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北京的夏天進入最難熬的時候。宿舍和封閉的場館內都有空調,可一到外面熱氣便從地上蒸起來,模糊了遠處的景致。蔚藍的天空下沒有風,太陽像壞掉了一樣靜止著,樹蔭底下的地面都在發燙。
即使每天十根綠豆冰,倉田依然覺得自己像個蒸熟的包子。
「原來人的體質還分怕熱和不怕熱啊⋯⋯」
看到同宿舍的伊角安穩地穿著黑T恤、黑色長褲和黑運動鞋,一頓只吃一點點食物,不禁感慨。
「所以都是天生的吧。一定不是我吃太多的緣故。」
爲了方便除訓練外的平時對局,圍棋國家隊的宿舍都是雙人間。擂臺賽的1隊裡,除了他和伊角外,塔矢和進藤一間,社和參加單打的越智一間。
日本隊根據棋手的實力和個人特色編排了了三支參加擂臺賽的隊伍,共十五人,2隊和3隊在十六進八的時候很遺憾地淘汰,只剩下1隊一顆獨苗,而韓國和中國也是同樣的境地;還有一周就是半決賽,理所當然是日中韓及中華台北四強之間的決戰。除了不爽安太善又臨陣脫逃去參加單打之外,自己的心情一直非常好。
只是進藤最近是不是也太興奮了?
看天氣預報就知道今天熱得不行,不得不早起去把一天的吃的都準備好,去食堂的路上,路過一片草坪時,看見進藤正和一群外國人在打棒球。
「喂!進藤。」
「喲,倉田先生!」
「你怎麼在這裡啊?這麼說食堂已經有飯了嗎?都有什麽?」
「不知道,我還沒去。」光低頭看了一眼錶,「不過現在八點多,其實第一波早飯快沒了吧?」
「那你不去?」
「晨練前不太想吃東西。」光擦了把汗,脫了棒球手套,说着,撛起場邊短跑用的鞋,「一會兒會有田徑隊晨跑路過這邊,我跟著他們去食堂就好。」
天吶,進藤光,你這是要叛變參加鐵人三項了嗎。
說真的,八點多就這麽熱,圍棋這種室內項目分明就該參加冬奧會嘛。
想起當年為圍棋申請入奧寫計劃書的時候,楊海曾問過他對於項目和規則的意見。
可圍棋的規則這麽簡單,說到底就是黑白兩色,黑先白後,除了貼目、思考時間和讀秒這些數理上的規定,實在沒有什麼可調整的地方。參加各地舉行的國際賽時,也無非就是淘汰賽與團體賽規則的區別⋯⋯
下棋時,好像就是碰上一個對手,扁他,就完事了。
「——你說玩法要豐富?還要對世界各地無論會不會下棋的觀衆都具有觀賞性⋯⋯」還真觸及我倉田厚的知識盲區,「喔喔喔!我想到了!要不要加一個盲棋試試?一色棋也行吧,那個還挺好玩的。」
楊海掛斷了電話。
最終決定的項目是單打、雙打和擂臺賽,男女各自分開。一起提交的原本還有男女混雙和快棋相關的企劃,但出於資金原因,而且考慮到各國兩性棋手比例懸殊、實力不均,混合項目會導致競技性下降;快棋的講解和轉播難度又太高,所以沒能全部立項。
這次擂臺賽項目遞交的是農心杯規則的變體,改為每隊五個人,一個棋手輸了就換下一個,目算則為中國規則,贏下對手最後一人的隊伍獲勝。一週後的對手是中國隊,即將對陣的棋手們,棋風與弱點在過往的棋譜裡都有跡可循,除了趙石是個極大的變數——他近期國際賽的下法有了明顯的變化,尚無法很好地總結;聽伊角說他最近正和楊海一起開發圍棋人工智能來給中國隊訓練用,可能就是這個原因。
看之前中國隊的陣型,似乎傾向於將趙石放在靠後的順位出場。於是決定由自己打頭陣,伊角和社依對手順序調整,再由塔矢和進藤收尾——他們一個穩扎穩打、一個詭變多端,總有一人能贏過趙石。
距半決賽的時間還有一周,若説這些天進藤多動的症狀還是科學能夠解釋的,塔矢身上發生的可能就是玄學的現象——
吃完早飯回到住處,路過一樓的練習室,看見他正坐在那裡打譜。
「喔?塔矢,你吃過早飯了嗎?」
「倉田先生。」亮看了一眼他從食堂撛回的大包小包,「還沒有,我不太餓。」
「這個,」倉田從袋子裡拿出一個圓圓的紙包,「超好吃的,你嘗嘗。」
亮猶豫了下,還是從口袋裡抽出紙巾,墊著沾了油的包裝接過來。
「是包子?」
「嗯,粉條豬肉餡的炸包子。好像叫『黃金在笑』之類的,大概是什麼招財的寓意?」
「啊啊,是『黃金開口笑』吧?」
看著亮雙手捧著金黃色的包子看了幾秒,小心地放到棋盤旁邊。
「謝謝您。」
突然有點後悔,心想你不打算趁熱吃的話還是還回來吧。
——不過塔矢剛才說的後三個字是什麼來著?
「你說『黃金』什麽『笑』?」
亮把手從棋笥裡收回來,抬起頭,「『黃金開口笑』,是一部中華料理題材的漫畫裡出現的一種食物。」他思考了一下,「可能做出這份料理的師傅也看過吧?」
什麼?漫畫?現在在跟誰説話來著?這是真的塔矢亮嗎?
「塔矢,為什麼會知道這種漫畫?」
「嗯?只是偶然看到的。」亮將雙手交握,開始回想:「說的是一個天才少年,從母親那裡學習了廚藝,在母親過世後繼承了她的刀,走上料理的修行之路的故事。」亮笑了一下,「和圍棋一樣,料理也是需要傳承的技藝呢⋯⋯」
不對勁,這個「塔矢」太不對勁了。既然大家都是棋士,唯一可以檢驗他是不是真貨的辦法就只有——
「等等,我們來下一局!」
拉開椅子坐下,拿起黑棋,右上星,左下小目,也不用想太多,憑第一反應隨便布了局。塔矢也看出他沒打算深思熟慮,二人下起了十秒一手的快棋,就這麼行至中盤。
「⋯⋯確實是塔矢名人的棋啊。」
「倉田先生?」
「沒什麽,我輸了!再見。」再不走綠豆冰就要化了。
其實從到了奧運村開始,塔矢就一直是這種狀態,很早就開始打譜,嚴格遵循隊伍的訓練計劃來對弈,中午也不知道吃沒吃東西,就這樣待到晚飯才離開,以至於那個窗邊靠近盆栽的位置從來沒有被別人佔到過。即使這和他一貫給人的印象並無出入,還是覺得什麼地方怪怪的。
真要說行為上有什麼不一樣,他看手機的次數好像變多了——難道塔矢名人不僅背地裡是個御宅族,還沉迷上網?觀察了兩天,似乎也不是。大部分時候,他只是每下完一兩局之後把屏幕打開,看一眼,然後關掉。
像是在等新消息,或者為了什麼私事看時間。
能是什麼事呢?
算了,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看了一眼窗外的日頭,倉田兩口咬掉正在融化的半根冰棒,重新坐回電腦前看起棋譜來。
在北京唯一的問題,就是氣溫實在太高了。
—————
躺在床上,裹著厚厚的被子,額頭上覆著一條濕毛巾,是進藤幾分鐘前剛放上去的。
早上醒來覺得渾身燥熱,又手腳發涼,翻了翻手帳,發現昨晚就吃不下飯,扁桃體有點痛,自己也沒有忘記記錄這樣的征兆。
降壓藥就放在抽屜,可是身邊沒有退燒藥,光碟也沒有帶過來,需要查閱的信息應該都在桌上的筆電裡。
以為房間裡還是只有自己一個人,額頭的鈍痛使他悶哼一聲,眼皮很重,微微支起身把睡覺時壓到的頭髮撥開,翻了個身想面對窗戶,卻覺得床這頭的光線怎麼比平時要暗。
睜開眼,看見的是剛才夢到的臉。
「醒了?」聽見他說。
沒有。一定是還沒醒。
「要不要喝水?」光又説。
眼睜睜看著進藤從窗邊的書桌前起身,走出了房間,脚步聲向著大門走,有打開冰箱的聲音,聽見他把什麼東西擱在了美式廚房的流理台上,倒了杯水,又踱了回來。
把水杯和一包奇怪的保鮮膜包著的東西放在床頭櫃上,「坐起來一下。」這麼説著,光把自己身下的枕頭斜著立起來,又加了另一個。
俯身湊近的時候,能聞到他襯衫上洗衣液的香味。
接過杯子,手指貼著冰冷的玻璃,抿一口,沁涼的液體滑過喉嚨。
已經近一個月沒有同進藤説過話了——也不是完全沒有對話,比賽和訓練時的談話是不可避免的,但似乎又沒有真正的交流,對於那件事,對於⋯⋯「房間裡的大象」。
七月十一日,在棋會所約的那次棋,是關係的破冰點,又同時是這次冷戰的引線。
那天分別時候,進藤是有⋯⋯想親他的,可他拒絕了,就這麼下意識地。接吻的前奏裡,有什麼一直在意的東西,越來越近⋯⋯
是因為感知到了那枚戒指的存在嗎?好像也不全是。只是一瞬間用直覺做出了判斷,在那個地方、那個時機,他們兩個人,不可以。
如果默許了,那將是現在的塔矢亮所承載不了的某種東西。
去年獲得本因坊頭銜之後,進藤似乎取得了某种决意,開始更主動地拉近他們之間的關係,在除圍棋之外的⋯⋯別的地方。
他多次有像是告白的嘗試,但因為各種原因都以失敗告終。那時候的自己並不想打亂進藤精心準備的計劃,看著他害羞緊張的樣子,一邊心裡焦急,一邊又覺得可愛。即使他屢次失敗,還是會很滿足,感到自己對他的喜歡也在這樣一次次的試探中升溫,甚至後來逐漸開始有點享受。
——以進藤這樣努力的程度,他們會在一起也是遲早的事吧。
一旦進藤在認為合適的氛圍內表現出想要親近的慾望,他是決不會有一絲拒絕的。
⋯⋯可現在的他,做不到了。
對這樣的病症來說,戀愛是太奢侈的東西。無法記住一個人,又怎麼才能去愛他?
理智上知道自己的判斷是對的,可十五日的晚上用紅字修正那段記憶時,還是心如刀割。
十一日的記錄裡,只是為終於和光下到棋而開心。那天有和棋會所的熟人交談、一起去光喜歡的地方吃冷飲、還有分別時依依不捨的曖昧⋯⋯一切都回到熟悉的、懷念的樣子。那一夜的自己是抱著如此幸福的回憶睡去的。可沒過幾天,就意識到他的眼神不再在自己身上停留,集訓的安排也完全避開了自己出席的場合,這才反應過來,原來對他來說,那天的退縮就是拒絕的答案。
「——進藤居然不在森下家,好久沒和他對上一局,本來我還在期待;要知道今天連一柳門下的人都來了欸。」
從廚房端茶回來的時候,在門外聽見蘆原先生說道。「可是他這幾天明明就在東京啊。前天我在家門口遇見他了,説是剛從大阪回來。他新搞的摩托車很酷喔!」
「⋯⋯失禮了。」定了定神,打開和室的門,將托盤放進來,轉身把門拉上。
「啊啊,辛苦你了,小亮。要準備那麽多醒酒湯。」緒方揉了揉額側,從亮手中接過其中一杯,「森下老師,今天真是下了大手筆。」喝了一口,又從眼鏡片的反光後面擡起眼,「蘆原。」
「嗯?」
「你剛才説進藤的摩托車?」
「嗯!就是說那臺重機,全黑的哈雷運動者,聲音倒不太大呢。我不是很懂,只是看起來很少見。」說著,把亮遞來的醒酒湯傳給其他人,「而且關西的棋手最近都在東京,他去大阪能做什麼呢?」
「⋯⋯是為了釋放壓力吧。」
原來自己的拒絕最終還是傷到他了;
原來那天他說「換個位置」,表達的是這樣決絕的弦外之音⋯⋯
有水滴「嗒」地落在紙上,暈開了紅與黑交錯的字跡,克製的抽噎聲裡,筆尖一字一頓地劃過紙面的紋路。
未曾料想,親筆修正過去「虛假」的記憶,會是這麼殘忍的事——不知道這些第一人稱的自述還有多少可信的成分,似乎皆是身陷幻象的牢籠中,毫無尊嚴的妄想。
很想質問昨天的自己:難道現在的塔矢亮每天都得這樣度過?到底為什麼還能放任自己睡去,安然迎接第二天的早晨?
手指碰到乾涸的墨跡,在紙面上握拳,又移開。
其實也不盡然吧。那天的自己所感受到的快樂是真實的——有點輕飄飄的字跡、因為翻頁動作太快而擦到紙頁邊緣的墨痕,無一不在訴說著十一日晚自己雀躍的心情。
好傻,好傻⋯⋯為那天短暫的甜蜜而暗自高興的你,都不知道那次錯過之後就再無可能。
光避開了所有和自己的私下交流。「永遠的勁敵」、「生涯的對手」,這些名號裡包含的對彼此唯一性的認定不復存在,自己的棋對光不再特殊。他已經再也不會像以前一樣,為了和「你」下棋,而製造各種巧合,硬是湊來你身邊了⋯⋯
「——啊!」
感到額頭一涼,亮緊緊閉了一下眼。
「是水不好喝?你眉頭皺得好緊。」光把手從亮的額前移開。
擡手摸到那個冰涼的東西,「這是?」
「是降溫用的冷毛巾。」
水管的水,有這麽涼嗎?這麽說的話,進藤的手豈不是會很冷⋯⋯
「當然是放在冰箱裡的。」
好像能知道他在想什麼一樣,眼前的人笑道。
有些窘迫地移開視線,「可是,為什麼要把毛巾放進冰箱⋯⋯?」
「⋯⋯不嗎?小時候生病,我爸都是這樣做的。」光抬頭看了眼天花板,似乎不想談及更多,目光又落在他身上。
「抱歉,今天發現你沒有早起,就進來看了一眼,果然是有點發燒,所以臨時準備了下。我剛才有去買退燒藥,」説著,光打開床頭的抽屜,「和你平時的藥放在一起了,不過藥效好像會相互作用,記得要減量吃,原本的藥就不用停。」
伸出手接過那板藥,心裡升起奇異的感覺。視線不自覺地停留在他漆黑的尾戒,食指在鋁板下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中指。
「抱歉。」趕緊將手縮回來。「那個⋯⋯謝謝。」
抬頭見光悻悻然笑了笑,起身準備離開。
「那我先出去了。就在餐桌那邊下網棋,可以隨時——」
「等等,進藤!」
猶豫了一下,強迫自己平靜地看過去。
「不和我⋯⋯下嗎?」
光剛要往前走,又回頭,「可以啊,你想的話。」停頓了一秒,「不過你⋯⋯久坐會很耗費體力吧?啊,稍微等我一下。」
出去了大概半分鐘,光回來的時候手裡拿著記棋譜的本子和一支鉛筆,在床邊坐下。
「來,把手伸出來。包剪錘——」
「嗯?」
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隨手伸了兩根手指,出了剪刀。
「那我先。」
光説著在右上角寫了下了第一步棋。
「第二手,天元。」
「啊?」
「是說第二手,我想下在天元。」
「哈,這麽不冷靜的嗎。」
光輕笑一聲,將第三手寫在5之五。
晨曦中,光的側臉,彷彿記憶裡柔和虛幻的燭火。
去年秋日的比叡山,也是朝陽昇起的時候,他們漫步在山間的葉浪裡,抬頭便是被唐紅色分割的金色的天。
「今天的楓葉也好美。摘一片給你?」
説著,光停下腳步,抬起手伸進頭頂的紅葉裡,不知從哪摸出一片形狀完美的楓葉來。
「好漂亮。謝謝⋯⋯啊!」
想伸出雙手捧住,卻忽然起了風,剛觸到手心的葉片騰空而起。
「什麼?⋯⋯喂!」光的視綫緊盯著那片葉子,想也沒想就轉身去追,「不可能!怎麽又是這樣!」
「欸?等等,進藤!」眼看光已經跑出去老遠,只得踩著木屐快步跟上去,「爲什麽突然⋯⋯」
「什麽爲什麽?」
「爲什麽要去追?再摘一片不行嗎?」
「——不行!因爲只有那一片,是不一樣的!」
「哈?!這能、有什麽不一樣?」一轉眼已經跑出幾百米遠,隔膜開始抽痛,「你給我、慢一點——」
「啊啊啊——可惡!」
追出好遠之後,光終於停下,從地上撿起一片葉子看了看,扔回去,又拿起另一片,最後乾脆蹲下,雙手並用在地上的落葉堆裡翻找起來。
讓他依稀想起某種熟悉的動物。
「進藤!」撐著膝蓋喘了會氣,實在太累,索性往地上一坐。
「欸?塔矢。」像是這才註意到他,光回過頭來,「沒事吧?」
見鬼,大早上的平白無故要劇烈運動,怎麽可能沒事。
亮把下半張臉埋到臂彎裡,白了他一眼。
「嗚啊——對不起!我本來是想⋯⋯」光走到他面前,彎腰伸出手,「先起來?這個時間,地上露水很重。」
和服的後面確實感到發涼。亮有點不情願地把手放在光手裡,借力站了起來。
「話説,這是哪兒啊?」
才發現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跑到林間的一片空地上,四週全是相差無幾的楓樹,毫無人煙的跡象。
「山裡開放用來露營的只有一小片區域,其他地方是禁止入內的,導覽的手冊上有寫⋯⋯好像還提醒說林子裡可能會有野獸。」
「哈,怎麼會啦?」光擺了擺手,看向他,「這裡離市裡很近欸,而且大早上的能有什麼⋯⋯」
「能有什麼?」
亮挑了挑眉,見光正一臉緊張地朝他身後看。
仔細聽,風聲裡似乎夾雜著葉片被細碎的腳步碾過的聲音。
「呀!」
下一秒,光抓起他的手就開始往林子深處狂奔。
「對不起,塔矢。又要讓你運動了!但是不要停!!」
「⋯⋯到底、是什麼?有什麼在我們後面?!」
「總之在到安全的地帶前,千萬別回頭!」
轉彎的時候還是回頭看了一眼,只見十幾步外的地方有一個巨大的四足動物朝他們衝過來,逆光的兩隻眼睛像冒著鬼火的銅鈴,厚重的皮毛、長長的嘴,那是⋯⋯
「狼嗎?!還是狗⋯⋯」
「狼或狗有什麼分別?現在是這麽有求知欲的時候嗎!都要被吃掉了!」
雖然很習慣穿和服外出,踩著硬底的木屐長時間步行也沒有問題,但這身裝束畢竟不如光的褲裝和帶氣墊的運動鞋輕便,何況又是在高低起伏的林地上。
「進、哈、進藤!你真的覺得、我們應該,像這樣跑嗎?!」有點上氣不接下氣,「你確定牠不會越追越興奮?」
「不知道啊!我沒有見過什麼大型犬,可是明明家的德牧,一直很乖的啊!」
「誰問你這個了!」
「總之已經跑起來就不能停了!看過紀錄片說,人類也許爆發力不強,但耐力可是數一數二——快看,前面這是不是個房子?!」
從顛簸的樹影裡,亮瞇起眼,恍惚中確實看到一個深色的建築的形狀。
「把閂放下來!」
快步踩過門檻,衝進去轉身關上沉重的大門,藉著微弱的光線四下看看,才發覺是一座古舊的小廟。
「呼⋯⋯還以爲要死了⋯⋯」
「啊、牠、牠好像還在、外面⋯⋯」
「那就躲一會兒。牠總不能把門撞開吧。」
「烏鴉嘴!」亮靠在門上,「你剛才還説沒有野獸。」
「⋯⋯你說這裡、該不會有人吧?」
這才把注意力放到他們所處的這個空間。身前寬大的暗影裡坐著一尊青灰色的佛像,一角被燭火照亮。風從門縫鑽進來,燭火搖了搖,蠟油無聲地滑進銅盤裡,露水從漆黑的木頂滴落在爬著細密裂縫的青石板上。佛像前擺著一台窄長的香案,破舊的漆面剝落、露出乾枯的木紋。
有點陰森又神秘的地方。
「——難道該怕的不是這裡的幽靈嗎?」
光站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幽靈的話,沒那麽可怕啦。」看了看佛像,徑直走到一旁的陰暗處。
「有好多舊書欸。」
亮跟過去,見光在靠墻立著的很寬的書架前駐足。
「還是不要亂動別人的東西⋯⋯」
「沒關係啦,又不會拿走。」光舉著手機照明,用兩根手指在一排書脊間翻了翻,「不過真的好舊,裝書的線都爛掉了。」
看來大多是經書和佛學的著作,儘管紙張都變得又黃又脆,卻並未蒙許多塵。
「啊!這個,不是棋譜嗎?」一頁印著小方格的紙從書頁間滑出來,光把燭臺擱在青石板上,騰出手將其小心地抽出,靠著書架就地坐進燭火照亮的一小片空間裡。
「『昭和54年』、『昭和56年』⋯⋯『相國寺』、『銀閣寺』、『鹿苑寺』⋯⋯怎麼都是在寺廟裡下的?喂,塔矢,你快——」
跪下湊近去看的同時,光也朝他轉過頭,金色的劉海擦過他的前額。
將要燃盡的燭火照著光的半側臉,睫毛在臉頰上投下輕盈的影子,直直望進他的眼中,看見自己的身影朦朧地在那片琥珀色裡跳動。
「來看⋯⋯」
說話間有溫暖的鼻息噴在頸邊,燭芯「嘶」地一下蹦出火星,然後徹底熄滅,冒出一縷白煙。
突然降臨的黑暗讓亮猝不及防地抖了一下。感到剛運動過後變得鮮明的體溫就貼在身旁,在光慣用的香水中聞到更濃烈的麝香。
趕緊往旁邊縮了縮,也跟著坐在地上,雙手下意識地抱著胳膊,視線落在由方窗投在遠處地面的絲縷日光。
「⋯⋯京都的一些大寺,住持和僧人中有幾位圍棋高手,聽媽媽說過,以前去那裡上香的時候,偶爾也會和他們手談一局。」
「明子阿姨也會下棋?」
「嗯。不是職業的水平,只是作爲修身養性的愛好。就像花道一樣。」
「這樣。」
話題沒有再繼續,只有光翻看棋譜的聲音,老舊的書頁嘩嘩作響。餘光裡的陰影不時動一下,光的胳膊偶爾碰到自己的,又發出一些聽不懂的語氣詞作為評論。
他只用一隻手拿著書,靠近自己的另一隻手似乎就放在地上。
不久前在山上那麼想告白,還拼命去追那枚「特別的葉子」;剛才又離得那麽近,卻還是什麽都沒發生⋯⋯話說這些舊棋譜的吸引力真有這麼大嗎。
偷偷確認著光的位置。
差不多能猜到那片遺失的楓葉上會是什麽,可還是想聼進藤親口說出來。
和服的袖子慢慢地貼近光的手背,亮聽見自己的心跳在加速,呼吸都變得急促。
這次、換我來主動,也許、就可以吧⋯⋯
「好厲害!」
就在即將觸碰到的時候,聽見光擡起手一拍大腿。
「你看這一手『衝』,簡直是絕妙!
「還有這裡!這和第三十四手的佈局完全呼應起來了。帥到不能再帥。
「好古老的定石,可是運用得十分靈活。真的不是職業的水準嗎?!京都,真是藏龍臥虎啊。
「塔矢,你有在聽嗎?」
「⋯⋯嗯。」
「那你⋯⋯有在看?」
沒有回答。
「你是不是,看不見來著?我記得你是有點夜盲。」
光動了動,似乎調整了下姿勢。
「可現在是白天啊。」
「沒有會到夜盲的程度!」亮一下直起身,和服的布料重重地顫了一下,「這裡的室內就是很昏暗!」
光看著燒盡的蠟燭,又望向遠處透進薄薄微光的窗戶。
「那,我來說給你聼好了。」
還沒等他答應,光就自顧自地念起來。
「16之十六,17之四,4之四,4之十七,15之三⋯⋯」
空曠的寺廟裡迴蕩著讀譜聲。
相比前幾年尷尬的變聲期,光的嗓音也隨著年齡的增長變得低沉而醇厚,夾雜著慣常的懶音和氣泡音,像一層溫柔的繭把他包裹,讓他貪戀起這樣的安穩。
曾經,這份溫柔的存在是有理由的。
可如今,這個「理由」又是什麽?
「嘩啦——」
在棋譜旁寫完批註,光將本子的這一頁翻了過去。
「這樣就行了。」
「等等,能不能借給我,謄一下?」亮從床上支起身,「剛才復盤的感想部分!馬上就好。」
「啊,乾脆我幫你寫吧?」説著,書桌前的人麻利地撕下那頁棋譜,又一絲不苟地抄錄起另一份來。
發白的陽光勾勒出光側身的輪廓,金色的額髮垂在眼前,隨著運筆的力道微微晃動。
現在的他還是那麼體貼,就像以前一樣。
可是爲什麽?喜歡的反面,應該是厭棄;甚至在我那樣拒絕了你之後,你說恨我都是情有可原的。
沒有發作、沒有說對我失望,也沒有想要質問。是因為我們正肩負重要的棋賽?只是因為⋯⋯圍棋嗎?
一切的交流只是在下棋,現在對自己的溫柔也只因為一局棋。如果剛才不曾叫住光,連這局棋都不會存在。
他們不再一起出門,不再閑聊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以往交換一個眼神就能夠理解的默契也不會再發生。
微風吹起米色的紗簾,陽光順著白墻流下,灰塵像噪點在空中飛舞。
以為即使這一生和你的聯繫只剩下圍棋,我也可以面對。
以為只要我夠強、強到能讓你只看著我就好,這樣我就會滿足。
但暗地裡反復被咀嚼的,卻分明是與圍棋毫無關聯的、不可告人的那一部分。
我已經徹底失去的那一部分。
是我親手放棄的。像在棋盤前一樣,衡量著利弊做出取捨,親手放棄了我以為沒有未來的感情。
落子無悔,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我好像⋯⋯已經開始後悔了。
「放在桌上就好嗎?」桌前的人轉頭問道。
他的笑容很耀眼。
「不⋯⋯」
將手伸向床邊,如同獻祭一般向他遞出那本手帳。
「這個,可以夾在裡面⋯⋯哪一頁都行。」
「好。」
光徑直翻到中間空白的嶄新一頁。
他沒有看見。
—————
媒體人在比賽場地和觀衆席之間來來往往,周圍除了日語,還有各種異國的語言。解説員還在看著大屏幕上回放的片段評論剛才的棋局,一些觀衆已經離開座位去向場外,另一些則圍在前往休息室的專用通道附近,期待能和偶像近距離接觸。
不過倉田已經無心去給棋迷們分發簽名了。
剛結束賽後的採訪,坐在場邊的休息區,他擦了把汗,打開手機。果不其然,2ch圍棋的討論版裡,日本隊正在被口水淹死。
「沒事吧,今天的塔矢名人?」
「是啊,居然輸給陸力(倒不是說陸力弱的意思。」
「雖然國際賽的戰績有贏有輸,但總體的勝率來看,這次也太爆冷⋯⋯」
「第五十七手那裡他是看錯了吧?角的外側是白棋就以為征子有利,一開始的佈局又不穩,這不是往人槍口上撞嗎!」
「是啊,所以就算後面冷靜下來,官子上能佔到一點便宜,也是無力回天了。」
「大概是狀態不好吧?心理素質什麽的。唉,要是塔矢行洋還在的話⋯⋯」
「塔矢行洋是這次韓國隊的總教練欸www」
「一定有在觀戰吧?好慘喔,看著自己兒子輸成那樣。」
「但日本隊最後還是贏了啊。」
「嗯,要多虧進藤力挽狂瀾連下兩局。」
「其實倉田的開局也非常好呢,解決掉了棘手的陳雪東。」
「看起來只有塔矢狀態不好啊,白送一個人頭。」
「社選手對陸力的時候不也送人頭了嗎?陸力可是對著對伊角、社、塔矢連胜三場欸,就是對手太強了吧!」
「還好吧?陸力的世界排名也就是二十左右。塔矢可是現在的GR[1]第五啊。」
「對啊。而且伊角對上陸力的那局,漏看的點情有可原;社的那局也還好;塔矢確實是失著了。」
「所以是水土不服嗎?中國的污染很嚴重,空氣不好,水質也不好,聽說北京的水裡還有氯!」
「可是看記者的報導,天都很藍啊。」
「大概都是後期修正的吧。但要說是環境原因,對每個選手都一樣。」
「我有在北京生活的經驗,那裡的沙塵確實很嚴重,不過說有氯的那位是在開玩笑嗎?哪裡的自來水裡還能沒有氯啊。」
倉田厚關掉了手機。
休息區的一側,塔矢正被記者和攝影師圍著,臉上還保持著沉著的笑容。運動員越是發揮失常,媒體往往越喜歡做出關心的樣子,問一些刁鑽的問題。
「請問塔矢老師怎麼看待這次的失利呢?」一個男記者激動地問。
「敗因很大程度上是我的失誤。」塔矢微微頷首,又抬起頭道:「雖然勝敗乃兵家常事,但這不是一個人的戰場。我會盡快調整好心態,相信我的棋不會因此受到打擊的。」
「請問塔矢老師覺得中國的陸力選手是否有做過針對您的訓練?」
「⋯⋯我想是有的。」
「喔?」記者們一下簇擁過來,「能請您再詳細説説嗎?會不會覺得這太陰險了呢?」
「『陰險』嗎?這麼說來,每個隊伍都很『陰險』呢。」塔矢莞爾一笑,「不過我個人更願意稱之爲『戰術』,就像我們也做過針對中國隊的訓練一樣,圍棋就是雙方頭腦的比拼。」
「是這樣嗎?也就是説下一場對陣韓國隊,我們日本隊也已經制定好完備的戰術了?」
「可否透露一下呢?您對韓國隊各位選手的看法!」
「我不能説太多,」亮看了一眼不知何時出現在場邊的森下,「可以確認的是,韓國的各位一直是不容小覷的對手。」
「那麽,最後可否請您面對鏡頭,對支持您的棋迷和所有收看的觀衆說點什麼?」
「謝謝大家的關心!我會加油的,請繼續支持日本隊。」
呼,總算是被塔矢冷靜的話術化解了啊,聽到這裡才鬆了口氣。
嗯?不過森下老師是什麽時候來的?完全沒看見;他不是應該在單打的賽場那邊嗎?
森下茂男是今次圍棋國家代表隊的總教練。
因為中生代的棋手和有實力的年輕棋手們都在選拔的名單中,職業的傳統又是以門下和研究會為單位進行訓練活動,各自為營,本來不參賽的前輩裡並沒有人想接手這樣的差事;一來不知道該怎麽做,二來也怕得罪人。
仔細想想,也只有日本圍棋界是這樣分裂割據又等級森嚴的吧?缺少一個一呼百應的人,那時大家都在感嘆,要是塔矢行洋還在日本棋院就好了。
未曾想最後關頭竟是森下老師挺身而出。雖然不在競爭力最强的年紀,畢竟縱橫棋壇三十載,經驗豐富,作爲德高望重、桃李滿門的前輩,平時為人謙和,人緣也好,也還沒老到像桑原老師那樣出不了遠門,這些天都很盡責地聯絡和組織棋手間的訓練,又能提出實用的建議。
「喔!森下老師。緒方他們那邊怎麼樣了?」
趕緊起身打招呼,很想知道安太善那傢伙輸得慘不慘來著。
「啊啊,倉田君。」森下朝這裡看,「那邊還沒有結束。」
啊呀,所以果然是被剛才的那一局給驚動到了吧⋯⋯
「森下老師、倉田先生。」結束採訪的塔矢向他們走過來,剛才面對記者時的從容已經不見了,臉上流露出少見的神情,稱不上動搖,但確實有內疚和無措。
他在他們面前站定,突然深深地鞠了一躬。
「⋯⋯真的,真的非常對不起!」
「哎,沒關係。」森下拍了拍塔矢的肩膀,「任何人都會失誤的,保持好狀態,繼續努力就是。」
「森下老師⋯⋯」塔矢直起身,似乎還想說什麼。卻突然被打斷。
「——會有影響嗎?」
「嗯?」
「你的父親是韓國隊的教練這件事,會對你有影響嗎?」
森下瞇著眼,直視著比自己高了半個頭的青年。
愣了一秒,塔矢的眼神一下鋒利起來。
「不,正因如此,才不能輸。」
韓國隊先前就已經以極大的優勢擊敗中華台北闖入決賽,而日本對中國是險勝,進藤最後對趙石的那一局尤其僥倖——不走尋常路的棋感型對上人工智能訓練下的思維方式,二者的防守都不夠完備,是比誰更劍走偏鋒的一局。
以國際賽的勝率和世界排名來看,日本一直屈居韓國之下,這次又有塔矢行洋這樣知根知底的強手來調教他們,運氣在這樣的銅墻鐵壁面前是沒有用的。
五個人都擁有當今日本圍棋界頂尖的實力,棋盤上的表現都不會受普通的心情變化左右才是。
倉田對自己的秉性很了解。從中學的年紀開始,他就知道自己有著異於常人的知力,總能看破事物的原理來作出最優的判斷,外在表現爲各科成績名列前茅,可他很快就覺得膩了,開始嘗試將精力用於探索能更多運用到自己頭腦的事。先後研究了賽馬、麻將、柏青哥等帶有投機主義色彩的活動——佔有最多社會資源的中年男性們所熱衷的遊戲,必定有什麼設計上的精妙——順著這樣的思路,果然找到了能讓他穩定沉迷的精神鴉片:縱橫各十九道線,361處落點,可能的局面達10768種之多的圍棋。
雖然職業棋手們談及「棋感」,大多是指經驗和天賦形成的感受,但對倉田的大腦來説,棋感是具體的、可以被解釋的運算。棋盤上的行動則是歸納或演繹法得出的結果,因此普通的事件和心情的波動並不能影響到他下棋時的狀態。
對他來說,下棋就像把自己放進一個玻璃缸裡,這個空間裡的一切都和外界無關,只有「要贏」的目標。
唯一和頭腦不匹配的大概只有身體的物理需求——太餓或者太熱都會影響他的發揮,不過這屆奧運會並沒有規定下棋的時候不能吃冰,所以這應該不成問題。
同隊的成員裡,伊角平時溫和腼腆,賽場上的狀態卻意外地冷硬。不善言辭的他,似乎並不是在用言語作為推理的媒介,他有自己的思考模式並且相當完備,看起來已經度過了迷茫的時期,沒什麼可以操心的。
對比之下,社清春就是更單純的人了,非常容易接受來自他人的心理暗示,相比慣用思考做決定的人類,更像是優先憑藉本能行動的野獸。自從第一屆北斗盃的時候就發現了!而且他對自己好像有感性生物對理性生物本能的畏懼,因此對他積極的誇獎和引導會有立竿見影的效用,也許可以在這方面多關照他一下吧?
進藤則比較⋯⋯一言難盡。身上有伊角那樣純粹的專注力,下出的棋卻展現出可怕的暗算能力。看似是緩著的一步,經常能在幾十手之後發揮意想不到的妙用。相比人工智能單從佈局來判斷最優的每一手,進藤這傢伙像是從一開始就把對手的行棋風格和臨場狀態一同考慮進去了一樣,所以偶爾會有被他「讀心」了的印象。
唯一讓人不放心的,就是他有過做出衝動行為的前科。剛考上職業時曾連續棄賽,第一屆北斗盃又因為和高永夏的口舌之爭而堅持要做大將,這次出發前的集訓還缺席了森下門下最有料的一場研究會,也不知道在幹嘛⋯⋯進藤的圍棋,似是始終都被某種強大的外力牽引著。
面對這種狀況,也只能祈禱他不要陰溝裡翻船?嘛,不過至少這次賽程到目前為止,他都還好好的。
本來覺得塔矢是隊友中最不用擔心的一個,結果今天的敗局連陸力本人都很驚訝。塔矢準備離場的時候,還聽見陸力叫住他,和他用中文說了什麼。那時進藤正往台上走,和塔矢擦肩而過,二人反而沒有發生隊友交接時通常的交流。
——看來進藤一定是知道些什麼。
應該直接去問嗎?不是問塔矢本人,而是問進藤的話?
可現在他們都緘口不言,自己突兀地詢問大概也無濟於事。
即使是最優良的賽馬,也需湊齊天時和地利才能激發出血統中的潛能。想要擊敗韓國,就必須讓每個人都達到最好的狀態,發揮極限的實力才行。
所以塔矢亮,在決賽前的這五天裡,能讓他緊急啟動的鑰匙,究竟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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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的星幕完全降臨。將手帳合上,放在枕邊,把封面上的便簽有些翹起的角壓平,亮攏起頭髮,在枕頭上躺下。想起自己很少這麼晚睡。
上午的半決賽,和陸力的那一局結束後,對方叫住了即將離開對局區域的他。
「喂,塔矢!」不顧還在比賽中,他用中文朝自己喊道,「我們之後再下一局!」
中國的陸力選手,不論棋風還是為人都很冷靜自持。所以被他突然這樣問的時候,會有些驚訝,但還是答應了下來。
說來也是老熟人了,第一屆北斗盃時作為中國隊的大將出戰,那是他在青少組的最後一年,之後的相見則是在其他的國際賽上。並沒有交換電郵之類更為私人的聯繫方式,只是偶爾會在「幽玄之間」約棋的關係。
相約晚間去中國隊的練習室拜訪。亮推開門進去的時候,見陸力正翹著腿坐在中央的椅子上,一手支著頭,很認真地在思索。
「喔,你來了!」
看見亮進來,他愁眉苦臉的表情一下消失,把桌上擺著的棋局收了起來。
中國隊練習室的佈局和規模都和日本隊沒什麼區別,但還是有什麼微妙的不同。最大的違和大概是來源於面前棋盤和棋子的觸感。
「陸力前輩,」拿起棋子看了看,「這是⋯⋯塑料嗎?」磨得非常圓滑,但中間仍然能看到接縫,似乎是初學者才會用的廉價的替代品。
「對啊。那個,可以不要叫我『前輩』嗎?」
「啊,抱歉,陸⋯⋯」陸什麼好呢,腦中久遠地閃過一些教材中的例句,「陸力哥?」
「噗!是誰教你可以這樣稱呼人的!」戴眼鏡的青年差點讓棋盒的蓋子滑到地上,「我初戀女友才這麼叫我欸。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啊!對不起。我的中文不好。」
「不⋯⋯不是你的問題。是日語的習慣吧?不在人名後面加點敬稱就沒法稱呼比自己年長的人,即使對方只比你大了幾歲,什麼的。」陸力嘆了口氣,聳聳肩,「韓語也是這樣呢。不過現在我們在說中文嘛,直呼名字就好吧?塔矢。」
「好的。所以爲什麽會給你們用塑料的棋子呢?我知道日本和韓國的訓練室用的都是榧木製的棋盤和雲南特產的永子才對⋯⋯」
亮露出的關切表情讓陸力噎了一下。
「呃,這不是區別對待啦,我們原本也有榧木棋盤和永子,只是一拿到就收起來了,平時訓練還是會用這種棋子,比較經得起折騰。
「就是,你知道中國規則是數子法,整地的時候不用把吃的子填回空裡,所以提子之後就會把棋子⋯⋯放回到對方的棋盒;從小養成的習慣了,下得快了就投擲得比較猛烈,要是不小心把永子扔壞,很浪費的。」
「原來是這樣⋯⋯」
扔棋子嗎?真是難以想象的畫面。
「啊,不過也就是中國人之間會這麽幹,和你下的話還是會好好把提子放在手邊的,不用擔心。」陸力尷尬地笑了笑,擺了擺手。
「我可以試一下嗎?」
「啊?」
「就是用中國規則,連同『扔回去』的那一部分。」
塑料棋子捏在食指和中指之間輕盈的感覺和平時很不一樣,投籃一樣回傳棋子的行爲像是一種新穎的游戲。
這一局亮以三目半勝,自認為下得很好,找回了記憶中的手感,發揮出了應有的實力。
若有所思地看著眼前的棋局,有些出神。
白天竟然出現這種低級的失誤,思前想後也就是由於這幾天⋯⋯心中的雜念太重,下意識地把光理所當然的溫柔當成了他們之間有著更進一層關係的信號。
今天,光和往常一樣早早地出門,他們一見面就是在賽場上。眼看著陸力連續讓兩個隊友出局,「進藤在等著我贏」的念頭占了上風。「只想讓進藤看見自己勝利的結果,不能把這個對手留給他。」於是從一開始就下得有點冒進。開局還在自己能夠控制的範圍內,直到第五十七手,才意識到自己無法挽回地看錯了征子,忽略了⋯⋯最基本的問題。
——這可是奧運會啊。光對自己的照顧只是為了眼下最重要的事,不希望隊友的身體狀況影響到比賽;換作是自己,同寢的隊友生病了,自己也會盡可能地去關心他吧。
這麼明顯的原因,為什麼會產生誤解?在他身上投入了多餘的注意力⋯⋯在進藤看來,自己這些天的反常大概都很莫名其妙?畢竟進藤已經放下了,也不知道自己還在一廂情願地暗戀著他這件事。
可單戀也要有個限度!從未想過有一天會為情所困,甚至影響到事業,下出這樣難看的棋,只覺得很歉疚,對父親、對森下老師、對隊友們,以及對進藤本人都⋯⋯
「——這才對嘛!」陸力一拍桌子大叫一聲,「這才是塔矢亮該有的樣子。哇,好久沒有輸得這麼爽過了。」
亮被陸力拍桌子的聲音和突然興奮的語氣嚇到,正在收棋子的手頓了一下。
「啊,抱歉。」陸力坐回去,扶了扶眼鏡,「那個,我明天就要回深圳了,只是能在奧運期間和你下到這麼精彩的一局,真的很開心。」
「嗯,我也是。」
也很感謝陸力前輩的這局棋,似乎能幫助自己想通一些事。
「⋯⋯而且正因爲是你,所以才不一樣啊!」
青年突然擡頭望向天花板的燈管。
「一直都,很難在公式戰和你好好下一局漂亮的棋呢⋯⋯」
「嗯?」這話怎麼說?
「其實第一屆北斗盃的時候,我有點發揮失常,現在看來是非常幼稚的原因⋯⋯應該說就是從那之後,一直都很想⋯⋯讓你看看我真正的實力;等到05年那屆應氏杯,好不容易我和你都進了八強,正要對上,你又突然退賽,雖然我可以不戰而勝,但還是挺失望的。所以那之後就忍不住去『幽玄之間』向你申請了好友,居然很快就通過了驗證⋯⋯」
「因爲您也是我比較熟悉的職業棋手之一。」
「哈哈,」陸力摸了摸袖口,移開了視線,「話說你就不好奇我說的『幼稚的原因』是什麼嗎?第一屆北斗盃的那個。」
「⋯⋯是什麽呢?我可以問嗎?」
「説出來還挺丟人的,因為我當時,呃,失戀了。」
「失戀⋯⋯?」
「那是,2002年的,四月四日星期四,在我女朋友的學校門口。」
陸力望著窗外,陷入了某種回憶。
「⋯⋯放學的時候,當著所有人的面,她把我送給她的巧克力扔進了街邊的垃圾桶。那是去香港比賽的時候專門在免稅店買的瑞士產巧克力,黑巧和白巧混合的、很漂亮的禮盒。
「可是她好像很生氣,說:『也不用連送個東西都像是圍棋吧?我真是受夠了!你就喜歡你的圍棋去吧!』」
「唔,是任何一個棋士聽了都會很傷心的話呢⋯⋯」
「唉,也沒辦法吧,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我沒有辦法完成她對我的很多期待⋯⋯這之前就爲此吵過架,練習和比賽的時候沒法很快回她消息,休息日也不固定,甚至不能保證一個月約會一次的頻率,更別提經常去學校接她什麼的了。
「而且我上完初中就沒再升學,她問功課的事我也是一問三不知,她好像很在意這一點欸⋯⋯還跟我提說隔壁班的朋友自從交了復旦大學物理係的學霸男友,年級排名就沒掉出過前十。」
⋯⋯談戀愛居然還會考慮對學業的助益?有點難以理解這樣的心態,只能用「我有認真在聽」的表情看著他。
「可我真的很喜歡她啊!在書店第一眼見到的時候就覺得她是我的理想型。
「長得非常可愛,齊劉海,漂亮的黑色長發,扎著及腰的馬尾,聊了幾句之後覺得個性也很活潑,就交換了聯繫方式⋯⋯認識她越多越覺得,真的好喜歡,可她那時還在上初中,我也是猶豫了好久,才終於鼓起勇氣告白⋯⋯」
頓了一下,在意到亮有些不知所措的眼神,陸力連忙解釋:
「啊⋯⋯她是年紀比較小,但我沒有做不該做的事!我就是單純地喜歡她!我們只⋯⋯我只親過她的臉而已!」
「不不不,我沒有在懷疑您⋯⋯」
「總之就是,因為初戀失敗太傷心了!一時半會兒走不出來。被喜歡的人對職業的不理解打擊到,一邊又想證明給所有人看我的選擇是對的,下的棋就開始瞻前顧後、猶猶豫豫,甚至影響到比賽的成績⋯⋯
「所以今晚也算是,幫我解開了那時的心結⋯⋯啊,塔矢,你有在聽嗎?」
「嗯?嗯⋯⋯其實我很理解呢,這樣的心情。」
低頭看向自己摩挲著棋盤刻線的手。
「真的?」陸力突然坐直起來,饒有興致地湊近,「所以說,難道塔矢你最近也有什麼情感上的煩惱?」
手指微不可察地握了一下。
「不,並沒有。」
——果然還是太丟人了吧!
亮不自覺地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蓋住半張臉。
光是聼陸力前輩說自己如何因為失戀而下不好棋就覺得很羞恥。
不該被這種事影響才對。他和進藤,已經不可能了,彼此不該再牽扯這些兒女情長、家長裡短的事,他們如今是戰友的關係,這份情誼難道不比任何小情小愛來得高尚嗎?
不能辜負進藤對自己的關心,讓日本隊站上領獎台最高的位置,是現在比什麼都重要的、唯一的目標⋯⋯
發現自己正盯著天花板出神,卻什麼都看不見。臥室的燈已經關了,夜晚的光線聊勝於無,這才意識到今夜應該是新月。試著眨了眨眼,視野裡的一片漆黑也毫無改變。只是兩相比較之下,還是覺得闔上眼皮、完全放鬆肌肉的感覺會更安心些。
即使承受著失憶這樣不可言說的負擔,也還是能給明日的自己定下計劃和心理暗示,通過整合好的過去的信息來合理地安排未來,憑藉這樣跨越時空的對話一步步走到現在。
今天的我信任著昨天的我,卻也知道明日的我不會被輕易說服;因此每天的日記裡都必須有足夠的信息來支撐想要傳遞的信號。
這一夜,就以陸力前輩的經歷為告誡,寫下了那樣的感受,讓明天的自己明白,不能再過分在意進藤,不要讓情緒再發酵下去,已經是時候捨棄。
眼睛突然有點酸。
心裡清楚仍然捨不得,幾次三番,明明就差那麼一點。
可是看陸力前輩能說得那麼輕描淡寫,或許幾年之後,自己也能和別人平靜地、甚至幽默地提起這段失敗的感情?當然是在隱去進藤的身份的前提下,調侃說,對方那麼多次告白都沒成功,簡直像是上天提前做出了他們注定不會有結果的預言⋯⋯什麼的。
今天是時候結束了。意識慢慢從身體裡退去,睡意如海水般漲上來。
迷迷糊糊间,感覺到一陣溫熱的氣息。
是夢?又像是早晨的陽光。
一點點浸潤在安定的香味中,整個人變得輕飄飄的⋯⋯
伴隨著升高的暖意,有某種柔軟的觸感落在額頭上。
這是⋯⋯?
心中一凜,瞬間清醒過來,卻無法立即睜眼去確認。
感受到籠在身上的熟悉的熱度,直到那個輕盈的吻退開,還是陷在方才的驚奇裡。
「是時候放過你,也放過我自己。」
低沉的嗓音與週遭的空氣廝磨,在離頭顱很近的地方震顫,充斥了他的腦海,不知是哀歎還是釋然。
重力重新回到身體,床的外側有什麼壓力消失。聽見門軸轉動的聲音。
不⋯⋯
光線射入房內的刺激使眼皮猛地跳了一下——客廳似乎正亮著燈。
不可以,不能節外生枝,不要去確認⋯⋯
有強烈的願望在心中昇起,呼吸變得艱難,胸口疼痛地起伏。
室內拖鞋的腳步聲輕緩地落在光滑的地板上,漸行漸遠。
很想做些什麼,可是身體無法動彈,像是鬼壓床一般。
不要。
不能去。
我不允許。
不要。
不要⋯⋯
光凝視著亮的睡顏,不知過了多久,似乎只有幾秒,又像是很長的一段時間。
拿著外套起身,向著客廳走出去,卻聽見身後忽然傳來棉被的簌簌聲,隨後,有什麼東西從後面狠狠地撞上來,炙熱的體溫貼上他的脊背。
「⋯⋯不要!」
腳步僵硬地頓住,有一瞬間像是踩空。
光有些難以置信地把手覆上環在他腰間的手指。
「不要、走。」
他聽見亮的哽咽。
轉過身,看見那雙滿含淚水的眼睛半隱在墨色的瀏海後面,眼角和臉頰泛著紅,唇角有些乾裂。
「塔⋯⋯矢?」
抓著外套的手不知道往哪放,只能猶豫著,扶上亮的肩膀。
「⋯⋯對不起,那天我拒絕了。
「現在還給你的話,就能⋯⋯扯平了吧。」
亮的手抬起,指尖碰到他的手腕,順著小臂向上爬,越過肩膀環住他的脖子,下一秒便吻上來。
來不及反應,亮的唇就貼上嘴角,從他用的浴液裡嗅到莓果的清新氣息,光不禁微微側過頭,張開嘴銜住他的唇瓣來加深這個親吻。
「唔⋯⋯」
手臂托著亮的腰背,全身心地接住投入懷中的重量,久違的觸覺使光感到頭皮發麻,渾身的血液和熱度匯聚到肌膚相貼的部分。
先是輕輕啃咬,夢寐以求的溫軟觸感使人想更近一步,便開始試探著舔弄亮的嘴唇。亮僵了一下,似乎有些驚訝,可還是讓他進入了。
舌尖相觸,是覆水難收的情慾,忍不住去挑逗他口腔裡敏感的地方,舔舐過舌面及四周的黏膜,又含住,在亮的舌根處頂弄著吮吻,耳邊淨是刻意漏出的情色聲響,感到懷裡的身軀也跟著輕顫,一點點軟下來。
「別⋯⋯進藤、嗯唔。」
「你還是,沒有變呢。」
「嗯⋯⋯?」什麼⋯⋯沒有變?
一陣天旋地轉,亮覺得後背落在了柔軟的床鋪上。
光的襯衫領口解開兩顆釦子,身上帶著夜露的氣息,像是剛從外面回來。
他低垂著頭注視自己,額髮垂落在眸前,那雙眼裡噙滿他看不懂的東西,很有疏離感,有些陌生,又好像就該是這樣的才對。
從未有過距離這麽近的接觸,可是並不反感⋯⋯就連剛才的吻也是。
他們的關係,在這一刻被改變了嗎?
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光突然伸手握住他的左腳,原本發涼的腳趾碰到稍高的體溫,讓他小小地驚呼了一下。
「——不要赤脚走出來,會著涼。我有把空調的溫度調低。」
心跳在加快。光一直看著他裸露的雙足,沒有直接的眼神交流,奇妙的曖昧籠罩在他們之間。客廳的燈光在光的側臉上投下硬朗的陰影,感受到他鮮明的視線,熱度從被他注視與輕握的地方源源不斷地傳來,臉頰發燙,卻根本無法拒絕這樣的觸碰,思緒也變得凌亂起來。
很想說點什麼來打破沉默的空氣,再這樣下去,會變得太奇怪⋯⋯吧?
「進藤,」意識到自己開口的聲音有些沙啞,移開了視線,「剛剛那個、不代表什麼。
「不用回應我⋯⋯可以當做沒有發生,我知道現在⋯⋯」
「——我喜歡你。」
光這才抬頭看向他。
「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喜歡著你。」
凑上前來,雙手撐在他身體兩側,影子籠在了他眼前。
「欸?」怎麽會?
望進光的眼底,一時忘了呼吸。
驀然表明的愛意,過分深情繾綣的語氣,卻又順理成章。
最想從他口中聽到的告白,無數次想過他會怎樣害羞地、忸怩地、甚至磕磕絆絆地道出的話語,他卻訴說得如此堅定。
眼前閃過一些自己也看不清的片段,像是頭腦擅自產生了更多不知虛實的幻覺。胸口酸澀,心裡有什麼滿溢出來,周身都騰起異樣的喜悅。愣了許久,才將視線重新固定在面前人的臉上,試著找回自己的聲音。
「進藤,其實、我也⋯⋯」
「但是今天不必回應我,不用記住今晚發生的一切。」
親吻驀地落在臉頰上,下意識偏過頭去,讓光熾熱的呼吸鈎住耳邊的髮絲;感到腿間的地方忽然被手掌溫柔地包裹住。
「啊!」
「——別再壓抑自己,我只想讓你放鬆。」
似乎是在接吻的時候就不受控地起了反應,此時綿密的快感降臨,驟然冲刷著全身的觸覺,敏感的前端被食指撫弄,柱身也在拇指和中指的來回夾弄下一點點變得酸脹,身體漸漸脫離掌控,仿佛漂在水面的無根之萍。
羞於啟齒的愉悅,平時自己都不太會為自己做的事。可是為什麼?完全不抗拒這樣不合時宜的進展⋯⋯甚至此刻才意識到,自己分明一直都在期待著它的發生,無論心靈還是身體⋯⋯
下腹熱熱的,整個人被卷進情慾的熱潮。忍不住反手環住光的脖子,將頭埋在他頸間來抑制那樣的喘息,即便這樣,也無法阻止口中不斷地洩出自己都從未聽過的聲音。
這時,光空閒的手順著睡衣內側攀上來,掐著立起的乳尖擰了一把。
「呃、嗯——進藤,啊啊⋯⋯」
壞心眼的小動作將他拋向更酣暢的高處,越軌的親密帶他來到禁忌的淨土。
「⋯⋯張嘴。」
「唔⋯⋯哈⋯⋯」
在進藤俯身的時候,唇就先一步自覺地張開,聽見他的話,抵在下牙處的舌尖又緊跟著抬起來探出了一點。
光含著他伸出來的舌尖吸吮,隨後深入地探進去,侵佔他濕熱的口腔,欺到每一個嫩處,嘬著他的軟軟的舌肉,舔過敏感的上顎,把舌根都含弄得發麻。
太奇怪了⋯⋯這樣的事⋯⋯
已經⋯⋯太超過了⋯不行⋯⋯
不要停⋯⋯
失速的、快要到達的感覺讓亮揪緊了光後腦的短髮;另一只手也開始遊移著,想尋找更實在的落點來抓握——
「嗯呃⋯⋯喂!」
光的眉頭糾結起來,慌亂地鉗住那隻隔著西裝褲、已然撫上自己欲望的不安分的右手,咬著牙將唇貼上他的額角,隱忍的喘息震動著貼在耳邊。
「哈⋯⋯我看今天,還是算了吧,你這樣⋯⋯可就沒那麼輕易結束。」
「唔、嗯⋯⋯」
像是要說服亮放棄一樣,光重新覆上他的口腔,給予他更深更重的吻。直到把那對唇親得染上紅艷的色澤,水洇洇地張開,察覺到亮輕哼著攢緊襯衫胸前的布料,有點推拒的意味,才把人放開,讓他無阻地釋放出好聽的呻吟。
「進——藤、啊、嗯⋯⋯不行⋯⋯那裡⋯⋯快放開⋯⋯啊啊!」
胡亂地掙動,想要逃離在光眼前瀕臨頂點的難堪;內心卻隱隱私語,引誘他敞開最深處的脆弱,來擁抱這樣的歡愉。
「沒關係⋯⋯想去的話,可以隨時⋯⋯交給我。」
這麼說著,光輕咬上他的耳垂。過電般的酥麻讓他酸軟的腰臀不受控制地顫,眼前閃過一片喧騰的白。
「啊⋯⋯呃嗯、啊啊——」
在光的手中哭喊著到達,玉莖被輾轉褻弄的同時,火熱的吻接踵而至,穩穩接住心中空懸的不安。
嗯⋯⋯好舒服⋯⋯
原來在進藤面前高潮,會是這麼舒服的事⋯⋯
肉莖輕輕跳動,湧出汩汩白濁;單手覆上他仍在照顧自己欲望的手,全身心地倚靠著他,承受著他體貼入微的愛意,忍不住抬起腰在他掌中蹭動幾下,哼叫著吐出最後的愛液。
可潮水般的愛慾不曾褪去,特別是在光的慾望仍然挺立、僅隔一層羊絨面料貼在他赤裸的臀間、鮮明地泛起高熱的情況下。
「嗯⋯⋯呃唔⋯⋯」
而光似乎只是盡數將這份難耐⋯⋯發洩在了他的唇齒之間。
手腕被約束起來按在胸前,口腔被整個進犯,腦袋也跟著變得暈乎乎的。只能被他肆意翻攪著舌頭,盡力去吞嚥口中的津液,來回應這樣激烈的吻。
「嗯啊⋯⋯喜歡⋯⋯唔、好喜歡⋯⋯光。」
紛亂細密的親吻間,聽見眼前的人急促地喘了下,取悅自己的動作一滯。
看不清光的表情,無法確認他為什麼停下。可自己的大腦似乎已經放棄了思考,也不知此刻為何會去酣醉地含吻他飽滿的嘴唇,不管不顧地道出腦中閃過的、凌亂無章的胡話來。
「唔⋯⋯我愛你⋯⋯可是為什麼⋯⋯會忘⋯⋯」
像是不願讓呼之欲出的傷痕侵蝕到這一瞬的欣愉,亮狠狠搖了搖頭。
「喜歡⋯⋯每一次夢見你⋯⋯都好喜歡。
「嗯⋯⋯唔⋯⋯如果這是夢,不要再⋯⋯讓我醒。」
微闔的眼眸有些酸澀,臉頰旁有溫熱的液滴落下,甘甜的吻混入淺淡的鹹。粗重的呼吸吹拂在枕邊,一個又一個吻沿著脖頸蜿蜒而下,落英般散在胸前。
「呃、啊⋯⋯」
「不會再忘記了⋯⋯我永遠、都在這裡。」
一側的茱萸被溫柔地銜吻,中指的指尖被握住,來到另一側輕揉。感到光的指腹貼上了慾望根部的春核,腿間的花莖很快就在那樣的捏弄下重新酸脹地盛開。
比起方才青澀又陣痛的甜蜜,第二次的發洩更像是盛極衰敗的爛熟的榴果,香液迸濺的瞬間,眼前迷亂的景致似萬華鏡般被不斷打碎重組,給腦中斑駁的純白蒙上模糊的金色光暈。
「嗯——」
有什麼綿長的東西變得細碎,又從細碎變成了點滴,甘霖似地澆落在身上。
「是⋯⋯睡⋯⋯明天⋯⋯我等你。」
光的話裡似乎埋藏著什麼令他不悅的字眼,皺起眉想要去駁斥,可肢體卻綿軟得像是被抽走所有的力氣。
「⋯⋯可以抱你⋯⋯?對不起,一下就好⋯⋯」
晴朗的危崖上,似是有溫暖的雲來將他托起,長途跋涉的倦鳥終究無法抵抗睏意,意識就這樣沉沉地離他遠去。
—————
熱水從額前散亂的髮梢滑落,淌過胸膛和腹部肌肉的溝壑,在蒸騰的熱氣中洗去又一次慾念的發洩。深吸一口氣,抬起頭,讓水流直直地沖刷過臉龐,頭腦也隨之更清醒了一些。
才知道有這麼渴求著他——不是說身為男性需要發洩的生理慾望方面,只是每次單純和亮進行坦率的交流,那份舒適、溫暖和安寧,就足以讓自己上癮。
之前一直避開和亮的接觸,不僅是因為擔心關係曝光的風險,也有想從這樣無盡的渴望中轉移注意力的因素。
愛而不得,明白無法自持,只能流更多的汗來消耗掉過剩的精力。好在奧運會就是這樣的場合,能有充足的理由把空閒的時間都花在運動上。
方才他是和緒方從飯店步行回來的,在夜風裡走過異國的舊街,橋下黑色的柏油路如同湍急的暗流。
今晚約見緒方先生,是爲了說照片的事,在朋友的幫助下已經解決。
通過私家偵探査清村瀨的作息和交易毒品的行蹤後,越智聯絡了警方,準備以自家財團旗下某個小公司的名義,以一筆大額訂單為誘餌,引誘村瀨到提前佈好人員的地點,即可人贓並獲。
唯一的問題是那些底片。如果在進一步的搜查中落到警方手裡,作為盜攝和疑似恐嚇罪的物證,雖然也會被妥善保管,但畢竟面臨更多的風險。
最穩妥的處理方式,就是能夠親自銷毀。
「村瀨前輩,上次送你的酒,還喜歡嗎?」
光以「優也」的身份向他撥通了電話。
「啊啊!超讚的。説來你們店的福利還真不錯啊!那種進口洋酒都讓你往外帶。」
「是店長人好啦。」
「嘛,是因為你業績比較高吧。第一次見就知道你很有潛質,嘴夠甜,又長了張富婆會喜歡的臉,簡直和當年的我不相上下。」
「嘿嘿,説起來,我最近都在北海道老家,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有一張洗車券快過期了,前輩幫我用了吧。」
「啊,洗車?」
「是VIP套餐,清洗、補漆、鍍膜、換胎、加油都有,車内也可以清潔,還可以清洗冷氣系統,其他的清理和維修也都會做。」
「是嗎?最近確實有個大客戶要見,我也想著該捯飭一下⋯⋯但你這東西,一套做下來會不會很貴啊?」
「是抵全款的,報我的名字就行!老闆是我熟人,不會多收你錢。」
成功地引誘他來到緒方先生認識的洗車行,拜託老闆在洗車的間隙偸出底片——果然如偵探所說,底片就存放在駕駛和副駕中間的置物櫃內,便從十幾卷柯達膠片中找到含有那些照片的那一卷,即刻銷毀。
越智上週就結束了賽程回到日本,昨天打來電話說村瀨已經定罪。這是他第八次被拘捕,還收穫了不少關於以前罪行的證據,甚至事關人命,大概很難再像之前一樣花錢找人保釋。
「哈?那前七次是怎麼放他出來的?這種人為什麼還能在東京逍遙法外?!」
「嘁⋯⋯這種事多得是。」越智的聲音中透露著見怪不怪的麻木。「國內對販毒的刑罰還不如盜攝嚴重⋯⋯你也別再想這些有的沒的,解決了就是解決了。你們那邊還沒結束,專心點顧著決賽吧。」
不知懷著怎樣的心情,寫了一封簡短的信,想要向恭子小姐說明情況。然而在宿舍樓和文化中心轉了一大圈也沒找到一台傳真。下午去拜訪楊海先生的時候偶然提起,獲悉中華台北隊的選手每次北上總會自備傳真機,能向他們借用,這才得以把信發了出去。
「任何言語都不足以表達我的感激。」恭子的回信令他窺見了驚險的另一隅,「現在才知道我當時犯下了多大的錯。」
原來,村瀨遠不只是在「小粋」交易毒品這麼簡單。
大約三年前,店裡新來一個女孩子,名叫「鈴」。
「之前是做什麼的呢?知道在這裡的工作內容嗎?」
「我⋯⋯沒有相同的經驗,不過也做過需要和男性交流的行業。」
「明白了。住得離這裡近嗎?有沒有家人在這邊?」
「我暫住在朋友家,不遠。老家在島根縣,在東京沒有親戚。」
「那麽,有帶入職需要的身份證件嗎?」
「啊,有。」
看到出生年月的數字的時候,恭子愣了一下。
「請讓我留在這裡,我什麼都可以做!」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見女孩起身焦急道,「家裡人都以為⋯⋯我是被星探發掘,上京來做偶像的,可是⋯⋯」
空氣靜默下來。就在鈴開始覺得沒有希望的時候,聽到恭子說:
「在這裡工作,需要區別於本名的藝名。你覺得『鈴子』如何?」
「——啊,好的!」
鈴長得很可愛,身材嬌小,性格開朗;説話有點天真,但對人做事都很用心。
這個年紀的外地女孩,不在上學,卻跑來東京的夜總會做陪酒女,背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不用鈴親口說,恭子心裡也大致有數。
她第一次見到村瀨和鈴搭話,是後者已經在店裡工作小半年之後。
「⋯⋯好像在哪部電影裡見過妳?」
「嗯?什麽⋯⋯電影?我沒有演過⋯⋯」鈴的微笑僵了一下,往旁邊挪了點。
「是嗎。大概是我認錯了。不過妳和裡面的女主角一樣,都是我喜歡的類型啊。」
這之後,村瀨經常向鈴示好,每次來都指名要她陪,還會在生意夥伴面前替她擋酒。而鈴在一段時間之後,也漸漸開始回應,其他孩子和常客們都會拿二人的關係打趣。
好景不長,有一天,鈴沒有來上班;傍晚,村瀨帶來了她的死訊。
「昨天晚上多喝了點酒,又通宵⋯⋯」他捂著臉哽咽道,「早上睡下的時候還好好的,下午喊她起床,就發現她再也醒不過來了。我⋯⋯怎麽沒早點發現啊!真是⋯⋯她就把藥藏在床頭,我都沒注意過⋯⋯」
鈴從沒提過自己有哮喘的事,只知道她不太會喝烈酒。他說他們只開了葡萄酒和啤酒,本來一整晚都很開心。
此後的近三個月,村瀨都沒有再光顧。再次見到他的時候,他整個人明顯地憔悴了很多。
儘管心痛,恭子從未懷疑過村瀨所説的話。鈴的經歷讓她想到年輕時的自己。從短大退學到所謂的模特公司工作,被脅迫拍攝了不少限制級寫真,無法再見家人,也失去所有正常的社交關係,輾轉成爲夜總會的陪酒女,幾年前終於存下足夠的積蓄,從上一任媽媽手中盤下這間店。
對那孩子的移情讓她無法真正將村瀨拒之門外,哪怕看著他越來越明目張膽,和帶來的人談著毒品相關的灰色生意。
直到這次光在來信中提到,村瀨曾在兩年前組織地下濫交派對,期間向未成年人注射大量毒品、並施加性虐待,致使一個十七歲的女孩死亡。這是他條條罪名中最重的罪行;只是當時的參與者中有達官顯貴,在能展開搜查前就將事情全壓了下來,這次在村瀨的公寓找出了他拍攝的受害者生前的艷照,才得以重塑事件的全貌,還供出不少有頭有臉的人物,現已移交特搜部進行調查。
「人生太過脆弱,以至於一點點偏差都可能留下無法挽回的後果。我已經沒有多少選擇,對一些事情或許會後悔一生。能結識進藤老師和緒方老師已是難得的幸運,使我無論在多暗的地方,都能看見希望的存在。
「這些天店裡都放著您們比賽的轉播,客人們也都很關註。感激在百忙之中抽空告訴我這件事。珍重。希望代我向緒方老師問好。」
站在公路橋一側狹窄的人行道上,雙臂支著被夜風包裹的微涼的石欄杆,光向街燈連成的光路的盡頭望去。
忽然聽見低沈的呼嘯聲,頭頂掠過巨大的飛機的影子。想抬頭去看,天上卻什麼都沒有。那道撕開夜色的白影在一眨眼間消失,像是被那些關於魔鬼海域的傳言裡所說的四維時空吞噬了一樣。
這裡離機場不近,市內高樓林立,如果真有飛機從這麼低的地方飛過,將會是非常慘烈的事故。
所以剛才的,是錯覺吧?那可能只是烏鴉,或者一隻蝙蝠的影子。
正出神時,腳邊有什麼動靜。
一個看起來六七歲的小男孩不知什麼時候跑到他身旁,踮著腳往橋下看。
「不見了⋯⋯」男孩念叨著,隨即跑回路對面,從背包裡拿出一樣東西。是一架紙飛機。這個小巧的手工玩具再次像鳥一樣在夜空裡騰飛,劃出一道長長的白色裂縫,最終落在橋頭的花壇裡。
幾乎同時,一隻金毛尋回犬興奮地衝過去,小心地叼起紙飛機,跑回牠的小主人身邊。
「⋯⋯說起來,」緒方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北京有一種名貴的玩賞犬,叫『獅子狗』,」向橋下撣了撣菸灰,「因爲外形長得像獅子而得名。」
「那不就是『狛犬』[2]嗎?」
「也不過是凡間的狗而已。
「據說是曾經有一頭獅子和一隻蝴蝶相愛,但是個頭差距太大,於是牠們向佛祈求,佛祖將牠們的外形折中,便是這個犬種的祖先。」
——獅子失去勇猛,蝴蝶失去輕盈;
唯有在故事和傳說裡才能實現的、不自然的愛情。
「⋯⋯緒方先生,以前養過狗?」
「我沒有。只是小時候確實有一隻經常見到的狗,也是金毛尋回犬。」緒方深吸了最後一口菸,在欄杆的石柱上按滅,「這麼晚的時間,還能在城內的公路上遛狗,這裡的機動車真是少啊⋯⋯
「前兩天我上一輛車的賠款剛剛進賬,聽楊海說,他之前騎的摩托車也飛進過永定河裡,但這裡的保險公司一週內就給他賠上了。」
「飛進河裡?」
「嗯,好像是手剎失靈。」
「天吶,當時沒事吧?」
「似乎沒什麽,好在反應夠快,衝下去之前及時跳車了,之後拿到賠款就買了新車。」緒方瞥了他一眼,「當然是普通用來通勤的那種。」
「這樣⋯⋯」
光的視線跟隨在空中回環的紙飛機,轉了一整圈。
「該回去了。」
和許多人比起來,他的人生已經很幸運。在這樣的順遂中,卻還想摘星攬月,苛求一些不容於世的親密關係,是不是太貪得無厭?
可對所愛之人無法淺嘗即止。就像自從在亮面前下出屬於自己的棋,就只想由自己來佔據他全部的關注;即使那手「11之八」令他失望不已,即使他真正想與之對弈的人並不是「進藤光」才對。
再怎麼自我說服,告訴自己真正的愛是適時的放手、是利他、是無私、是奉獻,還是無法掩蓋心中的願望。
——我也有會後悔一生的事,幸好我沒有再失去你;幸好這一次,我依然有這樣的運氣。
擦乾頭髮,朝亮的臥室看了一眼。窗外有微弱的光線灑在地面上,不知是月亮還是街燈。
我們之間還有選擇,即使你不再記得。
無論在多暗的地方,只要有你在,我就能看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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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做了個在鞦韆上的夢。
漫山的紅葉,金色的天空在視野中起起伏伏,涼爽的風穿過髮絲輕拂著臉頰,有某種熟悉的動物一直在腳邊打轉。當鞦韆蕩過最低處,每每讓腳尖落在地上,把一整層落葉揚到空中,那團毛茸茸的東西便像撲蝴蝶一樣追上去。
可蝴蝶驀地燃燒了起來,火光眨眼間吞噬掉牠,連同週圍的草色;鞦韆與火舌一同搖著,連成一片遮天蔽日的山火。
陽光穿過燃盡的浮塵灑在睫毛上,驚醒時,發覺雙手緊緊地抓著床單,後頸濡濕了枕面的布料。
「從現在起,和進藤只是棋手之間的關係,是互為勁敵的朋友。這是唯一可以永遠維持下去的羈絆。」
放下手帳,就著放在床頭的水吞下藥片,燥熱漸漸褪去,體感的溫度恢復了正常。揉了揉眼睛,起身去臥室連著的浴室洗漱。
總覺得今天的心情莫名地輕快,盯著鏡子裡的自己左右看了看,臉上似乎有些不一樣,卻也說不上來具體是哪。刷牙時發現今天牙膏的口感有哪裡怪怪的,雖然是慣用的品牌,但這一款裡磨砂的顆粒是不是加得有點多?總覺得整個舌面和口腔內壁都在發麻發痠⋯⋯不過還是忽略這些隨機的細節吧,沒有記憶作為參照,說不定自己每天早上刷牙的時候都有這麼覺得。
和住過的大部分酒店一樣,這裡的生活設施很現代化,淋浴的熱水出得很快。亮把晶瑩的沐浴啫喱在浴球上擦出泡,思緒飄回了家中古樸的浴室——雖然等水變熱要很長時間,也很難通過舊式的雙旋鈕一下子調整到合適的水溫,清理起來會耗費人力,但還是忍不住思念起在自家檜木浴缸裡泡澡時輕盈的感覺。
——贏了的話,一定要獎勵自己好好泡一次。
距離最終戰还有一週,今天是半決賽後輪空的休日。外面太熱,但照在磨砂窗上的陽光正好。應該可以在房間裡待一天;打打譜,復盤前些天的比賽,等進藤回來之後和他下一局,再一起研討之後的訓練方向——不過這樣算是拖他一起加訓了吧⋯⋯還是說該去「幽玄之間」放鬆一下?似乎已經很久沒有下和比賽無關的棋了。
「啊,早上好。」
這麼想著,擦著還在滴水的頭髮打開臥室門,便看見光站在流理台前,手裡拿著一杯咖啡。
「進藤?」
本以為他也像平時那樣去晨跑,還是說這是已經回來了?
「剛好做完早餐,來吃吧?」
雖然住的宿舍都有完備的廚房,真正會在這裡親自下廚的人卻很少,賽方有盡量提供能滿足各國飲食需求的餐食,但每天供應的種類有限,不能奢求隨時吃到正宗的日餐。
於是看到桌上擺著的豐盛的和式早餐時,著實驚訝了一下。
晶瑩剔透的白米和濃郁的、加了豆腐海帶的味增湯是定番,配上應季的鰻魚和淋上胡麻油的新鮮海草色拉,還有晶瑩剔透的醃蘿蔔。
「這是⋯⋯從哪裡弄來的?」
說著夾起一塊醃蘿蔔,一口咬下去,是印象裡爽脆的口感,卻不是熟悉的甘甜,而是——
「好辣!」
光連忙遞給他一杯加冰的麥茶。
「那個⋯⋯是秀英前幾天分給我的,從首爾帶來的泡椒蘿蔔。因爲醃菜做起來太費時間,就用這個代替了。」
「很好吃,但是⋯⋯」真的很辣。
「呃⋯⋯要不你吃吃看其他的?別的都是正常的版本。」
突然想起什麼,亮猶豫了一下,說:「其實我知道一種能夠比較快地做出來的方法,可以試試,如果還有多餘的食材的話。」
也很久沒有做了,從進藤手裡接過半根白蘿蔔,捲起浴袍的袖子,凴印象裡母親教過的步驟,兩淺一深地切成扇形的夾刀片,放入鹽水醃製,在等待的時候調好以白醋和醬油為底的料汁,再將蘿蔔重新用清水沖洗,放入其中。
「——這樣就不用發酵,等幾個小時,就可以做出相似味道的東西。」
拿了一片,蘸上料汁,示意進藤可以嘗一下。
「喏,吃吃看?」
光這才低頭小心翼翼地叼走那片醃蘿蔔,認真地咀嚼著。
「⋯⋯真的欸,確實是那個味道。」
滿意地用保鮮膜將盒子封起放入冰箱的冷藏櫃。
「今天,你有什麼安排嗎?我想下一局。」
「我們,去外面下怎麼樣?我知道一個很好的地方。」
換下浴袍,吹乾頭髮,穿戴整齊,直到跟著光來到地下停車室,走到一輛摩托車跟前,才知道光說的「外面」是什麼意思。
「喔,果然放在裡面。」看着光從坐墊下拿出第二隻安全帽,想伸手去接,卻聼他説:「別動,這個系法有點麻煩,我幫你戴,把頭髮攏起來一下?」
雙手在後頸處握住長髮,光的臉凑近,將安全帽從他頭頂罩下來。「擡頭。」感覺一條尼龍帶子壓到脖子上,微涼的金屬搭扣碰到皮膚。光的手牽著帶子在金屬扣之間繞了幾下,不久後聽到了「咔噠」一聲。
「好了。」
安全帽很重,臉頰的地方有些緊。從被切成長方形的視野裡看著光用同樣的方法戴好安全帽,把風鏡滑下來,對他比了個手勢,然後很熟練地跨坐到車上。
「假面⋯⋯超人。」
「什麼?」
「噗,沒什麼。」
跟著坐到後座上,座墊是傾斜的,下半身難免會往前滑,貼在光的臀部,不過似乎也沒什麽辦法去避免。
雙手突然被握住,光拉著他的手放到自己腰上。
「喂,如果有什麽想説的,一定要大聲點,離我近一點,不然隔著安全帽是聽不見的。
「抓緊咯。」
耳邊響起發動機的聲音,震動變得有些大,攀上一段層疊的減速帶,再次見到天光,地面重新變得平緩。
風從身側掠過,吹不到臉,視野被一層玻璃隔開,看著蔚藍的晴空也有些像陰雨天。穿過一片住宅區和商街,駛入一條不算寬闊的林蔭道,道旁立著長長的鐵藝圍墻,行人三三兩兩,空氣也涼爽下來。
不知道目的地是何處,光似乎對這些道路很熟悉。想了想,向前傾身,朝著光的安全帽側面喊道:
「你這些天,經常騎車出來?」
「沒有。不過我是想帶你去一個,曾經路過的地方⋯⋯啊!」
即使催了油門,也沒能在黃燈的時候衝過等候線,突兀地剎了車,光單腳踩在地面。
「唉,早知道要載你⋯⋯有更酷更快的傢伙在這裡就好了。」
「什麽?」
「⋯⋯沒事。」
亮突然想起之前集訓時有聽聞光飆車到大阪的傳言。
「説起來,你有摩托車的駕照?」
「有喔。」
「在中國也能用?」
「楊海先生說『京A』開頭的藍色牌照不會被查,只要記得左轉的時候拐大點,不要被警察喊停就行。」
「欸?」腦袋空了一秒,「⋯⋯所以果然是不能就這樣上路的吧!!」
「放心,我能騎的!好歹昨晚借車之後有練習過兩圈。」
「什麼?!不行,趕緊停下!快回去!」
「就快到了啦!」
綠燈一亮,載著兩個人的黑色輕型摩托車再次衝了出去。
「不許跳車,現在想反悔也來不及了,嘿嘿。」
光空出一隻手,手套粗糙的內面握住他的手腕,有點得意的聲音順著氣流飃過來,聼上去游刃有餘,手上卻還是用了很大的力氣,好像真的在害怕他會跳車一樣。
這個笨蛋,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有點常識。
不久之後,車停在一座古雅的大門前,四週圍著粗壯的欒樹,兩邊各一頭比人還高的石獅子,紅漆的樑柱,赤青藍彩繪的斗拱飛簷,簷下正中一座萬壽紋金邊的金字藍匾,行草寫著「北京大學」四字。
光摘下安全帽,從亮手中接過另一個,分別掛在摩托車的龍頭上。
「所以你在這裡,也有喜歡圍棋的朋友要下指導棋?」
亮抱起雙臂,冷漠地看著這個違反當地道路安全法的失格戰友。
「好啦,上次對不起嘛⋯⋯你這傢伙真的很記仇欸。」
擡起腿跨過寬厚的門檻,縱橫交錯的樑枋遮蔽了八月的日光;門後一條碎石鋪成的道路在眼前延伸,兩旁是被風吹日曬打磨得光滑的石塊,柳樹的枝葉悠揚地垂下來,有一隻三花貓踡縮在樹影裡。
「噓。」
光回頭,對他比了個噤聲的動作,將扇子換了手,用右手的五指小心地勾著他的,輕手輕腳地往前走,仿佛這樣就能讓他們發出的動靜變小。
繞過一處奇異高大的青石,古樹遮蔽了小徑上方狹窄的天空,眼前暗下來,不禁去回握手心的熱源。層層枝葉在頭頂相連,靜謐安然地一動不動,只有腳下的碎石被踩出「沙沙」聲。
盡頭似乎有光源,隱約照出週圍景物的形狀,這時光的手牽著他拐了個彎,視野裡也隨之出現了一顆亮點,正隨著距離的減短而逐漸擴大。
就在要踏入那片白洞的未知時,聽見身邊的人小聲抽氣,四指按住了他的手背,讓溫熱的掌心緊貼。
「走吧。」
心裡沒來由地被他征詢的語氣震了一下。
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即使知道光並不會看見。
天與地連成一片眩目的白,唯有一抹金色在其中翻騰。眨了眨眼,發現面前是一片閃耀著粼粼波光的、寬闊的湖,一道蔥鬱的林木隔開湖面與藍天,天際線上立著一座密簷高塔。湖心一座翠綠的小島,島邊雁鴨環繞,石板圍成的湖岸柳枝低垂,柳樹背後有交談的聲音。
「——唉,投了投了。不得勁啊今天。」
「可以啊老李,最近變厲害了。」
「嗨呀,孫子最近要考業五,一直拿我當陪練,這不好歹學了幾招。」
「有這麽厲害的孫子,倒是帶來,讓大家也討教討教!」
湖邊有一群老人家正圍著一個刻著棋盤的石桌。
和進藤一起走近,端詳了一下,發現白棋的開局非常穩,布的局以靜制動,氣勢逼人,像是長了根的石頭。面對這樣步步爲營的走法,黑棋也選擇忍耐,並沒有被對方挑撥而下得急躁,直到白棋突然丟下下方的一塊孤棋,去佔了上方的大點,接下來全盤可落的點很多,偏偏沒有一處能佔到便宜的。被白棋佔到先手,領先了十餘目,按照這樣的勢頭進行下去,確實無路可走。
「啪!」
這時,光突然繞到棋盤邊,捡起一顆黑子拍在下方的角。
空气沉默了两秒。
「哎,老李,這你孫子啊?」
「不是啊,不認得。」
「人家這是覺得還有的下。」
「挺有魄力啊。」
「哎,來來來,小夥子你坐。」
看著進藤在柳樹陰影裡的白石凳上坐下,對手思索片刻,落了一子,他便立刻在旁拍下第二手,像是早有預料一般。
「嚯。」
隨著第二顆黑子落下,觀棋的老人之間發出竊竊私語的聲音。
是啊,完全沒有理會上方白棋的打入,連著兩手都落在了下方和左側的邊。任誰看都會覺得太過魯莽,只是⋯⋯
「喔喔——在這裡用『拆』嗎。」
「竟然是從剛才那手接過來的?」
僅僅七步之後,先手就徹底發生了交換。注意到光指間的黑子是單面凸起、形狀厚實的玻璃棋子,像是对半切开的贝母,每每在對手落子時,便迅速地敲擊石桌上被風雨侵蝕的刻線,發出雷鳴般的響聲。
「這、這怎麼可能呢?」
「是職業的嗎?可是从沒在聯賽上見過。」
「到底是什麼人⋯⋯」
細長的陽光從枝條間落下來,在棋子上溫潤地流動;光的金髮像水波一樣閃爍,黑色短袖,漆皮半指手套之下是他不離身的夏扇。
並没有回应的意思,像是沒有聽見旁人的問話,只是沉著地端坐在悠長的樹影裡。
「我們是日本代表隊的選手。」用中文向週圍的人解釋道,「很抱歉突然插入您們的對局,失禮了。」
週圍響起一片驚歎,白棋在长考后投子,光面前的座位也空了出來。週圍的視線齊刷刷地落在自己身上。見光點了點頭,亮繞過人群在圓形的石凳上落座。
手下的花崗岩被陽光曬得溫熱。對局開始,圍繞著他們的人聲漸漸弱下来,面前的空間裡只剩下光的指尖下棋子的脆響,和他凝聚在棋盤上的目光。
很早以前就發現自己在思考棋步的同時,是習慣把視線落在對手的臉上的,因為總是能從微表情與動作這樣的盤外信息中,窺見對方的心理狀態和對於自己每一手的反應,似乎自己的注視本身也能夠向對手施加某種程度上的威壓。而進藤則截然相反,雖然常常指責自己因為下棋而忘記吃飯,但他才是會在對局中對身邊的一切毫無覺察到誇張的人⋯⋯
回到這個熟悉的位置,再次望向那雙静谧的眼睛,感受著他的棋一步步在盤上像藤蔓般生出、滋長,心中也隨之捲起一陣灼熱的風。
長考之後,光將扇子換到左手,放在桌上,隨後緊貼著他的攻勢落下一子。
「啪——」
果然,找到了。
光的目光不曾望向他,卻總是能透過棋盤,將他看得比任何時候都清楚。
不久前聽藤崎說,光是為了追趕自己而開始下棋的。從他們第一次相遇時只有棋會所客人觀看的對局,到現在共同參加舉世矚目的賽事。
好想,好想⋯⋯在萬千雙眼睛中,永遠地,留住這份注視。
竹製的棋笥泛着清凉,探进去,摸到剔透的玻璃棋子,卻驚訝地發現它們在指尖下發燙。
原來是這樣嗎?
無論在何種場合,原來只要面對光的棋,就能夠燃起無盡的熱情。
先前一直以為拉開距離就能夠保持冷靜與清醒,讓自己、讓他們的感情回到以前的樣子,可那個真正的答案其實從一開始就顯而易見。
在這裡選擇進攻意味著棄子交換,自然不能如他所願。於是在下面雙間一跳,封殺了黑棋小尖的意圖——
他們的面具和防禦在彼此面前沒有作用。
黑棋不甘示弱,紧跟着打入白地,引發劫爭——
只能卸下盔甲全力一擊,將自己的全部心情刺入對方的身體。
打入的攻勢雖然凌厲,但太過要強,這招之後,黑棋便面臨著被提花的風險。
互相刺痛,又緊緊纏繞,唯有這樣才能存活下去的、他們對彼此的愛意。
應還是不應?
以這樣的姿態來闖陣,代價實在太大了點。你想的是否就是我所想?
無法逃避,是不是陷阱,只有踏出這一步才能見分曉。
「啪——」
原來我背過身所見的一切的痛苦,都只是因為,我想要一直看著你⋯⋯
直到夏日把湖面照得發白,野外的對局才結束。
告別了觀戰的人們,沿著湖邊的柳樹蔭並肩走著,長長的堤岸向水中延伸,繁茂的青草蓋住野兔的蹤跡。
光望向湖中三兩成群的水鳥,看著牠們拍打羽翼,偶爾激起水花。
「你,經常做這樣的事?」
耳邊突然響起亮的聲音。
「嗯?」
「跑到這種地方,像剛才一樣,打擾老人家的退休娛樂,什麼的。」
腳步慢下來一點,緊張地望過去,對上的卻只是亮戲謔的帶笑的眼。
「啊啊,上次來的時候,在公園之類各種地方見過有人在下棋,感覺很放鬆。
「以前為了轉換心情,也跟和谷他們一起,拜訪過東京幾乎所有的棋會所,和各種人對弈,就是在職業考試之前的暑假吧。」
「職業考試⋯⋯?」
近乎完全遺忘的、相當久遠的事。驚訝地發現,比起自己當時的經歷,反而是千禧年進藤所參加的那屆職業考試,他下過的每一場稚嫩的棋都歷歷在目。不過聯想起來,這似乎能解釋他爲什麽那麽關心道玄坂的那家圍棋沙龍⋯⋯
「所以『東京幾乎所有的棋會所』,就是『除了紫水』,的意思?」
「對、不是、呃——那時候我們就是想找比較麻煩的老頭來做對手嘛!」
「可是除了我,『紫水』的其他客人都很年長啊,不可以嗎?」
光眨了眨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就差把「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寫在臉上。
「知道了,『轉換心情』嘛⋯⋯當然應該去和不認識的人下比較好。」
「不,等等,塔矢⋯⋯?」
眼睜睜看著亮突然加快步伐,踩上草坪邊的道牙石,樹間落下黃昏的光暈,灑在他身上,成為視野裡唯一清晰的剪影。
斜陽照著修長的人影延伸到眼前的地面,亮盡力將每一步保持在腳下隆起的直線上,緩緩向前走了幾步,又突然頓了一下,伸出手試圖保持平衡。
「⋯⋯謝謝。」
快步上前扶住了眼前的人,他青蔥似的指尖輕輕搭上虎口的感覺像是自己正托起一隻栖息的鳥。
少了樹蔭的遮蔽,那半長的頭髮被湖面颳來的風吹起,髮梢像蒲公英似地掃過自己的臉頰。看見他束進西裝褲裡的白色襯衫被壓出纖細的褶皺。
亮的視線只是落在腳下排成一直線的石灰石上,眼神出奇地柔軟,嘴角勾起,像是回憶著什麼遙遠的事。
「一直,都很想試一下。」
凸起的道牙外側,草地傾斜成一片長灘流進明鏡般的湖水裡,亮就在這高聳的邊界線上慢慢地走著,随着他的步伐,手上传来时轻时重的力道。
「不過好像沒有我想得那麼容易?只是小時候,看很多人都這麼做過⋯⋯」
「小孩子不高,走起來就不會太難。」
說著稍稍握住了他的手,望著不遠處路沿的盡頭。
身旁沉默了一陣,一時耳邊只有風聲,就這樣隨他走著,直到手上的重量消失。
亮從最後一節路石上輕巧地跳下,站在整片園林的高處,迎著風撥弄了一下臉旁貼著的頭髮。
伴隨著二人之間距離的拉近,感到黑色手套的皮料壓著手背的骨節,繃得有些緊。
「進藤⋯⋯這片湖,叫什麼?」
「我記得它叫『未名湖』。」
「『未名』⋯⋯是還沒有名字的意思?」
「是吧。不過湖泊的名稱,也只是人給它們的一個稱呼而已,它們自己本來是不需要名字的嘛。」
「但也是因爲想要理解它,人們才會去賦予一個名字。」
「想要理解⋯⋯嗎。」光的眼中流過玫瑰色的晚霞,「其實有些事⋯⋯可以不用去理解,只是感受就好了⋯⋯
「我們所經歷的,沒有說出來、未曾被命名的東西,少了額外附加的含義,就會有無數種可能,不是嗎?」
手上的繭讓觸碰的感覺像是隔著一層紗,在中指的第一指節上,清楚地記得初次握住他的手時,這裡還是肉乎乎的觸感。
那時的進藤一點都沒有要偽裝自己心事的意圖,莽撞、天真、出言不遜⋯⋯現在的他變得堅朗而晦澀,可曾經那份直率,又好像從未離自己遠去。
「⋯⋯真的很像,那種少年漫畫的主角。」
「啊?」
「沒有嗎?」
亮望著遠處的地平線,眼前閃過手帳裡隻言片語提過的情節與台詞,黑白的一筆筆勾勒的畫面被拼湊起來。
「⋯⋯之前看了一部關於料理的漫畫,其實本來對這個題材不太有興趣,可是看過之後有被那樣的故事感動,所以也逐漸開始,變得更在意那方面的事了。
「那是個有點理想主義的故事,可是又很自然。看的時候,裡面的主角總讓我想到你——很多難以想像的事情,常人不能企及的遙遠的目標,即使看似不可能,最後也都能夠做到。
「我想你身上⋯⋯一直有這樣的力量。」
覺得心跳逐漸變快,深吸了一口氣,呼吸卻無法平復,有無數的心情積聚起來,像一股熱流堵在胸口,忍不住要傾瀉而出。
「而且真的太奇怪了,明明我知道,最開始見到的⋯⋯那根本不是你。
「可後來還是莫名其妙地被真正的你吸引⋯⋯就像是有某種無形的力量,指引著你踏入圍棋的世界,來到我面前,就好像你才是我的視線,注定的終點一樣⋯⋯」
「塔矢⋯⋯?」
「我知道這很莫名其妙,」搖了搖頭,「可是⋯⋯這就是我感受到的。」
眼前全是進藤的身影,他們離得那麼近,卻沒有辦法抬頭去和他對視。
黑色T恤上的褶皺、牛仔褲上褪色的痕跡、被风吹起的扇子的流蘇、手套鉚釘的反光——看似矛盾,卻鮮明地存在著的這個人,這個他在意了近十年的人,他身上的一切都從視野中掠過,可此刻自己凌亂的目光根本不知該落在何處。
「對不起,我⋯⋯」
手腕上多了溫和而厚實的觸覺,睜開眼,看見光將他的雙手捧在手掌裡。
「謝謝。」
光輕輕闔上眼,近乎虔誠地將額頭貼著他的手指。
「真的,這樣就足夠了⋯⋯」
「欸?」
「你一直知道⋯⋯只要你知道,就足夠了。」
夜幕將至,摩托車穿過園區空曠的柏油路,沿著一條窄道拐進宿舍樓下的停車位。白色的車前燈洒在地上,照亮一小片草坪。
只要我知道⋯⋯就足夠了?
在光停車的時候,摘下安全帽站在一旁,漆黑的塗層上映出車燈的弧光,腦中仍不停地重複著他方才的話。
我知道?只要我知道什麼?什麼「就足夠了」?
而且為什麼要那樣地⋯⋯表示感謝?
我到底説了什麽?
拜托,還沒有進入後半夜的深度睡眠,你還可以想起來的,趁現在。
最近總是這樣,每次面對進藤,頭腦就陷入徹底的混亂,失去成年人該有的得體和邊界感。
剛才也是被風吹迷糊了,再加上那局酣暢淋漓的棋,在他面前做了小孩才會做的傻事,讓他扶著自己走路邊的石頭什麼的⋯⋯
好像還說出了「我被你吸引」這樣的話?還有「你是我注定的終點」?⋯⋯天吶,這到底是在幹嘛。
而他對此的回應是「謝謝」、「這樣就足夠了」?
所以是自己説得太多,讓他感到了不適?
又礙於情面⋯⋯所以「只要你知道就足夠了」的意思,其實是⋯⋯
——「可以不用告訴我」?
啊啊,怎麼會這樣。
之前就有想過,如果光告白再不成功的話,就由自己來説,本以爲只是一句「我喜歡你」就能解決的問題,結果都講了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而且簡直比他還不如,是自己根本還沒有打算告白,就已經下意識地搞砸了⋯⋯
指尖突然觸到什麼熱度,回過神來,發現是進藤正想從他手中接過安全帽,卻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指。
抬頭對上那雙眼睛,看見他的喉結動了一下,飛快地移開視線,把安全帽塞進摩托車的後備箱,視線在腳下轉了一圈,小聲說:「走吧。」
啊,他耳朵好紅。
喂喂,其實也不用⋯⋯這麽害羞的?
好吧,這下都不知道自己剛才在慌張什麽了⋯⋯
蟋蟀的鳴叫從不知何處傳來,頭頂偶爾劃過燕子的身影。光的呼吸離得很近,隨著夏夜微甜的風在眼前散開。
「塔矢、進藤!」忽然聽見一聲大吼,「你們去哪了?找半天都找不到。」
「倉田先生?」嚇了一跳,趕緊拉開距離,朝聲源的方向轉過頭。
「你們兩個,」倉田舉起手裡的綠豆冰向前一指,「你們的秘密,我已經全都知道了!」
欸,什麼?!
二人的呼吸一下子滯住了。
「哈,這幾天算是沒有白觀察你們。」
倉田走近幾步,摸了摸下巴,斟酌道:「其實這麽多年,我一直有感覺,你們之間一定是有什麽特別的引力在。」
「倉田先生⋯⋯剛才那是——」
「不要打斷我!」
空氣中開始彌漫起絕望,光的臉上流露出視死如歸的表情。
「進藤,還有你,塔矢⋯⋯」
「其實我們——」
「聽好!你們兩個,決賽的時候,給我交換!位置!」
「欸欸欸——?」
—————
「多謝指教。」
高永夏掃開眼前的碎髮,活動了下僵硬的身體。感到西服背部都被汗浸濕,他鬆了鬆襯衫的領子。
贏了進藤一目半。這局棋的水平和幾年前北斗盃時稚嫩的碰撞完全無法相提並論,進藤第八十九手開始顯露的一手接著一手的先讀,實實在在地讓他緊張了好一陣。
不過,該結束的已經結束,現在日本隊只剩下一人。這是擂臺賽的最終決戰,整個項目的金牌落入誰手,全都將取決於他和塔矢亮的最後一局。
韓國隊在國際賽上一向強勢,團體賽精於戰術,每名成員都實力拔群、各有專攻,加上塔矢行洋大師正巧在韓國,願意擔任此次國家隊的總教練,憑藉對日本隊深入的了解,事無巨細地對他們進行提點和訓練。這樣的一支隊伍,是不可能被簡單的策略所打敗的。
日本隊似乎也很清楚這點,所以都沒有花心思在重新佈陣上,只是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在最終戰將塔矢和進藤調換了位置。
整個體育場內座無虛席,兩國的國旗和各式標語掛在看台的欄杆,自己的臉和面前還未開始的對弈都被放大顯示在巨大的熒屏上,頭頂的攝影機一動不動地盯著空白的棋盤。
這對他來說是最後一局,對塔矢來說卻只是整場比賽的第一局。他抬眼去看塔矢的表情,後者正好看向他,眼中已經是一貫的果斷和凌厲。
和塔矢的第一次對局在六年前的北斗盃結束之後,那時的媒體仍然常以「塔矢行洋獨子」的身份為噱頭,談論他的實力和日本圍棋在國際賽上青黃不接的表現。然而到後來國際賽場上的幾次交手,輿論所關注的已經只是「塔矢亮」。
進藤是個過分自來熟的傢伙,北斗盃之後下了幾局,也順便交換了網棋的賬號,沒過多久就發現這人話特別多,復盤之後兩三句話就會扯著你聊別的,英語又很殘疾,出於一些社交禮節,經常要追問他到底什麼意思,結果扯到更遠的事上,聊天的對話框拖得越來越長。和塔矢亮交流的體驗則截然不同,他能用非常流利準確的韓語進行對話。
「所以你到底爲什麽要學韓語?」記得這是自己對塔矢發出的第一個與圍棋無關的問題。
「因為和韓國的棋手交流起來會更容易,而且方便看各種韓語的圍棋節目和解說。」
「和別國的棋手交流,有翻譯就行了吧。節目的話,總覺得面向大眾的解說,並不會有職業棋手之間的研討來得有用呢。」
塔矢的「輸入中」狀態持續了大約半分鐘。
「翻譯不一定翻得全,而且到底是通過他人的轉述在對話,沒有親自去理解來得直接。公眾解說也會有一些很有意思的觀點,經常能讓自己從職業棋手固有的視角裡走出來,我認為這對研究圍棋也有幫助。」
啊,這一個兩個的。秀英也學了日語,身邊一下子多了兩個翻譯。不知是不是出於這樣的同儕壓力,進藤後來莫名其妙地也學會了韓語。
真是奇怪的人啊。
一周前的半決賽,塔矢行洋對日本vs中國的車輪戰裡塔矢那局「意料之外」的戰敗顯得毫不驚訝,看到棋譜後只是平淡地復盤,分析了這盤棋的敗筆。
「其他也沒什麼好說的了,來研討進藤的最後兩局吧。」
也許是父親和他隊教練的身份使他不便於明顯地表露失望和擔憂。
競技體育就是這麼殘酷的東西,沒什麼好夾帶私人感情的。能被看到、能被認可的只有當下展現出的實力。
在右上角拍下第一顆黑子,手指在棋盤上刻意停留數秒,聽閃光燈錯落地從四面響起。
賽前研究對手棋局的時候,總會從他的棋風和近期表現中得出一種抽象的、標籤化的印象,譬如這幾天,自己就在心中解離出了那麼一個名為「塔矢亮」的思考模型,不停地與之訓練,反復嘗試擊潰他。
開局簡潔直率,戰火從角落就燃起來,行至中盤已經是一片硝煙彈雨。
塔矢的白子走得嚴謹精緻卻又大膽狠辣,幾週的針對性訓練下來,自己已經對這樣的攻勢相當熟悉。順暢的一來一回中,看見塔矢抓子的手忽然停頓了一下,緊接著將棋子落在了⋯⋯有些偏離預想的地方。
背後一凜,胸口立刻產生空洞的一隅,抬起眼發現塔矢仍然盯著棋盤,眉頭微蹙,目光正集中在另一塊黑棋上。
——啊啊,不過真正對決時就會發現,之前的設想都散落成浮於虛空的碎片,眼下的可能性才是絕對的。一局棋就像一場異域的征程,再多的計劃也無法與親眼所見的真實相比。
這就是為什麼自己不喜歡和AI下棋。
看著這樣懸而未決、卻又獨一無二的每一手,心中總會騰起一種掌控欲,令自己無比亢奮。
「啪——」
「高永夏」,會是這個名為棋盤的大陸版圖上,唯一的王。
盤上細小處全是戰場,這場無休止的纏鬥裡,他們相互等著對方露出破綻。
現在的主導權仍在黑棋手上。只要自己不出錯,那麼就會是領先七到十目的結局。如果他要掙扎到官子,自己便陪他好好收官,完成這局沒有任何轉圜之地的棋。
一手落在中腹白龍的心臟,斷了眼下白子最後的生路,果然,塔矢陷入了長考。
在這段漫長的沉默中,高永夏也在反復計算白棋從當前的局面中絕處逢生的可能。高手對弈少有絕對的死局,解法有時並不直接,甚至乍看起來是無用的反抗。
但無論從哪個方向,連他自己都無法找到出路。
塔矢忽然脫離了方才沉靜的狀態,急切地在不顯眼的一處迅速地落了一子。
白色的永子在棋盤上不斷顫動,湧起不自然的碧光。
——不應該找到出路的,除非製造意外。雙方勢均力敵,且都有所準備,棋盤上的意外除了巧合,就只剩奇跡。高永夏在盯著那顆白棋看了好幾秒之後才明白過來。這塊雙方都很久沒有動過的棄子,加上不久前為了防禦而落在此地的緩著,白子這時占下的點正企圖將適才的俗手與這塊棋相連,即使還未成功,黑棋也不得不在兩手之內去打斷這樣的進程,否則損失將無法估量。
放下棋子的時候,察覺到一絲異樣。其實他還有另一個選擇——先不理會白棋的挑釁,繼續收自己的官,逼迫白棋來阻止自己進一步的侵佔,在下一手再去干擾對方。效用應當是一樣的。
中指在棋子上頓了一秒,還是離開了。
按塔矢亮這樣攻勢直接的節奏,憑自己對他的了解,量他也不會有什麼⋯⋯
「啪!」
耳邊一道勁風掠過,白子幾乎沒有等待就落在了另一處與這塊棄子、甚至方才的戰場都毫無關聯的地方。
再定睛一看,發現塔矢又根本不是意在回收邊角的那幾子,而是接上了更遠的一塊實地,在那裡,只要再一手,就能將垂死的白龍徹底做活。
而自己將需要添補兩手才能制止他。
怎麼可能?
驚訝地抬眼望去,可是塔矢的表情沒有一絲波瀾,他臉上有的不是自信,也沒有任何緊張與急躁,有的只是「專注」而已。
甚至連視線的焦點都均勻地散佈在整個棋盤上,根本無法對他攻擊的方向進行任何判斷。
耳邊只剩下自己呼吸加重的聲音。
自己眼前的人,到底是誰?
局勢還未向白子的方向傾斜,他還可以阻止塔矢追上來。
可是為什麼,每一手、每一手,都落在了預料之外的地方,發揮了令人心悸的作用——以為是直接的進攻,卻只是干擾;以為是干擾的地方卻帶來直接的損傷⋯⋯一點一點的拖拽之下緊咬不放的執意,眼睜睜地看著原本領先的目數被追回來。
眼前的塔矢,第一次激起他心中對未知的強烈恐懼。
無法相信這樣的體驗是來自於和這個人下的棋。
官子結束。在計算機將整地的結果投映到各個屏幕上之前,已經在心裡根據數目法算了一遍,是自己贏了半目。
可是最後出現的那個下法,在能打贏劫的前提下,白棋沒有選擇打劫而是搶收最後一個單官,逼迫本是先手的黑子無棋可下,只能放棄最後一手的那個手法,在數子法中,那到底是⋯⋯
「比賽結束,共294手,白粘劫[3],白勝四分之一子。」
「多謝指教。」廣播響起,緊接著,四週同時爆發出雷動的掌聲和喝彩。
有人從觀眾席灑下鮮花,在漫天飛舞的花瓣裡看見繚亂的國旗,令他恍惚。
竟然出現了?塔矢老師所說的,數子與數目法的差異中,「最極端的」那個情況。
為了適應奧運會的規則,近期訓練時一直是用數子法來對弈的,相信日本隊也是同樣,其實在大部分情況下結果與比目法並無二致。
可這是曾多次參加中國主辦的各種賽事都從未遇見過、甚至在圍棋的整個歷史上都很少見的,能用粘劫的手法進行收官、黑白的目數差異又恰好在兩目之間,造成勝敗的結局截然相反的情況。
塔矢亮,這也在你的意料之內嗎?
先行站起身,朝場邊走去。沒有回頭看,但能感知到對手也在自己身後,正朝著相反的方向前進,回到他的隊伍中。
並不是沒輸給過塔矢,也是令棋手為之動容的漂亮的一局,但這個結果裡仍有什麼不為他所知的因素。
剛才的塔矢和他從棋譜中認識的、這些年他親自與之對弈的塔矢亮根本不一樣,明明是一對一的決戰,卻覺得塔矢的棋步中有著另一股力量。
出其不意的先讀,比起局部的廝殺、選擇均勻地關注全盤的餘裕,還有完全看不透的、純粹的專注⋯⋯
突然意識到,這幾乎是他們所共同熟知的另一個人的特質——
快要走到場邊的時候不自覺地回頭看了一眼,見進藤正握住塔矢的手,把他的手臂架到自己肩上,社和倉田也緊跟上來,分別托著他,將塔矢整個人高高舉起,歡呼著勝利。
在塔矢的長考中,曾看見過他的眼神,朝向自己卻越過了自己。
而他此時投向進藤的目光與當時簡直如出一轍。
他透過眼前的絕境,望向的竟是場邊的另一個身影。
來到韓國隊的一側,在人群中看到秀英有些焦急地擠上前,在十步遠的地方用眼神向他示意不需要任何安慰。
經過塔矢行洋身邊時,聽見他對自己說:
「你發揮得很好。」
腳步頓了一下,沒有回答,高永夏只是徑直離開。
—————
體育場更衣室外空曠的通道裡,腳步聲在高高的拱頂之下迴響,遙遠的盡頭,日光的亮度形成一道未知的白。
在他即將去往的目的地的方向,有一個身影在等著他。
「——真高興這個時刻,你能和我在一起。」
聽見自己的聲音後,進藤朝著這裡轉身,身後的光線勾勒出髮絲和臉頰的輪廓。
「啊啊,其實我們⋯⋯已經分開了好久。」
向自己抬眼,他的微笑染上一層光暈。
「你丟了一些重要的東西,我找到了,謝謝⋯⋯讓我能在今天這個日子,親手把它還給你。」
來到光身前,從他手中接過的,是一本極為熟悉的綠色緞面手帳。
「我去了你去過的地方,問了很多人,裡面有我能知道的關於那段時間的所有⋯⋯雖然還是不完整,我語文不好,不會像你一樣寫豎排的字,也不會用那種筆,你知道我的字很醜⋯⋯」
打開看到的是有些潦草的走珠筆字跡,從右翻開的紙頁,上書的字卻是從左開始閱讀的順序,看起來很不協調,可光是看著這些質樸的話語,喜悅、驚訝、前所未有的滿足和某種劫後餘生般的感動就接連從胸口騰起,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我知道⋯⋯」
那塊自己堅信著必定存在卻從未找到過的拼圖終於填補了這個長久的空缺,卻驚訝地發現自己似乎已經習慣於等待,連眼淚都只是輕輕順著臉頰滑下。
「我就知道之前一定發生了什麽,一定不是我想得太多⋯⋯」
面對他時無法抑制的心跳、莫名的傷感,熟悉卻無從尋找的那個雨夜的幻象,一切都不該是個巧合。
「這些話,其實在去年你的生日那天,我就有想告訴你。只是我一直想要最好的時機,因而一再錯過,直到有些事發生了,就無法再回去。」
他深吸一口氣,那雙沉著如湖水的眼中跳動起閃耀的波光。
「我喜歡你,塔矢。不是在說對手或朋友的感情,是說想要和你共度一生的那種喜歡。其實已經很久⋯⋯」
胸腔裡有一股熱泉般的衝動,眼裡似乎有淚水將要奪眶而出,又好像只是因為太想要記住每一個字而變得酸澀。
「進藤⋯⋯」
「所以我想要給你這個。」
看見光從左胸的口袋裡取出什麽金屬的東西。是一條項鏈,中央挂著一個白色的環,盛滿淡金色的流光。
「和我手上的戒指是一對⋯⋯」光凑近一些,溫熱的呼吸輕輕吹起臉頰旁邊的髮絲,雙手繞過他的脖子,將微涼的細鏈釦好,把那枚被打磨成弧邊的外方內圓的指環握在手心,讓它輕輕滑進他襯衫的領子裡。
「我想要它在你身上,塔矢。可以給我⋯⋯這個機會嗎?」
想要說出答應的話,卻有太多的詞句哽咽在喉嚨裡,只能不停點頭,發出抽泣的鼻音。溫熱的液體浸濕了掌心,沿著手腕流下。
「我願意,進藤,我願意⋯⋯」
他説過那枚黑色的尾戒是為了將這個位置留給最重要的人。當時近乎妄想地期待過他說的就是自己;這份埋藏在心底的許願就在這一刻得到了回應,甚至一下子感到太滿,讓自己全身都不住地震顫。
只是,事情最初不該是這樣的,還有太多無法解釋的空白⋯⋯
「這不是第一次,對嗎?我是不是⋯⋯拒絕過你?」
光怔了一下,手依然貼在他的肩膀兩側,嘴角帶著笑。
「是啊,你還蠻絕情的。所以我對你的下一件請求,你也不能拒絕⋯⋯這是代價。」
擡起眼時,身體被緊緊抱住,手帳硬質的封面硌著胸腔。光的手抓住他後背上的襯衫,聲音在耳邊哽咽。
「對不起,亮⋯⋯再試一次,讓我們再試一次,好嗎?我有想帶你去的地方,想和你一起做的事,我——」
「進藤!」
突然有中氣十足的聲音從通道一側的盡頭傳來,像是雷鳴從天而降,迴蕩起高分貝的響聲。
「喂!怎麼還待在這裡?每次都要找你半天。」
「啊啊啊,倉田先生?!」正在擁抱的兩人立刻分開,只是手還牽在一起。
「你快上臺去!頒獎典禮要開始了。」
「啊,是——」光在背後捏了捏他的手,剛準備向前走,又忽然反應過來,「欸,不對,可爲什麽是我?」
「你上去就是啦!是金牌,最高的那個。主辦方也不知道怎麼想的,那種大小的領獎台根本就不是給團體賽用的嘛,勉強站一個人就沒地方了。現在伊角他太激動,社想去安慰他,結果兩個人一起在更衣室抱頭痛哭起來,待會還要合照,這樣的話日本隊的形象也太不好⋯⋯」
「呃,好,我馬上就去!」光回頭看著他,輕聲說:「塔矢,那就,再等我一下⋯⋯」
「嗯,嗯。你快去。」
「——第29屆奧林匹克運動會圍棋項目的賽程現已全部結束,現在有請獲得獎牌的選手及隊伍代表入場!」
和倉田先生一起站在場邊,體育場中央的比賽區域已經清空,取而代之的是由木板搭建的領獎臺,目之所及是星辰般的燈與黑夜似的人海,身後的觀眾席上有人把花束和玩偶往場上扔。
「男子擂臺賽項目中獲得銅牌的是中國隊⋯⋯韓國隊獲得銀牌。而獲得金牌的是——日本隊!」
攝影記者圍住領獎台,定格下這個瞬間。隨著國歌奏響,幾千雙眼睛注視著三國的旗幟升起。樂聲收束,光高舉起獎牌和獎杯,向空中揮手致意。四面八方的光束照在他身上。
場館內的廣播是洪亮的解說,人群在歡呼,在一切沸騰到有些嘈雜的聲音裡,他只想看著正中央的那一個人。
此時,那裡是世界的焦點;一直以來,那裡都是自己視線唯一的終點。
無論何時,看著他,都能激起自己無盡的熱情。
「嗚嗚⋯⋯好感人。」
身邊傳來倉田先生的哽咽。
「日本居然真的⋯⋯贏了,只是這下沒法說是我想出的最終戰策略⋯⋯安太善那傢伙,單打冠軍的領獎台怎麼能比團體賽還要大一倍呢!嗚嗚嗚嗚嗚⋯⋯」
——這份心意是那麼地明顯,它明明就在那裡,甚至連外人都可以觀測到,卻一度讓自己無法直面。
身邊觸動的氛圍成為了這份心情最好的掩飾,便任由淚水模糊了視野。
眼看著獲獎感言的採訪要開始,記者們端著長槍短砲環繞上前,這時,看見光忽地從領獎台頂端跳下,迎著自己的視線跑來,身後跟著一群負重勞動的攝影師。
「啊!進藤?!」
他衝到身邊,將獎杯塞過來,又摘下金牌掛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是我!都是我幹的!」
倉田在身側不遠處對著媒體興奮地大喊,記者們見狀,便將麥克風都朝向了他。
「塔矢是我們的大功臣!這一切都是因為我發現了進藤和塔矢的相互作用力⋯⋯」
手掌大的金鑲玉圓盤貼著襯衫下微涼的戒指,耳邊能聽見兩個人的心跳。炫目的閃光燈與雷動的掌聲和歡呼聲裡,光摟著他的肩膀低下頭,偷偷将一个形状熟悉的东西塞进他空着的左手里握緊。
聽見他在自己耳邊輕聲說:
「我帶你去看虎鯨。」
tbc.
[1] Go Ratings,世界職業圍棋等級分排行系統。
[2] 形似獅子和犬的日本的幻想生物,通常置於神社和寺院入口的兩側,功能和含義近似看門的獅子像。一般無角的造型被稱為「獅子」,有角的造型則稱為「狛犬」,二者又被統稱為「狛犬」。
[3] 中國規則(或任何基於中國規則的數子法)所特有的現象,粘劫的情況下,若白收到最后一个单官,逼迫黑弃权一手,再粘劫收后,则盘面八目时,点目黑胜半目;而此时白177子,数子白胜四分之一子。
看完了,大大写的真的太好了!。:.゚ヽ(*´∀`)ノ゚.:。
感恩人间有太太,这是能发出去的吗!
收到啦^ ^
现在是2022年11月,这是我今年看过最舒心最干净沉缓有质感的一篇同人(虽然我看的也不多)。决赛的描写简直绝了!该有的都有了,都对在恰到好处,观止。我词穷夸不出来了,感恩人间有太太。
(*´I`*)谢谢喜欢,因为看的人还蛮少的感觉(?)所以能来留言我很开心!!么么
感觉时间真的是很奇妙的存在,还记得第一章亮傲娇地想“谁和他是朋友啊”,到如今终于遵循着爱的本能给了彼此继续勇敢下去的理由。从光盘到手帐,亮遗失的过往又一次被光打捞。如果说人是由过去的经历所塑造的,那这一次光寻回的就不只是记忆,也是这段感情水滴石穿给亮带来的改变。读到亮走平衡木那段,想到您画过的停在光鼻尖的蝴蝶,以及前文的巧克力片猫耳、滑保龄球道的想法,很喜欢您笔下的亮那份轻盈与灵动。与高永夏对局的描写相当精彩,毫不逊于动漫的视觉效果。不知不觉间连载已近一年,恍如隔世。期待早日见证他们通往期盼已久的彼岸。
这章真是…《只有永夏受伤的世界》…准备在下一章里好好治愈孩子,并换另一个人狠狠受伤(咦(因为下面是离谱的完结章所以这另一个孩子就没有被治的机会了🌿现在想想就觉得好可怜,好想补偿一下这位全文最惨角色(ta真的好惨,好怕ta厨骂我,可是我明明也很喜欢ta呀呜呜呜(从现在就开始胡言乱语地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