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夜船⑥

终于拍到庄司君微笑的脸了!有那么三张,还足够清晰,周围的人也没有什么奇怪的表情。

古濑村盖上镜头,放下相机,揉了揉酸痛的手掌。

二〇〇八年三月十九日,从去年四月开始放送的第55届NHK杯,在今晚正式落幕。庄司辽以半目惜败于塔矢亮,作为亚军,现在正捏著一杯柳橙汁被赞助商和合作人围攻。

「不好意思,我还没成年,不能喝酒⋯⋯」

「呵呵,庄司老师您还这么年轻,真不简单呐。」

「呃,没有没有,您过奖了!」

「庄司老师天纵英才,自然是少时成名了。」

「⋯⋯谬赞!谬赞!」

唉。晚会已经持续了两个小时,一直听孩子重复著这几句客套话,刚才喝气泡水都喝到打嗝了。

古濑村看着庄司被迫营业的神情,无端地想起了三年前的进藤。

庄司君也是在十八岁的年纪就获得了生涯第一个头衔,这次比赛也展现出了惊人的实力。

好像就是自他们那一批新初段开始吧?日本的围棋逐渐有了复兴的迹象,如今几乎呈现出能与韩国和中国比肩的局面。

围棋作为双人运动的竞技体育赛事,自然是在人才辈出的年代更易有所建树,日中韩争霸的噱头也能触动国民心中的情结,获得更多的关注,形成一个时期内的良性发展。

以出版部的立场来说,因为读者的增多,三年内编辑部的办公室都扩容了三倍,到了棋院不得不租下目黑区的一处写字楼,让大部分雇员在那里办公的程度。

连带着,自己作为摄影记者的薪资待遇也变得优厚起来。

啊啊,围棋界百花齐放、三足鼎立的好时代,好像真的已经到来了!

「⋯⋯始打式就没见到啊。」

几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迎面走过来,小声谈论著什么。古濑村赶快退到了餐位旁让出道路。

「什么,他连始打式都没去吗?」

说话的这位先生好像是⋯⋯这届赛事赞助大头的地产商?

「嗯,当时在休病假。本来大家都想看进藤本因坊对塔矢名人的开年第一局棋。」

「是啊,还指望他们两个能在表演赛上杀得赏心悦目呢。」

「唉,连着两次的宣发都没见着,怕不是要我们尽三顾之礼啊。」

「哈哈哈,毕竟是塔矢家的公子嘛。」

不过确实⋯⋯塔矢亮今晚没有来欸,挺让人意外的。

可能还是和生病有关?但自从二月下旬重返棋院以来,一直状态很好,甚至变得更加的⋯⋯平易近人了?总之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感觉之前的病假也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

休息了两个月,刚回来就赢下举国注目的棋赛,拥有这样傲人的实力,作为优胜者的塔矢却似乎心无波澜。尽管一直以来给外人留下的也是这种清冷的印象,但还不记得他有哪次刻意缺席过诸如赛后的餐会这样重要的场合。

虽然作为内部的人,多少是能够理解啦。棋手的心境可能因为一局棋就产生很大的变化,需要时间独处和思考,不想应付这种场面。但对于这次招待的客人,尤其是第一次赞助这门赛事、希望和知名棋手有些交流的商界人士,听他们的话外之音,恐怕要误会塔矢亮就是那种出身世家、自命清高的二代棋手吧。

唉,而且还拍不到晚会上优胜者的照片,责任编辑又得为头图发愁了。

在白天比赛的照片里再找找,或许还有可以用的?实在不行的话,这期《围棋世界》的封面,就只好指望一下农心杯那边了⋯⋯

隔着过道和一层挡板,光还是能听见仓田厚不停地吃东西的声音。

从虹桥机场起飞已经一个多小时,社坐在一旁靠窗的位置,头戴耳机闭着眼,像是在睡觉。遮光板拉下来一半,留一道浅金色的落日。

三天前的三月十七日,跟仓田先生和社一起到上海,参加农心杯的擂台赛[1]

农心杯的名额历来都是棋院指定的。亮没能一起来,他和庄司的NHK杯最终战昨天刚刚结束,不出意料的中押胜,早上也已经从出版部的人那里看过棋谱的传真。

算上前两次准决胜,这是亮恢复工作以来的第三次外宿。

「真的没问题吗,一个人住酒店?」

「没关系的。需要知道的事,手帐里都有写。而且只是换了个地方住而已。」

两周前的四分之一决赛,光还很担心亮早上仅凭手写的文字能否很好地调整状态。

对局当天坐在观战室,跟着屏幕上亮的手一起拿起第一枚白子的时候,他的手心在冒汗。

开局星、小目、边,中国流的布石,五十一手的「跳」让黑棋在中央获得了先手,又在上方守住了很大的两片角,白棋很沉着地一「掘」一「断」。此时如果上方被叫吃会来不及连回,是黑棋无法接受的,便做眼求活,这样一来白棋的外势变厚,几乎瓦解了中间这块黑棋的优势。第八十四手意味不明的「窥」让对手陷入长考,之后竟下出了缓著,被白棋在上方「浅削」,越走越实。这样一来,虽然最后由黑棋引起了劫争,由于中盘劣势,白棋全盘的劫材又比黑棋多,黑棋也只能投子。

——亮赢了,而且发挥得很出色。

不知道他在手帐里是怎么写的,光想像不出如何才能让第二天早上的自己冷静地相信这一切割裂的现实。

可是亮做到了,即使没有那样温柔的方式,仍是仅凭自己的力量,顺利地适应了当下。

这样看来,亮确实能够独自处理好一个人外出时的问题。远比他想像的还要坚强。

只是会有一个比较不尽人意的地方——

「三天,这三天我们的kiss,要一起清算!」

「别开玩笑了。嗯、不要在这里!喂!进藤⋯⋯」

「唔,分开了就是会想念吧。塔矢,我好想你⋯⋯啾——为什么说『不要在这里』?我家都不行吗,那还能在哪里?」

「可是,唔啊,不要碰⋯⋯在家你倒是也,先把门关上——!」

「嗯?」

光愣住,慌张地回头望了眼卧室敞开的门,只能看到从客厅的美式厨房透进来的灯光。

「——家里,应该只有我们两个?」

可别说亮也被什么千年棋魂附体了。

「是只有我们没错,可常识里难道会开着房门做这种事吗?!」

「什么⋯⋯?」

抬起头思索片刻,试图理解亮口中的「常识」——

确实,如果是塔矢家那样古老构造的房子,四门大开的时候能看见幽长的回廊,应该会有些阴森,缺少温馨的氛围。

隔音不好,也担心打扰到别人,会没有安全感。

但这样的顾虑在东京随处可见的现代化2LDK公寓里,就只能显得⋯⋯

「——真可爱啊。」

他一本正经的恋人,居然在这种意想不到的地方害羞欸!

啊,不行!怎么一闲下来就开始胡思乱想。

光左右看了看——还好社在听音乐,仓田先生正沉迷眼前的美食,并没有人听见他自言自语的感叹。

嚯,四天没能见面,果然是有点久吧?赶紧从手边的小桌上拎起半杯汤力水,灌了两口。

不过有和亮约好工作结束后一起去吃饭,来庆祝他NHK杯的胜利,啊,现在好像还要加上农心杯的份?算来还有至多四小时,就能见到了。

——只是落地后还得赶去招待赞助商的宣讲会下一场指导棋。

光回忆起昨天和亮的通信记录。

「送件者:进藤 ヒカル

日期:2008年3月19日 14:26:43

主旨:恭喜优胜!

晚上好!嘿嘿,看到这封邮件的时候肯定到家了吧。首先恭喜NHK杯优胜!庆功宴怎么样?ᐕ)⁾⁾」

「送件者:塔矢 アキラ

日期:2008年3月19日 16:45:12

主旨:无主题

刚到家。只是接受了必须的媒体采访而已,电视台的晚餐会没有去,怕要拖太久,而且今天不想碰酒精。

和庄司君的棋谱,已经看了?」

「送件者:进藤 ヒカル

日期:2008年3月19日 16:52:33

主旨:还没

作为优胜者,你没有去的话,感觉庄司今晚会很辛苦啊,都没到喝酒的年纪www

一会儿我去发个邮件慰问他一下。

棋谱的话,还没有传过来,从中盘开始看的转播。

你还别说,庄司那手『靠』真的挺灵的欸,要不是把握住这块角,输你的大概就是五目以上了。

嘛,用邮件说起来有点麻烦,反正明晚就可以见面,到时再一起讨论。顺便吃个夜宵吧?工作大概九点结束,在有乐町围棋中心,我知道附近有蒲烧鳗鱼超好吃的居酒屋喔♥」

「送件者:塔矢 アキラ

日期:2008年3月19日 17:30:14

主旨:知道了。

我喜欢清淡点的调理方式。不过蒲烧会好吃的话,白烧的应该也不差。

不过,明天你不是刚从上海回来?怎么晚上还有工作,会不会太辛苦,要不改天再约?」

握著关闭状态的手机,光靠在商务舱宽大的椅子里,百无聊赖地用无名指拨拉着黑白相间的鲸鱼吊坠。

其实当时想不出要如何回应亮的疑问。只能生硬地在九宫键上按下「也没办法啦,我的事不用担心,明天见。」

斟酌著又补发一句:「不许改天啊塔矢!实在太想你了,没有亲亲的这几天,我这条干涸的鱼要在对岸的大陆上枯萎了T T」。

忐忑地等了许久,对面终于回复——

「明白了,不要用邮件撒娇。记得把收信记录删掉。」

虽然是不怎么亲热的语气,但光仿佛能从短短两行字里窥见亮因为自己的话而变得害羞又懊恼的脸。

——好耶,今天也是幸福的一天!

有空乘经过,给隔壁的人送餐。强压下回忆中的欢喜,忽然意识到西装因为航行的久坐而有些起褶,想着今晚即将要面对的社交场合,光又苦恼起来。

事实是,因为不想让亮把精力耗费在「宣讲会」这种没必要的应酬上,知道亮不会因为无法言说的病症就变得脆弱,可还是想用这样的方式关心他。

于是有去问过他的日程,并麻烦了总务科的姐姐把这样的工作尽量地排给自己。

毕竟我进藤光除了下棋之外的特长,就是颜面营业了嘛!总得适时地发挥一下才好。

只是,万一被塔矢知道自己为他挡工作,他肯定又会暴跳如雷,觉得被小看了吧。

再糟糕点,极有可能还要被记上一笔,在他那个神秘的小本本上⋯⋯

「——可恶!」

嗯?怎么这就开始骂了?

「安太善那个混蛋,竟敢放我鸽子!」转头看见仓田先生恶狠狠地说,面对着盘子里双份的食物。

首先注意到的是桌子边缘堆起来的空饭盒。好厉害⋯⋯仓田先生,明明中午才吃过烤肉的自助?

他一定是极为气愤,才会把暴食的一面释放到这种程度。

想起之前备战的时候有消息说安太善九段会是这次农心杯的出场选手,仓田先生也因此跃跃欲试摩拳擦掌,而一行人到了上海却发现韩国队第二顺位的人选临时调成了林日焕。

韩国队此行的阵容也同样勾起了许多回忆。

「——哈哈哈,话说你们这次,不就是第一届北斗杯的三人组嘛!」

跟秀英和永夏在机场附近的韩国街,秀英表舅家开的炸鸡店聚餐的时候,光打趣道。

上午,仓田厚对杨海的最后一局棋刚刚收官,这次擂台赛以日本队爆冷的优胜告终,也终于可以放下剑拔弩张的架势,和多年的朋友们聊聊天。

现在想来,第一届北斗杯时和高永夏不打不相识,其实有语言和文化隔阂的因素在。如今误会早已解开,光也很稀罕和他们的切磋与交流。

只是最初在秀英的帮助下和永夏加了「幽玄之间」的好友,和他约起网棋的时候,因为不懂韩语,惊觉英语也仅仅停留在念外来词的水平,无法进行书面的交流来检讨,让光很是苦恼了一阵。

敢情之前和秀英聊天,一直都被他过分熟练的日语惯坏了啊。

「呐,塔矢,你有没有觉得秀英他,日语真的好流利啊!」只能趁在亮家下棋的时候。厚脸皮地对他发出信号,「我也想学韩语了!」

「那你就找他学啊。」

亮坐在廊下的阴凉里认真地看书,头都不抬一下。

「欸⋯⋯」赶紧从房间的榻榻米上蹭过去,「可是想让你教我!」

「这样啊。」好像还是不为所动。

光干脆侧头把脸贴到亮跟前。

「因为我们每天都能见面啦,和秀英可是隔了一片海欸!」想了想,又补充道,「而且你更严格,会比较能督促我吧?」

亮终于看了他一眼。

塔矢流的斯巴达式韩语教学便由此开始。韩语的文法和日语相似,但对光的黄鱼脑子来说,要重新记一套语音和字形,仍是不小的挑战;词汇的念法也完全不一样。记得有段时间天天挑灯夜读,只为了应对亮的突发情景对话训练,答不上来就不能跟他下棋⋯⋯

如此一来,三年过后,虽然还带着明显的日本口音,但光的韩语水平早已到了口语交流较为顺畅的程度。

「——哇,看起来好好吃!」看着秀英的表舅妈把热腾腾的炸鸡放到桌上,光说道,「谢谢,辛苦阿姨了。」

「哟〜这就是秀英的日本朋友啊,这韩语讲得可真好。」中年女人把注意力放到他身上,「看着也是一表人才呐,哎,有对象了吗?我家有个独生闺女,和你年纪相当,你看要不要留个联系方式?」

「啊?我⋯⋯」

「好了啦,舅妈!进藤选手已经成家立业了。人家常居日本,来往也不方便。」

「这样啊⋯⋯」阿姨有些失望地用围裙擦了擦手,「秀英,你这么优秀,应该认识韩中很多适龄的青年才俊,可要在别处帮你恩珍姐多留意留意。」

「嗯、嗯,知道了。」

多说了几句安抚好阿姨,望着她走进厨房的身影,洪秀英长舒一口气,戴上手套,终于开始吃面前的炸鸡。

「欸,话说日焕怎么还没来?」

「哈,可别提这人,他来不了。」高永夏也戴上手套,从秀英面前的盘子里拣走两块原味炸鸡。

秀英瞪了他一眼,转头对光解释道。「日焕交女朋友了,对象是三星集团的大小姐。」

「欸?真的假的!」

「真的啊,已经交往一年了,在韩国的时候一直被狗仔追拍,现在他走在街上都能被一般人认出来。

「三天两头让八卦媒体骚扰,逃到济州岛去度假都不得安宁。之前被THE FACT拍到他们在露台上吃早饭,当时日焕在捡一片黄油那面着地的面包⋯⋯

「结果报导出来就变成了『三星千金难钓!围棋国手为入赘,晨起一展口技』。」

「噗。」高永夏一口可乐差点喷出来。「这标题,干,听几次都觉得好好笑。」

「嘛,总之⋯⋯这不是终于能因公出国,人家大小姐就跟着一起飞过来了,现在正抓紧时间约会呢。」

「哇,听上去真够辛苦。那他们现在在哪?」

「不知道啊,」高永夏晃了晃可乐瓶里的冰块,「长风公园划船呢吧[2]。」

自顾自说完,又爆发出一阵狂放的笑声[3]

「所以说三星集团的大小姐,是怎样的人?」光有些好奇地问道。

看到秀英和永夏对视了一眼。

「你们都没见过吗?」

「也不是⋯⋯之前下班时候有碰上几次,日焕也有和我们介绍,还一起吃过饭。」秀英想了想,「要说的话,其实和普通女孩子没什么区别?长得挺好看的,长长的大波浪卷发,皮肤很白,是成熟气质的那种美女。」

「个性的话⋯⋯比较无趣吧?」永夏又拎了一只鸡翅,「就是普通的小女生,和别人聊到自己男朋友都会喊『日焕哥』的那种。不过唯一可爱的地方是,会在很平常的事情上缺乏常识?不适应平民生活的大小姐什么的⋯⋯明明平时都很优雅,做什么都不出错,这点倒蛮有反差感的欸。

「喂,进藤,」突然朝着光道,「你其实也喜欢白富美这一型吧?瞧你这表情,又想起谁了啊?」

「肯定就是吧,唉,你记不记得以前塔矢亮每次教训他的时候,他都一脸开心的样。」

「欸?什么?没有啊?才不是!而且我哪有开心!」

不是在聊林日焕吗,怎会引火烧身。

「你那还不开心呐,05年应氏杯,塔矢亮退赛那次,他临走前在酒店大堂跟你说的那个——」秀英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我们可是代表了日本,我不允许你有丢脸的表现。』你就一脸打了鸡血那样,后两天对着中国人连下三盘,我的天呐。」

可恶,秀英学得还真有点像?

居然兴奋起来了。

「⋯⋯但他不说那句我也会赢的好吧!」

「呵。现在塔矢亮不在,你当然振振有词啦〜」永夏瞇起眼睛笑道,「日焕这两年可是上升期嚄,大概也是吃了爱情这味灵药。」

「『也』?为什么说『也』?」

「可是他再这样下去,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怕不是要去做财团的继承人了啊。」

「欸,他这么决定了吗?那可真不得了。」光有些惊讶地问。

「⋯⋯还没有,不过感觉快了,听说已经见过家长。」秀英蹙起眉,「好像两个人都很认真。」

「那真好,两情相悦什么的。」

拍拍秀英的肩膀。

「帮我和日焕讲一句吧,『苟富贵,无相忘』,以后他可就是我认识的最有钱的人了!」

只是想开个玩笑,却忽然意识到旁边两个人在用见鬼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喂,进藤。刚才那句话,是认真的吗。」

「⋯⋯你没明白吗?这样的话,日焕以后就不能再下棋了。」秀英的表情很严肃,「而且要整日生活在那样⋯⋯压抑的地方。」

「呵。又不是人家亲儿子,倒插门也没有相关的背景,就算现在能得到当家的赏识,真做起事来,肯定还要吃不少苦头。」

永夏夹着一只辣炒小章鱼晃来晃去。

「一般人大概都会向往豪奢的生活,金钱地位权力什么的⋯⋯可是在韩国这个国家,在上层活着的人,一举一动都会被监视。

「那些人可没有看起来的这么潇洒啊。」

那只小章鱼最终只是被摆在盘子里。秀英的手放在酒瓶上,没说话。永夏吸了一口可乐,发出很大的声音。

「不过我们也好不到哪去,是吧秀英。」他挑了挑眉毛,「这次拿了个垫底,回去要挨骂咯。」

「日焕也要跟着被骂啊。双倍的惨了。除了体育版,他怕不是还得占个八卦版。」

「——哈!」永夏忽然一脸幸灾乐祸地笑起来,「这么一想反而舒服多了!」

印象里,韩国棋院的氛围是彻底的实力至上,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好像只要专心地磨练棋艺就足够。

在那样的环境里,围棋的境界大概永远都不会停滞吧,曾经这么想过,甚至暗地里羡慕过。

不过现在看来,家家都有难念的经。

吃了那颗章鱼,永夏又问:「话说秀英,你的美国工签办得怎么样了?」

「办下来了啊,十年的,还没去过呢。怎么了?」

「那什么时候一起去公路旅行吧!十年之内,就带个棋盘。」

「在美国?」

「对啊。」

「你有美国驾照?」

「韩国驾照在美国可以用喔,你不知道吗。」

「这样吗⋯⋯总觉得更不安了。」秀英想起坐在高永夏车里像过山车一样的刺激体验,又闷了两口啤酒。

「你们可真好啊,日本就一直左侧通行,跟很多地方都不一样。」

03年的夏休去北京找和谷他们玩的时候,第一次在这个国家拦计程车,当时下意识走到左边去拉驾驶室的门把手,差点被司机以为这个染发的不良少年要劫车。

「——话说我只给你发了消息,你还真就一个人来了啊。」秀英看向光,「社和仓田先生呢?」

「他们的话⋯⋯跟中国队的人吃饭去了,就在隔壁喔。」

「隔壁?」

「嗯,杨海先生他们说要尽地主之谊,请客吃烤肉。」

「烤肉⋯⋯难道是在,叫『八百里』的那家?」

「对啊,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间,其实是我二姨家开的。」

「噗——」永夏慌忙放下可乐去找纸巾,「秀英,你家到底在世界各地有多少亲戚,东京都有个开棋会所的叔叔。」擦了擦嘴,没心没肺地调侃,「公路旅行的伙食好像都不用愁了。」

「那我是不是应该去隔壁打个招呼,让彩英姨给他们免个单啊⋯⋯」

「欸,你不怕再被她催婚啦?」

「呃,怕⋯⋯」

飞机逐渐下降,开始颠簸。忽然觉得座椅往下沉了一下,光本能地抓紧扶手。

穿过厚厚的灰色云层,窗外隐约能够看见海岸线旁房屋的色块。

很快,乘务长的安全提示广播响起,一位空乘来检查安全带和遮光板,并收走了仓田桌上摞起来的餐盒。

天色很暗,深红的余晖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延展。东京正下著小雨。

「啊!」光拿起手机,小声惊呼道。

「⋯⋯怎么了?」社好像刚醒过来,揉了揉脸,转头问。

「呃,没事。掉了个东西。」

链子上的鲸鱼吊坠不见了,金属环釦打开了一道缝隙,像是被什么挤开的。

安全带指示灯还亮着,已经能看见跑道。

「掉了什么?要紧吗?我帮你找找?」

「是个,手机炼的吊坠。」

吊坠是去年九月和亮一起去关西旅行的时候,在大阪水族馆的纪念品商店买的。

「很喜欢的话,要不要再多拿一个?」

「我没有手机,又没有需要挂的地方。」亮在结帐时说道,「你用着就很合适。」

「那塔矢你也办个手机怎么样?」

「我的话,不需要吧?日程会事先排好,很少有临时的变动。」从柜员处取回银行卡,瞥了光一眼。

「你知道我会在哪里。」说著,亮将吊坠放在他手心里。

亮送的,这么重要的东西,丢了可不行啊。

话是这么说,可光已经在能够活动的范围内看过所有的地方,过道里、桌子下面、杂志中间、椅子缝、靠垫背后⋯⋯都没有。弯腰往椅子底下看,也没见任何会反光的东西。

「进藤,我这里好像也没有欸。」

「⋯⋯没事,我等下再让乘务员来看看吧。」

落地后,跟社和仓田打了声招呼看着他们离去。拖拽行李的声音、背包和衣物摩擦的声音、模糊的谈话声,随着隔开商务舱的帘子拉开,在背后响起,一步一步挪到光的座位旁边,偶尔向坐在原位的他投来短暂的视线,然后在乘务员「谢谢,下次再见」的道别中一个一个离开。光在自己焦虑的呼吸和心跳里等著。

待所有乘客都下了飞机,让机组联系了地勤,上来把构造复杂的座椅打开翻了个遍,还是没有找到。

「——非常抱歉,只能麻烦您打这个电话挂失了。」

空乘小姐满怀歉意地说,双手递给他一张便签,「我们会尽力帮您找回来的。」

机组还要去赶下一趟航班,也不能耽误人家太久。

走出廊桥,立刻打开手机,越过十几个未接来电的通知,直接拨打了便签上的号码。

「喂,羽田空港失物招领处,请讲。」

「您好,我是今天NH0970航班的旅客,座位号是11C,在座椅附近掉了一个虎鲸吊坠,麻烦帮忙备案一下。」

「好的。您贵姓?」

「进藤,进入的进,藤花的藤。」

「好,进藤先生。请重复一下您的航班号,这边为您纪录。」

「NH0970,座位在11C。」

「嗯。还有您刚才说遗失的物品是⋯⋯?」

「是个虎鲸的吊坠。」

「什么吊坠?」

「虎鲸。」

「抱歉,您掉了虎鲸?」

「是虎鲸的样式。」

「不好意思,刺身应该是不能带上飞机的⋯⋯」

「我说!那是个!虎鲸,逆戟鲸!的吊坠!」

光小臂上搭著西装外套,衬衫扣子解开两颗,焦急地扯了扯领带,一手拿着电话。

「——挂在手机上的那种!」

在登机口候机的旅客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

「喔喔喔喔,原来是手机炼啊。好的,这边已经记录了。还请您留个联系方——」

「就这个号码!找到请立刻通知我!谢谢!」

不耐地结束通话,光以最快的速度冲到行李转台取回箱子,朝出口走去。

前前后后耽搁了约莫四十分钟,幸好离宣讲会的场地不远,不碰见主干道的晚高峰,应该就可以赶上。

想起手机上和谷的一连串未接来电,刚要去确认,忽然听见出口的通道上传来一阵骚动。

「——来了来了!进藤本因坊!」

「sai!是sai对吧!」

眨眼间,大约有三四十个人把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听不清是什么的问题朝他扔过来。下意识握紧箱子的拉杆,瞥见伸过来的麦克风上「周刊现代」四个大字。

越智上个月就有发来邮件,说《周刊现代》爆了「进藤光就是sai」的料。

那是一本面向工薪族的综合杂志,除了尖锐的社会问题之外,还刊登一些公众人物的新闻。自新编辑长上任后,女星裸照的份量受到管制,论调也变得更加保守,各类「丑闻」的报导却似乎增加了。

「幽玄之间」的伺服器疑似遭到骇客入侵,sai这个帐号自注册以来的活动纪录都被公布出来——平成十一年曾频繁地在东京涩谷区一家网咖登录,时段集中在暑假,其他的时间点也多符合中小学的休假日。

杂志社有记者前去网吧探听过,当年打工的服务生都早已离开,只有老板说确实记得有一个浏海染成金色的少年经常出入,因为是很有记忆点的发型。

——收到邮件时在亮家,盯着手机上杂志内页的煞有介事的图片信息和文字内容愣了好久。

谁?谁是sai?我是sai?sai不是佐为吗?我是佐为?

左想右想,只能是在名古屋的那次登录被传出去了。

当时只觉得是个不着边际的谣言——饶是任何精通围棋的人,都能明显看出他和佐为的棋的区别。对这种无良的八卦媒体,也没什么可出面解释的。却不曾想已经发酵到这种程度。

闪光灯噼哩啪啦在眼前炸开,光抬手挡住眼睛。

「——进藤本因坊您和sai是什么关系?」

「什么『什么关系』⋯⋯」

「证据确凿的情况下您还有什么要反驳的吗?」

「哪来的证据?怎么就⋯⋯」

「您当年为什么不再上线了?」

「不是⋯⋯」

说出口的话瞬间被更多的问句淹没,像几十台坏了的复读机在耳边大吵大闹,似乎根本没人要听他回答,只想拍到他现在这副狼狈的样子。

一个说著大阪方言的旅行团浩浩荡荡地从一侧的自动扶梯上来,也紧跟着在人群的外围停下脚步。

「——喔,这啥,大明星啊!」

「挺帅啊,一会儿看看能不能合个影。」一位阿姨掏出相机,「虽然不认得。」

「哪个事务所的?是哪个事务所的?」

「哇,等等,这可是《周刊现代》啊!有什么不伦事件吗。小伙子年纪轻轻的,可真看不出。」

「唉,现在的艺能界也是烂透了。」

乌压压的人越堆越多,出口都快要堵上,也不见有安保人员来管。场面开始变得有些超现实。

而且谁不伦了啊!!

眼见状况越来越离谱,像是突然下定决心,光大臂一挥,推开试图靠近的两个记者,抢过了他们手里的话筒——

「好,行,我就是sai!我没什么要反驳的!

「我不上线是因为换号了!考上职业就不想再用那个网名!」

深吸了一口气。

「所以,今后谁还想下棋,尽管来Hikaru那个号约!就这样!」

他的声音回荡在机场大厅里,躁动的人群霎时间沉默下来。

「——您说的是真的吗!!」

「请再提供一些信息!!您和塔矢行洋大师自当年的对局之后还有没有再下呢?!!」

「有人说从那场巅峰的对局中见到了『神之一手』的境界,请问您本人对此有何看法?!」

⋯⋯

随即又引发了更大的骚动。

明明只是陈年旧事引发的小道消息而已,不管世人相信与否,事到如今都不会对他和身边人造成什么实质的影响。

可又恍然想起越智在短信里的叮嘱——

「围棋虽然是个小众领域,但这两年日本的成绩都不错,又因为普及工作,也吸引了不少业余爱好者。关注度高了,现在都能有纸媒为了销量捕风捉影拿你开刀。

「人言可畏。今天是你,明天又指不定是谁了。你和塔矢他,最好都小心点。」

⋯⋯没错。

如果是亮的病情被公布出来,后果将远不止如此。

用手臂挡着四周推推搡搡的人,躲开快要戳到嘴里的话筒和喷到脸上的唾沫星子,光觉得自己要聋了。

绝对⋯⋯他绝对不能让亮遭遇这种事。

「——所以这家伙到底在干嘛?」

参加宣讲会的棋手都已经就位,只差进藤还不见人影。和谷在后台的阴影处瞥了一眼手腕上的老虎头[4]

「这都七点二十了!」

「社说进藤有东西掉在飞机上,」越智看着新收到的邮件,「要等乘务员来找。」

「也不能这么久吧!而且我打过超多次电话了,这家伙都没开机欸。」

「多久之前的事?」

「大概二十分钟前?」

「那我现在再试试。」

看越智拨了进藤的号码,将手机贴到耳边。屏幕暗下去,半晌的沉默。

「所以通了吗!」

「你小声点。」越智皱了下眉,瞟了一眼演讲台的方向,「通了,但是忙音。」

「哈?这家伙一下飞机能给谁打电话啊。」看了眼自己的手机,「也不知道回我一下。」

「⋯⋯要不,你去联系塔矢试试看?」

「嗐,他能知道什么啊!」

这么说著,还是从通讯录里翻出塔矢家的号码拨过去。

「嘟——嘟——」

「喂,」很快就接通了。「这里是塔矢家。」

「喂!塔矢,我是和谷。问你个事,你知道进藤在哪吗?」

「进藤的话,不是应该和你们在一起吗?他说今晚会在有乐町的宣讲会。」

「⋯⋯问题就是现在他不在。」

站在幕布旁,望向演讲台的方向,能看见伊角还在努力放慢语速拖延著时间。

伊角学长⋯⋯本就不擅长要应对这么多陌生人的场合。

可是在场记忆力过硬,能临时背下这么大篇稿的也只有他。

这原本都是应该由进藤来做的。

在台下的人看来可能只是说得慢了一些,倒也冷静自如。但从后台的视角,能发现伊角学长只是能维持上半身的稳定而已,讲台后面的膝盖已经抖得像筛糠。

——进藤光,你这混蛋!

「⋯⋯塔矢,其实我有个不情之请。」

「怎么了?」

「如果你现在方便的话,能不能麻烦过来一趟?」和谷深深叹了口气,「本来这次招待的就是NHK杯的各家赞助商,你又是参赛者代表。是进藤这家伙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非要顶下这次的指导棋。明明他本来也不爱巴结这些人⋯⋯」

肩上被什么碰到,转头看见越智正一脸惊恐地瞪着他。和谷摆了摆手。

嗐,谁都知道不能随便打乱总务科安排的日程,否则会造成棋院财务报表的问题。但现在是非常时刻。如果进藤再不来,又没有候补,一会儿辻利先生的指导棋没人下,大家可都得玩儿完。

「进藤他——」

「好,我知道了。待会见。」

⋯⋯

各方致辞结束,来宾和棋手入座,椅子的木脚抬起来又敲在大理石的地面,长条的白色灯光照在棋盒的木纹和棋盘的刻线上,显得原本不高的天花板更加发灰。窗外已经是深蓝色,漆黑的树影在马路对面的灯光前摇晃。

客气的交谈声渐渐响起。出版部的记者在不远处做简短的采访,快门声有些突兀地夹在其中。

「晚上好,富田先生 。」

「喔喔喔,和谷君,真是好久不见。」老人微笑道,慢悠悠地拿起手旁的银边圆眼镜戴上。

富田先生是NHK的台长,第一次见面还是05年去电视台担任应氏杯转播解说的时候。后来的宣讲会上也下过几次棋,其间有闲聊几句,感觉老人家是很和蔼的人。

以和谷的经验,这几年来面对过的赞助商也好、官员也好、别家媒体也好,虽然围棋水平不一,对职业棋手工作的了解程度也有别,但大多还是挺好说话的,即使真的有冒犯之处,也并非出于本意。

拉开椅子坐下,用余光看向邻桌。塔矢按时赶来,现在已经就位,而对面就是本次NHK杯最大的赞助商辻利光彦先生,时常见报的一位企业家。

第一次碰面还是在今年的始打式,对局前的冷餐会上由森下老师引见的。记得那天贵宾席上统共坐了五人,不是声名显赫的资本家,就是德高望重的政要。

资本家和企业对体育赛事的赞助已经屡见不鲜。围棋近年来关注度变高,是有潜在商业价值的运动项目,依靠比赛的收视能够为商家带来宣传效果,也算是留下良好公众印象的会社文化。

出于好奇,还是去谷歌查过辻利光彦的详细背景。他本是新闻杂志《周刊现代》的创始人之一,二十年前卖掉了公司的股权下海经商,借着泡沫靠房地产攒了第一桶金,好像和厚生省的内阁大臣也关系不菲,印象里是近几年才出现在围棋赛事相关的场合上。这次赞助的金额应当也不小,确实是不能够怠慢的人物。

「——晚上好,辻利先生,久等了。今晚由我为您下指导棋,还请多多指教。」

塔矢他⋯⋯相比进藤自来熟的个性,会让气氛更严肃一些,但以他的修养和业务能力,应当出不了什么差错,不过这种临时调度还是够让人头大的。

请富田先生放了九个让子,和谷拿起自己棋盒里的白子,努力把注意力放回自己面前的棋盘上,观察著黑子的棋步做出指导性的调整。

明明应该没问题的⋯⋯塔矢都已经来了,辻利先生也什么都没说,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可就是无法不分神去关注旁边的动静。

远处有人在谈话,耳边都是落子的声音。

真是的!都怪进藤那家伙,待会可得好好和他讨个说法。

⋯⋯

「我认输了。」

塔矢的棋局好像先一步结束。

听见辻利先生低沈的、带笑的声音,「承蒙赐教,受益匪浅。不愧是史上最年轻的名人,看来NHK杯的优胜也是意料之中啊?」

「您过奖了。面对棋赛,每位棋手都会全力以赴,我也是如此而已。」

「呵,『全力以赴』吗?这样便好。昨晚的庆功宴上就打算向您道贺,只是不巧没能遇上。」辻利调整了一下西装外套口袋上别著的钢笔,看着亮,咧开嘴,露出状似惋惜的笑容,「今天这局指导棋,好像原本也是由进藤本因坊来下,不知是什么让您突然放下了身段呢?」

亮扯了一下嘴角,「您言重了,社长。」

「哈哈,也是。毕竟占著三大头衔之一,总不能净是受人关照啊。」

「呵,您若有闲情,不如来复盘?」

「抱歉,如有冒犯到塔矢名人,还请见谅。」辻利向后靠了一点,「本人棋艺不精,比起复盘,倒是更想看您检讨准决赛和伊角慎一郎九段的对局。当时错过了转播,实在是心有抱憾。」

话音刚落,面前的年轻人流露出惊讶的神情。

「怎么,莫非,有什么难处?」

「不⋯⋯」

「能赏我这个脸吧?」

亮听得见自己紧绷的心跳。

记得早上看到了这局棋和自己写的检讨,只是像其他的棋谱一样简单地过目。

手帐就在身后,西装的口袋里,「请允许我看一眼笔记」这样的请求差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当然。」

开局还能想得起来,最终的盘面也有清楚的印象。

前五十多手都还算顺利,最差花一点时间也能算出来。白棋第七十六手不出意料的「小飞」、自己在下方以「靠」应对之后,可能的变化太多,忽然无法确定应手,脑海里一下变得模糊。

记得第八十四手,确实被标了星号,注的那句话却怎么也⋯⋯记不清了。

——如果是伊角さん的话,会怎么下?亮在以前的记忆里搜寻着伊角的对局,一边计算著如何达到最终的棋形。

「下一手呢?」

和谷听见辻利的声音,朝他们的桌子看了一眼。亮盯着棋盘,露出了对弈时才有的表情,左手在腿上紧握。

话里似乎有些不耐烦的辻利先生却端正地靠坐着,目光在棋子之间移动。

不是在排准决赛的对局吗,塔矢怎么会这么紧张?

「——是这里。」亮将手里的白子「𠴲」一声落在盘上。

辻利向前倾了一些,端详著这一手。

「针对上一手,白棋先在这里『粘』上,如若不理这处——」

「如果让黑棋在下一手『扳』出,这里的棋形就散了;」辻利拿起矿泉水瓶拧开,「所以之后呢?」

亮知道自己平静的面具有一瞬间裂开一道缝。明明对方一直看着棋盘,却觉得像猎物一样被盯着。

之后⋯⋯自己怎么下?那天的自己,在伊角さん的这一手之后,会如何应对?

先手胜三目半,没有大范围的拼杀,这是一盘在赛场上极为少见的、风和日丽的细棋。

这里,究竟要怎么走,才能达成终盘那样的局面呢⋯⋯

和谷脑中急急地过著种种可能——伊角学长讲话后没有指导棋,正在另一个厅的冷餐会应付外部媒体的人,现在应该也闲下来了。

快步走向相隔一条长廊的人群,在餐台旁找到了握著酒杯的伊角,带着他冲了回去。

「欸,和谷?怎、怎么了⋯⋯」

「我也不太确定,反正你过来就行了!」

塔矢给辻利先生摆那局棋的样子,实在是不对劲。

直觉告诉他,塔矢陷入了某种他自己也无法求助的困境里⋯⋯

回到原位的时候,那一手果然还没有摆上。

「——失礼了!辻利社长,我是负责这边会场的和谷义高。」做出很着急的样子迎上去,「指导棋的时间已经结束,塔矢名人在偏厅还有提前预约的采访,《朝日新闻》的人也已经到了,您看要不这样,这盘棋还是请另一位当事人伊角慎一郎九段来给您讲,想必您不会介意吧?」

和谷搓着手掌,努力地赔笑。

辻利转了过来,又看了看塔矢,还是点了头。

塔矢很快退后,让出座位,飘动的长发遮住他的表情。他拿起外套,转身走向另一处会客厅。

「抱歉。」

从身边擦过去的时候,听见他轻声对自己说。

那个眼神⋯⋯塔矢他,没事吧?

还从没见过他在公开场合如此紧张无措的样子。

到底发生了什么?

夜风浇在脸上、身上,亮觉得身体冰凉,头却热得发疼。

走入一座公共电话亭,让硬币响亮地坠落下去,拨通了一串手机号。机械的按键音过分地熟悉,听得他胸口发紧。

无端地想起了外祖父去世时的场景。

「小亮,明子。」老人靠在床上,闭着眼,微笑道。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吧。』最近常常有这种感觉。」

三年前的应氏杯临时退赛,从上海直接飞往旧金山,只为了见外祖父最后一面。

上次见到外祖父,是约莫十年前了。回忆起来,只记得他的笑声像最低的琴音,手掌很厚很热,指根的茧滑滑的。

亮坐在床边,将手放在外祖父的手心里,就和小时候一样。

「已经长这么大了。」老人望着他笑道,「明子,小亮也⋯⋯和千代子很像啊。 」

老人古雅而悠缓的京都语调听起来陌生又熟悉。

自小在东京长大,他已经全然长成一般关东人的样子,但从母亲那里还是偶尔能听到不一样的方言。此时看着外祖父握著自己的手,语重心长地说着体己的话,便忽然明白了母亲身上的特质是从哪儿来的。

心里忽然被什么触动了一下,感受到那份血缘的亲近。

一天后的早晨,外公离开的时候,就如同睡着了一样。

壁炉顶上,漆木座钟「哒、哒」地走着。藤椅靠在窗边,窗开着,欧式墙纸上的碎花图案似乎随着微风摇晃。斑驳的五斗柜上安静地立著中国样式的瓷器,新鲜的美洲大矢车菊沾著湿润的阳光。

不像在美国,更不像是在日本。仿佛身在一个融合的、不安定的时空,一切都显得不那么真实。

死亡究竟是什么?记忆的蓦然中断,存在的瞬间消亡,在当事人看来,会是什么感觉呢?

如今,借由最单纯的睡眠,亮也体会到了这样不真实的「逝去」。

既没有痛苦,也无法结束他的生命。

只是在每个濒临黄昏的时刻,由心中的眷慕敲响了今日的丧钟。

熟悉的号码似乎拨了很久。

「——喂,塔矢吗?」

终于接通的时候,背景音很安静,光的声音却像是在刻意地压低。

「进藤。是我。」

心里堆著太多来不及赋予词句的情绪。需要一个出口,让他能够呼吸。

「你在哪?」

听筒里忽然响起鸣笛声,又渐渐弱下去,似乎是一辆消防车或救护车从旁边很快地经过。

「我在⋯⋯和你约好的地方。」

狠狠抓着电话,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自尊让他克制住欲泫的难受。

「那个,真是抱歉!听说都是因为我迟到了,让你被和谷叫去顶包⋯⋯现在结束了?那边一切都好吧?」

面对针刺般的质询,本能地背过身去寻求柔软的慰藉,可是发现仅剩的温柔,也来得那么残忍。

竟然连光都会⋯⋯欺骗他。背地里做出这样的安排,明明日程已经很满,明明也不喜欢这种活动。

「嗯,还好,只是⋯⋯」

而今天他就是搞砸了。彻底的、没有挽回余地的失误。好像真的因为意外与病症,就理应在这之后被身边的人、被光他们保护起来一样。

不是这样!不能让光这么想,不能让他有负担。更不能允许自己变成这样。

喉头发紧,用手捂住嘴,却发现沾到了眼泪。

心狠狠地一抽,转而麻木,快要决堤的话语被咽了回去,什么都变得索然无味。

「只是,今天已经,不想吃鳗鱼了。」

亮觉得自己的嗓音很陌生,又平静到不可思议。

「找个地方,我们一起喝酒吧?」

⋯⋯

以前没做过的事,希望都能留给这一晚。

那场他没有半点记忆的车祸,也仅仅是让每天都成为了「最后一天」而已。

明白了天一亮就会死去,似乎,也就没什么好忍受的了。

新宿二丁目密密麻麻的灯牌像巨大的杂志封面,或者诡异的碑林,从夜空的缝隙里注视着他们。和光穿过摇晃的人群,拐进冒着潮气的支路里,进了一间门口贴著最多花花绿绿海报的酒吧。

一脚陷入纷繁的灯光里,嘈杂的谈笑、碰杯声融化在酒气和吧台缭绕的烟雾中,小舞池的音乐在鼓膜背后一下一下冲撞。

从来没有像这样喝过酒。不记得点了什么,也不在乎,杯子也好,瓶子也好,里面的液体就是最万能的安眠药。

「——难道两个月的休假还不够您恢复状态吗?」

头脑里还不断重放著辻利的话语。

「谢绝了一些宣讲工作,准决赛的棋局都没能好好检讨,似乎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不过款待赞助方也是选手的义务之一,这并不会因为您是塔矢名人、是塔矢行洋的儿子,就有所改变。」

知道,他当然知道!

围棋再怎么是内在的修炼,职业棋手都还是要靠商业的活动来生活。

从小看着父亲,就已经明白,已经抱有觉悟的事。今天是怎么了?真的只是病症的原因吗?只是突然被问及月初的对局,发现记忆是混沌的一片而在懊恼吗?

「塔矢,没事吧?」

「——」又闷了一口酒。

「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要和我说啊!」

「⋯⋯」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迟到,我知道出差和宣讲会连着排在一起会很勉强,可是⋯⋯呃。」

「⋯⋯」隔着酒瓶狠狠瞟了光一眼。

「总之!你不能再喝了!塔矢。」光拨开亮的手拿走酒瓶。「我送你回去。」

光刚起身,却被什么东西拖住。亮一手支著头,另一只手抓着他的袖子。

「哈,终于愿意搭理我了吗!」光立刻坐回沙发里,期待地等了几秒。见亮仍没有和他说话的意思,便自顾自地嘟囔起来:「和你说啊,我今天可惨了。

「你送我的鲸鱼,坐飞机的时候丢了,找很久都没找到。

「在机场突然被围堵⋯⋯你说现在的人是不是⋯⋯别人随便说个什么都能信啊?唉,算了,应该也不会有下一次。

「去有乐町的路上又碰见塞车,好像是有什么地方失火了⋯⋯那什么,我们还是来聊点开心的吧!你和庄司昨天那局——嘶!痛欸!」

亮皱了一下眉,趴在桌上,头也不抬,伸出手用力捏住光的脸。

「你好⋯⋯吵喔。」

做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感觉天旋地转,腿脚仿佛浮在半空。睁开眼,光的身影模糊地晃了晃,停在视野中央。

追着自己的棋的人那么多,怎么好像,就他不一样呢。

眼前这个人,凭什么只有他这么让自己注意,为什么偏偏会喜欢上他⋯⋯?

喜欢进藤光,又觉得讨厌,有时会赌气不想理他,不想给他好脸色。

可无论怎样都要让他在自己的视线之内。

多年沈淀下来的心思,好像终究没能来得及诉说。

他们已经无法拥有同样的时间了。

虽然夺得了优胜,可NHK杯决赛的那局棋,始终让他后怕。

时常会觉得庄司君是⋯⋯和进藤很像的人。

看起来大大咧咧,棋路的风格却跳脱而诡谲。很有潜力,似乎拥有着源源不断的自信。

⋯⋯

「——我、我可是要打倒塔矢亮的男人!」

「哈哈哈,就是这样。不错不错,很有精神!」

「进藤?」亮推开棋院休息室的门,看了一眼坐在光对面的不知名后辈,「这位是?」

「啊,塔矢,你终于来啦!他是今年的准新初段,庄司啦!」光转头朝他眨了下眼,「比我小三届的院生。」

进藤认识很多人,有着自己不太能理解的社交力,或许由于同是院生出身的关系,听说他在这些后辈中很有人气。

「你好。」看着一脸脑子当机的表情、眼神里空无一物的棕发少年,亮微笑道。转头对光说:「所以?把我叫过来干什么?」

「今天带了便当。正好想试新的佛蒙特咖喱的菜谱,」光拿出一个容量夸张的二层饭盒,「一不小心煮多了,就想分给你——不是特意为你做的,所以不用谢我。快吃吧!我先开动了。」

「这样吗。」

对面的少年见状,僵硬地把自己的餐盒收起。

「那个,前、前辈们、我⋯⋯我就先走了!再见!」

三年前,和庄司君的第一次照面,当时没怎么把他出格的发言放在心上。后来,正如光所说,庄司成功地入了段,一步步在职业的棋赛中展现出实力。就和其他优秀的新人一样,让亮确实地产生了被后来者追逐的警惕感。

决赛时,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不容小觑的对手,庄司大胆而稳健的布局发挥了先手的优势,行至中盘之前,双方的目数都相差无几。直到他如愿地落入自己在中腹的缠斗中埋下的陷阱,失去下方的一小片地时,才产生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庄司的这步棋称不上缓著,只可惜不是呼应到全盘的最优判断。按当下的目算,只要自己的官子不产生任何失误,即使留他中央的黑龙苟延残喘,也是无力回天的。

等等。

亮摸到棋子的手突然停下。

——「松了一口气」?

现在和他对弈的人,可是三年前才刚入段啊。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被追得这么紧?

自己失忆前,庄司的棋力和他与进藤,明显还不对等。是对手的进步太快,还是⋯⋯自己的棋已经停滞不前?

不敢细想,更无从询问。这样的一局,即使赢了,似乎也没什么值得庆祝。

如果就此停留在原地,以光对自己的心情,在以后的对弈中,可能都会去迁就他?

很久以来,光都在他的身后一步。他享受着这样并驾齐驱的状态。如今难道要因为一场意外,就被轻易地越过?

决不能变成这样!

——但反过来想,这似乎就是他们一开始的样子啊。

在十二岁的那个冬天,和光下的第一局棋。那时自己看到的是⋯⋯一堵高高的、无法逾越的城墙。

从酒醉的晕眩感中重新凝聚起视线,看见光垂眼望着他,眼里满是担忧。

这样好像,也就是回到了最初的相遇而已?

说不定自己还会重新习惯起,从低处仰视他的感觉。

看着光的脸,亮忽然笑了。

结了帐,光叫服务员帮忙照看,想要出去打车。亮拽住他的衣服,力气大得吓人。

听见光叹了口气,抱着他的腰扶他起来。

发丝蹭著光的肩膀,一只胳膊挂在他脖子上,一步一拖地跟着他走,任由手臂被握著。

苦涩清冷的空气浇下来。雨声取代了舞曲的鼓点,在他们走到主路的人行道边缘时瞬间爆发,像无数支鼓槌砸到地上。光不断地朝马路上招手,空载的计程车却都径直开过去,或是接了别的人,像看不见他们一样。

水在亮的手臂和光后颈之间的缝隙里聚起一小滩,流到衣领下面去。亮的脸红得像发烧,呼出的酒气那么热,身体却比雨还冷。

「⋯⋯先在这里躲一下。」

被光扶著穿过从雨篷冲下来的雨水瀑布,来到一处闭店的商家门前。转身靠在冰冷的铁门上。一层温热的衣服罩下来,带着熟悉的香味。是光的西服外套。

「可不要睡着了?」光轻轻捏了捏他的上臂。

亮缓缓睁眼。

光的半个身子在雨篷外面,白色的衬衫已经湿透,豆大的雨点打在他背上,钻进半透明的衣物下面,几乎要漫到胸口的皮肤。寒气绕在脚边,背后的卷帘门一道一道地硌著,亮凝视著光眼睛,感到温暖的呼吸洒在脸上。

生锈的铁帘映着忽明忽暗的霓虹灯,仿佛宣示著泡沫破裂后,繁华注定的衰败。人去楼空的街区,只剩下相互搀扶的狭小街巷,将宽阔的道路挡在外面。

被暴雨关在这样的地方,在深夜孤独徘徊的少数人,好像也没有哪里能去了。

漂泊无依的感觉,使他没来由地恐惧。心里忽然升起了剧烈的反抗。

「进藤!」叫住了想要重新回到雨中的光。

「进藤⋯⋯你还有很多时间。」亮轻声说,震颤的声音在颅骨里打转。「而我没有了。」

「嗯?」

凑近了些,似乎是为了听清他的话。

清晰的体温,隔开了那个下著暴雨的世界。

「我已经,没有了。我和我的棋,会永远停在二十一岁的生日,所以,不要再⋯⋯」

不要再用你的温柔可怜我。

等了几秒,没有任何声音,只有嘈杂的水滴在飞溅。

光好像⋯⋯并没有听清楚?

呵,这样煽情的、自怨自艾的发言,没听到也好。

根本就不像是他会说的话。

一定是,今天喝了太多酒的缘故。

「——啊!」

忽然感到胳膊很痛。

「你在说什么啊!」光抱紧了他,双臂很用力,亮感到后背在发疼。

「不、完全不是这样,为什么要这样讲!

「明明你的棋在前进,塔矢!你都没有感觉到吗?一开始的那个月,我每天去棋会所都跟你下十二月十四日约好的那局棋⋯⋯可就算我完全按照第一天那样开局,你还是会走出不一样的棋路。」

「⋯⋯」

「最近也是,好像复盘总会带给你启发一样,你的棋风有在变化啊!昨天决赛的那局真的很精彩,有好多新的尝试⋯⋯即使头脑会忘记,围棋还是会被影响,这就是身体的本能一样的东西吧?即使长时记忆罢工,肉体也是会靠直觉记住的!」

会⋯⋯记住?

光捧起他呆滞的脸,让他抬头看着自己,双手带着凉凉的湿意,「不然你要怎么解释!」响亮的声音沈下来,语气慢了一些,却似乎愈发地痛苦,「即使你不记得昨天的我,不记得我们之间亲密的接触,你还是不抗拒我亲你!

「你总是,会在我吻你的时候回应着我,就像这样⋯⋯」

湿漉漉的唇含着雨和酒的气息,亮闭上眼,下意识地迎接这个热切的吻。

分明没有任何印象,却似乎是久违的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了,当下的柔软、温暖的触觉是他所知的一切。

有液体顺着脸颊淌下,凉的、热的。厚重的呼吸声是在雨中飘荡的纱帘,他们躲在里边,雨点是上面摇晃的珠串。舌尖在看不见的地方相碰,进退,交缠,体温尝起来是甜的,阖著的眼底泛起一圈酸。

去寻找光的手,竟摸到了自己的眼泪。

是吗,这样的感受,我还能⋯⋯再记得一次吗?

如果真的如你所说,那就太好了。

散乱的呼吸让身体变得燥热。微微睁眼,视线的缝隙里,一辆车慢慢地轧著雨水停下,有人撑著黑色的伞走出来,只是扫了他们一眼,便目不斜视地离开。风里飘来一丝菸草香,混著大麻微醺的气味,隐约听见不远的高处传来痛苦的、夹杂着欲望的⋯⋯男性的呻吟。

是啊,这里可是歌舞伎町啊。

一个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稀奇的地方。

不管是男是女,抑或是独立于这之外的人,无论是日本人、异邦人,或是不隶属于任何地方的、被放逐的人们,任谁都能在这里,肆无忌惮地幸存。

过往一直藏着的秘密,在这里好像变成可以展示的、引以为傲的东西。

手臂攀上光的后颈,亮含住他的下唇,轻轻地摩擦、啃咬,将身体压在他的胸口。

光舔舐着他的唇珠,手指摩挲他的眼角。衬衫上微苦的湿气和外套里温暖的体香一起在周身缭绕。

「唔⋯⋯嗯⋯⋯」

喉咙里涌出自己从未听过的声音,浸了酒精,变得软而沙哑,思绪似乎也跟着泡成含糊的一团。

从唇舌相接的地方开始,麻痒的电流扩散到全身,光的掌心抚摸着他的腰背,衣物的相隔忽然变得鲜明起来。

他想要更亲近的触碰。

⋯⋯

冒着大雨拉拉扯扯地踩上狭窄的水泥楼梯,跑进这家小旅店,推开最近的房门,任由亮拽着他的领带。脱去淋湿的外套,在安静的空间里,亲吻也渐渐变得轻缓。亮的脸上挂著快要干了的泪痕。

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帘紧闭,只有浴室的黄光漏进来。关掉正对着床的电视,侧面的镜子里映出他的影子,湿透的头发正乱糟糟地沾在一起,脸上还泛著酒后的潮红。

光开始冷静下来。

虽然进了新宿二丁目的love hotel,也只是为了避雨,权当开了个钟点房。不能乘人之危。

电子钟显示二十二点。亮躺在床上,闭着眼,或许是情绪的突然爆发消耗了过多体力,他似乎已经睡着。

黑发散在白色的床单上,纤长的睫毛随着呼吸声轻轻颤动。

看着亮的睡颜,有一瞬间觉得暴雨也好、工作也好、他人的非议也好,别的事都不重要了。

亮的外套还搭在床边。应该给他盖好被子,然后把两件外衣跟自己的衬衫和裤子一起拿去浴室烘干。如果亮醒了⋯⋯就给他看手帐,解释今天发生的事。

床头柜上放著一大包纸巾,拉开抽屉看了一眼,里面有几盒不同功能和规格的安全套,以及一瓶⋯⋯造型奇特的润滑剂。

用力摇了摇头,将刘海往后捋了下,勒令自己忘掉多余的旖思。

说起来,像他和亮一样关系的⋯⋯两个男性,应该大多也会去模仿男女之间的插入式性行为吧?

可单看基因表达,男人的身体并不适应那种方式的性交,要使用⋯⋯后面来做,多少总有受伤的风险,而且对于产生快感来讲,也并非必要。

光几乎可以确定,他对亮的感情不是以肉体的吸引为基础和养料的。

虽然在独自⋯⋯解决某些问题的时候,会把亮当作性幻想的对象,但他们不必是为了解决生理需求而相互依存的性伴侣。

恋人恬静的面容映在眼底,脑中忽地闪过了几个画面——无所遁形的原始欲望,在这样纯洁的脸庞面前,只剩下不可言说的罪恶感。

嘛,别胡思乱想了。和亮的关系明明可以更柏拉图一点的,还是亲亲抱抱举高高就好⋯⋯吧。

这么想着,看见亮忽然翘起唇角,睁开眼望过来,换了个姿势侧躺,好整以暇地看他。

「欸?!塔矢,你、你怎么没睡着?」

「嗯⋯⋯今天还有点舍不得。」又移开眼想了一下,补充道:「刚才有看到你超可爱的表情。」

哈,又是「可爱」?!他这辈子要跟这个词杠上了。

忽然想起抽屉里的东西,拉开看了一眼之后忘记关紧,有点心虚。绞着手指说:「那个,现在已经过了终电的时间,所以⋯⋯待会儿等雨小一点,我再出去叫车试试喔。」

既然醒了,还是送亮回家会比较好。

「我以为⋯⋯要在这里过夜?」

「嘛,如果一直都下雨的话,也没有办法啦⋯⋯」

「进藤。」亮不知什么时候坐起,忽然凑过来,「我们是⋯⋯恋人吧?」

「嗯?嗯。」咽了下口水,贴近的距离让光紧张地点了点头。

「把我带来这种地方,不会想做什么吗?」

瞄了一眼床头,亮的眼神有些闪躲。

一瞬间只觉得很委屈——怎么变成我带的了!不完全怪我吧⋯⋯那什么,是你刚才一言不合冲到雨里,拐进这条路扯著领子把我拖上楼的啊!

亮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脸上的红晕尚未退去,眼神湿湿的,有些松散,语调也比往常更朦胧,让人想⋯⋯

不行,不能开始妄想,不能乘人之危。

强压住那种冲动,光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回床上。

「塔矢,你醉了。」

亮仰躺着,眨了眨眼,好像在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醉了。

然后皱眉,摇头,注视著光。

「没有。没有醉!」

「⋯⋯」

眼前的人又突然笑起来,突然抬头去啄光的嘴唇,伸手揽住他的脖子,摸了摸他的头。

飞扬的凤眼里满是愉悦,仿佛盛了星星。

「喜欢⋯⋯」

绝对是醉到不行了吧。一会哭一会笑,情绪怎么可以这么过山车。

而且平时的亮⋯⋯根本不可能做出这样直白的举动、说出这样坦率的话。

「从那时候起⋯⋯就知道我喜欢你了。」

「欸?」光突然竖起耳朵,想要借机探听这个重要的信息。「『那时候』,具体是指什么时候?」

「⋯⋯四年前,你喊他『秀英』的时候。」

说完,亮抽回了手,慢慢抱起胳膊,周身竖起冷冷的防备,又有点埋怨地看着他。

哈?这又是吃的哪门子醋。

什么时候会当着亮的面说秀英的名字?讲点道理,这真的很少啊!他和亮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要说四年前,他那阵子也没来过日本?

而且说到底,洪秀英这个人,跟我进藤光命中注定的爱情又有什么关系!

像是被敲了一记闷棍,太阳穴一抽,头脑开始焦急地运转。

二〇〇四年的话,只能是宣布今年北京奥运会各国代表队成员名单的时候了吧?

当时看到韩国预选名单的时候觉得,「啊,果然有秀英啊」,可能是顺口说出来了——但也就这样而已?

「⋯⋯因为不想听见你,叫他的名字。」

「啊?」

「会难受。」

亮垂下眼,仿佛真的很伤心的样子。

「凭什么我还是『塔矢』,他就可以是『秀英』⋯⋯」

「???」

当然是因为,人家是韩国人吧?不同国家文化有别啊!

不是,那什么,这能是一码事吗,韩国人同辈朋友之间就是喊名不喊姓,因为韩国姓氏重复的概率太高了,会不知道在叫谁⋯⋯而且这不也是后来学韩语的时候你教我的嘛,现在怎么都忘了?!

见亮投来有点夸张的哀怨眼神,好像完全没有考虑到这点的意思。

不过和醉鬼讲这些道理是没用的。

那就⋯⋯

「亮。」

这样总可以满意吧!

看亮呆住没反应,又顺着调笑了一句:「小亮老师?」

不料亮露出了相当惊讶的表情,像是受到了不可饶恕的轻薄和冒犯,扬起手就把光的脸怼到最远的地方。

「谁允许你这么叫了,进藤!」大喊道,「不要捉弄我!」

——救命,好双标。

看准时机擒住那只在脸上乱拍的手,用力按到亮的身侧。

「好,我知道了啦!你别——滥用暴力。」

可恶,这人醉了之后,力气真的会变大欸。

压制在亮的上方,互瞪了几秒。就在觉得这场面过分幼稚,快要笑场的时候,身下的人眼底抽动了两下,移开眼神,晶莹的泪水霎时就涌出来。

「欸!」光立刻慌了手脚,想从他身上坐起来,又怕松开手只会让他更大力地耍酒疯。

没办法,只得低下头,用嘴唇带走他眼角的泪。

温热的体液就像夏天的海水,咸咸的。

亮真的安静下来,似乎是默许了。

他慢慢地朝光转过头,亲吻也随之散在脸颊、鼻尖、嘴角,直到落在他的唇上。

「唔、嗯⋯⋯」感到亮有些微的挣动,修长的手指扯皱了床单,「等一下、进藤、等⋯⋯」

回握住他的手腕,用拇指摩挲著掌心,顺势含住唇珠,舌尖来回舔弄,又滑到下唇轻轻厮磨。

抗拒的力道逐渐消失,怀里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光这才终于觉得自己安全了,便松开箝制他的力道。

手指从额角伸进长发间,穿过顺滑的发丝托著亮的后颈,慢慢进入他的口腔。

亮抓着他的肩膀,张开嘴迎接更深的吻。

在光的手摸到他的腰时,明显地颤了一下。

「——等等、要先洗澡。」

亮推开他,轻喘著,皱起眉,用责怪的眼神看着他,眼睛却还是湿的。

嘴唇泛起鲜艳的玫瑰色,覆著亮晶晶的水渍,随着混乱的呼吸微微开合。

什么叫「先洗澡」,洗完澡还要干什么?

「你也⋯⋯一起进来。」扭头看向了床边的空气。

喂,怎么越是讲这种误会的话的时候越不愿意正眼看人啦。

「呼,确实我也不太放心你一个人洗。」

「呀啊——!」将亮横著从床上抱起来往浴室走,亮愣了一下,开始用拳头捶他的肩。

身材再怎么优越,也是个一米八多的大男人,「别乱动啊喂——!塔矢,你知不知道你很重!」

「那就放我下来!我自己会走啊——」

水声隔着一层推拉门将浴缸填满。亮已经先进去浴室,衣服放在旁边。光犹豫了一阵,还是套了一件毛巾质地的浴袍。

一走到浴室里,便看见亮背对着他站在淋浴下面,一手扶著墙。发丝铺散在后背上,一半从肩膀滑下去,后颈若隐若现。

「头晕。」

大概是醉酒的后劲上来了。

「唉,叫你刚才点这么多酒,还混著喝。」

话音刚落,接到亮一记回眸的眼刀,光移开眼,撇了撇嘴。

「⋯⋯那,要不先坐下,我帮你洗头?」

拿过白色的塑料小凳子,半扶半推地把他按在上面。

手掌下,温暖的皮肤滑滑的。长发湿了水,像一大片沈重的黑缎,发丝任性地缠在指间。

赤身裸体的状态,伴随着如此亲近的肢体交流,自从进了浴室以来,不约而同地,二人的视线几乎没有交汇。

「呐,我说今年,是不是雨水太多了啊。」

总觉得做什么都在下雨。

「⋯⋯」

「啊,抱歉⋯⋯你大概也没有把天气这种琐碎的事写下来吧。」

「我有。」

「⋯⋯这样啊。」也太细致了点。「说起来今年冬天都没有下雪欸。樱花已经开得差不多,大概不会再下了。明明二十多年前,东京还有过暴雪的时候呢。」

「是所谓的『地球温暖化』吧。」

向前倾一点,手掌贴著亮的额头将浏海拢上去,让水从头顶流下。

「不过我是在那之后出生的喔!」

「⋯⋯『那之后』?」

「欸欸?先别往后靠。会冲到你眼睛。

「就是八五年冬天,暴雪造成的首都圈大停电。」

「所以——?」

「⋯⋯所以就是在九个月之后,第二年九月的暴雨天,我妈生了我啦!」

作为人口稠密的毗邻太平洋的岛国,似乎每次大规模的灾难,都会引发日本来年的婴儿潮。

或许正是由于意识到危机,才让人更加珍惜与伴侣共度的时光。

「欸。那停电就是十二月?」

亮稍稍后仰让他冲到最后一点额前的头发。

「正好我最近⋯⋯刚看了一部漫画。

「主角也是在一个暴雪的冬天,因为停电引发的事故,穿越到很多不同的时空里,以各种身分存在,还遇到了过去和未来的自己。」

「喔?」光关掉花洒,用毛巾从亮的发梢裹起来,「这么说来,这个世界上还可能存在着从其他时空来的我们喔?」

「⋯⋯我们的话,应该还会成为棋手吧?」

「也对。不过只有我们俩的话,一起做点别的也不错?

「可以住在很远的地方,过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听见他的话,亮歪著头,双眼一开一合。

「比如带着棋盘和棋子,在热带的无人岛上荒野求生,什么的?」

「哈哈,无人岛?听起来很有趣欸!」

将头发简单地擦到半干,光放下毛巾,听见亮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像抱怨一样的闷哼。

「不舒服的话,可以侧过来靠着墙?」

亮眨了眨眼,慢慢地把头和肩膀倚上去。

过了几秒,皱起眉嘟囔道,「硌。」

随后很自然地向后靠在光的身上。

「喂⋯⋯」这家伙,是豌豆公主吗??

不是这样的吧!这么一来根本没有穿浴袍的必要,早晚都要弄湿。

亮的体温透过柔软的衣料贴着他的心跳,呼吸声近在咫尺,耳尖几乎碰到他的嘴唇。

光低下头,想要忽略触觉上的刺激继续干手里的活,却只看见白嫩的肩膀和手臂。亮的黑发蜿蜒在细长的锁骨上,水珠滴在胸口,樱色的两点突起缀在上面,腰腹没有一点多余的肉,腹股沟流畅地伸入大腿中间——不行,赶紧停下。这才刚洗完头发!

并不是没有见过亮近似裸体的样子。出差有一起泡过温泉,在热海合宿的时候也看过他穿泳衣走在沙滩上,只披了一件防风服。

只是当时还在暗恋,自然不敢多看。现在确定了关系,就更是对人性的考验⋯⋯

「呃、嗯。」

亮下意识去挡光的手,水积在胸前,顺着肌肉的轮廓流下去。挪到腰间把水擦掉,又听见含糊的闷哼。

蘸了水的毛巾将皮肤染湿,慢慢升起粉色。

垂眼一看,亮的胯间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挺立起来。

——这谁受得了啊!

光伸手一把握住他泛著红晕的性器。

「啊啊啊——进藤!」

「塔矢,你真的,很色。」贴在亮的耳边,一字一顿地说。

就知道给他洗澡一定会有反应!

「只是在擦身体而已?」

还好穿了件浴袍,能够遮住不受管控的那里,否则现在可没底气对他说这话。

「嗯、那个⋯⋯不要碰。」

亮一边扭著腰想要躲开,一边去抓光的手。

「别乱动,想帮你解放。喂,这样下去会难受。」该死的你靠我身上蹭来蹭去只会有反效果啊。「呼,我又不是什么柳下惠,不要太为难我⋯⋯」

「呃、那里,好奇怪⋯⋯」

亮仰著头,脸颊埋在光的颈窝,吐息一下一下喷在皮肤上,嘴唇轻轻磨他的下巴。

「我们是恋人吧?」强忍着欲望,在亮的唇瓣上啄了一下,「要习惯被我碰才行。」

揽着他的腰,手指慢慢压着冠状沟敏感的位置来回套弄。

「啊啊,嗯、嗯⋯⋯」亮原本夹紧的腿微颤著渐渐放松下来,眉头舒展,视线寻找著光的眼睛,对他张开嘴,「要,kiss⋯⋯呃。」

一小截红舌伸出来,语音也因此变得含混。

可恶,原来喝醉之后会这么可爱啊。

吮着他的舌头,双唇覆住他的口腔,在里面搅出水声。扶住膝盖将他的双腿分开,手上不停地撸动。

亮在他怀里不自觉地挺起腰,唇舌的回应变得凌乱,呻吟随着津液溢出,混着手上黏腻的水声,视觉与听觉所及的一切都成了最好的催情剂。

「哈⋯⋯这么有感觉吗。」

蒸腾的雾汽模糊了周围的空间,光觉得自己的理性也开始随着飙升的肾上腺素而飞得遥不可及。

衔著亮软软的嘴唇,忍不住开始说一点擦边球的淫语:

「上次自己解决,是什么时候的事?」

「呃,没有⋯⋯我、没有。」

「啊?正常的生理需求,怎么会没有。你练功㖃?」

亮扭过头去,却看见被光抚摸的地方,又只得移开视线,耳根一片潮红。

光看着他,加重了手上逗弄的力度。

「嗯、嗯⋯⋯」

「我几乎天天都⋯⋯像这样,想着你,想着和你接吻的感觉,就可以,趁在浴室的时候⋯⋯」

「骗、唔啊、骗人!」

见亮拼命摇著头,一副被快感折磨的样子。反应这么青涩,身体的感受却又好像很明艳。

光觉得自己也硬得发疼,额角冒出的汗珠融入室内潮热的蒸汽。

「嘶——」

忽然觉得自己又硬又痛的部分落入一个颤颤的温软的地方。亮的手伸到他的浴袍下面,跟着他的节奏一下一下地动着。

「唔、一起,要一起变舒服。」

干。梦里才有的场景出现了。

「呃,亮。」拉住那只漂亮的手让他圈紧,在他手心里冲刺,「⋯⋯来,这样帮我。」

趁人之危就趁人之危吧,已经有了当个反派、坏事做尽、下场凄惨的觉悟。

「嗯⋯⋯嗯啊。」

「就像、我摸你一样⋯⋯感觉到了吗?对,很好,亮⋯⋯你做得很好。」

「唔,进藤⋯⋯」

亮抬眼看他,然后垂下视线,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被光握著的自己的手。

感受到这样大胆的眼神,听着亮甜腻的语调,光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一处,怕是再忍不了多久了。

「可恶——」

要撑住啊进藤光,第一次和亮一起做这种事,千万不能太快,不然好丢人的吧?

虽然意识是清醒的,也完全能感知到正在发生什么,但亮还是知道自己有点喝醉。

毕竟,如果没有醉,如果没有今天发生的一切,如果不是他不断地向光索求安慰,就不可能是现在这样的情境——暗示他一起做这种事,在浴室里,面对着光坐在他身上,把两个人的那里贴在一起握住,让黏腻的东西沾了满手,什么的。

暴雨敲打着紧闭的窗,耳边彼此的呼吸像飘摇的疾风,不真实的快感,好像在云上,又好像在深海。

「呃,进藤,不行⋯⋯了啊。」

「亮⋯⋯?要去了吗?」

「嗯、啊啊啊——」靠在光肩上摇头,盈满的快感却在下身兀自膨胀,不禁仰起脖子,让光吮吻着他的喉结。

「那、我们一起——」

他的手被握在光的手里,手心贴著两个人滚烫的欲望,触觉刺激细密得没有容赦。

一片浓稠的空白在一瞬间占领了所有感官,身体脱离了所有的支点,意识被挤到遥远的边缘,像被抛上云端,化身迷途的候鸟。

在这样的快感下,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尖叫出声。

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站起来、背靠在淋浴的墙壁上和光接吻的状态⋯⋯

热水从长发一侧流下,打湿了唇间的声音。

「嗯、哈啊⋯⋯」

亮一边动着舌头勾着他的,一边解开他的浴袍。湿透的衣料立刻沈重地坠下去,露出全部的肌肤,凝著薄薄的水汽。

慢慢触碰光的额头、眼睛、脸颊、脖颈、背、胸前的肌肉、结实的上臂。

都是好喜欢,喜欢到足以让人心痛的地方。

在亲吻的同时拉着光的手放在自己后腰上,有意无意地让他触碰到臀部的肌肉。

不出意料地,光惊醒一般地想要移开,亮却按住了他的手臂。

「哈、进藤⋯⋯」

「塔、塔矢?」

——什么啊,明明做的时候还亲暱地叫着「亮」的,才刚到过一次,这就改口了?

听着无休无止的水声,总觉得有些气恼。

「为什么,不做到最后?」

光像被按了暂停键一样盯着他,手悬在他的腰上,只有体温触到皮肤。亮心里一沈,抬眼看向光,委屈地拧起眉毛。

「果然还是不行吗?因为我⋯⋯是男人?」

「当然不是!」光收回手,握住他的上臂,「但今天⋯⋯」

「明明、要对我做什么都可以的啊⋯⋯」

亮移开视线,低下头。浏海遮住一半视线,细长的水柱浇在一侧披散的长发上,从发梢汇到胸口,在他们相贴的地方潺潺流下。

「反正睡着了,就都会忘记。

「和谁说了什么无关紧要的话也好,下了不怎么样的棋也好,无论做了什么,只要不写下来,我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

「你,明白我在说什么的吧。」

仍然没听见光说话,亮抿了抿嘴唇。

「所以,就算你想做得很过分的话,我也能让自己——呃啊!」

突然被扭转身体按着手腕压到墙上,正好在花洒下方,温热的水泼到头上脸上,无法仅靠鼻子获得足够的氧气。亮只好紧闭着眼,张开嘴来维持呼吸。

在这样的窒息感里,感到肩膀上被狠狠咬了一口。

「啊啊啊——进藤?!好痛⋯⋯」

咬紧了牙,亮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不怎么好看。

说话声狼狈地被水冲散,乱发贴在脸上,低着头竭力地想躲开流水,回头望向光,吃力地睁眼。

有的人,根本不是属狗的,却能比狗更像狗⋯⋯

还是平时看起来温驯,但突然发狠起来、牙口又很好的那种,大体型的犬类。

「再用这张嘴,说一个字试试。」听见光用力地在他耳边呼出这些词句,一下一下振著耳膜。

啃咬来到后颈,没有方才那么重,话语间的威慑却一点都没放松。

「因为你现在醉得不轻,所以我可以原谅刚才的那些话,但是——

「『做得很过分』、『忘得一干二净』?」一声轻笑喷在耳后,「好大胆的发言啊,塔矢。」

——光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你真的这么想?真的会,希望我们是这样的关系?」

⋯⋯啊啊,因为不想再看到你对着我忍耐,一直迁就我的样子。

「——不停地勉强自己,你是觉得这样就可以不负起任何责任了吗?!」

光突然大声说,近乎是吼叫的声音推开雾气撞在墙壁上。

本来还因为他的粗暴而生气。但现在好像,只剩下惊讶了。睁大眼睛,注视着他的脸。

亮从没见过光那么愤怒、表情如此扭曲的样子。

不完全明白,有点害怕,下意识地想要逃离,却又无法挣扎。

甚至因为光对自己袒露了这样的一面,胸腔里蒸腾起一种奇特的情绪。

似乎从他眼里看见了痛苦,还有一些⋯⋯很脆弱的部分?

即使这些都被充满攻击性的表达包裹起来。

「⋯⋯不能忘记,我对你做的任何事。」

「呃⋯⋯」

托着他瑟缩的脖颈,光咬住他的耳垂舔舐。血液像是要颤抖,酥麻的感觉从那里流向胸口。

此时心里惊奇的悸动,究竟是什么呢?

水也紧跟着完全打湿了光的头发。温热的水像从天而降的热雨,将他们拢住。

「哈⋯⋯不能,不能只有我一个人记得。」

水珠碎裂在地上,光粗哑的呼吸声充满了听觉,有粗暴的吮吻不断落在肩颈。

两个人依偎著彼此的体温,失去衣物的阻隔,所有地方都能紧紧相贴。

——啊啊,就像每次见他落泪、生气,或是对着自己发自真心地笑的时候,总会无端地觉得安心。

就好像⋯⋯某种程度上确认了,自己也在被光依赖著、眷恋着。

会这样想的自己,一定是脑子有哪里坏掉了吧?

「呃、呃?」

「——」

「进藤、那里是——!」

后面那个难以启齿的地方突然感受到什么冰凉的触碰,打断了亮的胡思乱想。

本能地向前想躲开,却根本没有余地。

「别动,」感到光的指节借着一种软滑的东西进入了体内。

「放松,是沐浴露而已。」

「呀啊⋯⋯」

因为异物的入侵而不自觉地夹紧了腿。体内的手指顿了一瞬,没有停下,只是动作变得更轻柔。

「塔矢、塔矢⋯⋯」不似常态,温柔到近乎陶醉的嗓音压着他的耳廓,按在手腕上的力道卸下来,光一点点吮吻着他的脖颈。「会痛吗?」

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与其说是痛,不如说是身体突然被进入的感觉,让人觉得危险。

「肩膀⋯⋯你咬的地方,很痛。」

「⋯⋯抱歉。」

抽离了他体内,光的声音有些黯淡。

亮回头,转过身。光把脸贴着他的肩窝,颤抖的唇试探著触碰那里的伤口。

「塔矢⋯⋯不要忘掉我。

「拜托了,只有你,要一直在我身边——」

近乎哀求的呜咽声从皮肤传到脑海,带着麻痒的疼。

亮抬起手,抚摸光后颈上湿漉漉的发尾。感到双唇在肩上的流连变成了细密的吻,来到嘴角,他尝到光泪水的味道。

「嗯⋯⋯我会的。」

心跳得很快,夹着杂乱的呼吸,让胸口的酸涩传遍了全身。

「我一定,会的⋯⋯」

想要回应他,想要去安抚他,可是为什么,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轻轻刺痛著喉咙。

「呃。进藤⋯⋯」

说话间,唇瓣在相触。

捧起光的脸,额头相抵,用手臂轻拭他脸颊上的水珠。

从他凄惶的眼中,似乎望见了那个遥远的、无望的梦。

「让我永远,记住你⋯⋯」

从浴室到床上,毛巾、浴巾散落了一路。带着香味的水汽与灯光一起跟随在他们身后,为皮肤笼罩上纱似的光泽。身体上原本没有完全擦干的一层薄薄的潮湿,似乎也已经在升高的体温中蒸发——

「啊、嗯、进藤⋯⋯啊啊!」

回到床上,仰躺着,光在他腰下垫了个枕头,正将头埋在他双腿之间。脆弱的地方被陌生的湿热包裹住,让他觉得危险,却忍不住想要打开身体去接受更多。

「不要、快点,吐出来⋯⋯!」

湿润的唇舌离开了那个地方,手指又缠上来,握住那里轻轻抚弄,光向前探去亲吻他的胸口。

「哈。好漂亮,这里⋯⋯还有这里。」

一边立起的乳头被含住,另一个被用手指逗弄。

指尖爬上光的手腕,想拉开,又不自觉地弓起腰随着他动。

「呃嗯、嗯⋯⋯」

感觉到肉粒逐渐硬起来,被牙齿轻磨著,用力吸吮出声音。

「⋯⋯喜欢吗?啾、喜欢我、亲你这里?」

「啊啊,不要、问了。呃呃——!」

「那就是喜欢了?」

下身的敏感开始抽动,涌出股股滑腻的液体,跟随光手指的动作发出情色的声响。

「⋯⋯又要到了?亮,不要忍住,射在我手里,嗯?」

照顾著乳珠的舌忽然更用力地舔弄起来。

「啊啊啊啊——进藤,进藤!呃呃嗯!」

视野只剩下一片空白,酸麻感从小腹扩散开,有什么东西从那里流出,两个小球被托住,前端的刺激还在源源不断地顺着皮肤和血管钻入。

「嗯⋯⋯不、嗯呜!」

刚才在浴室里,也是在光的手里解放。但这次,明明已经到达,却还是⋯⋯被他握住,肆意盘弄著的感觉,像是要剥开所有羞耻,把他推到从没有去过的、不能再高的地方。

毫无保留地被光玩弄著、甚至注视著高潮时的反应,居然会觉得这样的体验,也很棒⋯⋯

果然是因为,喝了太多酒吧,理智好像已经,坏掉了。

无暇思考这时的自己在光的眼里是怎样的表情。舌头像过电了一样发麻,张著嘴喘气,呼吸却根本无法平复。

光唇舌的触感似乎还留在刚才舔吻过的地方。

「亮⋯⋯嗯,亮。」

光握著胀大的性器,在他的大腿根磨蹭,肌肤上留下了晶莹的痕迹。

和平日所见的天真不同,纤长的睫毛下,那双眼睛流转着琥珀般的光泽,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诉说异常直白的情欲,亢奋而又隐忍。

手帐上写的是,他们在今年的二月十四日,才成为了恋人。

一个多月过去,仅仅依靠着对明天的约定来维持这段关系,除了亲吻之外,几乎也没有做过更多的事⋯⋯

应该会很辛苦吧?光每天都要考虑着他的状态和心情来行事。好像就是因为那场意外,才让他们的关系无法更进一步。

分明互相喜欢,怎么会是这样,没有结果的爱恋呢。

「嗯、哈啊⋯⋯进藤。」

——对不起,进藤,真的对不起。

靠得越紧密,抽离时就越痛苦。可还是会想要,不想在记忆清空之后的清晨,读著静止的文字,意识到自己已经全然忘记那样的心情,然后从头再来了。

想要引诱他,想要利用他的心情,让他对自己做出那种事。

想要他⋯⋯无法再离开。

神明啊,请原谅我的自私。

手向下移动,碰到大腿根内侧紧绷的肌肉,小臂夹着腰间的线条,亮在洁白的软枕上迎著光的视线抬起腰。

「进藤⋯⋯嗯,这里⋯⋯快点、进来。」

从亮的身上撑起,光几乎无法移开视线去拉开床头的抽屉。

亮的黑发散开在白色的床单上,光洁的皮肤上缀著几点殷红,呼吸是高潮过后带着情欲的乱,胸口剧烈地起伏,迷濛的水色眼眸眨了眨,缓缓朝他望过来。

双腿打开,刚刚解放过的性器乖巧地垂著,稀疏的毛发上水汽还未退去。

顺着亮的指尖,可以看见私处就藏在那片阴影里,全是湿润的红。

面对这样的景象,咽了下口水,成千上万种冲动的欲望叫嚣著钻进脑子。像是被眼前所见支配了一样,机械地朝床头柜伸出手去 。

「等等!」亮突然叫住他,「⋯⋯不要用,那个瓶子。」

「啊?」

见亮把脸别到一边,光看了一眼触手可及的东西。

嗯,作为润滑剂,造型确实相当显眼。是个直立的、甚至刻画了血管凸起的、粗壮的透明阴茎。

大概也是在嫌弃这个形状?

「嘛,刚才也进去揉过⋯⋯不过,再让我试一次?」光覆住亮的手,将中指抵在温热的穴口,「准备不充分的话,会受伤的。」

「嗯⋯⋯嗯。」

手指慢慢地顶进去,内里的柔软立刻缠上来,亮的肩膀瑟缩了一下,又慢慢地展开,眉头微蹙,从眼角看着光的手。

指尖重新碰到那个微微鼓起的地方。

「啊!」

眼前人身体一颤,打开的双腿有夹紧的趋势。

「是这里吗?」

亮侧着头,抬手挡住嘴,晃了晃脑袋,没有回答。

「欸,不是吗⋯⋯那这里呢?」手指再推进去一点,稍微按了按。

「唔、嗯⋯⋯」

什么啊,一直在摇头。好像是拒绝的样子?又用那种眼神看过来,到底是要怎样。

额角冒出汗来。脑子里快速浏览著看过的参考资料,回想刚才在浴室里揉按过的让亮有感觉的地方,一边摸索一边观察着眼前人的反应。

「所以果然是——」

「已经可以了!你不要、再用、手指了!」

在亮埋怨的羞愤表情里起身,「啊。嘶⋯⋯等我一下。」光哆哆嗦嗦地咬开一个安全套的包装,捏著硅胶前端的气囊,一点一点套在阴茎上。

努力忽视下身的膨胀感,向下捋开光滑的材料,深深地吸气、呼气。

「进藤⋯⋯让我,帮你?」

「不用!你别、别过来啊!没关系的。」

忍得这么痛,自己碰都得很小心,如果是亮的手⋯⋯这个套就可以直接扔了。

「喔。」

亮悻悻地缩了回去,双手放在胸前,回到刚才的姿势,小心地注视着他。

跪在亮的两腿之间,俯下身,双手撑在两侧。

「呃,因为是第一次,所以还是面对面地来,会比较好⋯⋯?」

「⋯⋯嗯。」

亮避开了他的目光,手指从胸口爬上来,抱住他的脖子。

「看不到脸,会害怕吧。呃、对不起,刚才在浴室里、吓到你了。」

胯下一触即发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弯腰,低下头,几乎贴著亮的胸脯,在他洁白的肌肤上喘息,「哈⋯⋯现在真的可以、接受我?能让我进去,你的里面?」

「⋯⋯笨蛋。」

「嗯?」

「你是、笨蛋吗。为什么?还要问这么多次。」亮的声音微颤,话语里透著酸涩。他抬手抚摸光的脸、眼角、额头。

「因为,想让你⋯⋯舒服。你太紧张的话,会受伤。」

如果第一次就没做好,被亮记上一笔,怕不是就没下次了。

「呃,总之,有哪里弄痛你的话,一定要让我停下?揍我也没关系!」

亮忽然抱住他的脖子,用力地点头,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语。

似乎有温热的液体流到肩膀上,而他已无暇去顾及。

「那,我们,来做爱吧?」

终于顶开那个肖想的地方,像是进入一汪泉水,热而柔软的触感一层层涌上来,紧紧包裹着他。

前端完全陷进去的时候,光深吸一口气。

「嗯、呃⋯⋯哈。」

也许是刚才的润滑做得比较充足,安全套表面也是油滑的质地,推进去的时候没有感到太多的阻力,只是很紧地被层叠的腔肉包裹。

在稍微停下来,想要后退的时候,又会被狠狠地吸住。

「你的身体里,好热⋯⋯」

干。

原来和亮上床的感觉,可以这么舒服?

和亮的内里紧密地贴合,下身整个被挤压的快感让他头脑发烫。

这可真是⋯⋯去他妈的柏拉图!

只埋入了三分之二,光就开始不可自拔地轻轻挺动着腰。触及某个地方的时候,又听到一阵婉转的呻吟。

「啊⋯⋯进藤、嗯⋯⋯!」

听见亮叫着他的名字,俯下身去亲吻亮的眼睛,用舌尖轻轻舐去眼角的泪痕。

「感觉到了?嘶⋯⋯放松点。我在这里。」

印象里亮一直很喜欢接吻,于是含住他张开的嘴唇,握著肩上推拒的手按到头两侧,一边用舌头探入口腔,逗弄他敏感的舌根,一边在他身体里慢慢地顶弄。

感到亮的身体重新臣服于快感,脱去了紧张和抵抗,支吾的声音全部被堵在嘴里,在分离开的间隙像决堤一样从口中涌出来,词句和不成词的呻吟搅在一起,混合著杂乱的吐息。

「——嗯,已经把我、全部含进去了喔。」

亮听着耳边低哑的气音,感到抬头的欲望再次被光的手握住。

「这里,又有感觉了?不会觉得痛?」

身体里的冲撞似乎越来越重。

「唔嗯⋯⋯不,啊、啊⋯⋯」

痛是不痛,反而是每次顶到那一点的时候带来的又麻又痒的快感,随着光的动作加快而堆积起来。

前端也被爱抚著。亮张开嘴想要回应他,却完全无法说出连贯的词句。

「塔矢。你里面,好舒服⋯⋯哈、这里、再让我——」

大腿突然被抬起,双腿弯折,膝盖贴到了胸口。被摆出这样羞耻的姿势,似乎让体内那个沈甸甸、很有重量的东西又进得深了一点。

「⋯⋯呃!」

光的腹部紧贴他臀部的肌肤,麦色的肌肉上凝了一层细密的薄汗,随着每次撞击一下一下地颤。

「你看,嗯⋯⋯亮,我们已经,在做爱了⋯⋯」

微微垂下眼,就能看见和光结合的地方——性器上裹着晶莹的水渍,总是向下有力地压进穴口里,又很快地抽出大半。

光的手指在自己的欲望上揉弄,腰被顶得摇晃,肉体拍打着,随着交合处的动作不断发出情色的水声。

「啊——嗯啊!进藤⋯⋯」

太多了,心里堆积的情感和此时的快感一起压在胸口,像要满溢出来的泪水。

眼眶开始发酸,突然不想让光看到自己现在的表情。

「哈、哈啊。嗯——」

「亮⋯⋯?」看到他用手臂挡住眼睛,光后退一点,动作慢下来了些,「有哪里难受吗。」

「没有——没有,啊、嗯啊!」

喉头发紧,咽下即将坠落的泪。亮摇了摇头。

「对不起,呃、亮——但我,已经忍不了了⋯⋯哈啊,亮,我喜欢你,对不起⋯⋯让我爱你⋯⋯」

性器被光的手指爱抚,灼热的潮水从下半身开始汇聚。

愉悦和幸福越是鲜明,就越是提醒着他,今天的一切即将被忘却。

体内的那点被反复地压过,身体颤抖著,逐渐要脱离意识的掌控。

快要到达的时候,漫无边际的无助和失控漫上来。

「啊、嗯啊!不要、呃——」

「塔矢⋯⋯」

几下猛烈的冲撞之后,视野褪成一片空白,周身变得滚烫,快感随着腰间细密的汗倾泻出去,像是在温暖的海里漂浮。

光握着他的手,又交换了一个深吻,唇舌间温柔的安抚让到达顶点的刺激变得绵长。然而体内的东西并没有退出去,反是杵在里边转了半圈——光转而从背后抱着他,右手拉过他的手腕,让他一手架住自己的膝窝抬起腿,随后从腰间伸到身前,开始了新一波的抚慰。

「呃、啊⋯⋯进藤、啊啊、嗯⋯⋯」

「塔矢,对不起,还不够,哈啊⋯⋯再让我、进去一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嗓子已经有些哑,视野模糊地摇晃,手臂和双腿使不上一点力气。

光的左手向前探去,抬起他的腿向前推,摆出近乎是后入的姿势。亮反手勾住光的脖子,去含吸他口中的唾液。

身后人的性器仍然巍巍地立著,泛起狰狞的红,换上新的安全套,重新压着侵入体内,让亮不禁颤了下。

「哈啊⋯⋯啊!」

「嗯、亮,你真的、好棒——」

大腿和小腹之间是一片溼滑的狼藉,在每一次整个埋入、囊袋撞到臀肉的时候拍打出淫乱的水声。

最后的几次,无力地趴在皱起的床单上,枕着自己的双臂,粗重的呼吸声落在耳边,后颈被托起,迷迷糊糊地回应光的吻,从唇齿间泄出意味不明的呻吟。

「唔,不要、了⋯⋯进藤,呃嗯——」

「啊啊——已经是,最后、一次了。」

「呃、嗯,啊⋯⋯」

嘴上这么说著,还是鲜明地从身后顶入,坚硬的肉柱沈甸甸地压着他,鼓胀的囊袋在臀肉上击打出声,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体内的那一点被不停地辗过,到达了不知是第几次的高潮,只觉得下身酸麻地抽动了下,却好像什么都没能射出来。

又一段被快感填满的时间,终于,光从他身体里退了出去,可错觉那个形状还留在里面。

翻过身仰躺着,眼角和脸颊落下温柔的触碰,光的呼吸贴在嘴唇上,亮微张著嘴伸出一截舌,任他探入里面轻轻地舔吸。

眼皮很重,对周围的感知已经开始模糊,可还是眷恋着这一刻的温存,不想就这么闭上眼睛。

下身的湿黏让他皱了皱眉,想要伸手去擦。

「没事,会清理干净的。」

「呃⋯⋯」

「——睡吧,亮。」

手腕被轻柔地握住,肩背和膝窝落入一个很温暖的怀抱,听到了有力的、稍快的心跳。

「别担心,我在明天等你。」

潜伏许久的倦意终于淹没了他的意识,在光的呼吸声中,放任自己沈沈地睡去。

三月二十一日,晴。

暴雨后,理应是个明亮的清晨。可光睁开眼时,房间里还一片昏暗。

低头看见亮躺在他怀里,安静地闭着眼,长发散在枕头上,带着浴液的香气。

转头瞟了一眼时间。十点。

像是察觉了他细微的动作,亮闷哼一声,双眼缓缓睁开,如同化开的清澈雪水。

迎上他的目光,露出温柔的笑意。

「呃⋯⋯早安。」

啊,他的恋人,真是太美了——晨起的时候,三分的慵懒,带着七分的端庄,像是从沈寂的深冬迈入下个春日,让周遭的一切都变得生机勃勃起来。

早樱妆成砌满树,动时艳,静时芳⋯⋯嗯,简直让人想要赋诗一首。

下一秒,却见那双春意盎然的水色眼眸中,浮现了一丝惊恐的涟漪。

「——呀啊啊啊啊!」

一声尖叫回荡在歌舞伎町某情趣酒店的房间里,因为良好的隔音幸而没有外传。

看着亮抱紧枕头,像见了鬼一样迅速从他怀里跳起来,挪到床缘,双腿着地的时候,又狠狠一个趔趄。

「呃!」

「亮——」

「你、不许过来!」

光想要跑过去,亮却立刻扶着床转身,抓起被子挡住身体,径直退到了最远的窗边。

「开灯。」

听话地把床头灯打开,这才想起自己还一丝不挂,那瓶形状诡异的润滑剂正歪倒在桌上,床上杂乱的被褥和床单欲盖弥彰,地上似乎也没⋯⋯

亮的视线悬了两秒,又触电般地从他身体上移开,嘴角抽了下,像是见到什么不堪入目的东西。

在房间里紧张地扫视了下,又缓缓地望向自己脚边——

光看见那一堆用过的安全套如同某种装置艺术一样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地毯上。

一、二、三、四、五、六⋯⋯嗯,好像已经没有数下去的必要了。

昨晚有那么夸张㖃?

印象里应该是,因为进去的感觉实在太舒服,亮的身体很配合他的律动,又一反常态地予取予求,不停地叫他的名字,所以⋯⋯像吃了春药一样,上头地做了很多次。

即使不是单方面的犯罪,但以初夜来说,好像属实过分了点⋯⋯

「进藤光,你这个变态!昨晚对我做了什么?!」

「呃。」

要死,昨天清洗完把人抱回床上之后,本来想着一定要比亮早起,要叫客房服务的早餐,亮醒的时候要注意氛围,不能让一切看起来太突兀,先安抚他的心情,再好好地解释。

只是,一起躺在床上,看着亮自然地靠着自己睡着的模样,忍不住想多抱一会儿,再一下就好。

居然就这么⋯⋯

「我要报警了⋯⋯」

「等一下,亮——我是说塔矢!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刚想靠近,就见亮像浑身竖起刺一样,拖着被子跑到一个最远的角落,眼神充满了防备。

「不要过来!进藤,早知道你是这种人我才不会喜——我一定跟你绝交!嘶⋯⋯」

望着亮越来越勉强的站姿,光担忧地从床上起身,慢慢向门口的衣架移动。

「不是,你别动,先别激动!那个⋯⋯还是躺下来比较好?」手帐呢?应该在外套里,要拿出来给他看。「是这样。啊,就像你看到的⋯⋯昨晚我是,和你上床了没错。但其实我们已经在一起了,你、你是同意的!」

「⋯⋯」

「虽然你不记得⋯⋯但我会告诉你你为什么不记得,一定要相信我——」

「混蛋,乱动我的衣服干什么!」

「不是——我只是想帮你拿⋯⋯啊!」

一个花瓶不由分说越过宽大的床狠狠砸到头上。光摔进被子里,觉得眼冒金星,周遭的一切像螺旋桨一样转了起来。

意识模糊间听到布料的摩擦和慌乱的脚步声。

门打开,一阵风灌了进来,又「砰」地关上。

啊。眼皮好重⋯⋯

他好像,睡了很久?

迷迷糊糊地,总觉得有个人影在眼前一直晃。

「⋯⋯塔矢?」

看见亮穿着浴衣斜倚在床边,绸缎似的黑发从一边肩膀披散,眼里氤氲著初醒的晨光。

「怎么了,亲爱的?为什么突然这么叫我,好生疏啊。」

亮微蹙著眉,略带娇嗔地瞥了他一眼,爬到床上,俯下身凑近,牵起他的领带,柔顺的长发垂到他的手上。

「呃⋯⋯?」

看着亮缓慢地跨坐到他腰间,双手撑着他胸口的肌肉直起身,和服稍硬的质地直率地勾勒出腰臀的线条。

光吞了下口水。

「早安⋯⋯今天也,来做吧?」

亮说著,视线躲闪了一瞬,又含羞带怯地望着他的眼睛,黑发间露出的耳尖染上红晕。

等等,是不是吃错什么药了?或者喝酒了?

「不想要吗?」看他迟迟没有动作,亮有点失望地垂下头,晃了晃腰,疑惑地看向他,「怎么突然这么生分,明明我们,每天都会做的?」

什么?这么刺激?

「而且已经结婚这么多年了,早上,要帮你解决,也是身为伴侣的义务⋯⋯」

嗯???

亮自顾自地伸手解开和服腰带的结,衣襟滑开,露出光洁的身体,拉过他的手,从锁骨开始向下,擦过胸前红嫩的两点,来到平坦紧致的下腹。

「哈⋯⋯这里,嗯、你喜欢像这样,碰我?」

他不禁跟随亮的手,来到他张开的双腿间,握住那根湿润的秀挺轻轻动作。

「呃!嗯⋯⋯还有这里,喜欢我用这里,含住你的感觉?」

亮的腰臀随他手的节奏摆动着,轻薄的布料下未著寸缕的地方贴近他胯间的肿胀,用臀缝里的秘处磨蹭著挑逗他挺立的前端,又不停从嘴里发出好听的嘤咛,撩拨着他理智的弦。

「嗯、光,进来⋯⋯今天也要你、射在里面——」

就算这样的场景左想右想都很荒诞,也实在忍不了了!

像翻煎饼一样将亮压在身下,光握住他的手腕压过头顶。

亮很自觉地抬起腰,大腿张开,又将小腿搭在他身上,望着他的眼睛,情难自抑的喘息从微启的双唇间流出。

满头大汗,觉得身体里有什么要炸了,一手扣著亮的腰,一手握住蓄势待发的性器,对准那个让人流连忘返的地方,只想一亲芳泽、一发入魂。

就在准备好顶入的时候,一阵凉风从背后吹过——忽然,整个人被撛著胳膊架了起来,如同起飞一样远离了面前的飨宴。

回头一看,是两个穿着深色警服的男人拖走了他。

「进藤先生,您因为强奸的现行被逮捕了,请立刻跟我们走一趟。」

「什么?怎么回事?我没有——」

「您有权保持沉默,但您所说的一切都将成为呈堂证供。」

「欸?这种事,明明都是自愿的啊!塔矢⋯⋯」

「——警察先生,就是这个人!」亮站在他面前,厉声说,「他绑架我、囚禁我,趁我患失忆症的时候,欺骗我说我们之间是恋人的关系,并以此为由⋯⋯把我灌醉、迷奸我。」

目瞪口呆地听着亮对自己的指控,大喊道:「听我解释!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啊!」

警笛声淹没了他的辩解。被戴上手铐、押到警车上,用手腕上的金属绝望地敲打车窗,只收到了爱人冷若冰霜的注视⋯⋯

「进藤光,我看错人了,以前是我瞎了眼,才会对你有好感。那么,再见、不,是永别了。」

「不!亮、别走!亮——」

对着那个背影绝望地嘶吼,心里空落落地疼,仿佛整个人生都被判了死刑。

嗯?话说这警笛声怎么怪怪的?感觉像是躺在警车上,座椅倒还很舒服。

「叮咚——」

是门铃?

光猛地睁眼,只看见一团白花花的被子。

「不好意思。有人在吗?」

似乎有人在门口,一边按门铃一边敲门。

连忙从床上弹起来,披上烘干的浴袍就跑过去应。

「先生?您好,打扰了。」

门外一个穿灰色西装、戴口罩、打着红领带的年轻人朝他深鞠一躬。

「敝店是自助入住的服务,但您的退房时间已经过了,特此来提醒。如果需要续订的话,在门上插卡就好了喔?」

「啊,不,不用了,我这就走。」

「好的。说起来,又见面了啊!进藤本因坊。」抬起头,揭下口罩,年轻人的语气变得有些兴奋。

「嗯?」

重新打量了一下面前人的脸。似乎确实在哪里见过⋯⋯

「两个月前,在涩谷碰见您和塔矢名人的时候,好像打扰到很重要的事,真不好意思!」

喔,是他啊。

「啊,已经,没事了⋯⋯你,在这边工作?」

「唉,刚被公司辞退了,只好到这边打工讨个生活。

「能再见到您真是太高兴了,平时这里就我一个人值班,都没人聊天的,只能养养拓麻歌子⋯⋯」

说著,他朝房间里的狼藉看了一眼。

「那个,辛苦您了!欢迎下次再来!」

穿好衣服,离开酒店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多。

白天的新宿二丁目就像任何一个普通的街区一样,灰色的太阳照亮半边柏油路和建筑的外墙,黯淡的灯牌下店门紧闭,电线杆、路牌和路灯交错地立著,道旁树已经开始成荫。

三月末午后的天气,甚至晒得有点热。光将西装外套甩到肩上,朝地铁站走去。

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大概就像东京随处可见的、某个宿醉未归的上班族吧。

刚才那个,虽然是梦,却心有余悸。只是,「结婚这么多年」什么的,他的脑子还真是会妄想欸。

醒的时候怎么不见它这么有用。

来到中野区的古老和居,庭院里的玉兰花苞已经有半个手掌长。

门开的时候,亮没有看他,转身走进去。

和亮一起进入客厅,看茶几上的陈列,他好像已经看过光碟了。

「那个⋯⋯进藤,今天早上,很抱歉。」

亮小声说著,有些愧疚地望向他的眼睛,发丝下的耳根泛著红,双手紧紧贴在腿上。

「不,是我睡过了头。你⋯⋯怎么样?」

「嗯⋯⋯还好。」亮的目光在合著的手帐周围飘忽,「对了,能不能先告诉我昨天发生了什么?」

「欸。」

这该怎么讲。

「⋯⋯要、要我从头开始说吗?」

「也可以。或者,直接说重点的部分?」紧张地垂下头,又补充道,「白天的赛程我都知道,邮件也有看。」

「呃⋯⋯就是,工作结束后我们打了个电话。你说不想吃鳗鱼,要去喝酒。我们就去喝酒了。」

「然后呢?」

「你喝醉了。下雨了。没有计程车。」

「然后?」

「然后⋯⋯」额头上被打的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喔喔,对了。今天中午在酒店遇到了之前那个要签名的人。是他把我叫醒的。」

「叫醒?啊,对不起!是我⋯⋯」亮双手捂著嘴,有些慌乱地起身,「等等,我去拿医药箱。」

看着亮跑向自己的卧室,过了半分钟又出来,从客厅门口经过,匆匆走向厨房。

厨房里冒着煎食物的声音。

「——应该是在客厅的壁柜,」听见明子回答道,「扫除的时候收起来了。」

于是亮重新回到客厅,打开柜子取出印有绿色十字的木箱。

「抱歉,久等了。呃,进藤,这样,稍微闭一下眼睛?」

「嗯?嗯。」

面对着跪在榻榻米上的亮仰起头,感觉到亮的手小心地撩起他的浏海,用棉花蘸了药酒点在额头的伤口上。

光微微抬起眼皮,午后的暖阳漏进视线的缝隙里。

似乎⋯⋯在梦里也曾见到这样的阳光啊。

亮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只是专注地看着他的伤口,睫毛轻轻颤动,嘴唇下意识地抿紧。安静的空气环绕在周围,自然得仿佛从很久以前开始,他们就有如此的亲密和默契。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既视感」吧。

是未来的我梦到了此刻,还是此刻的我看见了未来?

可一想到被打之后不仅没有失忆,多余的幸福记忆还在梦境里增加了,又忽然觉得很诙谐,当然,前提是忽略那后半段。

「在想什么呢?不要笑,会涂到外面。」

「嘶⋯⋯」

「还痛吗?」

酒精的气味凉凉的。亮温暖的呼吸扫过他的脸颊和眼睛,声音仍然有点低哑。

「没事,只是上药会刺痛。」抬起手臂,试探著轻轻圈住亮的腰。

「不过,你真的会用瓷花瓶砸我欸⋯⋯!差点以为我的颞叶也要废了。」

亮的手顿了一下,一滴药酒顺着眉梢流下来。

「哈哈哈,开个玩笑。唉,应该不至于啦!」向前倾,把下巴贴在亮的胸口,「只是可能会变笨吧,本来就不聪明。

「不知道会不会影响我下棋,以后说不定还要你给我让子⋯⋯」

「这一点也不好笑!别胡说了。」

「唔。」

面对亮的斥责,只能撇撇嘴,委屈地向上望着。

亮低下头,对上他的视线,又立刻移开目光。

可是看见他紧绷的嘴角松动了,甚至隐隐带上笑意。

光也笑着把脸埋进亮的胸口。

只是希望能让亮不再介意今早的突发事件,也不再过分苛刻地检讨他的围棋。一直以来,他都是自我要求太过严格的人。

想要传达自己眼里看到的他的样子,想让他明白他的美好、相信自己对他的喜欢。想让他知道他每天读到的、体会到的情感,都是真实的。

其实,如果那个不好笑的玩笑可以当真,是否就能和他,活在同一个时间?

两个人,永远的二十一岁。

tbc.


[1] 农心杯采用打擂台的形式决胜负,私设由中日韩三方各派出免选棋手三名(因为原作角色不够用,不想写oc),现实是由三方各派出由国内选拔赛胜出棋手加上免选棋手共五名选手来组成自己的队伍。事先不向赛方排定棋手名额,上场顺序也是赛前才会公布。采用韩国规则,贴目为6目半,比赛为快棋形式,用时为每方1小时,读秒1分钟1次。(听起来就很刺激。)

[2] 一些亲子合家欢游乐项目,属于八◯年代情侣娇羞的浪漫。

[3] 高永夏觉得好笑是因为他知道[2](一种嘲笑)可惜光不懂这个梗,秀英看着他笑点这么低只觉得无语。

[4] 就是光送的表,虎头图案是KENZO的标志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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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2-10更新:给他们在浴室的虚假脐橙(互相撸撸爽爽没有进去)画了个图

2022-03-10更新:给光说“已经是最后一次了”的…那最后几次画了个图

(↑是有多爱画做爱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