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塔矢出了車禍,是在平成十九年[1]的除夕夜。
以往就算工作再忙,節日裡也會相互問候,這次卻從兩週前開始忽然音訊全無。
第四次聽到棋院裡有人說「塔矢名人告假了」,光當天下午一結束工作便撥了塔矢家的號碼。
沒人接。
一直都沒有人,不管他打多少次、在什麼時候。
秘書處也不清楚詳細的原因,只說好像是生病了。
「——請問具體怎麼了?」
「抱歉,塔矢老師家裡沒有說。」
「是他家人負責聯繫的?很嚴重嗎?」
「真的不清楚⋯⋯」
「那是什麼時候開始這樣的?」
「三天前。」
是他生日過後的那個週一。
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也是在十二月十四日。那天傍晚,他親眼看著塔矢坐上緒方先生的車。
後面幾天塔矢應該在專心備戰天元最後一戰,二人也就沒有聯繫。直到他告假的消息傳來,光感到震驚。之後兩週他又隔三差五地打過很多次電話,從未得到回音。本人聯繫不上,從棋院的相關者也打聽不到確切消息——緒方天元在那場未有初手的對局之後也和塔矢一樣,人間蒸發般地消失。
是怎樣嚴重的病情讓塔矢連頭銜賽都缺席了?或者因為什麼誤會而拒絕與他聯繫?再不濟是家裡出了什麼意外?
他不是沒想過最壞的可能,但在親眼見到亮之前,他拒絕相信。
明明那天差點就要說出口的話,他還沒來得及⋯⋯
轉眼間,二〇〇七年只剩下最後一天。四處充滿新年的氣氛,吃飯時在父母面前作出快樂的樣子已經消耗掉他全部的精神,光脫掉笑容回到自己家,打開手邊的燈,房間裡亂七八糟。
分明很累,用力閉上眼睛卻毫無睡意。
掛鐘在牆上滴答滴答地吵。終於,他嘆了口氣,從床上坐起來,換了運動服,撛上手機和隨身聽出去跑步。
夜晚的空氣像一座出不去的冰牆,風在皮膚上碎裂。成群結隊去參拜的人們迎面而來,繞路障一樣繞過他,他們的衣袖幾乎擋住光的視線。霓虹燈勾畫出的建築物的線條、在眼裡留下煙花似的殘影。
不少人回頭看,走出幾步之後小聲議論。
可不是嗎。除夕夜出來跑步,大概不是失戀了就是腦子有問題。
耳機裡的音樂和嘈雜的人聲攪在一起,牽扯著他的注意力,哪個都聽不太清。嗓子裡一股酸冷的鐵鏽味。他索性開始走,逐漸遠離了主路,這才覺得耳朵有些疼。
平時那麼輕易就能聯繫上、能見到的人,突然一下子消失。明明已經經歷過一次這樣的離別了,不能再⋯⋯
呵出的白氣噴回臉上。他鬆開攅緊的拳,關掉音樂,扯下耳機,夜風將聽覺重新淹沒。
遠處的神社響起新年的撞鐘聲。仰起頭,望向濃黑的天空。
電線的樣子有些熟悉——不知不覺又走到這裡了。
在一天內通話失敗三次之後,他當晚到塔矢家看過一次。那天也是這樣暗,院門緊閉,室內沒有燈光。
他像走失了一樣回到家裡。一兩日過去,他又試著打電話,無人接聽,又跑來塔矢邸,大約是晚飯前的時間,仍然是一場空。三趟、四趟,他來得越來越頻繁,一次次看見空無一人的房子,一次次原路返回,起初還在電車上認真地盤算如果這次見到亮了要說什麼、做什麼,逐漸滿足於見到就好、見到屋裡有燈就好,直到這條路線成為肢體的記憶,而他也不清楚自己日復一日失望而歸的目的為何。
於是當他看到餘光裡出現久違的暖色光線的時候,只覺得是幻覺。
心想事成什麼的,怎麼可能。
「——進藤?!」熟悉的聲音,非常震驚。「你怎麼在這裡?」
光打了個激靈,「緒方先生?」
抬眼的時候,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亮家裡的燈光。
只有白色的路燈從上空照著男人的臉,鋒利的陰影陷進眼窩和雙頰;鏡片藏住他的視線。
「時候不早了,你——」
「塔矢!塔矢他⋯⋯在家嗎?」他衝到緒方跟前問道。
對方準備點菸的手停下了,搖晃的火光被吞回去,靜止地沈默了幾秒,往路燈間的陰影裡走了兩步。
「跟過來吧,有你需要知道的事。」
光的心裡空了一瞬。果然是更接近最壞的情況嗎⋯⋯他沉默地跟在緒方的身影後面,等著第一句話墜落。
走進了塔矢家的院子。一輛黑色的保時捷停在鋪滿碎石的道路上。
「到車裡說吧。」他拉開了車門。
坐進副駕駛,立刻被熱氣包裹起來,運動後緊繃的肌肉得到舒展,連皮椅都是暖和的。車裡漂浮著淡淡的木香味,除了後視鏡反射的路燈外,只有儀表盤亮著。緒方關上車門時摘掉了眼鏡,按下點菸器。
失去了風聲的遮掩,光聽見自己焦灼的心跳。煙霧燃燒起來的時候,男人終於開口。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問。可以告訴你的是,小亮在家。
「但你還不能見他。」
「——什麼意思?」
「你聽說過順行性失憶症嗎?」
最好的結果是塔矢好好地活著,最壞的是死——光在聽到緒方這段話之前是這麼想的。
「⋯⋯與常識裡的『逆行性失憶症』相反,就是說,此前發生的事他都還記得,此後發生的事,入睡時就會全部忘記。」
「順行性失憶」這樣的情況,他從沒想過。從相識至今,他們的生命始終是一同前進的。
「相當於,今後的每一天,對他來說都是二〇〇七年的十二月十四日。」
「生」也好,「死」也好,都是朝著未來的方向;唯有「失去記憶的能力」否定了時間的流動。
他忽然有些理解了佐為臨別前的坦然,這之前,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將那片鯉魚旗的天空視為自己的十字架。
但佐為是受到時間眷顧的幽靈,塔矢所患的卻是真實的病症,只要是病症,就一定有方法——
「醫生說幾乎沒有痊癒的機會⋯⋯總之,目前還從未有過能夠恢復或者有恢復跡象的病例。小亮現在能夠完整保持一天的短時記憶,其實已經是很好的——」
「為什麼!
「怎麼會這樣?到底出了什麼事?」
「⋯⋯是車禍。
「就在他生日那天,我送他回去的時候⋯⋯」
菸快燃盡了。
塔矢當時⋯⋯也是坐在副駕駛,是緒方那輛顯眼的紅色跑車,手裡還抱著自己送給他的禮物。他大概還沒有打開看吧⋯⋯如今連在不在都不知道了。
而那些話,自己也沒法原原本本地寫出第二遍。
其實一直到把這個禮物遞給塔矢的時候,氣氛都還在自己的預料之內。
「千紙鶴?」
棋盤對面的人難以置信地左右看著那個玻璃罐子,「都是你折的?」
「嗯。一定每隻都要打開看喔。」
「你在裡面寫了什麼?祝福語?」
光點點頭,又搖搖頭。
「很難講啦,反正都是你不知道的事就對了!」
唉,早就該寫小紙條了,讓他什麼時候想看就看,看完自己決定!
多少次準備表露真心卻天不時地不利人不和:夏天去熱海合宿,在沙灘上氣氛正好的時候越智溺水了;秋天去比叡山[2]看紅葉,大清早的被狗追;處心積慮計劃好在自己生日那天去氛圍浪漫的高級餐廳,還沒說出口又先被服務生誤會;甚至在棋院的舊書室都能撞見桑原老師⋯⋯
苦於沒有可供參考的藍本,還曾無數次對著鏡子排練向身為同性的心上人告白的景象——
「塔矢,我有話要對你說。
「這次不許打斷,要聽完。
「並且我只接受肯定的答案。
「如果你拒絕,我會一直等到你接受的那天為止⋯⋯呃,好像哪裡不太對。」
他表情僵了一下,一手撐著牆一手摟著空氣——
這會不會顯得太強硬了!塔矢他,會喜歡強硬類型的男人嗎?
不,首先,塔矢喜歡男人嗎?!可也沒有證據表明他喜歡女人。他好像只喜歡圍棋?
那乾脆趁相約下棋的時候告白,成功率會比較高吧。
於是亮的生日這天,在棋會所面對面送出親手製作的禮物時,他定了定神壓低聲音說:
「不過塔矢,你知道,其實我一直對你——」
前台突然炸開一片歡呼聲。
「真的嗎?」
有一個聲音驚歎道。「願意,我當然願意!」
——還沒說完呢!這個地點成功率也高到過頭了。
「蘆原先生、市河小姐?!」
塔矢雙手捧著進藤剛送的罐子,轉頭看向聲音的方向。
光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櫃檯前面的空地上,蘆原弘幸單膝跪地,舉著一束白玫瑰,市河晴美面對著他,捂著臉欣喜地睜大了眼睛。周圍一圈常來的老伯們紛紛從座位上站起來,湊上前去鼓掌。
塔矢也笑得很開心,跟著輕聲感歎著:「真好啊。」
「⋯⋯欸?啊,嗯。」
果然,連圍棋之神眷顧的都不是自己。
能夠在大庭廣眾之下轟轟烈烈地求婚,享受身邊人們的祝福,這就是男女愛情的特權吧。
一片掌聲和起哄聲中,蘆原起身抱住市河,兩人相擁而泣。反觀他,告白都還沒成功,婚姻就更遙遠了。
何況求成了也不能結婚,結婚了也不會被日本的法律所承認,即使哪天與時俱進地承認了,以他們的身分也不能公開,公開了⋯⋯一切就結束了。
呵,該說不愧是圍棋之神嗎,連這一步都算到了。
「——我知道了。」
對面的人突然出聲。
「嗯?」
「我會仔細看的,」亮搖了搖那個裝滿唐紅色紙鶴的玻璃罐,紙鶴發出下雪一樣的細微聲響,「你送的禮物。」
走出棋會所的建築的時候,四周驟降的溫度讓人眼球發酸,微弱的斜陽從寒風中滲出一絲暖意。
穿過匆忙的灰黑色的人群,不遠處的保時捷跑車十分顯眼。
「緒方先生。」
塔矢轉頭看向他,停頓了一下,「那,我回去了。」
「嗯。」光向前走了一步,又站住。心裡有一句話像要爆開的氣球堵在胸口,卻無論如何穿不過嗓子眼。
亮的身後,金色從地平線上洇開,染在他的髮尾。他轉過身,朝鮮紅色的跑車走去。
「——等一下!」
「怎麼了?」
光深吸一口氣,就這樣,一下說出來就好——「我⋯⋯」
亮在斜陽裡回頭,像和任何一次臨別時一樣,等待著他說好再次見面的約定。
夕陽下,他的目光宛若一片明亮的海。
很美。
——光有時分不清自己喜歡上的是亮這個人還是亮眼中對他的熱情。好像從很早以前開始就是這樣了。
每當塔矢注視著他時,那雙水色的眼眸,幾乎盛著世間所有美好。
可這天的黃昏太過陰沉,寒鴉的嘶鳴像破碎的鐘聲。
忽然覺得這份美好比往日來得更為耀眼而虛幻。
他看不見,如他人那般,受到祝福的未來。
心臟像一瞬間被抽空,寒風鑽了進去。想將暴雨似的思緒在餘下的陽光裡拿出來,卻先在自己手中凍成了冰。
發覺自己喜歡他,明明已經很久。
明明已經是朋友,怎麼還不滿足?為何會認為他們需要跨出那一步⋯⋯
今天才意識到,也許他的「喜歡」沒那麼經得起推敲。
是一種「貪欲」。
對於自己所喜歡的亮的一切美好,都想要留下屬於自己的印記的,完全可能將他親手毀掉的,自己的貪欲。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們不約而同地沒有去考慮這件事。本以為不在意他人眼光,是成熟的、明白自己要做什麼的體現。直到今天,準備許久的告白被他人的求婚打斷⋯⋯才發現這樣的想法有多麼幼稚。
感到背脊發涼。
沒想過身分的立場、周圍人的期待,沒想過去到另一邊之後,不會再見天日的戀心。
這樣的結局真的是他,是塔矢想要的嗎?
這一切,他都沒有考慮過。
只因曾經那麼多次想方設法將這份貪欲包裝成真心表露在天光之下,卻一次次地失敗、失望,它逐漸異化成了取得某種成果的決意。
怎麼會,現在才感到可怕呢⋯⋯
最終,光只是做出最大程度的微笑:
「⋯⋯下週四的對局,一切順利。」
「嗯。」
「那就週末見。」
「好。週末見。」
殘陽落下,跑車亮起前照燈,他們的影子在地上平行。
「——可惡!」
光用拳頭側面撞了一下身旁的車窗,一聲悶響,力氣被車身盡數還回,在身體裡劇烈地震顫。
暗處,幾點菸灰閃爍著從緒方手指間飄落。映著殘月,光的手沿著車門滑下來。低啞的呼吸在封閉的車內被放大,他轉過頭,透過起霧的玻璃盯著薄薄的黃色燈光下冰涼的石板路。
緒方停下準備點第二支菸的手,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九年,真的很長吧?
進藤這小子,長高了許多,肩膀變寬了,手臂也結實了不少,下頜和脖子的線條變得鋒利,總算是有點男人的樣子。
愛出風頭的個性不改,下的棋倒是日漸穩重。連著三年取得挑戰權,不久前終於從桑原老爺子手裡奪下了本因坊。
可惜二十出頭的年紀,內心終究還有不足,心態容易被外物左右——七月二十四日的最後那局,贏得十分驚險。
有什麼不可控的東西在潛伏著。
他想起年輕時的自己,曾因為桑原盤外的干擾就陣腳大亂;這種失控感他熟悉得很。
情緒的劇烈起伏來自於對當下的「不滿足」。
那時,他所渴望的是更好的棋,是超越曾經的自己,是神之一手的境界。
而這傢伙⋯⋯是對亮的不滿足。
進藤也是亮身邊唯一的不安定因素。
看著亮長大,在這個人出現之前,亮從未表現出動搖。
見過太多棋手對自己圍棋生涯的迷茫——被金錢和物質誘惑、被權力與「面子」裹挾、或者僅僅是發覺自己達到了能力的邊界。
亮才剛剛獨當一面,開始走自己的路,越過父親的身影,望得到天空,看不見盡頭。
作為棋士,如果妥善地加以利用,進藤可以成為亮的起爆劑,而亮也是進藤追求和比較的目標。
這或許就是「對手」的理想狀態。
在最好的年紀,又是兩個這樣的逸才。
可進藤是一個自我中心的人。他的危險並不在於他的外表、言語、或行為上的特立獨行——進藤對他人的體恤在人際上通常是到位的,只是,他做許多事的動機裡,都包含著極端的自私。
曾用無法解釋的高超棋藝獲得了包括亮、塔矢老師和自己在內的眾人的青眼,又在中學的圍棋比賽上親手打碎亮對他的仰慕。
緒方不清楚亮加入圍棋社的行為在校內被怎樣看待,至少當年在圈子裡,是像八卦新聞一樣被不停轉述的:
「哈,要我說,現在年輕人對圍棋的熱情也是不減。」時任王座的座間在酒會的推杯換盞間故作驚訝地說,「聽說塔矢家的公子,之前還參加了學校的社團活動啊?可真不得了。」
像要吸引他人注意一般,中年男人不停地晃著手中的扇子。
那時他就知道,亮做出這樣出格的事一定是因為進藤。果然不久之後,亮便放下了一直以來的猶豫,參加了職業考試,一如預料順利地通過。
眼前破滅的幻想不會回來;獲得了既定的未來,卻似乎失去了當下的標的物。
如果遭遇進藤是個短暫的意外,亮這段時間流露出的些許狼狽也就只是他生命裡小小的插曲。可進藤再次以追趕的姿態出現,考上院生、成為職業棋手,這一切都在一年之內。
緒方回想起自己冷著臉為進藤做了推薦人;當時的亮需要激勵,而進藤是這一系列變數的緣由。不久,他便覺得自己押中了,亮恢復了以往的鋒芒,如同剛出鞘的利刃。
「緒方先生⋯⋯『不想再下棋了』,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直到一年後的六月初,一次研討會結束後,亮突然這麼問。
喔?從本人那裡得到如此決絕的答案了嗎——那段時間進藤無故缺席手合,沒有人知道原因。
留著齊耳短髮的少年端坐在和室中心,初夏遲來的黃昏環繞著庭院,蟬鳴與薄雲一同飄散,屋外敲響鹿威的鳴聲。
其實以過來人的身分,他很清楚進藤會回來。
那個人的意志、生命,都和亮一樣,與圍棋相連。
或許只是重要的寄託忽然消失,需要一些在原地徘徊的時間而已,哪個棋手還沒有過猶豫的時候——除了塔矢亮;出生在這樣的家庭,亮的圍棋之心,一直都被保護得太好了。
此時看到亮的動搖,緒方忽然覺得有趣起來。
他不是在為棋而動搖,而是為了他生命裡第一個能對他的棋產生影響的同齡對手。
自知有些壞心眼地說:「——你想去理解嗎?這種『不再想下棋』的感覺。」
看著亮的眼中流露出迷茫,隨後是好奇,慢慢變為睜大的驚恐。
「不!」少年狠狠地搖頭。
唉。
這孩子真是,對別人說的每句話都這麼認真。
沒錯,進藤對亮的意義止於「對手」,而不是「朋友」。
脫離自己的立場,試圖理解和共情對方私密的情感,這是「朋友」之間才會有的行為。
至少在那兩年,還沒什麼可擔心的。
從十六歲到成年,是一段微妙的年紀。不是孩子,也不是大人。開始在意周圍人的眼光、更細膩的感情和人際關係,卻沒有那麼精巧的心思、那麼長遠的視野和那麼深的覺悟。
「小亮,明天的公開賽你也要去吧,」九月十九日,研討會結束之後,緒方說,「順路載你?」
「不,明天的講解應該是倉田先生接手了。」亮將咖啡放回碟子上,「聽說這個月編輯部收到了很多應援信。」
倉田嗎?有趣。
「那你呢?我記得明天是進藤的生日吧。」
「他有約我去吃晚餐。」
這孩子的眼睛在笑。
「⋯⋯喔?這麼湊巧。」
「嗯。」亮低下頭,「多虧倉田老師,這次不必再因為工作的事回絕他了。」
呵,編輯部的來信?怎麼想都不對勁,不覺得有什麼問題嗎。
僅憑直覺,當然沒有證據,不必多管閒事。再者,購買複數刊物來支持鍾意的棋手也不違反任何現存的本國法律。
可進藤就是如此擅於製造「巧合」的人,如果想讓亮在二十日晚上有空,這種計畫,他不是做不出來。
該說還好這小子眼下是以下棋為生。
感到胸膛緊繃著,緒方在車廂內長長地吐了一口煙圈。
「——那我⋯⋯什麼時候才能再和他見面?」
記得車禍發生的那天,亮和進藤的告別拖得很長,手裡抱著一個透明的玻璃罐。終於坐進車裡時,臉上帶著刻意遮掩的愉悅,很像他小時候總是期盼著和大人下棋的眼神。
他注視著那一堆豔紅色的紙鶴。
這兩個人對彼此抱著相似的心情,是他能想到的最危險的狀態。
憑借沒來由的默契,他們在等待彼此的信號和那個最合適的時機,享受著當下霧裡看花的曖昧氛圍,就像任何在這個年紀能發生的浮躁感情。
曾經相信他們不會如此輕易地越過那條線,至少亮應該是如此。
因為對這兩個人而言,一旦越過,就無法回頭。
進藤到底知不知道他們要面對的是什麼?一副自以為可以用真愛對抗全世界的樣子。
實在想像電視劇裡一樣簽個兩億的支票甩他臉上說「離開我們家小亮!」來懲戒這天真的邪惡——所謂的感情根本沒有那麼強的力量,日本圍棋界長久凝固的規則他才見識過多少?當流言四起的時候,再高的棋力又能將他們的前途挽回多少?
曾覺得這份不安定對他們的棋有好處,如今卻豢養出一個怪物,將一切的信賴統統反噬。
塔矢夫婦常年旅居中國,身為亮身邊最近的長輩,早知如此,從他們成為「朋友」時就該停止自己的縱容。
「——緒方先生?」
然而說什麼都太遲了。事情已經發生,那種不知道是不是愛情的東西也沒有用了。
那天撞上無視信號燈從右側疾馳而來的卡車。
在尖銳的眩暈中,記得自己看見那個撞碎的玻璃罐,和從缺口裡流出來的兩隻殷紅的紙鶴。
他歎了口氣。
「⋯⋯明天就可以。」
「好——」
「但需要你答應一個條件。」
亮是三天前才出院回家的。在醫院的那兩週,塔矢夫婦輪流陪在病床前。由於每天醒來的記憶都從十二月十四日重新開始,便每每驚慌地發覺自己在病房裡,看見並不認識的主治醫生進來,得知自己出了車禍造成失憶症的消息,在迷茫、悲傷、不甘和手術後的痛苦中度過一整天,又在下個清晨再次重演。緒方在工作和比賽的間隙裡每隔兩天去探望一次,儘管知道塔矢對所經歷的事件沒有記憶,但他清楚地感覺亮每每聽完一切的經過之後,神情都變得更加空洞。
像是盛開的花在屬於它的時節被摧折,一瓣一瓣地枯萎。
「那天發生了什麼,就做一樣的事。不要節外生枝,也不要試圖告訴他事實。」
「你的意思是,演戲?」
「你最好認真一點。」
亮生日那天的事並不難還原。從他回家後的第一個早晨開始,由明子夫人陪兒子度過一個上午,午飯後開車送他去棋會所,緒方則照例在黃昏時接他回家。市河和有交情的常客都知情。
只是這三天來,亮上車時總是顯得很失落。
他明白是因為進藤這個關鍵人物沒有來「赴約」。
可還不到時機。
將這件事告知進藤的人理應是他,但他、塔矢老師、明子夫人和市河,乃至所有棋會所的客人在了解情況後,都同時陷入不由自主的沈默。
尚未做好面對著他人談論亮的準備。
而如今進藤自行找上門來,也只能順勢讓他加入這幕演出。
相信以他對亮的感情,應當足以勝任。
緒方沒有說更多,光推開車門走出院子。
元日第一個時辰的寒風重新灌進沒有扣緊的夾克外套裡。身後的霧氣和白煙模糊了車內男人的身影。
原來過去的三天裡,亮周圍的人都在重複相同的表演,為了隱藏痛苦的真相。
儘管充滿漏洞和風險,現在他也只能這樣做,這是眼下唯一能夠與亮見面的方法。
要對亮隱瞞,顯然不是什麼容易的事。
沿著來時的路,參拜的人開始陸陸續續返家,遠處的零碎的燈火疲憊地昇起;這條路原本沒有顯得這麼長。
依稀想起去年的元日,約了亮到自己家附近的鳩森八幡神社做初詣。
和香火旺盛的大社不同,座落在市中心小山坡的古老神社沒有舉辦特別的活動,也沒見到其他前來參拜的人。
只有他們兩個,坐在社殿的廊下,拿著撿來的石子下棋。細細的雨從房檐垂落,濕潤的色澤鋪散在石階上,微涼的草木的氣息滲進來。
記得十二歲那年,他和佐為也曾在同一個地方。
「小光,放學了你怎麼不趕緊回家啊?
「跑來這種地方坐著。」
戴高帽子的鬼忽然湊近,沒有實體的髮絲打到自己臉上。
「哎呀——就是想晚點回去嘛!」
「唔?是因為今天社會考試又沒及格?」
「你很煩欸。」往遠挪了一點,又扭頭朝向他,「⋯⋯都怪你,那些問題明明可以幫我答的。」
「明明是小光自己上課睡覺!而且我也沒厲害到連大正時代的事都清楚啦。」
「啊啊啊——你一個幽靈怎麼能不知道呢!真是沒用。」
「⋯⋯嘛。」佐為忽然安靜了,用扇子輕輕抵著下頜。很快,又興奮地說:「也不要在這裡乾坐著,看那個!」他指向不遠處的地上,「小光,我們來用那個練一下拿棋子的手勢吧?」
一眼望去,地上只有碎石子。
「哈?石頭都能拿來下棋啊。真服了你。」一邊抱怨,一邊還是跳下去撿起來。
「啊啦,還不是因為你覺得小亮和塔矢名人下棋的樣子很帥,說『我也能和他們一樣就好了』——」佐為叉著腰,誇張地模仿光的語氣。
「⋯⋯我沒講過。」
「你有。」
「我沒!」
總之,佐為陪著他在冷清的小神社裡用石子當棋子練習,直到太陽落山。
那天後來好像也下起了雨,還是沒下?
實在過去太久,已經記不清了。
「我認輸了。」
「多謝指教——」光說完便跳起來,「好耶!二〇〇七年的第一勝!」
謝謝你,圍棋之神!果然在這個地點也會有棋運的加成!
——在外人看來,自己對於本因坊頭銜的執著,大概挺難以理解的,就像個過分狂熱的秀策迷?
今年的挑戰權,應該也沒問題;即使這麼想著,面對循環圈的對局,其他賽程的安排也過於緊湊,心態還是會多少被影響到。
這時會想要見塔矢,想和他下棋,知道這樣的想法很奢侈;不告訴他事情的全貌卻總想從他那裡獲得支持的自己,很自私。
沈默的空隙裡,才意識到雨聲已經變得很清晰。
亮抬起頭望著屋檐下匯聚成束的水流。
「所以,今天來這裡,只是因為可以——」他的視線垂下來,看了一眼那堆石頭,「下棋?」
「唔?嗯,算是吧。」
畢竟元日棋會所都不開門,去塔矢家拜訪也沒什麼好的由頭。
下意識地摸了下扇子。
也或許,還有別的原因,或許是因為想要同時從你們身上汲取一些力量。
看不到前方,就指望名為「過去」的幽靈來拯救。
「噗。」面前的人突然笑起來。
「⋯⋯?」
一點也不好笑吧,那種事。
迎上他不解的目光,亮欲蓋彌彰地搖搖頭。
「抱歉,只是有時候覺得,」指著一旁的稻荷像,「那個,很像你。」
「啊?」狐狸雕像可還行。
「愛吃油豆腐,毛茸茸的,有心事,問他又不肯說。」猶豫了一下,「很可愛。」
亮的鬢髮撫過臉頰,被濕潤的風微微帶起。
老實說,每次被亮評價「可愛」,都不知道用什麼表情面對。
今年也二十一了欸,應該是「帥」吧?說真的!
明明是常會從別人那裡聽到的認可——亮卻從來沒說過。
啊,好挫敗。都想重新縮回去殼裡了!
「不過,沒有說的事,等哪天整理好心情,就告訴我吧。」
再次轉頭看向光的時候,亮的眼睛很認真。
「我會一直在這裡。」他從棋盤上拿起一顆「棋子」放在手心裡端詳著。
「現在的你,也不會再跑了。」
紛繁的雨聲在這一刻變得安靜,亮的話音在雨幕中迴響。
什麼都騙不了他。
自己不擅長欺瞞,而亮善於洞察,他們又太了解彼此。
肯定遲早會敗露的。
無法記住新的一天,這樣的狀態如果一直持續下去,意味亮意識不到年齡的增長,但精神不可能抵抗外物的運轉、四季的變化和肉體的衰老。
只是無可奈何的緩兵之計罷了。
為了他的健康而將他暫時困在這個時間靜止的精緻牢籠裡。讓他⋯⋯活著。
這是塔矢身邊的人能夠想到的最好的方式吧。
光不敢想他在醫院的那兩週每天是怎樣度過的,塔矢夫婦又是怎樣的狀態。
緒方僅僅說是「很痛苦」,咬著牙,表情僵硬。
深冬的風將臉吹到麻木。
憤怒、不甘,忽地像岩漿似地從心裡漫出來。
分不清是自己的絕望還是他所共情到的他人的絕望。
回到家,木訥地站到穿衣鏡前,盯著鏡子裡面無表情的人。
光感到更加焦躁。
一月一日的午後,蒼白的雲使節日裡所有明快的顏色都顯得無所適從。乾而冷的風輕輕推搡著失去花葉的禿枝,發灰的常綠樹突兀地立在它們中間。連街上所剩無幾的人都是荒蕪的土地的顏色。密密麻麻的店鋪門窗緊閉,繁華的商街上能一眼望到高樓之間的地平線。
走進棋會所的那一刻,就是去年的十二月十四日——深吸一口氣,光對自己說。
「啊啦,進藤君。」
自動門的滾輪聲響起的同時,聽見市河小姐欣慰地笑道。
「嗯,緒方先生已經告訴我了。」光壓低了聲音。
「不用太緊張。小亮就在後面。我會把茶和蛋糕端過去。」
「好,麻煩了。」
從櫃檯看過去,才覺得棋會所裡的人坐得稀稀落落,空氣也很膠著。
聽著市河小姐溫柔的聲音,看到她一如既往讓人安心的微笑,有一瞬間覺得什麼都沒有發生,眼前的既視感只是因為一場相似的夢。
對比那些過分安靜的老伯,她顯然是在場最沈著的人,甚至對客人的關照都與平時一樣,不多不少。
市河小姐,真是很堅強的女性。
以往放著的日曆被挪到靠牆的燒水壺旁邊,翻開在十二月的那一頁,十二月十四日上畫了一顆小愛心。
——塔矢已經不記得那天蘆原求婚的事。
他們平時下棋的位置被一扇樸素的亞麻色屏風隔開,從外面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客人們落子的聲音、茶水的香味、空氣裡飄散著的溫暖的薰香都與自己任何一次來這裡赴約時無異,但有十七天的時光在這個空間裡不復存在。
今天是十二月十四日。
一定要記得。
他靜靜地深吸一口氣,拉開屏風。
「——塔矢,生日快樂!」
「謝謝你,進藤。」
一瞬間有點恍惚,因為塔矢的笑容很明亮。
好像車禍的傷、半個月的痛苦和三天的等候都不曾發生。
「進藤,你小子還知道來啊!」北島先生指著他責怪道。
「嘛,嘛,小老師的生日,你就少發點脾氣吧。」
很自然的對話。一點都沒變。
「哎呀,北島先生,廣瀨先生,」光撓撓頭,咧開嘴笑道,「下午好。」
亮盯著他的衣服多看了幾眼。
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長袖衫,配寬鬆的黃色T恤,搭上深灰色工裝褲和白色運動鞋。滑雪外套和當作領巾來裝飾的多功能髮帶掛在了衣帽架上。
「塔矢,給你禮物。」
想到天氣漸冷,就重新挑了一條羊絨圍巾。
早上站在衣櫥前面的時候,記起亮的生日那天,自己特意穿了和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相似的黃色連帽衛衣。
而那件衣服今天正好洗掉,他也不可能再送給亮同樣的紙鶴。
「謝謝。」亮微笑著接過,注視著他。「來下棋吧。」
那天也是這樣的。除去不能復刻的細節,真的像在不停地回溯,見到自己時的欣喜的表情、注意到自己衣著時的眼神、道謝和說「來下棋吧」的語調,全都相差無幾。
無法留住記憶的生命,在擁有流動的時間的人眼裡,原來是這樣。
猜先,他仍舊執黑,便回憶著按照一樣的手順落子。
亮也回以與那天相同的應手。
——至少目前,要面對這樣的塔矢,沒有他想像的那麼難。
專注當下,便不會產生太多的痛苦和絕望。
戴上面具壓抑住交流的渴望,近距離地「窺伺」在意的人。
有點像面對心儀對象的,思春期的少年。
只是,前者是因為不自知、或是不成熟的自尊而無法說出名為「喜歡」的心情;而他,可能已經永遠失去說出口的機會。
和那天一樣,他再次以半目之差輸給了亮。
進展比他預想得要好很多,復盤也是,一切都按照已知的條件進行;亮什麼都沒問,並未表現出懷疑,頭腦依然清晰,性格也沒有改變。
下完棋,傍晚一同走出棋會所時,在建築的入口處站定,他端詳著整理圍巾的亮。
亮看向道路的一端,面頰因為冷空氣而染上更多血色,修長的手指撥弄羊絨的面料,打了個漂亮的結,放在嘴邊呵氣,又重新揣回外套的口袋裡。
明天,帶一副手套吧?
暗自安排好翌日的戲碼,現實之下的掌控感,甚至讓人品味到奇特的滿足。
虛構的「十二月十四日」裡沒有災難和不幸,竟然能通過一些隱瞞就讓亮每一天都過得愉快。
建立在虛假之上的幸福也是真實的感受;時間不會前進,不必思考多餘的事,在這個空間裡,他們的私人感情被保護著,處於絕對的安全,於是原本對「未來」的責任和擔憂也都可以卸下。
這樣好像也⋯⋯不錯?
思緒飄忽著,忽然感覺一邊臉頰被輕輕拽了一下。
觸感有點涼。
「咦?!」
光回過神來,瞪大了眼睛。
「抱歉,只是看你在發呆⋯⋯」亮低聲說,清冽的聲音含在嘴裡,「就想,捏一下試試。」
雖然街上只有一隻手數得過來的幾個人,亮還是很快低下頭,緊張的語氣裡都帶著羞赧的笑意。
「沒覺得痛吧?」
亮垂下眼看著腳尖,又抬起頭看向他,猶豫地靠近,摸了摸剛才捏過的地方。
看著亮微微側頭,墨色髮絲整齊地滑過光潔的前額,關切地問。
「呃?嗯,嗯!當然不會啊。」
——可惡。
耳朵根都在發熱,他現在臉一定紅得跟甜蝦刺身一樣,說是被捏充血的,會有人信嗎。
「⋯⋯那就好。」
離得很近。呼吸灑在彼此的皮膚上。
亮重新低下頭盯著地面。
光呆立著,忘記移開目光。也可能單純是種貪婪的注視,不想移開。
真的,已經好久沒有見到這麼高興的他了。
二人獨處時才會流露的,更柔軟真實的塔矢。
已經有十七天那麼久。
水一樣通透的眼睛藏在細密的睫毛下,嘴角微微翹起,臉頰透出玫瑰色,半長的黑髮從旁垂落,髮絲間露出泛紅的耳朵。
忽然想用手指把頭髮輕輕撥開,露出他的臉,想看到他的目光朝著自己,一直,用這樣清透的目光。
真的這樣做了的話,一定會被唸吧。
還是再稍微⋯⋯幫他整理下圍巾好了?
就說,是被風吹亂的。
耳邊響起引擎聲,停在路邊的黑色保時捷不合時宜地發動。
「——那麼,週末再見吧,進藤。」
頭頂到脊柱到皮膚微微發麻,如夢初醒。
沒來得及行動的指尖感到僵硬。
「嗯,週末見。」
像是出竅的靈魂剛剛復位。
有什麼衝動,在身體裡,回來了。
——時隔半月,心動的感覺變本加厲,報復性地入侵。
像盛滿液體的容器,無法阻止它溢出。
根本放不下,也不可能放下。
原以為只要盡力壓制對亮的心情,用虛假的滿足來麻痺自己,就能藏住的。
忘記了這期間的不幸,亮看著他,出乎意料地碰了他,便輕易地掀開這份禁忌。
他裝作忘記,亮卻親自來提醒:
他喜歡他,他想要他。
即使不被祝福,即使已經錯過了彼此的時間。
錯位地,面對和他、和真實相隔越來越遠的亮,驚訝地發現自己仍抱著強烈的慾念。
傷春悲秋的惋惜和退居觀演席的心思,在亮鮮活的姿態面前都成了笑話。
雖然記憶停滯不前,可亮根本也和他一樣,在期待著他們的「將來」。
所有人都能保持不變,可亮會變。似乎沒有人意識到這一點,更不用去思考。他們愛著亮,卻愛得不那麼煎熬,不必在熱烈的真心和注定的現實之間平衡心態。
只有他。面對亮的喜悅無從回應。詰問為什麼沒有更早地跨出這一步,為什麼又犯下似曾相識的錯誤,要等到失去了才開始後悔。
然後讓這種悔恨永遠鞭撻著自己,得不到滿足。
人真的,可以很貪心。
「塔矢⋯⋯」
暴雨般的水流從花灑裡噴出來。閉著眼倚在浴室的牆上,年輕的肉體蓋住了瓷磚的冰冷。
砸碎在腳邊的水花遮掩手掌下滑膩的聲音。
⋯⋯如果是亮的手,也許會生澀很多。
應當也握住他的,教他怎麼做能讓人舒服才行。
那些話落在耳邊,髮絲被呼吸吹起,又濕漉漉地黏回肌膚。
他大概會從耳朵紅到眼角,一邊嘴硬地說「不要講了」,一邊聽話地照做,一瞬不瞬地盯著手裡脹大的東西。
那個青澀的地方被用心地取悅。在這樣的關照下,即使個性再倔強,也會漸漸說不出完整的話。
嘴合不上,只能在自己的照顧中,發出一連串好聽的呻吟。
「呃,哈啊,亮⋯⋯」
妄想著,褻瀆喜歡的人,抱著現實的虧欠感和罪惡,以此,在迷霧般的蒸汽中,到達了多次。
濁液和熱水一起滾落,流入下水道,發出深淵的回音。
——他會喜歡嗎,這種事。
十七天前的塔矢,還是多半會覺得噁心吧?
明天是新的一天,又不是。
雲散開了,正午的天空像冰涼平靜的湖水。
市河晴美走出電梯,用鑰匙打開棋會所的門,開燈,啟動門框上的紅外感應。
桌子昨晚擦過,現在只需要掃一下灰。棋盒和棋盤都好好擺著。茶也還夠用;咖啡機昨天清洗過,只需放好新的咖啡粉。燒水。點心快要送過來了;冷櫃運行正常。日曆翻開在十二月,不用動。
十二月十四日的框裡有她那天晚上用紅色閃光筆畫的小愛心。
亮出了車禍的事,是蘆原週一上午打電話告訴她的,她那時剛換好了衣服,在整理髮型,準備去棋會所上班。
「醫生說是傷到了海馬體。」蘆原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措辭,「很可能會影響到記憶。」
這種事情,怎麼偏偏發生在小亮身上⋯⋯
第一次見到這孩子,是在平成七年[3]的一個冬日。
泡沫破裂後,父親在東京貸款投資了沒幾年的房產全部貶值,連鄉下擔保的土地都被抵押給銀行。哥哥在東工大讀書,覆巢之下,家裡一時也騰不出多餘的錢來接濟自己繼續學業。
那時候剛從高中畢業,受到舅舅的推薦,來名為「紫水」的圍棋會所應聘前台。
約定的時間在下午六點,真是很奇怪的面試時段。
按照舅舅給的地址走進這棟建築,坐電梯來到七樓,走廊有些昏暗,只有盡頭的一處房間亮著燈。
「打擾了?」
自動門滑開,敞亮的空間裡安靜得過分,還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
「您好。」一個稚嫩的聲音說。
從遠處角落的座位走過來一個大約十歲的孩子,「姐姐,是來應聘的嗎?」
「欸?」四下看了一圈,真的沒有其他人,「嗯。」
「好的,請先在這裡坐一下,我去給您泡茶。」
擱下包,坐在櫃檯前的等候區,有點不可思議地看著那個小小的身影踮著腳站在凳子上伸手搆到茶葉,又搬著凳子去取櫃子裡的茶壺和杯子。
擺好之後,兩手合握著抱起巨大的熱水壺準備往杯子裡倒。
「啊啊啊啊啊!還是放著讓我來吧。」迅速地衝過去接了手。
太危險了!怎麼能讓這麼小的孩子做這種事——而且這個房間連暖氣都沒有開,溫度很低,脫下外套才反應過來。
「欸嘿嘿,麻煩您啦。」孩子摸了摸頭髮,有些害羞地笑道。
「姐姐也會下圍棋嗎?」他兩手放在櫃檯的沿上,看著自己倒茶,小心地問。
「啊?我不會喔。」將一杯茶遞給他,「小心燙。不過我舅舅是江東區第3團地圍棋同好會的會長,今天是他推薦我來的。」
「好厲害!那舅舅一定認識很多愛下圍棋的人。」
「嘛,算是吧。」都是一群退休了沒事幹的老爺爺⋯⋯
看到孩子的眼裡忽然有些落寞。
「呃⋯⋯但是我啊,也一直想學圍棋。」市河緊跟著補充道,「只是因為身邊下棋的都是老人家吧?就沒有堅持下來。」
「真的嗎?!」原本黯淡的眼神一下子又亮起來,「那我想來教姐姐!可以嗎?」
「可以喔。」
說起來,這麼可愛的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呢⋯⋯?
只看臉和髮型,或者姿態和聲音,都不太確定,但穿的確實是男裝的小學生校服。這麼精緻漂亮,真是可惜啊。
欸,換個角度想,好像更讓人期待了?
放任他小小的手牽著自己來到他剛才坐的地方,棋盤上擺著一局,旁邊攤開著密密麻麻的棋譜。孩子坐定,將棋子收好,又抬起頭:「我叫塔矢亮,姐姐妳呢?」
「市河晴美。」
「請多指教,市河小姐!」
「欸?嗯,請多指教。」
小時候看過舅舅下棋,耳濡目染,對於圍棋的基本規則,多少知道一些。
「棋盤上有橫縱各十九條線,線的交點是落子的地方。妳看,這上面標出了九個黑色的點,叫做『星』⋯⋯」
但此時聽這孩子講得這麼認真而清晰,也不自覺地沈溺進去。
怎麼說呢⋯⋯舅舅,會這麼想很抱歉,但可愛的小孩子和老人家,就是有本質的不同啊~
和自己說話的時候還有些天真,拿起棋子後,卻顯露出不屬於這個年齡的銳氣。
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小孩,總覺得很奇妙。
他好像下得很不錯,說完規則和一些定式,就一絲不苟地給剛入門的自己下著簡單的指導棋,邊下邊講解,等到中盤,手邊的茶已經有點放涼了。
比起這個,還有一件很讓人在意的事。
「話說小亮啊,這麼晚,你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
「在等爸爸。」
「放學已經很久了吧;你爸爸在這附近上班?」
「嗯,今天是我生日,早上爸爸說會來這裡接我一起去外面吃晚飯。」
這個爸爸怎麼回事啊!一年一度的生日,把孩子一個人扔在沒人也沒開暖氣的圍棋會所,還讓他等這麼久。
看了一眼掛鐘,已經快要八點了。
「那你連晚飯都沒吃嗎?這怎麼行!」
才上小學的年紀,餓壞了怎麼辦!「我在前台看到點心的價目表,那個保鮮櫃裡有吃的吧?我去給你拿。」
「啊,那個、不太好⋯⋯而且我也不是很餓⋯⋯」
「咕嚕嚕。」他的肚子叫了一聲。
天吶!怎麼會有這麼懂事的好孩子!
市河撕開第五個銅鑼燒的包裝袋。亮坐在旁邊,舀了一匙蛋糕,一次性的小勺咬在嘴裡,雙腿一晃一晃地搭在沙發沿。
唉,怎麼說呢。
越看小孩純潔可愛,就越覺得這個爹不是好人。
「——爸爸!」
門口傳來腳步聲,自動門打開,一個穿著西裝的中年男人站在門口。
嚯,說來就來!
「晚上好,小亮。」又看向市河,「您就是——」
「你就是小亮的父親啊!我六點鐘過來的時候這裡連暖氣都沒開,大冬天的,只有他一個人坐在這裡,晚飯也沒吃,熱水還是我來之後才燒的。今天不是他生日嗎!你在幹什麼啊!」
「市河小姐⋯⋯」亮有些擔心地看著。「您別生氣。」
「呃⋯⋯」男人沈穩的表情有一絲鬆動,眼神中透露出迷茫。「市政廳的會場有一些應酬,拖住了。」
「哈?你還是公務員?知道迎來送往,不知道惦記下你兒子的生日。」
這些男人真是沒一個靠譜的。
「說來你對這兒很熟吧?我來這裡面試,這個圍棋沙龍的老闆也遲到兩個小時,他人呢?」
「嗯,就是我。」
「啊。欸、欸?」
很好,剛來面試就把頂頭上司劈頭蓋臉教訓了一頓。
但自己說的每個字都是對的。
不錄用就不錄用吧!好歹吃了他不少粗點心,不虧。大不了回青森縣的老家種蘋果。
「是市河小姐吧?這麼晚了,妳也可以回去了。」
唉,就知道是這樣。
「——明天請提前一點來,還有一些入職手續。」男人俯身把孩子抱起來,讓他坐在臂彎裡,「謝謝妳照顧小亮。」
後來才逐漸知道,沙龍的老闆塔矢行洋,是日本圍棋的「名人」。
亮從小追隨著他的腳步,上中學的年紀就考了職業,問鼎五冠的父親也差不多在那時引退,他緊跟著嶄露頭角,拿下了不少國内外的頭銜。
自己對圍棋一知半解,不知道亮這樣的孩子是否應該被稱作天才,但他一直很懂事,待人接物也好,學業也好,從不叫人擔心。
幼時早慧,又有著孩童的真誠。如今成為了現役名人,他的體貼、謙和、堅強都沒有變。
把糕點整理好,給自己倒一點茶,雙手撐著櫃檯,望向門口。十二月十四日,開始。
「市河小姐,日安。」
來了。
抬起頭,像每次見到他的時候那種發自內心的愉快一樣,微笑。
「生日快樂,小亮!這個給你。」
還是賀卡,圖案換成白色的紫陽花。
「好漂亮!謝謝妳,市河小姐。」
亮仔細地將它收到包裡,走向常坐的座位。送茶和點心,拉上屏風。
「這樣就不會吹到冷風啦。」
得知了亮的情況之後,選擇了那個週六的中午去探望。若有若無的細雨一直在下,空氣裡擠出一種潮濕的酸味。一切都灰濛濛的。亮已經從加護室轉移到單人病房,有一扇南向的窗戶,淡藍色的窗簾拉開,紗簾半掩著。
「小亮?午安。」
亮靠坐在床上,被子蓋到腰間。室內很溫暖,顯得他臉色紅潤。額頭上只有一塊紗布,床邊立著輸液架,沒有在使用。床頭放著水果,右手邊的架子上擺著一些棋譜。
「市河小姐。」
「吶,這個給你。」
走到床前,遞給他一張賀卡,裡面是早日康復的祝福。
「啊,好懷念。」亮看著賀卡上的貼紙和手繪的一排舉著棋子的小人,微笑起來。
「懷念?」
「抱歉。」嘴角收斂了一些,像是意識到什麼,他停頓了一下,「就是想起市河小姐每年都會送我的那些賀卡。應該說,是在我生日那天吧。」又抬起頭笑道,「我都有好好地收在書桌的抽屜裡喔。」
是啊,他只是一覺醒來發現身在醫院,被告知病情,被告知生日已經過了、那段記憶不存在於腦海,直接消失了而已。潛意識裡仍認為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是能夠從長輩和朋友那裡得到禮物和祝福的日子。
需要帶著這樣的失望度過這一天,讓自己睡著,然後重新經歷一次期待的落空。
太殘忍了。
如果每天早上醒來亮都相信是自己的生日,不如就一起陪他過生日吧。
病情不會因此緩解,但可以讓他完全地擁有每一天。這是能做到的。
這個提議也得到了塔矢老師和緒方先生的贊成。
「每天要見到小亮,假裝慶祝生日,不會太難過了嗎?」亮出院的第一天晚上,蘆原來接她下班時這樣問。
她搖了搖頭。
「大家都是一樣的心情。」
比起自己,明子夫人看著亮起床,中午親自開車送他。十二月十四日晚上才回國的塔矢老師,此後的每天都要捱到晚上才能見小亮。
北島先生和廣瀨先生,作為亮多年的棋迷,又是親近的棋友,他們比誰都難過。
其他的知情人也是。
緒方老師每天都會載著亮經過那天出事的路段吧⋯⋯
「但為了小亮,這一切都值得。」
還有一個人。那天來赴約的進藤君。
以前的自己大概很難想像,那個剛來的時候連自己棋力都不清楚,也從沒有和人對局過的小孩,會成為亮「生涯的對手」。
他和亮同齡,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是十二歲,在亮的好意下沒有收入場費,結果從此之後理所當然地再也沒有付過,算上各種招待的零食和餐位費,零零總總加起來也有一百萬了?
小亮和他吵過那麼多次架,怎麼從來沒有提。
直到不知不覺間,他們逐漸長成大人的模樣,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更多同齡人的關注。亮以前超乎年齡的優雅禮貌在這時變得恰到好處,而變化更大的,果然還是進藤君吧。
有一段時間也聽到客人談論他缺席手合,似乎是遭遇了很大的變故,但他從沒說起。
毛躁的少年還是一樣活潑、大膽,看起來無所顧慮,只是偶爾見到他一個人,手裡捏著墜有紫色流蘇的扇子。
那樣的進藤君,顯得有些憂鬱。
可能自己是天生愛管閒事的個性吧,有點希望能成為傾聽孩子的心事的人。
記得零三年的夏天,去代官山購物的時候,在商場附近偶然有遇到——
「進藤君?」
「啊!市河小姐。」
他穿著黑色無袖衫和哈倫褲,搭一件很薄的鐳射外套,戴一條土星項鍊,再配鉚釘的皮製手環——嗯,和這裡的街景很相襯。
「你也是來這裡逛街的?」
「嗯,來看週末的跳蚤市場。」舉起手裡的紙袋,「買到兩本便宜的中國語教學。」
「進藤君準備開始學中文?」小亮好像從中學開始就有在學,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水平了。
「是啊,過幾天要去中國棋院找朋友玩。」
看來棋士之間的交流也不僅僅是以棋會友,還是需要語言互通的。
沿著來的方向繼續往前走。天很熱,商店街人又多,高跟鞋踩在不平的地面上,覺得腳步有些沉。
「重嗎?我幫妳提吧。」
說著,少年自然地接過她手裡的袋子。
「多謝啦。那我請你吃冰?」
「好欸!」
來到經常光顧的英式下午茶店,推開門的時候收到了一些注目禮。
和穿搭時髦的帥哥逛街、喫下午茶,對方還主動幫忙提著東西,能感受到周圍年輕女孩們有些嫉恨的眼光。
——唉,對不起,蘆原寶貝。但⋯⋯真的很有面子。
「話說,進藤君最近是有什麼煩惱嗎?」
他們坐在靠窗的卡座。
「唔,也沒什麼大不了⋯⋯」進藤君戳了戳雪糕球,「有一件重要的事,一直想要告訴某個人,但總沒機會說出口。」
少年垂下眼,撩起右邊的金色額髮,嘬了一口吸管,奶咖從冰塊中間流過去,氣泡被擠出聲音。
眉頭顰起一個糾結的弧度,琥珀色的圓眼睛透亮,喉結隨著吞嚥的動作滾動了一下。
仿佛看到實體的、沾染了青春荷爾蒙的憂鬱四散開來。
哦呀,看來有喜歡的人了?
想來也是這個年紀了呢。忍不住又問:
「對方是怎樣的人啊?」
「嗯⋯⋯脾氣不太好吧?有點固執。啊,但有時候又覺得,還挺溫柔的。長得好不錯,卻總板著張臉。感覺缺乏一些生活常識,但好像懂得又很多?」
哇,這⋯⋯竟有如此複雜的、矛盾的、對立的、辯證的理解。
可能是最近正好在看康德,嗅到進藤君的話裡帶著哲思的味道。
談論到「她」時,臉上的表情變化也很精彩。
看來投入的感情很深啊!
「聽上去好特別⋯⋯到底是哪裡認識的人,青梅竹馬?棋院的女流棋士?或者哪個棋迷?」
原諒我的八卦之心吧,實在有些好奇。
對面的人望著杯底的冰塊,「硬要說的話,棋院的同事吧?就是塔矢啊。」
「什麼?!塔——!!!」
啊,嗓門是不是太大了,大家都在看。大概被以為是什麼姐弟戀的分手現場。
「⋯⋯小亮的話,」把手放在嘴邊,壓低了聲音,「你還有什麼是不能和他講的嗎?」
「是好久以前就約定了要說的事,」吸管一下一下地扒拉著碎冰,「大概三年前?一直沒找到很好的機會。而且我也還不夠強。」
「這樣啊。」三年前的話,進藤君剛剛開始頻繁地出入棋會所和小亮的生活?
雖然沒有很明白這件事和「很好的機會」以及「還不夠強」有什麼關係,不過⋯⋯
「呃⋯⋯怎麼說呢?」猶豫著開口,「對小亮啊,有時候,不選擇時機可能就是最好的時機喔?
「你想要告訴他這件事的心情傳達到了,誤會自然就會解開吧。」
——看進藤君這麼憂慮的樣子,還是想要開解他一下。
從那時候起就知道,在進藤君心裡,小亮也是非常重要的人。
一直以來看到進藤君身邊不少來來往往的同齡人,小亮卻沒有第二個像這樣的朋友。
進藤君認識的人很多,這方面來看,會覺得他和小亮的個性氣質完全相反,聽他說自己不擅長唸書,瞧著又有些叛逆。十七歲的年紀,逢人做事也不夠小亮那麼周到。
但是並不討厭這樣的進藤君。
從說話間就能知道他是個本性很好的孩子。
而且小亮和他下棋的時候,總是看起來很高興;也不是說他們一直氣氛很好很合拍啦。只是會突然吵架,又很快和好,意外地是很「健康」的關係。
偶爾的爭吵隔閡,就像是維繫這段友誼必需的⋯⋯新陳代謝?
那時,了解到他們對彼此都具有不可替代的特殊性,不知為何,感到很安心。
二〇〇八年的元日,進藤君也來了。
他有些緊張,就像三日前準備見到小亮的自己,期待著能讓他高興,又害怕這份偽裝被識破。
接下來的將近一個月,他每天都來「赴約」,小亮也一直維持著愉快的心情。好像一切都恢復了平常的樣子,演著演著變成了真實。
「市河小姐,」第二十天中午,進藤君問候過之後,忽然雙手合十輕聲說,「我明天有對局,要晚一點來,」眨了眨眼,「幫我留住他。」
一月五日的始打式之後,棋院陸續復工,可以預見棋手們也會開始工作纏身。
翌日下午三點半,聽見進藤君急匆匆地從走廊跑來的腳步聲。等他落座,連忙去添茶。
「這是你最近的網路對局?」
「嗯。」
「思考時間三小時?在網路上?」
「對呀。」
輕輕拉開屏風,看見小亮手裡拿著一張手抄的棋譜。
沒有日期和謄抄人,數字也龍飛鳳舞,看來寫得很急。
——進藤君今天的預選,也贏了呢。
即使第二天就將被忘記,還是想和小亮有真正意義上的交流。大家都會這麼想,可考慮著亮的心情,為了不露出破綻,說話做事都變得小心翼翼、甚至緘口不語。
進藤君是很大膽的人,大膽到將自己的生活融入這個靜止的循環,一點點改寫既定的過去。
停滯的時間給了他無數次可能,來探索和了解真實的亮。
「市河小姐。」光走到前台來續咖啡的時候,用只有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音說,「其實,我還是沒有找到機會,告訴他『那件事』。
「明明已經約好,他有權利知道當初關於我、關於那兩局棋的真相,我卻,沒有來得及⋯⋯」
他的身體一動不動,握著咖啡杯的指節卻發白。
眼前的青年早就比自己高,低垂著頭,金髮蓋住了一半眼睛,視線落在櫃檯一側某個空蕩的角落。
「進藤君⋯⋯」
「可現在,我還是想說給他聽。他會開心?然後明天就忘掉。
「只是一種自我滿足罷了。後悔,所以想從他身上獲得安慰。
「這樣的我,很差勁吧。」
突然覺得眼眶很酸。市河轉身去倒掉咖啡渣。
在凝固的劇本裡,誰都沒有線索、沒有頭緒,不知道怎麼讓亮、讓自己與這個前行的世界和解。
但進藤君會成為能夠改變這一切的人。沒來由地這麼相信著。可看起來游刃有餘的他,實際上也如此痛苦。
這就是,希望的代價⋯⋯
再次面向青年的時候,市河微笑著搖搖頭。
「我明白了。」
將從保鮮櫃裡取出的一塊草莓蛋糕放在盤上兩杯斟滿的黑咖啡之間,她握了握他緊繃的手。
「麻煩幫我把這個,帶給小亮吧。」
下班之後的夜晚,有時會想,這樣到底能堅持多久?如果不盡人意的結局已經注定,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是否應當做任何想做的事。
一月二十八日,週一。冷得已經難以說服自己是十二月了,又在下雨。棋會所的人很少。
常客中,大家會有自己要處理的瑣事,不像自己一樣每天都能來。儘管亮一直沒有表現出懷疑,但他們知道不過是鏡花水月。
而且,會變化的不只有天氣,還有很多人和事。
大約一週前,很不幸地,北島先生在家突發腦溢血進了醫院。
重症監護室的探病時間對外人很嚴格。所以那之後,廣瀨先生還是幾乎每天都在。
「我想和小老師講講話,下下棋,」他這樣說。
只是對著面前空蕩蕩的座位和小亮不自知的病症,他也很難熬吧。
「北島先生還沒有來嗎?」亮提出和前幾天同樣的問題。
「——他今天不能來。」
「——他提前回去了。」
聽見進藤君和廣瀨先生同時回答。
「欸?」
「那個,廣瀨先生,他今天中午來過嗎?昨天還說有事欸。」
「啊,是,北島他來跟我下了一盤就走了,是這樣。」
「居然沒趕上,早知道我就中午出門了!哎呀,真是的。」
「⋯⋯唔。」
小亮好像⋯⋯信了?
大概是進藤君做出那一副「他怎麼不告訴我」的樣子,意外地有說服力吧?
可是,對於終要到來的那一天,他們什麼都做不了。
遲早會被發現的。
無論以何種方式。
—————
「——所以你們還打算這樣演多久?」
光對著緒方的背影質問。水族箱之間狹窄的通道裡,微弱的藍紫光照在男人的白西裝上。
這天,緒方載亮回去後,又折回棋會所,讓留在那裡和廣瀨先生談心的光上車。路上一句話都沒有,像是風暴即將來臨。
男人在世田谷區的代沢四丁目[4]停了車,一如往常走進那家熱帶魚店。
光的問話緊隨他的腳步聲混入氣泡和水泵的背景音。店裡只有老闆,看了他們一眼,繼續玩起掃雷。
「怎麼?這就受不了了,覺得無法克制自己的感情了?
「這就是你一直刺激他的理由?
「之前那些小動作姑且不談,但隱瞞日期跟他講最近發生的事,現在居然還想帶他出去?進藤本因坊,你最好能給我個合理的解釋。」
「⋯⋯我早就答應過要告訴他這件事,只是錯過了時機。」光往前一步。「有個地方我非和他去不可,明天晚上會讓河合先生來接,已經說好了。」
「你是在傷害他。你以為履行自己的承諾是多麼重要的事,可你根本承擔不起任何意外的後果。」
光望向水族箱上自己的倒影,孔雀魚從那雙眼睛裡游過。「即使敗露了,他明天也不會記得。」他抬頭,盯著緒方,「而如果他喜歡,我可以每天都對他說一遍。」
「你玩過那些文字冒險遊戲吧?站在全知的角度玩弄亮的感情,像開啟支線劇情一樣,對你來說很有意思?」
男人終於轉頭看向他,他也瞪著那副鏡片背後的眼睛。
「——可難道繼續這樣下去就是長久的辦法嗎?
「已經一個月了,距離春天還有多久?能再堅持一週、兩週,但一個月?一年呢?季節不會變?人不會變嗎?」光乾笑一聲,往後退了一步,「你可以複印幾千份、幾萬份十二月十四日那天的報紙,可是一天天過去,塔矢起床的時候看到鏡子裡的自己會衰老。
「更近一點,到了春天夏天該怎麼辦,準備放送一條假新聞說日本迎來史無前例三十幾度的暖冬?」
熱帶魚擺動菱形的身體在密閉的透明水缸裡徘徊。
「真是笑死人了。」
「不是只有你目光長遠。」緒方順著通道向前走去,「有這麼大的情緒,憑你的腦子,就該提出點更好的方法。
「老樣子,麻煩了。」
老闆拿出兩瓶小型魚的通用飼料。
趁收銀的功夫,他回頭問:「怎麼,沒有嗎?」
「所以你就安於現狀?」
「謝謝。」
緒方從光身邊走過去,取出口袋裡的菸盒。
「『安於現狀』嗎⋯⋯和你說個經驗吧,很多時候,一個人抗拒做一件事情,把原因歸於情感的選擇,將自己的原則和信仰解釋得天花亂墜轟轟烈烈,實際上只是能力不足,做不到而已。」
光緊跟著邁出室外,靠在店口的捲簾門上。
「呵,也是,我確實做不到。」望著深灰色的天空,細雨斷斷續續地下。
「要在塔矢面前偽裝,我根本沒辦法。看著你每天戴上面具演戲,騙他一切都好,這對我來說太殘忍⋯⋯」
「——說得好像只有你才覺得他最重要,啊?」
菸灰落在腳邊,顫抖的指節揭示男人壓抑的憤怒。
「你把塔矢老師、明子夫人和棋會所的人的努力當成什麼了?」
緒方夾著菸深吸了一口,濃烈的白煙遮住他的表情,像風暴裡的積雨雲。
片刻後,他像沈吟一樣,看著灰色的天空說:
「⋯⋯天元的第五戰,我等了他一天。」
男人的聲音異常平靜。
「知道他在重症監護室,不會出現,沒有奇蹟會發生,但我還是坐在那個位置等著。」
七年前塔矢老師突然病倒的時候,好像也是這樣。
從眼角看著窗外一方冷藍的天空褪色,蒼白的陽光隨著時針昇上山頂,悠長的午後緩緩落下,雲底逐漸黯淡,和室不知不覺染上濃烈的金黃。腳步聲接近的時候,只覺得驚擾了沈澱數小時的寂靜。被告知對局時間結束。夜晚遲遲沒有降臨。
回到自己的房間才意識到,左側牆上那幅山水掛畫的每一處山石、每一道流水和每一棵松樹都無意間印在了腦海裡。
那時是在遙遠的四國,如今是望得見富士山的關東。[5]
絕望的等待都是一樣的。只是經歷過一次之後,所有的感受更重了一層。
「這不是表演,是尊重,是以棋士的身分維護對手的尊嚴。」
橙紅色的火星在煙霧間閃爍。
「你做不到,是因為你從頭到尾,心裡只有自己的一廂情願。
「進藤,你太軟弱了!」
緒方低沈的嗓音迴盪在雨聲裡。
那時男人說的每一句話,他都無從反駁。
對亮做的事,逐漸分不清哪些是出於深情、哪些又是軟弱和自私。
想過事情會敗露,亮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會痛苦,但不論如何,一覺醒來都會清零。
在這個因果循環中,自己將不斷地重複向他、向自己的罪慾吿解,就像推著巨石的西西弗。
只是沒想到,因為計畫之外的因素,真相被揭示得如此徹底。而亮在翌夜的明月下,又對自己說了那樣的話——
tbc.
[1] 西曆二〇〇七年。
[2] 京都市東北隅的山岳。
[3] 西曆一九九五年。
[4] 緒方原作去過的熱帶魚店的位置,見第七卷第199頁。
[5] 原作裡行洋因突發心梗缺席了與緒方十段戰的第三局,當時的對局地在愛媛縣。此處亮缺席的天元戰第五局,設定對局地在靜岡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