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夜船⑦

原来和光做的时候,是这样的感觉⋯⋯

被打开、被充满,心里是好奇、生涩的,身体却先于头脑接受了光的全部。

环住光的后颈,稍微抬起腰去容纳,大腿内侧生出一种熟悉的酸麻。窘迫地瞇起眼,用手半掩住嘴。

「呃哈、好大⋯⋯」

抬眼看见光在笑。光俯下身,在他耳边低声说:

「前天晚上你也是这么说的。要不要⋯⋯干脆写下来?」

「——」

亮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随即眉头蹙起,脸像要烧起来。

别开玩笑了!这种话,怎么可以⋯⋯只是告诉他当下的体验而已,这个人倒是会得寸进尺。

气上心头,亮一下翻过身来骑在光的胯上,按着他的腰腹就向下坐。

「——啊啊啊!」听见了光的惨叫。

像是忽然清醒,才发觉撑在光身上真的太用力了点,手底下色泽健康的肌肤几乎都开始发白。

「抱歉⋯⋯」刚才到底为什么要⋯⋯连忙将重量放到膝盖上,轻轻晃着腰。「那像这样?呃,是不是、好一点?」

「啊⋯⋯嗯。」

光最近常觉得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从路灯下亮的那一吻确认了他们的关系,到每天履行接吻的约定,再到十几天前在歌舞伎町的小旅馆里⋯⋯似乎就是和亮谈起恋爱之后,由于生活越发贴近理想中的样子,变得时常难以区分梦境和现实。

可总觉得又有哪里还不太对,害怕幸福的一切会在朝夕之间像泡沫一样崩坍⋯⋯

不过,骑乘什么的,确实也做过几次那样的梦吧?居然连这都实现了啊!

到现在还清晰记得的,初夜之后的那个早上,因为脑袋遭到重击而梦见的诡异场面。

梦里那样主动地、毫无保留地释放著性感的亮,几乎也要与眼前的景象重合——

像是得到了某种许可,亮开始在他的身上一下一下地动着。

身上的人垂下头,半长的黑发跟着前后摇晃。小腹上感觉到亮的手掌不轻不重的压力,胯被他的大腿内侧磨蹭著,因为这样的姿势而进得更深。只感到湿热的腔壁紧紧缠着,随着动作微微收缩。

「嗯、啊⋯⋯」

碰到某个地方的时候,亮的腰软了下,侧过头,半闭着眼,黑发滑下泛红的耳尖,遮住了脸颊。

说来,好像从第一次就很自然地就决定了谁在上的问题。这⋯⋯一般是不是都会先讨论一下的啊?

「呃、嗯,哈——」

不过现在确实是亮在「上面」,而自己是被动的、受到限制的一方。

下身的快感让他扬起脖子,下意识地捂住嘴,睁开眼从杂乱的额发间看过去。

「骑」着他的人刚才还害羞地避开自己的视线,此时望着他的表情,却露出兴奋的、有些俏皮的笑容。

这样的亮,也好棒⋯⋯

看见亮舔了舔嘴唇,慢慢从他身上起来。阴茎从穴口退出,牵出一道半白的浊液。

「选一个。」

「⋯⋯嗯?」

还没回过神来,就见亮拉开了他床头的抽屉。

「超薄的?还是凸点的?」

「呃、超薄的吧。」

「啧。」

哇?啧什么,自己有想好要哪种就别问我啊。

撕开包装,亮拿着那片薄薄的乳胶,皱着眉端详。

刚要说「你想用凸点也可以」,亮的下一个动作就让他无暇思考任何事。

看见面前的人两手捏著安全套放到嘴边,对着那个小气泡轻轻吹气。然后用上下唇抵住圆环的边缘,将套含在双唇间,俯下身,对准自己挺立的性器,一点点向下吞⋯⋯

「嗯、不行,亮!」

干欸。这家伙、到底都是从哪里学的!

亮稍微歪著头,抬手将一边垂下的发丝别到耳后,嘴被撑开,两颊有些凹陷下去,玫瑰色的唇瓣紧紧贴著柱身的形状⋯⋯就这样,瞥了光一眼。

隔着若有若无的一层膜包裹着他的,是亮湿热的口腔。这样真实的触感,迎著亮投过来的、情动的、挑衅的眼神,简直就像是⋯⋯

欲望越发膨胀起来,龟头受到某种阻力。亮含着他,似乎也对嘴里涨大的触感产生了抗拒,惊讶地眨了眨眼,皱起眉。

「唔——」

停了一秒,将阴茎从口中退出来,亮懊恼地低声嘟囔道:「果然、含不进全部⋯⋯」

说著,悻悻地用手指把后半个套推到底。

「嗯,好像、可以了?」

岂止「可以」,简直是已经看到了终点线准备冲刺的程度。

亮再次坐上来的时候,光咬住自己的虎口才没有叫出来。

「啊、哈啊、嗯⋯⋯!」

眼看着亮的那里也紧跟着胀红起来,颤巍巍地立在小腹前,随着身体的浮沈一晃一晃。光感觉到亮的手在腰上摩挲。额前散落的黑发间,视线从他的胸口飘到眼睛,落在嘴唇上。

张著嘴向前探身,却因为自己的东西楔在他里面而无法前倾。

于是光从善如流地直起上半身,握着他的腰,凑上去吮吻他的唇瓣。

或许是被下身的动作占据了大半的注意力,亮的舌软软地放任他搅动,双唇裹着水光随身体的起伏相互蹭著,津液从合不拢的口中溢出来,滴落到下面黏腻的水声里。

⋯⋯

唔,为什么⋯⋯这么热?

嗯?

亮睁开眼睛——有阳光。房间的障子半开着,庭院里有明亮的、糖色的日光漏进来。

怎么会,已经这个时间了吗?记得今天是——

枕边放著自己的手帐,上面贴了一张纸条:「醒了就看,很重要。」

笔迹确实属于他,可这又是什么时候写的?

完全没有印象,脑子里什么都找不到。空气忽然沈重了十倍,胸口压着的疼痛像到不了零时刻的炸弹。

亮侧着头,抬起一根手指,翻开了手帐。

阅读完必要的信息,关掉电视的时候,刚过十点半。

原来都四月了啊。自那一天以来,已经和光一起⋯⋯做了那么多事。

——几天前的晚上,他甚至,主动尝试了新的体位?

想起那些不可思议的亲密词句,亮忽然觉得脸上烫起来。

手帐里还有很多东西没来得及细看,暂且放在了一旁。

今天是休日。从邮件里知道,光正在姬路进行第63期本因坊头衔战本战,作为守备方,已经是第三场。

在厨房看到一个盖著透明罩、放满和式小食的盘子,压着母亲留下的字条。

「早安,小亮。妈妈今天也去教会那边帮忙了,下午五点前会回来。准备了早午饭,蒸蛋记得隔水加热一下喔。」

咬一口饭团,是记忆里从小吃到大的北海道产的米,粒粒饱满的香气,和新鲜酸梅的味道一起在嘴里化开。

视线又不由自主地,落回搁置在餐桌上的手帐。

边吃饭边看东西,是以前的自己绝对不会做的事。

可还是忍不住想去翻看,想知道自己和光还做了什么。

重新打开书脊的缎带夹着的那页,手指覆上纸张的纹路。

字里行间竟然都是愉悦的、兴奋的、有时害羞、偶尔又无伤大雅地生气的情感。备忘录式的笔记里满含未曾肖想过的经历,心跳也随着阅读的速度越发加快。

合起书页的时候只觉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胸口似乎有什么跃跃欲试起来。

放下筷子,看见正午的阳光透过树荫在庭院里落下的阴影,又变得怅然若失。

光不在这里,再多的回忆也只能通过扁平而机械的字符传达。

最珍视的东西,却无从追溯和证明——发觉就连这样的情绪也是种似曾相识的感受。

毕竟现在的他,每天都得⋯⋯从头记一次吧。

忽然有震动声从手边传来。亮这才想起自己现在也是有手机的人;似乎是三月下旬,在光的提议下才办了一部。

按下通话键,把和光同款的翻盖机放在耳边。

「喂,塔矢。」

不知是相隔的时间太久还是隔着无线电波的关系,总觉得光的声音也,变得不一样了。

似乎比记忆里更加低沉,说话的气息也变得深厚而稳重。

这样的震动让耳朵痒痒的,甚至身体都像有电流窜过一样,麻了一下。

真是,怎么会⋯⋯

「——是塔矢吗。」

「不是我还能有谁。」

「嘿嘿,抱歉。」

抬起空闲的手搭在手机的按键上,突然想起什么,望了一眼时钟。

「为什么突然打过来?现在已经是⋯⋯」

「啊,还有一会儿才开始,应手和变化昨晚已经想好了。」

已经是赛程的第二天中午,即将进行下半场的对局,昨天是对方进行的封手,而下一手正轮到光下。

「可是——」

「前八十二手,昨晚都有看?」

「嗯⋯⋯?嗯。」

「太好了!那就安心了。」听见光顿了一下,又问:「已经吃过午饭了?」

「嗯。」

「是什么?」

下意识地看了眼餐桌。

「有厚蛋烧、狮子鱼、秋葵和茶碗蒸⋯⋯为什么问这个?」

「诶嘿,就是想多听听你的声音。」

「笨蛋!都什么时候了,这些无关紧要的⋯⋯」

背景里忽然加入了嘈杂的人声,有一个女声恭敬地说了什么。

「知道了。马上就过去⋯⋯那我先挂了?明天见吧?我有带特产的清十郎御菓子。」

「嗯,好⋯⋯」

犹豫了下,还是补了句。

「要赢。」

「好耶!一定!ㄇㄨㄚ❤」

通话匆忙地结束,耳边只剩下「嘟、嘟、嘟」的断线音。

那个「ㄇㄨㄚ」⋯⋯是什么。

而且什么叫「安心了」?棋又不是下给我看的。

这个人,关键时刻怎能这样悠闲。

把手机放回桌上,双手捧著脸,发现自己的脸颊真的很热。热过了室外和煦的春风。

相较五个月前的记忆,今日「骤然」爬高的气温,在心中涌起的热度的对比下,好像也没那么令人不悦了。

真是的,还说什么「一定」⋯⋯棋盘上的事,哪有绝对的定数?

大放厥词还输了的话,就要他好看。

现在是四月中旬,两周前的花海此时已经成片地凋谢,千鸟渊公园是东京仅剩的尚有八重樱盛开的地方。

小心地踩在微微倾斜的河岸上,日渐茂盛的野草和边缘焦黄的花瓣织成脚下的地面。

「回头的时候请再自然一点,不微笑也可以。脚下小心。」

听到导演的指示,亮点了点头,等造型师将他背后的头发调整好,闭上眼深呼吸,准备再一次的拍摄。

他和光被邀请为G-Shock[1]的新款腕表拍摄广告片,预定在即将到来的夏季投放。由于档期无法协调,光的部分已于三月底在上野公园完成拍摄,他的则推到了现在;于是,原本要回头和光对视的场景,也只得暂且把斜后方的树当成他了。

「——咔!」导演从摄影师身后走上前,「很好,塔矢老师,请休息一下吧。」又转头对助理道:「麻烦让我再看一眼进藤先生的脚本。」

走到树荫里,在折叠椅上坐下,接过场务递来的瓶装绿茶。

像许多体育界的知名人士一样,棋手也会接一些与职业有关或无关的代言。时尚领域的邀约意外地很多,其实有九成亮都会回绝。

只是因为这次也同时邀请了光,就会有些好奇成片的效果。

这也是少有的在去年生日前就定下,却还没有完成的事。于是今天,履行着记忆里的日程,意外地有一种久违的⋯⋯安定感。

树影晃了晃,阳光漏进眼睛里。亮微微偏过头。偶然听见身后有两个声音在聊天。

「欸欸,在刷推?没想到你也玩这个。」

似乎是工作室的摄影助理。

「嘛,都是媒体人嘛,总要掌握市场动向才行。你看今天TBS放出的那个采访,还挺不得了的欸。」

「哈?『心仪的类型』?怎么会在头衔战的赛后问这种没营养的问题啦。」

「呃,因为对象是进藤光?所以讨论度高到可以上推特趋势?」

「哇靠真的!居然⋯⋯啧、现在这些小姑娘都在在意什么啊。」

「所谓的粉丝经济啦。而且讨论的也有不少男人呢,毕竟人家说到底是个下围棋的。」

「颜粉和实力粉的区别吗。」

「?该说脸好也是实力的一种吧。」

「嘛⋯⋯」

「这么看来,《周刊现代》的事,反而让进藤老师的人气上涨了呢,从结果上来说。」

「啊啊,总监之前也说松了口气。」

「不过讲真,承认自己是sai这件事,本来就没什么坏处的样子。」

——欸?

「是这样没错,喂,你说这会不会是在炒作啊?」

什么。光⋯⋯说自己是sai?

为什么?怎么会是以这样的方式?他不是说总有一天要告诉自己真相⋯⋯

可看别人闲聊起这件事的样子,像是光已经公开了所有秘密。而唯独自己不知情。

难道是早上太匆忙,漏看了什么⋯⋯可如果光告诉过自己,为什么这个信息没有被写入必读的摘要?

拍摄结束之后,在步道旁的长椅匆匆坐下,拿出手帐翻阅右下角标记有红色的页数——

二月底,和谷曾经告诉过他「sai是进藤的老师」,列出了不少棋局为证。虽然仍有未解之事,但当时觉得可信,并补充了很长的一段⋯⋯近乎是超现实的猜想。

他亲身体会到的,光的棋和sai的棋,虽然有相通之处,但明显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嗯?在这里吗?

在没有贴上任何标签的一页角落看到「sai」的名字。是四月一日的记录。

——那天结束工作后和光一起搭电车,在入口处的报刊亭看到《周刊现代》的封面。各色密密麻麻的竖排黑体字中间,一个倾斜的黑色标题框里写着「独家!进藤光自曝是sai」。

「进藤?这是⋯⋯」

晚高峰的人潮焦急地绕过他们,向闸口冲去。

光像是早就知道他会问一样,跟着停下了脚步,看着杂志版面鲜亮的印刷皱起眉,在黑色的口罩下扁了扁嘴。

「我也没想到他们会印在封面上,还写得这么夸张。讲起来有点长,我们先进站?」

有点轻描淡写的语气。

「——我告诉记者我就是sai,只是那天在机场的时候,为了脱身才这么说的。」

拥挤的列车上,亮的肩膀压到了光抓着扶杆的手,两人之间几乎只留下呼吸的空隙。白光从眼前照下来,车门上的倒影在幽暗的隧道里晃动。

「为了脱身?」

「啊啊,怪我那天晚上之后⋯⋯没来得及告诉你。就是、上个月二十号的事。」

夹在光和座椅的挡板中间,从狭窄缝隙里稍稍向内侧身取出手帐,顺利地翻到了目标页数。

他当然记得,因为那是他至今唯一没能及时记录的一日。

那天似乎发生了很多事,可重要的信息皆是来自光的转述,即使如此,拥挤的小字还是整整占满了三页。

亮一边看着,一边听光讲他如何弄丢了虎鲸吊坠,又在机场的出口被媒体围堵。

「原来是这样。」

应该是傍晚发生的事,手帐里略过了这段,直接写他们之后碰面,一起去喝了酒。

「当年在网上和别的职业棋手、和塔矢老师的那局,现在都被翻出来。他们想靠编排我和sai的关系来博眼球罢了,可是⋯⋯」

光忽然不再说话。

车厢里和隧道里的噪音环绕着他们之间不安的寂静,在这样的空气里,亮抬起头,和他小心地对视了一眼。

「⋯⋯进藤,啊!」

就在亮想开口询问什么的时候,列车却发出尖锐的响声,突兀地停住,车厢里的所有东西都因为惯性狠狠地晃了下。

身体向前倒,撞到光的胸口,双臂被扶住。

四周忽然暗下来,仅剩的来自隧道广告牌的光源,也在几秒后毫无征兆地熄灭。

「是停电?!」

听见光的呼吸打在他耳边,逐渐加重。

原本还想问些什么,可现在远不是合适的场合。

身后蠕动的黑暗中,短暂沉默之后,叹气声、抱怨声、小孩的发问、讲电话的声音,与似乎一下静止下来的空气一起,慢慢填充了整个车厢。

肩上的手握得更紧了。看不见光的脸,体温却真切地从掌心渗到胸口。

从他的外套下面,隐约漏出温暖的雪松的香味⋯⋯

这是,光以前就会用的香水吗?是很熟悉,很亲近的味道。

即使在这样的状况下,也让人感到「安心」。

可这样条件反射似的判断是存在于记忆中,还是自那之后从未被记住的直觉里⋯⋯?

好像已经,分不清了。

「——喂!靠近中段右边窗口的座位有人在吧?那下面有应急用的手电。」

「啊,麻烦帮忙传话过去!在右侧的窗口。」

「喔喔——真的有,找到了!」

一束白光摇摇晃晃地钻过人们之间的缝隙,从玻璃上剧烈地反射回来。越过光的左肩,亮看见自己的眼睛倒映在玻璃门上,轻轻眨动了一下。

隧道里有更强的光线从右侧扫过。紧接着响起广播的声音:「各位乘客,由于地上发生事故,造成该片区紧急停电,本次丸之内线9109号列车暂停运行。

「⋯⋯现在的情况是这样。已经有专人确认了沿线的安全,请各位乘客有序下车,沿铁轨旁的通道步行至最近的四ツ谷站出站,感谢您的配合。」

漆黑的地下道里,高峰时段的乘客流被拉得很长,工作人员安全帽上的探照灯和手电筒都无法完全照亮整条隧道。

跟着光的脚步走着,看见周围有人拿出手机或随身听之类的设备,用屏幕照着前方的地面。

可终究还是太过微弱了吧。

这么想着,他上前一步,握住了光的手。

看到月台的时候,一点光线从通向地面的自动扶梯口漏进来,灰尘在那道光里闪烁。

在阳光真正刺入视野的瞬间,他们都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人群像入海的河流一样四散开来。亮拉下口罩,深吸一口气。

「啊,抱歉。」意识到周围的目光,他连忙将手抽了回来,后知后觉地用口罩重新挡住脸。「只是刚才看不清,我夜视力不太好,所以就⋯⋯」

热度似乎还留在他的掌心。

「呐。」

光突然出声,看见他迎著日光瞇起眼,将口罩拉了下来。太阳洒在他的面庞上,金发随着微风摇动,笑容从琥珀色的眼睛里绽开。

「还想去道玄坂吃拉面吗?离这里可不近喔。」

他的手再次被光握住了。

「⋯⋯进藤?」

「老板说了,今天下午是特别的招待,我们可不能迟到。」

话音未落,光拉着他转过身,向着明治纪念馆的方向走去。

「所以,跑起来吧!」

风声从耳边扫过,两个看起来很赶时间的男人在街上上一路飞奔,令周围的行人慌忙让出道路。

这样一来反而更加引人注目了。

亮觉得落在身上的视线愈发密集,可并不觉得尖锐。

似乎也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在阳光下,紧紧握著彼此的手。

⋯⋯

抬起头,一阵风带着温热的花香吹过,步道上渐渐走来三三两两的人影。亮合上了手帐。

原来是两周之前的事。

大抵是他认为既然光已经否认,他人的议论也就无足轻重?

那一天详实的叙述,几乎都留给了之后在中华拉面的经历,和那个,更浪漫的夜晚⋯⋯就也没有特地把白天这次对sai的提及标记出来。

——每天早上要接收处理的信息已经够多,得尽量把额度腾给更重要的事才行。

刚才竟然有一瞬间怀疑光把曾经的秘密轻易地公之于众。而且光就是sai什么的,明明自己从七年前和他的第一场公式战开始,就一直亲眼看着他的成长——这根本不是同一个人能下出的棋。

怎么会⋯⋯那么不相信光,不相信自己一直以来,最真实的感受呢?

自二月十四日起,至今平安度过的每一天都建立在对过去的自己的信任之上。

写日记时带着纪实的态度和对事实的反思复盘,总让人回想起曾经的每个早晨,父亲对自己耳提面命的样子⋯⋯

与其说「信任」,其实是别无选择吧?

他已经没有比那些文字更可靠的东西了。

可父亲也只是在围棋上对他多有规训,如今自己的记录涉及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比起单纯的提醒,那些语句背后更是透露著⋯⋯某种警告。

有些段落即使过去很久,即使一无所知,也依然看得出书写时心态犹豫,含糊其辞。

是因为转述而产生的疏离感吗?经由光的告知才记下的事件,似乎都太过美好了⋯⋯

三月二十一日,早晨以那样尴尬的方式相见,洗浴时又发现右肩上多了一个隐隐作痛的咬痕。

光只说是前一晚他喝醉了。

可能够像这样伤害自己的情形,即使是做的时候情不自禁,也不该是这么深的痕迹。

一定是,发生了别的什么,或许⋯⋯他曾在亲密的间隙,说了光不想听到的话,做了光无法接受的事。

——如果说从这类夸张的事件中尚且能猜测出前因后果,那在更加普通的日子里,还有多少是出于自己或他人的选择、以这样避重就轻的方式写下来的?

这些偏差累积下来,注定会越发偏离客观的事实吧。

到今天为止,自己离围棋的世界、离光所在的世界,已经差了多远⋯⋯?

亮觉得脚下踩的是虚空。

湿冷的海水从脚底开始蔓延,顺着小腿爬上来,寒意自脊柱末端生长到全身。天空里下起雨,落到海面是凉的,浇在身上又燃烧起来。亮感觉自己在挣扎,身体却纹丝不动,他的意识似乎浮了起来,看着深蓝色吞噬至他的脖子,像是从那里伸进了头颅里面,眼前渐渐暗下去。

漆黑的视野裂开一道模糊的缝,温暖的颜色忽远忽近,一阵天旋地转,才重新感觉到重力,后背压在床垫上,渗出一层汗。

为什么,会这么难受⋯⋯

耳边很吵闹,又什么都听不见。抬不起眼皮,脑海里却像是有一千只眼睛挤作一团,每只都有一座山那么重。

在家吗⋯⋯几点了?发生了什么?有谁能,把自己拉起来?

很想起身的愿望让四肢恢复了知觉,可身体没有任何力气。

掌心下面的是⋯⋯自己的手帐本,封面已经被摀湿了。

「醒了就看手帐」。「红色的最重要,一定要看」。

——谁写的这些?手帐里⋯⋯什么时候记过这么多东西⋯⋯?这像是⋯⋯自己的字,可自己什么时候⋯⋯?怎么已经写到五月⋯⋯?

还在噩梦里吗⋯⋯

「塔矢?」

影子在墙上晃动。在尖锐的耳鸣之下,感到有人慢慢地走近。

「塔矢,你醒了?」

「⋯⋯进藤?」

他为什么会在⋯⋯这场梦里?

「听说你发烧了⋯⋯所以来看看。」

光的脸悬在视线上方,看起来很担忧的样子,金发的阴影盖在眼睛上,紧紧皱着眉。

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啊⋯⋯

想把他的眉头抚平,可手刚从被子里伸出就被光握住。

「今天就好好休息吧?我一直在这里。」

「⋯⋯抱歉。」

今天是生日,本来约好要和你下棋的⋯⋯是这样吧?

「嗯?你说什么?想起床吗?需要什么东西,我帮你拿。」

没有力气回答。

睁不开眼。光好像离开了,也可能还在。

人类是无能的,面对无法掌握的命运,总会在心里默唸著祈祷,那些无法向他人开口的心愿。

他看见小时候的自己跟着父母去神社参拜,注连绳连着屋簷下大大的铜铃,在摇动下发出厚重而响亮的声音。

「投过香火钱,就可以对神明许一个愿望,因为小亮还是孩子,没有大人那么贪心,所以许愿很有机会被实现喔。」母亲俯身对他说。

那他心底的愿望,到底是什么呢?

第一反应是很想神赐他一个棋艺相当的孩子来做对手,每天都能一起对弈的那种。

可是刚这样想了一下,就觉得很不切实际——父亲最近似乎总在忙工作的事,还是祈愿一家人平安健康就好。

只要平安、健康,就够了。

海水变成了沙滩,深蓝色的是天空。身边站着一个人。他没有转头去看。

「⋯⋯海的那边,是什么?」

一片嘈杂的浪声里,听见父亲的声音回答:

「海没有那边。」

⋯⋯

早上九点时来到塔矢家,亮还没有醒。

拿着退烧药和水,光走进他的房间,反手拉起障子。

看着亮的脸颊染上异样的红,皱着眉,额头上沁出一层汗珠。给他喂药时短暂地睁开了眼睛,之后又沈沈地睡了过去。

枕边不远处放著一个托盘,盛着降压药、扑热息痛、针对血管收缩的甲型阻断剂,和一些汉方药。

之前听说过,由于气候的变化,亮在早上醒来的时候会有一些不适,需要更长的时间甚至药物的帮助来调整状态。

可没想到情况已经这么严重。

耀眼的阳光照着庭院里波动的水面,簷下的风铃微微晃动,草叶上的露珠已经干了。

低下头,给亮盖好被角,见他的嘴唇微动,像是在说什么。

「嗯?」

俯下身,侧着头靠近。从灼热的呼吸声里分辨著音节。

「⋯⋯今天不能⋯⋯和你下棋了,抱歉⋯⋯」

微弱的气息打在耳廓周围,高热的体温从脸颊上浮起来。亮的眼睛睁开一道缝,睫毛颤动着,眼神没有聚焦。

「喂⋯⋯」

发四十度的高烧,还能想着下棋?真拿这家伙没办法欸!

这个全世界最任性的围棋笨蛋。

以前他有对局的下午都会翘掉午饭也是⋯⋯只好旁敲侧击地叫他和自己一起用餐,还为此向妈妈学起做便当的手艺。

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不懂好好照顾自己。

不过这样的寒热,病源似乎也不一定是身体上的因素。

想起二月初去名古屋出差,正要返程的一日,醒来的时候头很痛,身体又冷又热。

他戴上口罩,想去药店买温度计和退烧药。前一晚在看的那张社从关西棋院带来的棋谱影印件还放在桌上,压在信封底下——

这场平安时代的棋局,在没有贴目的规则下,白棋从布局开始就明显占优,却毫无预兆地在中盘投子。

即使以现代眼光来看,这依旧是一盘经得起推敲的好棋,定式的古旧无法掩盖频出的妙手,又使用贵重的纸张来记载,胜负应当至少是这局棋所求的结果之一;到底是什么让执白的人在有利的局面下选择了投子?

甚至连对局者的名字也被一应抹去⋯⋯

若是如他所想,执白的确实是佐为,就只可能是「那一局」了。

刚被附身的时候就听佐为讲过。千年前的京都,宫廷里的一位棋博士曾进言称:陪天皇下棋,只需要唯一的国手。于是佐为只得接受那场对局,赌上他的名声与之一决胜负,以成为天皇唯一的棋待诏。

众目睽睽之下,对方将私藏的白子混入自己的提子里。如此一来,等整地后将提子分别填入对方的空隙,凭空多出的一子就会减少白棋被计入的目数。

对此,在场的贵族和大臣都视而不见,甚至天皇本尊也想息事宁人。

佐为输了,并不是输在实力。

他面对这局⋯⋯被利欲玷污的棋,已经失去了平常心。

眼眶浸满泪,视线开始模糊,余光里看见自己的手在颤。

那一晚半睡半醒,紧闭的双眼像直视著灯光一样酸痛,头脑里无法控制地回想着那局棋。半透明的梦里没有想见的人的身影,只看到枫叶落在古老的梨木棋盘上,棋子撒了一地。

直至回到东京后的第二天,在和谷家的研究会上,见他那副大惊小怪的样子,才意识到自己确实很久没有患过感冒了。

坐在亮身边,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又有细汗从体温交叠的地方渗出来。

光只知道,自己无法再放开他的手。

⋯⋯

市河和芦原的订婚典礼在黄金周中举行。那天阳光温和,闲云撒在蓝天上,花叶洒落到人们的脚间。

市河从没有觉得自己是受宠爱的孩子。自小就并未像好朋友那样,因为是小女儿而得到比哥哥更多的东西。

然而年初和芦原一起回家提亲,父亲在得知自己的婚事之后仍是喜极而泣,说要宴请所有亲戚朋友好好地操办。

那还是她第一次见到父亲如此动容的表情。

继成人礼之后第一次穿正装的和服,在每一位宾客前来时,以新娘的身分问候,庄重而拘谨地鞠上一躬。

「早上好。」直到熟悉的声音和笑容出现在眼前,心里热了一下。

亮穿着赭色的羽织,柔软的黑发整齐地落在肩上,一踏入偏厅就欣喜地向他们说。

「市河小姐,芦原先生,恭喜订婚。」

距离上一次见到他的笑脸,好像已经过了很久。

「明子夫人,亮君,谢谢。请到室内就坐吧,信封放在前面的桌上就好。」

很想多和他说几句,但似乎不是恰当的场合。

亮走到屏风前的几案,整理衣䙓坐下,双手将随礼摆好。明子夫人跪坐在他斜后方,看着他拿起一旁的毛笔,拢着衣袖,流畅地在花名册上签下塔矢家的名字。

事过境迁,这才发现曾经跟在母亲身后的小小身影,已经悄然长成俊秀的青年,肩负起一家之主的身份。

在心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握住自己的手,市河下意识地抚摸无名指。

银座古朴雅致的料亭,主打的是一汁三菜的怀石。酒过三巡,两家原本不认识的亲友互相攀谈起来。

「说来,芦原先生的职业是围棋棋手?」拿起清酒的瓶子给芦原斟酒的时候,听见哥哥向他们挑起话头。

「没错。」

「电视上常有棋赛的转播,不过我们外行人完全看不明白。」

「我儿子在学,是很需要脑力的事情。能作为职业还真是了不起啊。」

「哪里哪里。要说厉害,我这位师弟可是史上最年少的名人呢。」

「芦原先生⋯⋯」被提及的亮看向他们这边。

「名人?难道您就是塔矢家的⋯⋯?」

「是的。」

「父亲是五冠王的?」

「嗯,塔矢行洋正是家父,也是芦原先生和我的老师。」

「喔喔喔——」

明明过年回老家的时候有说过,大家这时候却像是完全不记得了⋯⋯大概段位和棋赛的名称对普通人来说就和左耳进右耳出的外语一样吧。现在听到了时常见报的响亮名讳,才膝跳反射似地明白过来。

「芦原先生,真是很优秀的人才啊。」

「五冠王的弟子,将来是不是也能成为三冠啊?」

「哈哈,确实很有希望,不过凭我的话,差不多还要再努力个五百年吧!」

周围发出一片笑声,欢快的气氛和阳光一起洒满了这间和室。亮抬手掩著嘴,眼睛笑得弯起来。

还想继续和他说点什么,可好像话题已经结束了。

无意间摸到左手中指上的戒指。那是年后和芦原在六本木买的,在刚刚的仪式中亲手为彼此戴上。她还没有习惯这枚沈甸甸的钻石,总想着去看。

忽然听到父亲清了清嗓子,见他有些激动地举起酒杯,牵起自己的左手。亲友们的视线都转过来。在一片安静的期待中,她的脸有些发烫。

作为女性,仿佛出嫁了就不再属于自己曾经的家。此时听着父亲用微微哽咽的声音,郑重地、一字一顿地说出将女儿托付给另一个男人的誓言,微凉的戒指抵著父亲温暖宽厚的手掌,眼底开始发酸。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在父母面前哭过了。在今天之前,对这个转变还没有什么强烈的感受,毕竟自成年起,就不常在父母身边,也不期求他们的关照。

直到此刻上下唇相抵时,肌肉颤抖的触觉才让她恍惚——

「市河小姐,今天早上爸爸他夸我棋下得好喔!」

「喔?」接过书包,「塔矢老师应该经常称赞小亮吧?」

「才不呢!他已经好久没夸我了。」

记得小时候的亮也很愿意对包括她在内的长辈表达感情。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逐渐习惯了亮成长起来的风度,习惯了他的有所保留,像父亲夸奖了他这样的小事,他已经不会再说了。

大人无法去轻易地依赖另一个大人。亮不需要那么多关心,自己也不再是能够时常关心他的位置。

午后,在门口送大家离开。在仪式中的时候觉得时间很慢,现在又好像一下子就结束。

「今天非常感谢芦原家和市河家的招待,」听到亮明快的声音,「再次恭贺您二位!」

「亮君,明子夫人,我们才是,很感谢你们能来。」

这样的客套话也太平淡了。

「多有叨扰,那我们就告辞了。」

可好像说什么都不合时宜,连一句「请多保重」也显得有些多余。

「等等!」在亮将要踏入室外的阳光时,出声叫住了他。

亮应声回头,脸上的笑意还未消退。

他注视着她,用那双她从小看到大的眼睛。

「还有什么事吗?」

动了动嘴唇,向前迈了两步。沉默一分一秒地拖着,周围的视线好像都转过来,在众人的目光下,却怎么也无法说出那些推敲了很久的字眼。

「不,没什么⋯⋯抱歉。」

听见自己哽咽的声音。

「对不起⋯⋯对不起,小亮。」

忍不住靠在亮的肩上,感觉到温热的泪水流下脸颊。

亮似乎有些惊讶,几秒后,抬起手轻轻扶着她的肩膀。

「市河小姐,应该只是今天,太高兴了吧?」

⋯⋯

回程的车里,树荫间漏下来的天光照进车窗,亮微微瞇起眼,偏过头去。

「不舒服吗?」注意到他的动作,明子关切地问。

「没有。」向母亲轻轻摇头。「说来,今天的天气真的很好。」

「啊啊,是个好日子呢。」

好日子吗⋯⋯

从车窗玻璃外折射的圆形光点透过睫毛在阳光周围闪烁。那些耀眼的、变幻莫测的光辉,看久了竟觉得晕眩。

简直像是刚才市河小姐手指上的钻石,留给他视觉的残影一样。

如此夺目的信物,不是自己和进藤能够拥有的。

也想像不出两人面对面坐着,在亲戚和朋友们的注视下由各自的父亲互致结纳辞的场面。连在阳光下光明正大地牵着彼此的手都做不到,又该如何接受他人的祝福?

无论怎样努力,他们似乎都无法真正地,如其他相爱的人一般,那么普通地「在一起」。

六月,玉兰花开了、谢了,油绿的叶幕在枝间膨胀起来。上午的工作变得难熬,白昼太长,入睡又那么困难。

端著雑煮走进客厅,香气在落满阳光的房间里四散开。是几天前在进藤那里留宿,吃到的时候顺便记下来的菜谱。

或许是早上吃得太生冷,莫名想起这个,便去买回了食材,等做完已经是中午。

醒来后看完手帐,发现自己居然在LG杯的赛程之后多请了五天的年假。

他一直是个按部就班的人。如果说每天都在履行着凭借前一天的记忆定下的日程,那么今天,他给自己安排的任务大概就是无所事事?

刚从韩国回来,就赶上光去北欧参加欧洲围棋大会,不过只是作为今年度日本的代表去交流。而母亲也去了地球另一端的芝加哥拜访一位医生,听他关于顺行性失忆症临床研究的讲座。

家里又回到了空无一人的样子。

吃着雑煮里的油豆腐,忽然看到手机上挂的狐狸吊坠从桌沿垂下来一晃一晃。

——要不要给进藤打个电话呢?

啊,不过现在那里是凌晨吧。时差似乎是九个小时⋯⋯还是等午休之后再拨过去和他说早安好了。

又瞥见一旁的电视遥控器,原本应该是很普通的东西,今天总觉得哪里不一样——左瞧右瞧,才发现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钩针的保护套。一看就是母亲的手艺。

鬼使神差地拿过来,打开电视。

欸?为什么?为什么吃饭的时候会突然想看电视⋯⋯这也太奇怪了。

只是因为太安静,所以想要点背景音吗?

机械地换著台,忽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连忙倒了回来。

TBS正放送著进藤接受采访的回放,不久前他卫冕战的第三场。

天空很蓝,清透的阳光并不刺眼,光面对镜头笑起来。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也是很多来信粉丝感兴趣的事情喔。请问进藤本因坊喜欢怎样的女性呢?」

好像自己也被这样问过,来自娱乐媒体的,有些哗众取宠的提问。

完全不记得当时说了什么。

「这个啊⋯⋯」光眨了眨眼睛,看向镜头,「内心坚强的女性我都很欣赏。」

「您这样说的话,范围真的很大呢。」

「啊,对了,虽然以前就有这么觉得,但在姬路的这几天又进一步确认了。」光煞有介事的面对镜头眨了眨眼,「会说关西话的女孩,真的很有魅力喔!」

在场记者和周围的人群哄笑起来。

欸⋯⋯仔细想想,确实是这样吧?

去年秋天和光去关西旅行,在京都停留了三日。

从六角堂出来时是正午,他们决定去一家备受好评的餐厅来解决中饭,可是——

「啊?昨晚忘记充上,果然已经没电了。出来的时候也没拿地图⋯⋯」

「你总是这么不小心啊。」亮白了光一眼。「还好我们在中京区。这里应该是六角⋯⋯」

这样想着,循着记忆轻声唱道:

「丸竹夷二 押御池,姉三 六角⋯⋯蛸锦,四绫仏高 松万 五条——[2]」向面对大路的方向指道:「那,仏光寺应该是从这里向南走五个街区。」

光呆在了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为什么,塔矢你也会唱这首歌?」

到达目标的料亭,面对精致的菜肴,光仍在兴致勃勃地问著有关京都的道路和习语的问题。

「所以京都话里惣菜真的会叫『万菜』喔?」

「呃⋯⋯?嗯。是这样没错。」

真是的,明明刚才一直在喊饿。

「丸竹夷二 押御池
姉三 六角 蛸锦
四绫仏高 松万 五条
雪駄ちゃらちゃら 鱼の棚
六条三哲 通りすぎ
七条越えれば 八九条
十条东寺で とどめさす」

用来记诵京都路名的童谣,好像是任何在这座古老的城市长大的人都耳熟能详的歌。

小时候母亲教给过自己,还记得在庭院飘落的枫叶下,他总是一边唱一边拍著彩色棉线缝制的手球。

「哈哈,还以为那家伙在开玩笑,『万菜』什么的,听起来也太现代了[3]。」

那时,隔着沸腾的锅里升起的白雾,光的视线似乎穿透了自己,望向远方的另一个人。

如今看来,他只是曾经喜欢过⋯⋯某个京都的女孩子吗?

——是谁?

在那个绽开的笑容里,似乎瞥见了光最真切的、幸福的记忆。

到底是怎样的人,会让他这么思念?

电视上播放起润唇膏的广告,很眼熟的女明星的特写,配合著轻盈的音乐,背景是夏天的颜色,充满清新的水果气息。

女孩子,是什么样的呢?

小指不经意间碰到自己的嘴唇,很快像掩饰似地移开。

柔软的、体贴的、伶俐的⋯⋯

不像自己,比起光结实的身体,好像缺乏锻炼,抱起来一定很不舒服;

除了围棋之外也没什么优点,脾气又不好。

也不能像普通的女性一样,在所有人的见证下,和他组建一个家庭⋯⋯

北斗杯后一年的秋天,傍晚一起走出棋院,本想如常邀光去棋会所,却见他推出自己的山地车径直跨上,末了才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对他解释道:「啊,今天要去学校接明明回家。」

「藤崎さん?你晚上要和她出去?」

面对进藤潜在的「女性关系」问题,没做好公私分明的准备,所以一时表现得有些惊讶。

「唉,不是。是因为⋯⋯算了,很复杂的事情,说了你也不会懂啦。」

——曾经也有过那么一段时期吧,意识到光身边有其他更亲密的异性朋友,会有些无所适从。可那时他们不是什么特别的关系,根本没有立场去指责。

当时并没有意识到,现在想来,这样的心情,就是「嫉妒」没错。

不满于只是他的对手,不甘心自己⋯⋯天生就不是他合格的恋爱对象。

如果是女性,就能够光明正大地公开关系、在阳光下肆无忌惮地牵着手。

还能没有阻碍地、不违背自然规律地,在每个互相思念的夜晚,深深去拥抱彼此。

进藤⋯⋯像他这样前途无量的棋手,就应该和相配的女性在一起,才是在世人看来更合理、更得体的选择。

——可这一切都被他毁了。是他在二月十四日那天晚上,对光做出了一生中最任性的举动。

「我一直都有想跟你说的话,想要你做的事!」

只因为经历了那样的意外,潜意识里害怕寂寞,担心要独自一人面对绝望的明天,就对光展现了依赖。

「我知道⋯⋯你一直都,喜欢我。」

用光一直想要的⋯⋯告白与承诺,将他拴在自己身边,把他本该美好的人生,自私地据为己有。

「今天又是情人节,所以我可以允许你,

「亲我。」

不该是这样的!

他所希望的他们的将来,明明不该是这样的啊⋯⋯

「回忆」著自己书写下来的,那个贴有红色标记的,甜蜜的初吻,亮听到了痛苦的呜咽声。

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沾满了他的掌心。

七月流火。夏季最明亮的大三角像一张罗网,缓缓铺开在流沙似的银河上。

光一边向塔矢家走,一边抬头辨认著星空里的景色。远方的云积聚在地平线,圈出一个晴朗的夜。

自去年的挑战以来,第二次完整地经历本因坊战的七番棋;不过赢下了这局之后,也算是遵守了约定吧。

下意识地想去握那把扇子,这才想起它现下不在身上。

记得很久之前,佐为也对自己讲过星象,那些星官的名字、背后的故事。小时候只觉得这些文邹邹的东西枯燥又难懂。直到这几天孤身在外,在寂寥的夜晚不经意地抬头一看,才明白无论身在何处,都能辨认出同一片不变的天穹,确实会让人心有所归。

也许今夜的天气正适合跟亮一道,并肩坐在庭院里看星星?

不过在那之前,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对他说⋯⋯

「塔矢——为什么站在外面?」

木屐在柏油路上敲出闷闷的声音。看见亮在院门外徘徊,双手藏在羽织的袖中。

「在等你。」

亮微笑着抬起头,月光流到他的眼底。

「因为有想对你说的话,想和你做的事。」

「这个发言,好耳熟喔。」光眨了眨眼。

一直以来,似乎都是亮主宰着他内心最柔软的情感,主动推进着他们的关系。不论是在那个绝望的黄昏说出「不要让我们的时间只停留在过去」,还是路灯的光辉下主动的告白⋯⋯不,似乎是从更久以前就开始了。

第一届北斗杯,以半目之差输给高永夏的时候,他曾讪讪地解嘲:「我果然还是不行。」

十五岁的他到底不知道如何收拾心里沈重的挫败。面对大家的发问,试图轻巧地去总结,那个「开始下棋的理由」。

脑中塞满了未能实现的决意,心头笼罩着无法言说的孤独,最后仍是不争气地哭了出来。

棋手们和与会者纷纷离开,四周纷杂的脚步声和人们不咸不淡的议论。

这时,他听到了亮的声音——

「还没有结束呢。」

就在离他不近不远的地方。

「我们、永远都不会有结束。」

于是擦干了眼泪,握紧手里的扇子,心里升起的一点光明推动着他起身,和亮一起走了出去。

似乎每次的每次,他都会从亮那里获得希望。

无论亮是否意在于此,无论他会否记得那一切。

随着年岁的增长,人好像越来越吝惜承诺。明白没有什么会一直持续,没有什么是「永远」。一路上失去太多,许下的诺言来不及兑现,各种遗憾和悔恨积累下来,筑起了属于大人的心墙。

这才意识到他所爱的人是多么勇敢。

一直都执著地追求着围棋、追求着佐为和神之一手、追求着他⋯⋯

告诉他这一切不是他一个人的幻想。

「不过这次我也有⋯⋯想告诉你的话、一定要和你做的事。

「前两次都是你先说,要不今天,就先听听我的?」

在亮点头之后,从西服内侧的口袋里摸出那个带着体温的盒子,小心地打开。

是一对戒指,一黑一白,一圆一方。

釉面般的光泽落在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又在发丝的阴影中归于平静。

「很像我们两个,对吧?」

光牵起他的手,将白色的那个戴在他的无名指上。亮只觉得这样的触感很熟悉,细看几眼,却也说不出是什么材质。

「说起来,五月去冰岛的时候,在飞机上看到全日空的旅游广告,说一起看到极光的恋人们会收获永远的爱情。

「很美好吧?那时就想,什么时候和你一起去看看。」

曜白落在亮的眼底,幻觉似地闪过萤光般的色泽。

「不过到雷克雅未克之后,和当地人聊起来,发现这和原本的传说差好多喔。」

「原本的传说?」

「嗯,关于极光的,冰岛当地的传说。

「据说那是一群飞到北极的天鹅,为了挣脱困住牠们的冰而用力搧动翅膀,变换的极光就是它们临死之前挣扎着飘落的白色的飞羽,对地球另一端阳光的反射。

「呵,敢情日本人的说法,只是他者视角一厢情愿的浪漫呢。」

他们的手交握在一起,戒指微凉的温度贴著彼此的皮肤。

「好了,这样一来,我就永远属于你了。」

光的笑容很明亮,在这个太热的夜里几乎将他融化。

「为什么⋯⋯」

「嗯?」

「不对,不是这样的!不许再说这样的话,不许再说你⋯⋯属于我这种话了。」

努力维持着平稳的呼吸,视线的边缘似乎有些模糊。还好天色昏暗。

「今晚,我们在这里,分开吧。」

「——欸?」

意料之中的反应。

看着光惊讶地愣在原地,亮缓缓抬手,从和服的交领里取出那本手帐。

「这里⋯⋯记录了我那天之后全部的记忆。」

便签的边缘已经在封套上压出印迹。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纸页的切面。

「想给你看,因为太喜欢⋯⋯不能和你站在一起的日子太难熬,所以想把这些忘掉,换你来记。」

「塔矢⋯⋯?」

「进来吧,有什么话,还是等看完再说。」

庭院里浓郁的绿色在夜空下像幽深的海水,亮点起灯,拉着光坐在廊下。风铃反射著温暖的光线,在微风里断断续续地响动。

每每读完自己书写的故事,抬头看见这串风铃,以及衣柜里多出的衣服和首饰、书架上多出的摆件,想起厨房的架子上新买的马克杯和从未见过的调味料。才知道光真的在这里。

像每天早晨那样翻开,掠过日历上二月十四日那颗斑驳的五角星。

正文全部是蜻蜓笔写的工整的竖排小字,光抬起手,指尖在翻页时忍不住轻轻抚过。

「呃,怎么会把我出糗的事记得这么详细。」听见光小声嘀咕,说完又忍不住笑出来,「不过那天,应该是我最幸福的一天了。」

和他一起看着,目光从黑白分明的纸面落到他的脸上。

「一直记得,你第一次亲我的感觉。简直像做梦一样⋯⋯」

将视线从他的嘴唇移开,放回日记上。看清熟悉的字眼,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抬手挡住。

「等等!最后的这部分没什么好看的!」

虽然下定决心要毫无保留地让光知道他的心情,可一想到连那些亲密间隙细小的心思也要被当事人看到,果然还是会害羞⋯⋯

「?是你说要给我看欸,这才是第一天好不好。」

光握住他右手的手腕。

「『⋯⋯那时的爱是本能,不需要技巧,因为是第一次』?天呐,我有说过这么赞的话吗?」

「有吧?」

「唔,原来你当时有那么多心事⋯⋯还以为只是玩保龄球太累了。」

「那你看完没有?我要翻页了。」

半推半抢地将手帐拿到膝上,撕掉那两页,放进廊外地上的铁桶。

光盯着桶看了两秒,注意力又回到手帐上。

「等等,怎么又是『可爱』?!为什么普通地吃拉面也会觉得可爱啊⋯⋯」

「嗯?有什么不对吗?」

「呃⋯⋯『嘴唇的形状好可爱,脖子的线条也很好看⋯⋯眼睛像琥珀一样⋯⋯』」

「不要棒读出来。」

「欸嘿,不过你一直在写我的脸欸,」光突然凑近,一手撑在亮身后,下巴几乎靠在他肩上,眨了眨眼睛,「真的有那么喜欢?」

移开目光,抬起手把那张脸推开。

「唔呃⋯⋯那你记不记得去年,我们还没有在一起的时候,你也有过一次,压在我身上,想要强吻我啊?」

「什么?!」怎么可能有那种事。

「就十一月十四日,棋院藏书室,你找棋谱的时候摔我身上了。」

原来在说那次⋯⋯感觉还是一个月之前的一场「意外」。

视线忍不住落在光的胸口,又扭过头去。

「谁还记得那种事!」

「怎么可能会忘!对你来说只是一个月之前吧!」

亮不语,只是瞪着他,光也揉着脸,理直气壮地瞪回去。

「不过也对,你从以前开始记性就不是很好的样子。」

「哈?」

记性不好的话怎么会连这个人每天穿了什么、做了什么、说的每句话都能一字不差地写下来⋯⋯细节上的丰富是自己每天早上看了都会觉得惊讶的程度。

「你看,你就不记得和加贺下过的最后一局棋吧?」

光指著三月二十三日,关于自己和他一起参加筒井さん的生日派对的段落。

「⋯⋯加贺?就是那天你说是将棋名人的那个?」

是因为光说,过生日的是一位非常热爱围棋的前辈,是叶濑中学围棋部的创始人,又是他的棋迷,很想带他也去,给前辈一个惊喜,所以才会跟着出席的。

「哟,这不是塔矢亮嘛!好久不见。」

然而在现场的时候,一个红色头发、穿着过分正式的纹付羽织袴的青年,忽然很自来熟地向他打招呼,还说了一大段不知所云的话,最后的结论是:「我已经不像从前那么恨你了。」

可自己对这个人完全没有印象?就困惑地发问:「那个,不好意思,请问您是⋯⋯?」

话音刚落,青年脸色一变,原本悠闲地摇著的写有「王将」的折扇被「啪」一下合上,一副下一秒就要揍人的架势。

「诶诶诶,来,塔矢!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加贺铁男,大名鼎鼎的,史上最年少的名人!不过是将棋的啦,欸嘿。」

光忽地隔在他们中间,用扇子把那人挡开,自然地揽住自己,又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围棋名人和将棋名人,也是难得凑到一起的『棋坛双星』嘛!话说筒井学长呢?这么珍贵的场面,我们赶紧一起合个影?」

所以真的是以前有认识过这么有名的人,又理所当然地忘掉了?当时还觉得有点失礼,以为是失忆之后见过的人,只是觉得不会再见面就没有写下来。

但以光现在的反应来看,好像是更早的事?自己还和他下过不止一局棋?

「对啊,你居然能连这都忘了!」

光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又收回视线,托著下巴仿佛在斟酌措辞。

「以前中学的时候,呃⋯⋯我向他提起,和你下过棋,他听了之后大发雷霆欸,说跟你从小就认识⋯⋯是你很小的时候吧?和他在围棋教室一起学棋,有次还说要故意输给他。」

「围棋教室吗?」

好久远的事。

小时候好像确实有过这么一段日子,父亲工作很忙,妈妈经常出远门,绪方先生寄住在家里,也还是在读书的年纪。为了不让自己感到孤单,父亲说放学之后可以去附近的围棋教室和别的孩子一起下棋,等他来接。

印象里是一段很短暂的经历,后来父亲就一直让自己去棋会所等他,于是在围棋教室也没能交到什么朋友,只是⋯⋯

「这种过分的话,居然是我会说的吗⋯⋯?我不记得了。」

「喂喂,他可是因为这句话一气之下去下将棋了欸!虽说围棋现在也下得不差⋯⋯」

闻言,亮皱起眉,微微垂下头。

「怎么会⋯⋯因为我说的话,让人放弃了下围棋?」

看着亮的眼中流露出惊讶与自责,光连忙补充道:「啊,不不不。也不完全是这样⋯⋯嘛,说到底他现在已经是将棋的名人了!事到如今这些陈年旧事根本不重要!你就别记了吧。」

亮望着脚下的铁桶,若有所思。

「嗯⋯⋯确实,不会再记了。」反正原本今晚就打算做个了断。

说著,亮忽然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纸盒,划一根火柴,向桶里扔去。

「喂!你干什么!」光伸出手臂,半个身子探了出去,想要抓住那根尚未着陆的火柴。

进藤光对自己的运动神经有绝对的自信,这种自信甚至凌驾于围棋之上——作为闻名乃木町[4]的孩子王,小时候在藤崎明家玩,还有过在千钧一发之际接住即将坠地的独角仙饲养箱的英雄事迹。

于是当他猝不及防失去了脚下的平衡,在塔矢家后院的水管旁摔了个狗啃泥的时候,他的脑子是当机的。

「塔矢亮,你居然绊我?!」

只消一眨眼,火光就窜了起来,淹没纸上的字迹,忽明忽暗地照着光微愠的眼眸。

「嗯。反正你都记住了,这些就不需要了。」

回头看到亮好像还嫌火不够大,又划了一根。

「喂!别烧了!」

「——」

「我说别烧了!给我!」起身夺过亮手里的火柴掐灭,又后怕地把火柴盒也抢走。

亮抿了抿嘴,注视著一脸如临大敌的光。

「所以,你已经不想看了?那我可全烧了喔。」

说著撛起可怜的、已经开始脱页的手帐,就要往桶里扔。

「等等!塔矢!你、你冷静一点!等一下,我看,我说我看还不行吗!」

光也不知道亮今天吃错了什么药,先是一见面就说要「分开」,说「你不再属于我」,现在又烧了日记。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是,怎么会?怎么会让亮存有这样的心情?

明明三月二十日晚上那次,自己察觉到的他当时的想法,并没有原原本本地告诉本人,怎么还是⋯⋯

「——欸,等一下,这是什么?」

这么想着,重新阅读起那些典雅的字迹,突然被一串引人注目的描述吸引。

「『网路上说⋯⋯用嘴巴戴上⋯⋯一边试着抬起眼睛看他⋯⋯这个角度,会让男人兴奋⋯⋯』?」

「⋯⋯说了不要棒读。」

「你那个、那个时候,是真的有想要勾引我吗?还以为是我想太多。」

「『勾引』?」亮看向他,挑了挑眉,「原来你会把这叫做『勾引』?」

「不然还能叫什么?」

「只是觉得『勾引』是个比较负面的词。」

不要那么封建啊。话到嘴边,又变成:「呃,在这种场合下,就是褒义的。」

「这样⋯⋯」

「话说这个,『要记得,亲他的胸口的时候,他会发出很奇妙的声音』,又是什么?」

「就是字面的意思。」

「是怎样的声音啊?」

「你的声音,你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

「想听你说嘛,毕竟你发出的声音,自己也不清楚吧。」

「我哪有发出过这么可爱的声音。」

一时不知该反驳他有,还是质疑为什么又要添加「可爱」这个词,或是该放任自己没救的大脑去尽情回忆他「可爱的声音」。

无论是不是在亲热的时候,亮对一点微小的触碰都会做出反应,单是亲他的眼角、抚摸他的颈后,就会让他呼吸一滞,脸庞和耳朵都染上粉色,然后——

「呃嗯⋯⋯」

伸手揽住亮的腰,意料之中地听到惊讶的轻喘。

倾身贴在亮的耳边,低声说:「听到了吗?

「刚刚,就有发出那样的声音喔。」

温暖的火光照在亮泛红的双颊上,他紧紧抿著双唇,黑发随风摇晃,睫毛微颤,看不清眼神。

腰间的手探入羽织的衣襟,由身侧攀上胸口,嘴唇贴着他的耳后,在细软的发丝间落下若有若无的吻。

「嗯、进藤⋯⋯」

亮闭上眼,抓住光的手腕。

刚才看到日记里记下的亲密的场景,一些熟悉的情绪也跟着被唤醒——不管怎样都要分开,好像最后再放纵一次也没有关系⋯⋯?反正太阳重新升起的时候,就什么都不会留下。

只是,进藤是不是没理解现在的状况?

明明刚才说了要和他「分开」[5],连日记也烧了,不至于被误解成只是要赶他回家睡吧?

为什么现在还有心情做这种事⋯⋯是想要挽回?可已经没有去犹豫的余地。

已经决定了,至少要让他明白自己的心情才行。

「——别再这样了!进藤。」

亮有些生硬地推开他的手。

「你说的『这样』是哪样?」

光反扣住他的手腕,一脸的明知故问。抬起他的下巴,在唇边用无法拒绝的力度印下一个吻。

「像这样亲你?碰你?」

「住手——」

「你明明喜欢我,喜欢我这么对你。如果不是的话,为什么会有那么强烈的感受,为什么能写得那么细致?

「明明喜欢做这些事,为什么要否认自己的心情?」

「——你是小孩子吗?喜欢什么就做什么,也过分自由了吧。」

「『自由』?」光眨了眨眼,「那不是我们两个人的自由吗?都已经很久了欸!突然像个外人一样用这种事来指责我,实在太狡猾了。」

无法反驳,可是⋯⋯

「想起来了吗,情人节那天,是你先说『允许』我亲你,我们,可是共犯啊。」

亮有些厌恶地别过头去。

「呵,『共犯』吗,看来你也知道这是些见不得人的事。」

「见不得人?见不得什么人了?」

面对光一半是装傻一半是质问的神情,有些无奈地深吸一口气。

「你有办法对任何人、哪怕是最信任的人说我们的事吗?你能告诉你父母,他们唯一的儿子决定和一个男人共度一生?」

光沉默了几秒,眼神有一瞬的闪躲。

「我知道现在暂时不能和他们说,可是维持现状就好了吧?我们都是独立生活的成年人,即使是男女之间,也不是谈的每段恋爱都要让家里人知情——」

「所以你也明白我们和『正常的关系』决定性的区别吧?既然是成年人,稍微面对一下现实怎么样?」

「塔矢⋯⋯?」

知道自己说了很残酷的话,亮仰头闭上眼,皱起眉,做出不耐烦的样子,来躲避光问询的眼神。

「因为是男人,所以不能在外面牵手、接吻,随时都要担心被人发现。你难道有办法告诉美津子阿姨和平八爷爷,就为了一个连自己下的棋都记不住的男人,让进藤家不会再有后代?我们的关系不会被社会所承认,而且一旦被揭发,可能连棋都不能再下⋯⋯」

「什么叫『为了一个连自己下的棋都记不住的男人』?你对自己评价也太低了吧!况且即使是记忆力健全的人,也不是什么事都能完整地记住啊?所以才有棋谱这种东西⋯⋯

「人类发明了文字、纸笔这样的工具,不就是为了记录那些重要的、可能被遗忘的事嘛——」

好像是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一样,光又自顾自地翻开手里的书页,给他看那些字迹。

「『二月二十七日,多云,无风,在阳光下不会冷的温度。现在是晚上六点三十七分。今天去找管理员归还了十二月十一日借走的古棋谱⋯⋯』你看,一般人想事情哪有想这么详细,记忆这种东西就是会随着时间消退的——」顿了一下,像是要确认什么一样凑近看了看,「欸,等一下,原来那个棋谱是你借走的啊?」

「——可记忆的自然消退和记不住根本是两回事!」

没等他读完,那些字迹就被蓦地剥离下来,扔进在燃烧的地方,化成轻轻跳动的火焰。残余的内边像断崖立在书脊上。

「记得越详细,我看见的时候就会越痛苦,你能明白这种心情吗?」

光惊讶地捏著纸页,沉默了下来。

「意识到自己忘了那么多事,积压起来的感受越堆越多。连我曾经弄坏过这把扇子这样的事,都完全没有印象⋯⋯」

亮的声音有些颤抖。光抬起头,看见他从衣领里取出自己的蝙蝠扇。是这次离开东京之前交给亮的。

「因为你之前用拉链卡坏过它,这次留给你,记得和它好好培养一下感情喔。」

——其实自己也有想到,每天早上都有读到恋爱的经历,却不能与爱人见面,有时会忙到连打电话都没有时间,这样一来亮肯定会很失落。

就希望有什么办法,或是什么信物,能够在自己不在的时候,也能向亮传达到珍视他的心情。

结果反而给了他这样的压力吗?

看见亮的手指在流苏上停留,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处愈合不了的伤口。

原来他每天早上看见这把扇子,都会经历一次那样决然的失去感⋯⋯

说到底,好像再怎么努力,他们之间仍是有一些东西无法克服。

好想时间能倒流,能回到过去,去修正当时那个犹豫的、懦弱的自己。

若是有在那个黄昏把他留下来,亲口告诉他那些纸鹤被小心赋予的含义,一切是不是就会变得不一样⋯⋯

「进藤,谢谢你这几个月的照顾。也是时候把话说得明白点了。」

双手捧著那把扇子,亮轻轻将它放到自己膝前。

「我们,分手吧。」

微微颔首,亮用指尖抽走了手帐,让他原本用力的手指就那么空握了一下。

「真的,已经够了,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

紫色的流苏落在楠木地板的边缘,随晚风飘动,带起一缕熟悉的熏香,是经常在亮的和服上闻到的气味。

「这样对我们都好,是我能想到最好的,让一切及时回到正轨的方法。

「从今以后,不用再有那些顾虑。至少我们还能以对手的身分下棋。」

亮扫视著那些他看过的纸页。

新添的柴薪让火越烧越旺。光的表情冷下来,橙黄色照不进他的眼睛。

「也幸亏我记不住这些事,今晚再怎么伤心,明天就不会了。

「你对我有过这样的感觉,今后大概⋯⋯对别人也能有吧。而我已经不再能⋯⋯像你一样,去爱一个人。

「有些东西是注定的,我们天生没有到那一步的缘分。」

看见光不再说话。金发的末梢和火焰一起,随着微风摇晃。

终于意识到了吗?

不管说什么、做什么,下次再见的时候都只有光会记得,而他只是日复一日地被书写下来的内容「补全」的,缺失真正灵魂的残次品。

失去了这之前的日记,或许会频繁地造访医院,或是继续遵循着棋院的日程来工作。但总之,他将忘掉对光的依恋,从旁注视着他,将这份已经默默滋长数年的感情继续埋在心底,永远都不再意识到。

手帐里的内容被翻到最后几天。前一晚、再前一晚坐在台灯下一笔一画写下的文字,墨水的痕迹反射出金属般的色泽,脑海里某个空落落的地方对这些笔迹感到似曾相识,像是知道它们如何在这光洁的纸面上生长。

和光的扇子相伴的那些夜里,他大约就在那时决定了要让今晚发生。

看到昨天的笔记末尾,用有些飘忽的字写着:「记得,明晚他回来的时候,要祝贺他卫冕得胜,然后和他分手」。

纸的一个角皱起来,墨水被透明的泪痕洇开。

「——啊,对了,进藤,刚才忘记和你说。恭喜人生第一次的卫冕战优胜,最近的状态一直很好呢。」

——这样一来,从明天开始,光就可以将用在自己身上的心力,拿来爱一个能够同等地回应他的人了。

还好跨越一整个长夜,今天的自己也理解了昨日的决心。

没有转头去看他,把这一页也撕下来,投进火里。

「所以⋯⋯呃!」

忽然被从身后用力地抱住,肋骨像是要被压碎一样,感到光小臂的肌肉硌着他的后背,额头抵在他肩窝里。

有液体从羽织的边缘渗进衣服下面,打溼了肩膀。

「⋯⋯为什么?为什么⋯⋯」

听见光很轻声地、不断地重复著。

他的体温蹭著颈侧,呼吸颤抖着落在肌肤上,感觉痒痒的。

他的眼睛有点酸,或许是因为光也在哭吧?

可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条件反射似地抬起无处安放的手,顺着他的背和脖颈去抚摸他后脑的头发,像是在安慰某种熟悉的动物。

「为什么!你可以对我这么残忍?」

光离开他的肩膀,大喊道,终于抬起头来,对上他的视线。

泪水在火光里亮晶晶的,眼底的波动像是暴雨前的湖水,浅红的落日在周围晕开。

亮第一次觉得如此害怕面对这双眼睛,可还是逼迫自己直视回去。

「进藤,这是我最后一次对你任性。恨我吧,我不会道歉。我不是你最终的归宿,不该是你最后的终点。」

「什么,混蛋,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亮抬起手抚上他的脸侧,指尖接到他眼角流下的泪。

那滴清透的、温热的液体顺着崭新的戒指滑下,落进指缝,在流过手背之前,一点点被夏夜的热气蒸干。又瞥见无名指的白色戒指上反射出不属于这个漆黑的三日月之夜的、霓虹色的光晕。

「⋯⋯不仅是极光,这世界上还有很多美好的景致,替我去看吧。把那些美丽的事物装进脑海,然后忘掉我的一厢情愿。

「就像明天的我不会再记得这七个月里的你一样。」

一阵风过去,裹挟著玉兰花的清香——最后几片挂在枝头的残瓣,现在是否也该落尽了?

「呵,确实。」

忽然听见光说。他的泪水顺着下颌淌过脖颈的线条,流进了衣领,嘴角弯出一道微笑的弧。

「无论一起经历了什么,你第二天都会忘记。

「你不记得我们一起下了多少局棋,不记得你称赞过哪家店的料理,不记得你上次是如何向我道别,也不记得你之前就已经对我说过一次这种无情的话。」

之前⋯⋯?

光抹了抹眼睛,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既然你决定忘掉,那正好。我也有一件想对你说的事,如果我和他,都对你毫无意义,那听完就忘了吧。

「反正很久之前我承诺过,总有一天会告诉你的。

「关于sai。或者说是,名为『藤原佐为』的幽灵。」

对于sai的身分,亮曾有一个很大胆、甚至天马行空,但能够解释许多事情的猜想。

sai是时空旅行者。

也许在他所处的年代还无法想象,但时空旅行确实是被物理学家提出过的,只要生产力达到某个节点就能够在技术上被实现的假说。

sai也许是穿梭于各个时代的围棋高手,曾游历与平安时代、江户年间,又通过某种方式来到了现代,成为了光的老师。

而这个同名的帐号,就是他在这个时代存在过的痕迹。光消沈的那段时间,也许正是sai离开了他,前往下一个时空继续旅程的时候吧?

——好像就是自那次事故之后,记忆成为了无法真正感知的字迹。身处这个由自我或他人的杂音构筑的世界中,真实与虚无的边界都变得模糊,甚至无法分清那是谁的人生、谁的故事,简直就像——在看某种动画、小说或科幻电影一样。

那些其他人儿时接触并熟悉的事物才开始一点点捕获他的目光,仿佛时间在身上反噬。

这个奇妙的幻想就这么躺在手帐里,偶尔有时间便拿出来翻看。发现自己被潜在的、超脱现实的可能性吸引,在他心中悄然打开一片遐想的余地。也期待着光亲自把真相告诉自己,或许到时候,就能印证他的想法。

可还是太乐观了——时间旅行者,不论在任何时空,都是「活着」的,是拥有选择人生的权利的。

而佐为的人生早已结束了。

「他是平安时代的贵族,是在宫里教人下棋的。就是超符合民间传说的那种,戴高帽子、头发又黑又长、脸白白的鬼。

「从小学六年级开始,到后来成为职业,他一直跟在我身边。只有我能看见他,能听见他说话。用起sai这个id,最初也是为了让他能够自由地下自己的棋。」

听着光用那样平静的语气,将这个压在他心底的秘密说出来。他讲到他们如何在那间落了灰尘的阁楼相遇,又在小学的社会考试时出岔子。

「——没办法啦!他的一些感受也会反映在我身上,如果一直下不到棋,让他继续这么伤心下去,我大概也会早死的⋯⋯所以我和你的第一次对局,其实是佐为在下,我只是数着格子把棋子放在他说的位置上。当时他开心得都哭了。」

原来自己在很长一段时间所追逐的,就是这个幽灵?

什么啊,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桶里的余烬还冒着烟;仿佛在嘲笑他方才撕破一切时那点可怜的仪式感。

「本来就这么让他下下去也没关系,大不了就像虎次郎那样。可是好不甘心啊⋯⋯看着他下出来的每一手都对你有那么大的触动,而我只是坐在你面前,甚至都无法理解棋盘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以这才是他真正开始下棋的理由——

「开始学棋之后,一直在意我们之间到底差了多远。中学围棋大赛,三将战的时候,因为我太想和你下一局了,就在他长考的时候,凭感觉下在了⋯⋯十一之八,结果把你气哭了,和第二局的时候一样⋯⋯欸,这么一数,」光伸出手指,「⋯⋯我把你弄哭过超多次欸!真的有够混蛋。

「像我这样不体贴的家伙,我都想和自己分手。」

「喂!」

幽灵什么的、早死什么的,怎么可以这么轻巧地说出口?

「哈,我对他也很过分,明明他是个那么好的鬼。和传说中的鬼都不一样,一点坏心眼都没有。

「爱护花花草草,关心老弱病残,除了下棋的事,就是讲一些诗词歌赋和人生哲学。

「我连他想下棋的心愿都不肯满足,学了一点之后就自私地只想下自己的棋,几乎没有给他和高手对弈的机会⋯⋯

「明明他才是,离神之一手更近的那个人啊。」

所以「连接遥远的过去,和更遥远的未来」,就是在说这样的经历。

它现在成为了两个人的秘密,而明天,就又是光一个人的了。

「不是那样的。」

沉默许久,有雷声在天边炸开。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自私。因为我也会想看到你的棋,我想和现在的你对弈。

「如果你没有遇见⋯⋯佐为さん,你就不会开始学围棋,我们也不会相遇。」

更不会像现在这样,如此地接近神之一手。

「我们所想的是同一件事,是这样吧?」

不知道自己此刻是怎样的表情,亮只觉得身体战栗著,每声心跳都叫嚣著自己的存在,他坚定地注视光眼中自己的倒影,期待着、也只期待着光肯定的回答。

收起了一切内部的柔软,沉静地端坐着。只要一涉及到围棋的事,他就会变得毫不妥协,冷硬而又执著。

看着这样的亮,光突然觉得欣慰。

是啊,你就该是这么骄傲的,我认识的那个塔矢亮。

在亮的惊讶与疑惑中,握住亮放在心口的手,光爱抚他紧绷的手指。

「哈⋯⋯平成十三年的,五月五日那天,我回家之后,还是和他下着棋。」

确实如亮所说,是因为遇到佐为,才会有现在的自己。

「可是眼皮好重,好像从来没有那么困过。」

但平凡人的一生,总有些事是追悔莫及的。

「他之前就已经说过『没有时间了』这种话,可我只是当他在任性,想逼我让他下棋而已。

「那天天气很好,风把窗帘吹起来,外面有鲤鱼旗在飘。我只是这么一走神,他就这么离开了,什么都没说。

「我就去找他,去他可能存在过的、所有的地方。

「直到从因岛回来之后,在藏书室里看到他留下的棋局,我才意识到,他究竟是怎样一个天才。」

翻来覆去地把玩着亮的手,看着黑与白的两枚戒指轻轻碰撞,好似无法共存的极昼与极夜。

「呵,都怪我太任性,想要去拥有原本不属于我的东西,让好不容易降临在平成年间的本因坊秀策,就这么消失了⋯⋯

「这种事,不管是哪个下棋的人听了,都会很想骂我一顿吧。」

火还在慢慢地烧,映着光嘴角的笑容。

「怎么会⋯⋯」

明明是寂寥平和的夏夜,亮却觉得心中充满了痛苦的噪声。

今晚所做的事、他一直试图在做的事,都是为了什么?为了记住?还是为了忘却?

他想起那些被烧掉的纸,似乎有记过那束因为干枯而被丢弃的、作为「生日礼物」的桔梗花。

光久违地望了他一眼,又低下头,金发从眼前滑落。亮看见他的嘴角开始颤抖,半晌,风势渐起,第一滴雨水划过脸颊。

「那家伙,就这样不见了⋯⋯我想问他在哪里,可是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记得⋯⋯

「而我也没办法,让任何人相信他真的存在过,我想有谁明白,能责怪我、说出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揍我一顿也好。

「可无论在心里呼唤了多少次,都没有回答,那里,他原本存在的地方,再也没有人⋯⋯」

有一瞬间,光话语中渐明的自责使亮错觉看见了十四岁的那个进藤。

羽翼未丰,无所依靠,而且还那么地幼小。

究竟该怎么做?告诉他自己不会离开?像手帐里写的那样拥抱、安慰他、全身心地去爱护他?

可不论做什么,这终究会变成他独自一人承受的东西。

「对不起⋯⋯我不知道,对不起,进藤,对不起⋯⋯」

云层漫过天穹,淹没了星辰和新月,浓黑而炙热的暴雨倾泻而下。

火焰被浇灭了,房间里的灯光穿过利刃般的雨点,渗进墨色的夜里。

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淋湿在烫得发麻的脸颊上,亮将自己用力地沉入光的怀抱。

指尖碰到他的喉结,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耳后、脖颈,他们重新披上大人的壳,也逐渐听见光的呜咽,和被雨打乱的、交缠起来的粗重呼吸声。

好像还不够,于是抬起头去吻他,可心里仍有一股无名的恨意,不停地诘问著「为什么」。

——如果世上真的有神明,为什么连最平凡的心愿都要付出那么多苦难才能被实现?

难解的因缘得不到答案,回应他的只是他们之间越来越粗暴的,已经变成相互啃咬来发泄的「吻」。

有血从双唇流到舌上,冰凉的腥味灼热地在口中打转。海浪般的风卷著雨从眼角和嘴角落下,在一片嘈杂之中,亮听见自己用嘶哑破碎的声音不止一次地说著「对不起」。胸口积压着无法名状的疼,心跳如同裸露在躯壳之外,他感到忽冷忽热,像是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只是徒劳地望着被暴雨模糊的影子。

豆大的雨点决然地冲刷过庭院里的草叶,填平土地上的沟壑,给干燥的地表带去甘霖与新生。

明天晴朗的日空下,任何细小的足迹都将不复存在了吧。

在那个⋯⋯他见不到的「明天」。

风将雨幕吹进簷下,裸露的肌肤蒙上雨珠似的细汗。不知何时褪下的衣物散乱在石阶上,风铃恣意地飘摇,断断续续的呻吟糅杂在雨中。

冰凉的地面生硬地硌著后背,很痛,好像做每个动作都要用尽全身的气力,可完全不想停下,恨不得让光将这样的疼痛更深地烙进自己的身体里才好。

吻在胸口绽开,落下朱红的花;尝到甜味的雨,便想要去接住更多;咬破的嘴唇迎来温软的触觉,睁眼撞进光的眼底,却看见了那个狼狈的自己。

他们只是像迷途的野兽一样,互相舔舐著彼此的伤口,想将此时的感受刻入心灵,直至它成为一种本能。

雨声终于还是停了。

记忆的最后,似乎是自己用虚浮的语气对光说了什么。

视野里仍旧很明亮,那是一片倒转的、茕然的星空。

tbc.


[1] 光原作里常戴的腕表的品牌,可见十九卷封面。

[2] 丸竹夷之歌。

[3] 音「ばんざい」,同「万岁」,后者是自明治时期才开始流行的惯用语。

[4] 虚构的街道,因为涩谷有个乃木神社,光父母家的地理位置在那附近。

[5] 「别れよ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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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Replies to “白河夜船⑦

    1. 开头就声称了这篇是恋爱喜剧,而且保证一定是he,就怕你们不信(拜托要信啦q q

  1. 我特别服气劳斯的一点就是,像失忆、现实的阻挠这些常见的冲突,因为您对人物心理千回百转的细腻描写,而真实可感。在这一篇里,亮特别打动我的是清醒与决绝。在面对重大打击时,人们会逃避,会沉溺,很少有人敢去直面。先前光把失忆的事实告诉他,戳破了亲友小心营造的无事发生的假象,同时也表达出两个人可以一起面对。现在问题客观上没有解决,主观上他也没有调试过来,但还是自己亲手戳破了两个人甜蜜的空中楼阁。看起来悲观,但我觉得是另一种层面上的勇敢。我会觉得他和光刚失去sai那段的处境有点像:旁人可以陪伴、劝慰、一起尝试解决,但是无法感同身受,终究还是得自己想开,自己迈过这道坎。(这么想他俩还真是绝配)

    1. 哈哈哈是的我是想写出这种亮通过自己无法和解的失忆的事可以稍微共情光的过去的感觉(倒也不是说他一定要失忆才能共情到光身上发生的事,只是这篇的题材正好可以这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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