波纹在他们身上流淌。有一头虎鲸忽然侧身游过来,黑色的背鳍划过海水,朝他们露出白色的腹部。
之前有看到几起,在美国被饲养用于演出的虎鲸伤人的新闻。
怎么会这样呢?
明明牠们也是高度社会化的动物,野生的虎鲸并不轻易攻击人类,甚至还会协助渔民捕鱼。
那时,他就对光说自己很喜欢这些生物。
只希望牠们都能在海洋里自由自在地生活⋯⋯
写真照终于移开,光将焦点重新调整到自己脸上,「嘛,差不多就这些事。」
将画面摆正一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塔矢,大家都很在乎你。塔矢老师和明子夫人,还有绪方先生、市河小姐,大家都是。」
看着镜头沉默了一阵,光忽然沉下声音,用很是认真的口吻说,「可以的话,也多来和我聊聊吧?
「我会回答你任何问题,只要是你想知道的。
「那,如果已经准备好,就去吃早饭怎么样?」微笑地说著,将相机举起来,拉开房间的窗帘,清晨的阳光霎时洒进来。
「今天,以及之后的每一天,我都期待和你相见。
「等你喔。」
光的嗓音混合著电流声残留在听觉里。
电视屏幕暗下去,才发觉手背已经湿了。
温热的泪水慢慢地滑过脸颊,落下去。
用指尖擦了擦眼角。「我⋯⋯是第几次看这个了?」
「哼,到目前为止还是第一次呢。」
「绪方先生⋯⋯」亮捂住了脸。
半晌,透过指缝看向绪方,他轻轻地开口,「您的跑车,保险公司有赔吗?」
「有喔,」男人把手伸进平时放菸盒的口袋,「一千九百六十一万,已经在走程序了。」
「⋯⋯欸!塔矢的重点居然是这个吗?」光扶著和居廊下的圆柱。
「呵呵,因为视频里已经提到,事发当时的其他人都没有大碍吧?」明子转头掩著嘴唇对光说。
「进藤君很清楚呢,小亮会在意的事情。」
即使没有生日那天的约定,听说了市河小姐他们一直以来的照顾之后,亮还是想去棋会所见一下大家。
「——真的?!进藤君是怎么做到的?居然直接让小亮知道了这件事。」
得知上午的情况之后,市河惊奇地问道。
「欸嘿嘿,就是学着做了个影片而已。」
「真是的,也可以好好和大家商量的吧,之前突然不见的那几天我还担心你会不会⋯⋯」她摇摇头,双手撑著柜台直起身,「唉,比起这个,大好消息,北岛先生已经回来了!」
回到矮松盆景旁边的老位置,没有拉起屏风。广濑和北岛在邻座,一场对局刚结束。
「那天先是头疼,没过多久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北岛激动地回忆著,「醒来的时候戴着呼吸器,头上缠着绷带,手上在挂点滴,才知道已经昏迷两天。这个缝合的疤现在还在这里咧!」他指了指头顶侧面的位置,「一开始手脚还不太听使唤,话也说不利索,以为自己要瘫痪了⋯⋯」
「哎呀,」广濑拍了拍老棋友的肩膀,「就不要说这么晦气的话了。」
「你们还年轻,没有这个感觉啊。」北岛面对邻桌的二人,说著说著开始抹眼睛,「真的害怕再也见不到小老师,再也见不到广濑你了。」
「这不是已经没事了嘛⋯⋯」广濑嘴上这么讲,却也拿出纸巾,摘了眼镜,跟着一起哭。
记忆里还是几天前才见过的老熟人,面对他们喷涌而出经历过生离死别的强烈情绪,亮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只是对于永远无法回到熟悉的世界、见到亲近的人的恐惧,莫名地有着同等鲜明的印象。
早上看着光碟,似乎也有过一样的感觉——在看到自己不战败的时候、和看到脑部扫描图像的时候⋯⋯
「我认输了。」
好像已经无路可走,便拿起两颗白子放在盘上。
「多谢指教。来复盘一下吗?」
进藤他,果然比记忆里又强了一些。这样想着,便会意识到「记忆」缺失了整整两个月。并不是进藤在一夜之间变强,而是自己无法记住他每天细微的变化。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早上和绪方先生的那一局消耗了太多精力的关系。
「塔矢?」
得知了自己错过那么多围棋界的事,又了解到背后的原因,那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
再也不能和他,像以前一样下棋了。
「——塔矢?塔矢,你没事吧?」
「嗯?抱歉,刚才走神了。」抬头,尽力地弯起嘴角看向光。这才想起收拾盘上散乱的白子,「我们来复盘。」
「等等。」光突然站起来,握住亮的手腕。
「呃?」
「还是别了吧,你看,难得今天天气这么好。」
在北岛先生困惑的指责声中,光拉着亮大步走出放置桌椅的区域,一路经过前台。
「市河小姐!今天我们就先撤退了!回见!」
「欸?你们两个⋯⋯」不顾市河的呼喊,光从衣帽架上一把捞走了亮的格纹围巾。
自动门一打开就冲了出去,光又加快了脚步,跑过了七楼空旷明亮的走廊。
「进藤?进藤,你干什么?!——喂!」
突然停住脚步转身,亮撞到他肩上。
「你——」
刚想责问,脖子周围却忽然暖和起来。
仔细裹好围巾,撩出被压住的发尾,光抬眼看他。
「嘘,拜托啦,我实在有个很想带你去的地方。」
光将手指放在嘴唇中间做出噤声的动作,对亮笑着眨了眨眼。
长长的睫毛掀动,宝石一样的眼睛里流光闪烁。
面对这样无理取闹的语调,鬼使神差地,亮点了点头。
—————
「呼——乒呤乓啷——」
邻近商场的保龄球馆里再次传来欢呼「strike」的声音。
「哇,又是全倒欸。」看着亮因为过分帅气的表现而获得不少女孩的关注,四周的男性还不停投来仇恨的眼光,光站在他身后,觉得心里十分忐忑。
「真的是第一次打吗⋯⋯塔矢。」
还想在他面前展示自己高超的保龄球技艺来着。
切,什么《年轻人的情人节初次约会指南》!完全不管用啊。
「呼~」一局结束,亮转了转肩膀,扯掉发绳放下扎高的马尾,和光一起退到后面的休息区喝了点水,突然说,「对了,进藤,有件事想问你。」
欸,要来了吗?这么快就?
不过关于佐为,经过之前的准备,已经差不多想好要如何回答了。
所以才会在影片的结尾那么去暗示。
亮皱着眉,似乎在思考措辞。半晌,只听他慢慢开口:
「——你看过《汤姆和杰利》吗?」
「啊?」
「是个美国的动画片。」
「⋯⋯我当然知道!!」
瞪大了眼睛。如果不是在人来人往的球馆里,光大概要直接跳起来。
「你想问的就是这个?!」
「呃⋯⋯其实我自从小时候看了那个动画,就一直有,」亮沉思片刻,眼神掠过邻道的一对哥特风情侣,「想要在保龄的滚球道上滑一次。」
「你想从保龄球道上滑过去?」
「对。」
⋯⋯喂喂,这可比你之前那个「面包超人和超人有什么区别」的名发言还要惊人呐?
「可以的吧?」亮转头看向他,「既然球会滑过去,那么我们应该也能滑过去。」
「呃,可球它好像不是用滑⋯⋯欸。」
忽然感觉扶在额上的手被握住拉到一旁。
只见亮侧头注视着他,鬓边修剪整齐的头发贴到面颊上。水色的眼眸眨了眨,利落的眉毛颦起,一脸的认真。
「一定,可以的。」
他用力地说著,甚至还轻轻拽住光的袖子。
光忽地从长椅上弹起。
「唔,好吧!那我就来试试。」
哈,没问题,进藤光,你从小就很擅长体育,滑冰滑雪什么的也不在话下,所以!
助跑,对准中线,蹬地、起跳、伸直手臂——
「咚!」
全球馆的人都转过来,看着那个穿着入时、挑染金色浏海的帅哥忽然用力地趴在了滚球道上,像条咸鱼一样一动不动。
「噗嗤,对不起!」
光的鼻尖蹭著松木制的地面,耳朵贴在地面,朦胧地听见亮的声音。
「我没想到它完全滑不起来!!」
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和笑声。
天呐。
太逊了。
已经,不想说话了。
「还好吧?」亮急忙走过来,用有些歉疚的口吻说,「应该没有伤到哪里?」
「只是有点⋯⋯疼。」光咬著牙回头,「可恶,一定是这个布料摩擦力太大的问题。」
做出吃痛的表情,借机握住亮伸过来的手,十指相扣,看见了他眼底的关切。
嘛⋯⋯不过至少亮的心情已经完全好起来了。
看来很奏效嘛,像今天这样的方式?
制作影片这件事,还是在名古屋出差时收获的想法。
去中部棋院前曾拜托过社一件事。之前亮在棋院的藏书室要找的那份棋谱的影印件,自己后来也找过。向桑原老师打听了一下,好像确实存有那么一份和秀策的棋风相仿的无名棋谱。
然而,问过管理员才得知,影印件在年前被一位职业棋手出于研究目的借走了,逾期未还。
「这位⋯⋯我也不太好催。」管理员看着电脑屏幕,摸著脑袋,面露难色,「如果进藤老师实在需要很快拿到的话,原件就在关西棋院,序列号是这个,」说著,抄写了一张便签递给他,「只能麻烦您自己去一趟。」
于是掏出手机给社发去邮件——正好赶上富士通杯的最终预选在名古屋有对局,就请他顺便复印一份带过来,应该也不费什么事。
对弈结束,和社交换个眼神,一起来到位于中区的一间牛排餐厅。
「喏,你要的棋谱。」社把一个信封递给光,转头看向一旁的越智:「话说怎么连你也来名古屋了?你这两天没有对局的吧?」
「休假嘛,和爷爷来看J1联赛,横滨水手对鹿岛鹿角。」
「那爷爷他人呢?」
「大概在隔了两个街区的另一间拉面店吃荞麦?」越智挑眉看了他一眼,「老人家不太喜欢这些油腻的东西。」
「哈?早说你家还开拉面店,为什么要约在这里啊?我明明跟你说过不爱吃这种洋货。」
「我管你。」提起佐料盅浇了洋葱酱汁,越智开始切自己面前的肋眼排,「公费出差、今晚还要来白住我家房子的人少提要求。」
「还不是你邀请我去!说什么『名古屋没人能下棋好无聊』。」
「我也只发了这一句——」
「好啦好啦,」光一瞬间幻视了以前他和亮常在棋会所斗嘴的样子——这两个人几岁了,还能吵这么没营养的架?「越智他也是好意请客嘛。」
「呵,说到这个,进藤,」社笑起来,瞥了一眼桌上的信封,「你可欠我一个大人情。」
「啊啊。那我请你吃拉面?」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请。不过拜托他复印个棋谱的事有很「大」吗?
「不。」
社深吸一口气,突然抱着双臂往后一靠,盯着光正色道:
「——我要你告诉我,塔矢亮他到底怎么了?」
越智在这时也停下了刀叉瞥向光。
两人锐利的视线齐刷刷地投来,好像很笃定他会知道亮的下落。
在光成为职业和亮的第一次对局之前,越智就已经在若狮子战上和他交过手,还在考试期间请他专门指导。不过莫名地,两人的相处很难说是融洽;跟和谷一样,越智曾说过亮很「傲慢」。之后的关系也是不咸不淡,工作之外,似乎只有一起合宿或参加研讨会之类的场合才会说上话。
至于社,从第一届北斗杯开始,作为同年龄段实力名列前茅的棋手,也一直将亮视为战友和对手,可也仅此而已——毕竟还有地域上的隔阂吧,个性好像也不是很对盘?增加了额外的沟通成本。
但无论如何,光都知道他们绝不会对亮心怀恶意。
他和亮也是同样——那个不期而遇的冬天,和后来几年的互相追逐——即使一开始有过口角和冲突,彼此说过冒犯的、不留情面的话,也无非是出于一些少年意气、争胜之心和棋手的尊严。
锋芒相见的年纪过去,那些躁动的情绪沈淀下来,会意识到棋逢对手的难得。彼此的惺惺相惜软化了他们的棱角。
何况以亮在围棋界的存在感,即使棋院只是有选择地公开部分棋手公共活动的日程,「塔矢亮」这个名字无端消失了这么久,总会让人生疑。如果至今仍不知道亮的下落,换了他,绝对要发疯;不,即便现在了解到实情,也还是坐立不安。
他最重要的秘密,只有亮能明白。
「你的体内⋯⋯还有另一个人。
「不,你下的棋就是你的全部。
「这个事实不会改变,所以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
七年前那天,正午的阳光落进空荡荡的对局室里,洒在亮身上;当晚的梦,也是在这样通透、温暖的世界里,最后一次见到佐为,见到他令人怀念的笑容。
心里一直紧锁的、连自己都不再去触碰的一扇门,就这样轻巧地被打开了。
亮是唯一接纳了现在的他和他的棋,如此接近佐为存在的真相,又仍能将他与佐为的存在区分看待的人。
所以才无法接受和亮的关系停滞不前的状态,无法接受将来的路上孤身一人的命运。
对亮萌生了特殊的依赖,一直以来也仅仅是埋在心底。放任这份感情日渐发酵成内化而矛盾、甚至可以说是危险的心意。
只是,如果亮也对他抱有同样的想法的话⋯⋯
「不要让我们的时间只停留在过去!」
这便是两个人共同的「愿望」,使一切变得恰到好处。
光垂下头,额发微微遮住眼睛。
一晃眼已经过去多久了?
和佐为形影不离的日子里,他是最自然、完美的倾诉对象。那之后,身边再也没有那么一个人,什么都能与他说。
他看向眼前这两个值得信赖的友人。
不如就在这里,试着转变僵持的局势吧——
—————
晚上回到酒店房间,在台灯的暖色光线下打开信封,光将纸张抽出来。
棋谱背面还用回形针别著一张手写的研究报告书的影印件,最早的记录在昭和四十三年[4]。
「存在座子制和比目法,若是真迹,则是先于安土桃山时代的棋局。」
「笔迹和书道风格属于平安或镰仓时代。」
「纸张为上谷纸[5],平安时代后期工艺。」后面附有鉴定人员的签字和神户市立博物馆的印章。
然而最下方的结论仍是「无法确定真伪」——协助鉴定的三位职业棋手一致认为白子的行棋风格与本因坊秀策过分相仿,平安时代又无据可考,不能排除后人伪作的可能性。
翻到正面——棋谱上执白的人,除去古代规则造成的圈地方法不同,确实能在一些定石中窥见秀策流的雏形。
秀策现今流传下来的名局,以执黑的居多;而这个白棋的手筋,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下法。
「佐为⋯⋯」
手指抚摸过反光的油墨,脑海里浮现出合起的折扇点在棋盘上的样子。
两人对弈的时候,佐为多是让他执黑先行。
那是在这个世上,只有他才知道的「秀策」——
不,还有一个人。上次在藏书室里急切地打断了他的话,当时亮要找的就是这张棋谱⋯⋯
看着这局棋,亮也曾有相同的异样感吧?
明明是亲眼所见,切身的体会却无从证明。
想起亮和佐为在「幽玄之间」的唯一一次对局,以Akira和sai的身分。
那时的他还不能参透他们每一手的用意,因此记不下完整的棋局。如果能够找回来的话,或许会让佐为附身自己的事实显得更有说服力才对?
光看向房间书桌上的电脑。
sai的帐号七年来一直没有登录过,密码还记得。
后来都用自己的ID来下网棋,也试过隐身的功能,隐身时的任何活动都不会被人看见。
打开IE,来到「幽玄之间」的页面。
输入那串数字,指尖的肌肉记忆恍若隔世。
记得那局是在九九年八月的一个周日⋯⋯八月十五日,上午十点。找到了。
话说这个酒店的宽带网速很不错的样子?这么多棋谱一下就都加载出来了。既然已经开了电脑,不如看完就下载那个剪辑影片的软件试试?
向越智和社讲了塔矢的病情之后,顺便提起自己想到的「办法」。
「社,你年前赢了春兰杯,回来后在棋院办了升段手续吧。有没有留当时的报导?可以拿来做剪报的那种。」
「剪报?」社一脸惊喜,「你要做我的剪报啊?」
「傻啊你。」越智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想都知道是为了拿给塔矢亮看,他这不是记不住嘛。」
「喔⋯⋯那你要多少啊?」社摸了摸头发,「我之前的升段赛也要吗?」
「唉!」在眼镜后面恨铁不成钢地翻了个白眼。「我说进藤,这样也太费事。不如就让当事人亲自对他讲,还能显得你比较体贴。」
「体贴?」光眉头一皱。
「喔,原来你们还没到那种程度啊?」越智喝了口佐餐的黑摩卡,「那当我没说。」
「进藤和塔矢?什么『程度』?」
「等等,你说的『亲自』,具体是指怎么做?」
「就是,你有DV机吗?」越智放下杯子,用餐巾擦了擦嘴,「我爷爷平时喜欢拍影片日志,看棒球比赛也会录下来刻成光盘,时不时拿出来放放。
「见到有声音的动态图像,更能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吧?」
要给亮录影片啊⋯⋯那么在最新的围棋新闻、近期时事之外,除了社和越智的份,还要再让其他人各录一段祝福的话剪辑在一起。
「这么说来我也要出镜喔。」看向旅行箱里的衣物,「应该穿什么比较好⋯⋯」
以及最新一期的《围棋世界》封面好像照得还挺帅的,明天顺便去买一份再来拍吧。
——咦,怎么有对局请求?
啊,忘开隐身了。
连忙点下鼠标把在线状态切换过来。
记完亮和佐为的棋谱,没再看到其他新消息,只是收件匣上显示99+,应该都是之前积攒的站内信。
又看了一眼帐号的名字,光点击登出,删除Cookie和历史记录,这才关掉了页面。
——只有那一个人看到,应该没事的吧⋯⋯?
—————
二月十四日傍晚,打完保龄球出来,和亮逛起男装的楼层。
「麻烦这套也请包一下。」
光坐在第四家店的沙发上,接过店员送来的气泡水,嘴角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看到亮穿着他挑选的衣服从试衣间走出来,就会由衷地感谢这些天通宵学习Premiere Pro做影片的自己。
宽松的版型、不规则的剪裁、强对比材质的拼接⋯⋯慵懒的感觉果然和冬天的塔矢很相配。
「——进藤,会不会买太多?马上就要开春了。」亮站在镜子前回头看他,有些犹豫。
「今天打折嘛!以后也都能穿。」
唉,总算知道为什么那些一成不变的日子那么难以忍受了。
怎么能让亮每天都穿相同的一身衣服,简直是暴殄天物!
商场里播放著流行情歌,天花板上挂著爱心形状的促销牌子,电梯口有粉色爱心气球,店家的柜台上也摆了成对的小熊。
男装层平时就没有多少人,在情人节这种时候,男人们也是陪女伴买衣服的居多。接过店员装好的两个大袋子,加上之前买的一起,光的脚步轻快起来,心思也变成一团轻飘飘的气球。
——现在的他和亮,是不是看着也和那些恋人一样?
原本还在想能不能一起吃晚饭,这里离常去的那家中华拉面并不远。不过,义理上来说,果然还是该让亮回去和家人一起度过这个愉快的晚上。
今天开始,有了那张光碟,差不多可以恢复到以前那样的生活状态吧。
走出中央供暖的建筑物,光畅快地从鼻子里呵出白汽。
不急不急。来日方长!
从地铁站出来,慢慢走在灯火点缀的夜空下。逐渐远离了繁忙的主路,路灯照亮的晚风里似乎还留着晴朗白昼的气息。
「进藤,刚才那个动画电影,有时间的话,一起去看吧?」
「嗯?」听到亮的问话,光向他靠近了一点,「哪个哪个?」
「皮克斯工作室的那个?商场外面的屏幕上在放预告,过马路的时候有看见⋯⋯」又好像意识到了什么,顿了一下,「不过十二月才上映。和你约定这么久之后的事,很难讲吧。」
「唔——」光想了一下,朝他笑起来,「不如就在今年你生日的时候去?是那天的话,一定能腾出时间的。」
「嗯,好。」
其实刚说出口就后悔了。这么遥远的期待,现在的他无法再掌控。
想起预告片里又脏又破的小机器人拾起地球上人类的遗物,看着几百年前的老旧电影,明明是这个年代再也触碰不到的东西,还是会为那些故事落泪[6]。
身处空旷的废弃星球,对未来不再有概念,当下的经历也留不下回忆,好像只有过去成为了真实。
在去年生日之前,每一天做的事和追寻「神之一手」的目标都是一致的,亮也不曾刻意思考过未来。而现在,所有「当下」都与他的认知割裂,任何悲欢笑泪都过不了夜。
今天好像确实,过得太恣意了点。脑袋一热,仅凭儿时一个幼稚的念头就唆使光做出那种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现在想想还是很抱歉。
以后不能,不能再这么胡闹了。
只是,他们共同拥有的往事,仍会像杂物堆里那台电视机上兀自播放的褪色老电影一样。
「你说,机器人也会和人类一样缅怀过去吗?」
住家的灯火从余光掠过。
「不知道欸⋯⋯」光眨了眨眼,望向一直跟随他们的半轮明月,「不过,人确实总会美化记忆里的东西。
「我们怀念的其实是年轻的自己吧。那时候的爱是本能,不需要技巧。」
琥珀般的双眸里盛满了温柔,他的笑容映入亮的眼底。
「——因为是第一次。」
⋯⋯第一次?
心里忽然积聚起一股焦灼的冲动,像热泉从海底的裂缝喷涌而出,全身的血液都充满了无望的勇气。
今天快要结束了。
好像不做点什么来把这一刻的进藤留住,就不再有这样的机会。
好害怕,会连「第一次的本能」都忘记⋯⋯
亮的脚步变得更用力。
光看见身边的人突然向前跑了两步,站在路中央,又转身面对着他。
路灯的白光从亮的头顶洒在身后,顺着乌黑的发丝淌下来,在亮的眼睛里闪烁。
「进藤!」他突然喊道,「其实,我一直都有想跟你说的话,想要你做的事。」
等等,这话听着怎么有点耳熟?
「我知道⋯⋯你一直都,喜欢我吧。」
呼出的白气模糊了半边脸。
疑问的句式,肯定的语气,看破一切的眼神。
突然很紧张,光感到背后寒毛竖起,头脑却在发热,心跳得像暴雨前的闷雷。
「是说⋯⋯像情侣间一样的,那种『喜欢』。」见他不接茬,亮又生硬地补充道。
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个!是不是刚才讲错了什么话?
打算劝退?亮要拒绝吗?还是在警告?
看到亮移开了视线,眼神藏在浏海的阴影后面,眉头微微颦起,嘴唇紧绷。
「总之,今天又是情人节,所以我可以允许你⋯⋯
「亲我。」
「欸?」
晚上七点,远处的教堂敲响悠长的钟声。
像被闪电劈中了。
明明是动听的话语,为什么!为什么要摆出一副绝交的表情来说!
⋯⋯等等,好像亮也不完全是在生气。乍一看不太温柔的脸有点红,锋锐的视线投过来,眼神却在躲闪。发丝被风吹起,落在倔强的嘴角。
啊,刚才从这玫瑰色的嘴唇间吐出的句子,是什么来着?
「亲」?听到了「亲」字吧!!
脑子好像烧坏了⋯⋯
下一秒,胸口被推了下,倒退一步,后背碰到路旁的灯柱。
面前的人将一侧鬓发拨到耳后,靠近,轻轻闭上眼。
光感到脸颊被一双手拢住。
——没什么比得过初吻。
亮柔软的双唇附上他的,比任何一个肖想过的场景和精心计画的时机都要显得自然。
温热的触感就这样停在那里,不再动作。
光等了两秒,忍不住动了动嘴角,试着用自己的唇瓣包裹住亮的下唇,浅浅地吮吸。
收到了试探的、生涩的回应,逐渐变得热切。亮的手环住他的脖子,身体贴在一起。
「唔——」
这里是⋯⋯随时会有人经过的住宅区的小路吧。
正好站在明晃晃的路灯下,两个男人,也太张扬了。
可是不想去在意,不想分心给这种事。
手里的纸袋落到地上,响动被衣物摩擦声掩盖过去。喉咙里发出情不自禁的呻吟,在脑海里回荡。银白的光线漏进颤动的睫毛,忽明忽暗,思绪乱成一团又空白一片,像云层里时隐时现的月。
终于,各自掩饰著混乱的呼吸,纠缠的温度才不舍地分开。
寒冷的风从二人中间穿过,只有嘴唇的皮肤,湿漉漉的地方感觉凉凉的。
⋯⋯眼前的景象,好美。
亮侧过满是红晕的脸,柔顺的发丝在耳旁分开,露出泛红的耳朵。
放下踮起的脚尖,盯着被自己抓着的光的外衣领子。
「⋯⋯笨蛋。」嗔怪地瞟了他一眼,「穿了有跟的鞋,就不会低一下头吗。
「明天,也想像这样⋯⋯」
亮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埋在胸口说。
一张一合的,是刚和他接过吻的嘴唇。致使他脑子里闪过了一些很过分的画面。
——进藤光,控制一下你自己!
「再给我讲讲你下的棋,」亮抬起头看着他,「一起做点有趣的事吧。」
停顿一下,又移开视线,「当然,如果你有空的话。」
「有空有空,绝对有空。」
在心里为刚才的妄想道了歉,光点头如捣蒜。
「⋯⋯那么,塔矢,我也有一个请求。」
亮感到光握住自己的肩膀,有力的温度隔着衣料传到皮肤。
第一次见面时比他还矮半个头的小鬼,已经变成这么有魅力、举手投足都很有气势、仅仅是稍微靠近就让他心动不已的人。
而他的恋心只属于自己。
他说,那是出于本能的、第一次的爱⋯⋯
不知道从这对令他留恋的丰润的唇间,还会说出怎样的情真意切的告白——
「呜呜,拜托了!」光忽然拉着他的手晃了晃,做出委屈的表情,甚至夸张地抽了抽鼻子。「明天也要,再亲我一次吧!就像刚才那样。」
「啊?」
顺势抱住他的腰,光把头埋在肩窝里,「求求了,塔矢!你一定要写下来啊!」
「欸⋯⋯」
「如果以后没有这个的话,我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
「呃。」
缓缓抬起无处安放的手。
总觉得此时的光,很像某种熟悉的动物?
刚才张嘴就是触动人心的爱语、散发著成熟荷尔蒙的那个进藤去哪了?
⋯⋯顺着光的背和脖颈,揉了揉这颗挑染的脑袋。
欸?这手感,居然还有点好摸。
要不今天,暂且先这样吧。
来日方长。
和父母吃完饭,已经接近九点。回到房间,亮取出平时记日程和杂事用的手帐,在封面上贴了一张「醒了就去看光碟」的便签,想了想,又加了一条「记得穿情人节新买的衣服」,然后翻开前面的日历,把十二月十四日至二月十三日全都划掉,在二月十四日写上:「和进藤在一起的日子」,画了一颗五角星。
尽量考虑著使用明天的自己更容易理解的措辞,详实地记下了今天发生的事。
这样的话,就不会让光对他们的关系感到有压力了吧?
而且能选择想要记住和忘掉的事。今天和进藤的那局棋⋯⋯就不写了。还是记一下和绪方先生的对局吧,会比较有动力?
不对。怎么会这么想!也太自欺欺人了。
把早晚要面对的问题压在枕头底下,总有哪天会睡不着觉。
最终还是把两局都写下来,分别加上了批注。
不过这样一来,每天要看的棋谱又会与日俱增?
迟早有一天,会落得离他们太远的。
⋯⋯应该先睡觉,等到早上脑子比较空的时候,再来想这些。
但一阖上眼,今天经历过的一切就消失了——简直像只有一天的生命一样。
如果能够一整夜保持清醒,是不是就不会忘了?还是会亲身体会到一点点遗忘的感觉呢⋯⋯那样更可怕吧。
现在去想这些事好像也很徒劳。
好好地休息,醒来之后才能以最佳的状态面对新的一天,面对进藤。
把手帐合起来,放在枕边,不自觉地将掌心覆在封面的便签上。
拜托了,明天的我。请一定要看到这些美好的「回忆」。
tbc.
[1] 古濑村沉迷在各种场合称自己为日本棋院「内部的人」。
[2] 西历二〇〇一年。
[3] 沿用了公式书里围棋成为二〇〇八年北京夏季奥运会正式比赛项目的整活设定(小畑健画的那张亮长发及肩的知名灵异写真则是他们四年前十七岁时的样子),觉得这样的剧情还挺热血的!不过现实是围棋等智力项目都并入智运会了,至今举办过两届,现有的参赛项目为桥牌、西洋棋、西洋跳棋、围棋、中国象棋和麻将。
[4] 西历一九六八年。
[5] 宫廷用纸。
[6] 《瓦力》。
彩蛋已经有人找到了!居然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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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1-14更新:点图已经画完了!在这里
表白太太!好喜欢这个章节!录碟片这个构思太赞了,想起了151话扉页摆弄相机的阿光,很勇敢,很美好。最近工作上事太多了,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中午看到太太的文感觉又活过来了。下午没那么忙了,虽说算算日子也该告一段落了,但我宁愿相信是太太和光亮酱带给我的好运。给宁比个超——大的心!
感谢您的喜欢,比心!希望您生活工作都开开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