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夜船⑧

插叙:十六岁的夏天。


降落在北京首都机场的时候,客舱内的空气似乎一下变得闷湿。光坐直起来,揉了揉眼睛。恍惚间看见远处的航站楼像一块巨大的鳗鱼——刚用过飞机餐,怎地好像又饿了?

从小窗望出去。明明还不到七点,天色却灰暗得能拧出浑水来。雾濛濛的空气中,跑道的灯从视线里滑过,视线所及,飞机上和地勤的制服上都写着汉字,乍看之下和羽田机场也没什么不同。

他进藤光,在十六岁的夏天,第一次离开日本的国土,并且是一个人在旅行。

今年五月的北斗杯,举办地就在北京。由于要备战本因坊战循环圈的对局,他和亮都没有参加这次予选,只是在棋院看了转播。

多亏了秀英,如果去年的误会没有解开,他这次肯定会放弃五月在日本的赛程,去和高永夏一决胜负。当然,以他和亮这样的年纪打入三大头衔的循环圈,比起青少年限定的国际赛事,和日本最顶尖的高段棋手对弈的机会才是更让人趋之若鹜的。

可不知为何,在他心里,「北斗杯」这三个字还是挥之不去,像个无法抹掉的记号。

「早上好。」

「喔,进藤君来了。」

推开转播室的门,看见天野先生从亮对面的座位上站起身,同他打了招呼。在场的还有一些编辑部的人和几个院生。屏幕上是空的棋盘。

「塔矢君,你们今年都打入了本因坊循环圈,下周编辑部可能会对你们其中一人做个专题采访。到时候越智君他们也回来了。」

「好的,到时麻烦您安排。」

第一局是中国对韩国,镜头停在主将的棋盘上。电视的音量被调高了一些,亮从棋盘上取走那罐黑子。光也在对面落座,打开自己面前白子的棋笥。

其实不用怎么纠结,就在「北斗杯」和「本因坊」之间做出了选择。可循环赛的结果并不理想。本因坊的头衔对他来说自然举足轻重,但即使认真备战、全力以赴,对上高段棋手时仍屡吃败仗。在对手丰富的经验面前,他的那点棋感几乎毫无用武之地。光不会自大到认为他能立刻获得本因坊的挑战权,可一直输棋的感觉太不好受,他的心情也逐渐与一年前的不甘心重叠。

对局开始,亮摆上了第一枚黑子。

去年北斗杯的主将战,光坐在高永夏对面,以敌对的心态去拆解他的每一手棋。而现在跟着萤幕上他的手落下一枚枚白子,置身事外地观察他的思路,发现他们其实没有那麽多不同。

「『拆』吗?那可以在这里『断』,」亮抓取下一枚黑子,悬在所指的位置上,「下方打吃,互换两个角的先手。」

光紧跟着摆上他所说的那几步,又说,「可如果先不理这一手,而是在这里『长』出去?」

「太不谨慎了吧。我顺着『贴』,三手之内就能和前面布好的这一子接应上。」

「那我点在这里好了,你还能是三手之内?」

闻言,亮皱起眉,几个院生听着他们的谈话,面露惧色。

「说什么呢?拆东墙补西墙的,也太勉强了。」

然而几手之后,高永夏的白子确确实实落在了光所提到的位置。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亮低头思索了一下。「可他先在角上补过一手来牵制黑棋的优势,还是比你刚才那样稳妥许多。」

光这一年里和高永夏在「幽玄之间」下了不少棋,也研究过他的棋谱。同为秀策的学生与模仿者,他们之间的输赢大抵是四六开。他知道自己还有不足,却也找不出应对的方法。

对局结束,黑输三目半。那家伙还是赢了,并且赢得和去年一样漂亮。

荧幕暗下去的时候,当时偶然听到的一句话忽然在脑海里响起——

「『秀策』,是谁啊?以前的棋士吗?」

高永夏那时是故意出言不逊来挑衅,等这层坎迈过去,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彼时在场的除了那一小部分棋手之外,其余的人表现出的不是对他的话赞成或否定,而是疑惑,继而漠不关心。

每天以棋手的身份所面对的人,媒体、赞助商、观众,即使是同样与围棋有切身的利益关系的人,也只能窥见这个职业的冰山一角。

已经两年了,逐渐发觉好像也做不了什么。

对无法向任何人证明佐为存在的自己,对无法达到那个高度的自己,感到了极度的懊恼。

到底,该怎么办呢⋯⋯

「——可恶啊!今年夏天必须再去好好和赵石下几局。」

今年日本队的大将、副将、三将依次是社、越智和和谷,结果败于中韩。和谷这家伙从北京回来之后好像很不甘心,没头没尾地发简讯过来说要吃饭,结果敲了自己一顿回转寿司。

「夏天?你夏休的时候要去中国棋院踢馆啊?」

「嗝〜没那么严重啦。」和谷放下筷子,摆了摆手,「只是去切磋一下,切、磋~

「伊角学长已经和杨海先生说好,今年七月会再去进修,我正好跟着去嘛。在北京住个几周,可以常去棋院里跟中国人对弈,顺便也能观光一下咯。」

要去中国啊⋯⋯自从前年伊角学长从北京回来,时而听他提起在那边的见闻。这下又听和谷说起,总有些好奇中国棋院是怎样的地方,就提出也要一起去。

「好啊!你看下机票吧,七月十一日,航班号是CA1252。没问题的话我让伊角学长通知旅店那边加个床位。」

于是拨打了全日空的订票热线,却被告知与他们同一趟的航班已经客满,只好订了晚一周的班次过去。

「——什么?阿光要去北京?!」

周末回家拿行李箱的时候,听美津子大呼道。

「嗯,昨天刚买好机票。」

「怎么会,阿光可还没有出过国啊,怎么突然要到这么远的地方,会不会⋯⋯」

「哎呀不会的,我跟朋友一起去啦,而且中国不就在旁边吗?妈你总是瞎操心欸。」

「那么旅行证件、旅行证件⋯⋯阿光还没有成年,护照是要怎么申请啊⋯⋯」

「欸。」光握起拳头在手掌心敲了一下,「对喔,还要用到护照。」

「啊⋯⋯这可真让人担心。」美津子捧著脸,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妈妈也只是和爸爸去夏威夷的时候办过一次旅行证件而已。那次是为了度蜜月,所以申请的理由是观光,但阿光这个,算什么好呢⋯⋯」

「要不就写去中国棋院观光吧。」

塔矢这家伙似乎也挺常去海外旅行的。

年初在棋会所见面时,他有提起去了深圳和父母一起过年,返程时由于要转机,还在上海逗留了几天。

「这个,是给你的。」

「啊?」

「度假的伴手礼。」

这家伙真是够客气的欸。

左右瞧瞧,似乎市河、芦原和一些常客都多少有收到些小礼物。好像就是一种礼节性的问候,不是什么特殊对待。

接过亮递来的盒子,正面画著荷花的图案。翻到反面,在密密麻麻的小字中认出了营养值表。

「这是⋯⋯吃的吗?」

「是『冰糕』,上海的特产点心。」

听着亮把这两个汉字念出来,还是没明白里面的成分是什么。

白色的、看起来像冰淇淋,名字也听起来像冰淇淋。

「所以,这是⋯⋯天热的时候吃的?要放冰箱吗?」

「应该⋯⋯不用吧?」亮愣了一下,「就是这么常温摆在店里的。上海好像也没有很热,和东京差不多。」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不过深圳确实是很热呢,这个新年假期简直过得像夏天一样。」

「哈?但这俩是在同一个国家吧。」

「是啊,有南北的温差而已。鹿儿岛和北海道不也是一个国家吗?」

「唔⋯⋯可是一月的鹿儿岛还没有热到会像夏天的程度。」

「⋯⋯因为深圳在,比鹿儿岛纬度更低的地方。」

「纬度更低?就是更南部的意思?难道,在夏威夷附近?」

「不是。」

「那是在关岛?」

「怎么可能⋯⋯」亮的语气有些不耐,「唉,你赶紧抓子吧。」

所以中国,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啊⋯⋯?对这个国家的了解,也大都是和围棋有关,或许还有中华料理?熊猫?长城?刚才在飞机上有看一点旅行指南的介绍,三十倍于日本的领土、十倍的人口⋯⋯对这样的数字根本没有概念,从小在东京生活,就已经觉得日本的人有够多。

「东京」、「北京」,「京」的汉字也是同一个喔。明明读音不同,却都是国都的意思。

那么从东京到北京,算不算是一种「上京」⋯⋯?

从海关出来,顺利地取到了行李,光找一个角落站住。

将扇子放在一边,从箱子里取出随身的香体喷雾来用。闻到熟悉的水果气味,飞机上积攒的困倦也一扫而空。[1]

说好一落地就与和谷联系,于是掏出手机,打开了国际漫游。

没有在海外旅行的经验,可是听和谷说通话的资费会很贵。现在可是自力更生了,每个月还有那么多房租要交,果然还是得节省一点。

「已经落地取到行李了。要怎么去住的地方?或者你现在有空吗?直接叫上伊角学长一起去吃饭也行。」光撰写了邮件按下发送。

捏着手机等了几分钟,行李转台周围的人数已经少了一半,不见有回复。

大概还没看见吧,大周五晚上的,他们说不定去哪玩了?

跟着显眼的「Taxi」字样和图标,走出机场的时候,天空已经下起雨,沈重的热气随着雨水像一条巨大的棉被扑面而来。

湿热的季节,灰色的天际线——呼,这不还是和东京差不多嘛。

在雨里东奔西跑地找了一圈,才看见等候计程车的队尾。顺着工作人员的指示走到一辆深红色小汽车前面。刚要拉开车门,却对上一个男人震惊的表情。

嗯?等等,为什么副驾驶已经有人了,这不是显示的「空车」?

「那个,啊,泥、泥蠔。」临时有和塔矢学一点中文,现下好像只有这一句能用上。

「您好,您好。」

这是位很俐落的中年人,嘴角还挂著一抹僵硬的微笑,警惕地盯了他两秒,视线扫过他挑染的金发。随后谨慎地从他身后绕过去,打开后备箱。

坐到副驾驶深灰色的皮椅上的时候,隔着一层灰色的栅栏,依然感受到驾驶座传来的打量的目光。

喔~原来中国的计程车,座位和日本是反的呀。仔细一看,道路的行驶方向也是——昨晚还发邮件问过和谷到中国需要注意什么,那家伙怎么都没说。

尴尬地理了理湿漉漉的刘海。提前带了写有目的地的纸条,记得就放在裤子左边的口袋里⋯⋯

「唔哇——」可是刚才在雨里全身都淋湿了,水性笔的字迹变成了当代艺术一样的鬼画符。文具都在箱子里,也不知道要怎么向司机借笔。

司机还在用疑问的眼神看着。深知自己的中文远没有好到能够和当地人顺畅沟通,但也只能硬著头皮,回想着记忆里亮向他示范的发音,犹豫地开口。

「中⋯⋯中国⋯⋯棋院。」好像是这样的?

看到男人眨了眨眼睛。

「棋院。」比划了下棋的姿势,又在空中画了个方盒子。「棋,院。」

对方盯着前方的高速路想了几秒,忽然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紧了紧白手套,握住方向盘,司机发动了汽车。紧跟着放起听不懂的广播,似乎没什么可和他聊的。

雨点擦著车窗向后飞去,灰蒙蒙的云盖在浓绿的树上,天边漏出一道浅色的斜阳,看见有人顶着公文包在路上狂奔。

光想起他这次离家时并没有带伞。

东京的街道似乎更冷硬一些,阴雨天气就愈发晦暗,黄昏时的光源似乎只来自那些霓虹灯管和明晃晃的灯牌。

「人类都可以到月亮上去了,雨伞却还是雨伞的样子⋯⋯」

那个人和他并肩走在大雨里时,曾这样说道。

「不过,平安时代京都流行的是纸做的伞,和小光的这把很不一样呢。」

「纸?做的伞?」

「是啊。是竹子做的伞骨,唐纸制的伞面,上面涂满胡麻油。

「雨天的时候,朱雀大街上就像开满了彩色的牵牛花。」

「㖃⋯⋯」

「但现在,好像是黑与白这样朴素的颜色更受欢迎了。」

「因为时尚是会变的嘛。你喜欢的围棋,以后会变成大热门也说不定。」

——耳边响起涩谷交叉点熟悉的音乐,不知不觉绿灯已经亮了。

「嗯?进藤?」

「啊、抱歉,刚才走神了。」

六月的雨季,和亮从棋会所出来。再次撑著伞路过这个地方,猝不及防被回忆侵袭。

急忙跟上亮的脚步。雨伞的边缘将他们隔开,四面的雨声和人声夹杂在一起。

「⋯⋯说起来,下个月二十号绪方先生会办研讨会,在我家,也是塔矢门下的例行聚会,要来吗?」

努力分辨著亮的话音,视线不知不觉落在他的嘴唇上。

「现在已经是本战的第三场了,一胜两负。」

那对薄唇染上水雾,像雨中樱花的颜色。

「绪方先生⋯⋯应该会带很多桑原老师的棋谱来讨论。[2]

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有那么一瞬间,很想就这样把佐为的事告诉他。

「无论今年结果如何,下届的挑战权都可能在我们之中——喂⋯⋯你干什么?」

亮看着身边多出来的热源,一时不知道该不该退开。

原来是光收了自己的伞,像块磁石一样钻到他的伞下。

「雨声太大了,听不见你说话。」

「可你⋯⋯不是有伞?」

「都说了是距离太远没法和你好好说话嘛!」光瞥了眼自己的肩膀,又抬头看了看透明的伞顶。「欸嘿,这个大小正好欸。」居然不会淋湿,只是有水气淅淅沥沥地飘到布料上。

亮僵硬地握著伞柄往前走,光感到他的脚步不知不觉变慢了一些。

「刚才的⋯⋯也不是特意说给你听的,自言自语而已。」

「嗯?什么自言自语?不是在邀请我去你家的研讨会?」

「⋯⋯你不是说没听见吗!」一记眼刀剜过来,「那就当我没说。」

「喂喂,说了就是说了!什么叫『当你没说』。听过的内容,我的脑子又忘不掉。」光停顿了一下,「只是已经定了要去中国棋院参观的行程,好像就在那几天。」

「这样⋯⋯」亮思索了一下,「那也好。」

考虑到自己现在是三连败的状态,从亮的话里竟然听出一丝欣慰之意。

是啊,也许换个环境就能找到出路也说不定——在和高段棋手的对弈中,逐渐察觉到无法赢棋的原因并不只是棋力或棋感的差距,而是一些长年沉淀下来的东西,譬如心态、决断或是某种信念。

欸,这么说来⋯⋯这家伙刚才是在关心我?

忍不住又瞟了亮一眼。

真的假的?

计程车在路边停下。

「先生,咱到了啊。」

光回过神来,窗外并不见棋院的大楼。

刚想问什么,转头一看,司机已经下车去开后备箱了。

拖着箱子站在人行道上,一阵风过去,空气里满是夏天雨后咸湿的气息。

听和谷提过棋院门口是很宽的大街,旁边有条河,对面有各式各样的餐厅。可这附近全是色彩柔和的居民区,立在油绿的小公园和彩色地砖铺出的道路之间。

「啧。」

掏出手机看了一眼,仍旧没有新邮件或未接来电。

要不还是给伊角打个电话吧,他来过北京,可能会知道这是哪。

按下通话键,光沿着步道一点点向前走着,直到接通的「嘟——嘟——」声转变为忙音。

伊角没有接电话,可耳边还是响起了日语。

「喔?这不是进藤君吗?」

「是。」欸,等等,「杨海先生?!」

「真巧。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是来找和谷和伊角的,约了在棋院见。」

「棋院?」杨海露出困惑的表情。「所以为什么在这儿?」

「是司机把我放在这里的。」

「可是这儿是『西苑』啊。」

「对啊,我在机场就是这么和他说的。」

「哎唷⋯⋯我是说这儿是『西苑』,不是『棋院』!」

「嗯?」他刚刚重复的那两个词有什么区别吗?

「唉,你跟我来吧。我正好也要回宿舍。」

光随着杨海的脚步往前走,步道很宽,道旁立著一排松柏和不知名的巨大树木,背后传来嬉闹声,有孩子蹬著滑板车从身边过去,几位老人慢悠悠地摇著大蒲扇散步。

「那个,这里离棋院很近吗?可以走过去?」

「不近,我们要去巴士站搭车。」

整了整被登山包带压住的衣服,光忍不住东张西望。

在和围棋没有任何关系的场合偶遇了世界顶尖的棋手,也没有在做跟下棋相关的事,总觉得很违和。

而且这位棋手还有五个世界冠军在身,并兼任这两届北斗杯中国队的团长——

「杨海这家伙,勾结安太善耍诈,简直是、嗦、人面兽心!」

上个月在中华拉面撞见仓田厚时,曾听他痛斥道。

「欸,发生什么了吗?」

这届北斗杯若有这么劲爆的新闻,和谷回来时怎么没提起?

「韩国队临场交换大将和二将,没想到中国队也跟着换!就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事前给社和越智做的针对性特训都打水漂了!嗦。」仓田大口吸著拉面,「真是的,平时说什么追求神之一手的高度、日中韩地道的才能之战、架起三国友谊的桥梁⋯⋯真上场了却都在使这种伎俩!」仓田一拍筷子,「进藤,你听了也很愤慨吧!」

「嗯?嗯⋯⋯」

可这不是我们去年就干过的事吗。仓田先生,怎么骂自己骂得这么来劲。

更多的关于杨海的信息还是从伊角那里听说的,从中国回来之后他们二人似乎一直保持着联络。上次在伊角家,还见他泡了对方寄来的中国茶。

「这是杨海先生老家特产的茶叶,叫『普洱』,我在之前打工的吃茶店里见过,是一种很高级的茶。」

「啊,我在常去的棋会所的饮品单上也有看见。」好像还听市河小姐抱怨过这种茶叶空运到日本后总是会碎。「听说很难完好地运输?」

「嗯,确实是这样,但是杨海先生在外面包了很多层气泡纸,盒子里也用泡沫垫著,所以寄到时还是完好的圆形茶饼的样子。

「杨海先生,真是很可靠的人啊。」

「是很难得⋯⋯话说伊角学长,最近在追星?」

从刚才就看到伊角原本空荡的出租屋里忽然增添了许多女优的海报和性感写真集,以及一地的空纸箱,总让人有些在意。

「啊,这、这些都是杨海先生让我帮忙代购的!因为受了他很多照顾,就答应了下来⋯⋯」

「呃⋯⋯」

所以「很可靠」的杨海先生大概也不会忘记签收这些谢礼吧。

「——嘿,到了。车站就在这儿。」

在候车的塑料椅上坐下,杨海把手里的红蓝条纹编织袋撂在地上。

「来坐,还有位置。」

「啊,没事,我⋯⋯」光边说边擡脚。

箱子的滚轮朝后「哧溜」滑了一下,光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我坐箱子上就好。」

杨海对光去年北斗杯的表现有很深的印象,也一直聼伊角说这孩子棋下得非常厉害,只是现在看着,还是很难把眼前这个少年和下棋这样的职业相联系。而且刚下飞机就迷路了什么的⋯⋯

「杨海先生在这里做什么?」光盯着他的编织袋问。

「啊啊,刚回家一趟,我父母家在这附近。这些是从家里带的特产。我爹妈前阵子回老家省亲,顺带捎了些糕点、零食、辣椒酱,什么的。」

「ㄟ,听说杨海先生的老家还产茶叶?」

「嗯,是在西南边叫『云南省』的地方。」

「经常回去吗?」

「哈,不能吧。要坐六个小时的飞机,之后还要转巴士进山,实在太远了。」

「六个小时?!」光露出非常震惊的表情,周围的几个人听见响亮的外语,又是变声期特有的破锣嗓子,不禁回头望向他们。「啊,抱歉。」光赶紧捂住嘴。

「哈哈哈,塔矢老师现在住在深圳,每次来北京也要四五小时呢。话说这次北斗杯没看见你?塔矢二世[3]也没有来的样子。」

「呃,我和他都有国内头衔的循环赛,正好也在五月。」

「欸,进藤君和塔矢君已经打入头衔的循环圈了?十六岁的年纪,可真是了不起呀。有希望取得挑战权?」

「如果能扭转三连败的话⋯⋯」光挠著头发尴尬地笑了笑。

「嘛,我十六岁的时候才刚定上段,那时候胜率也是一塌糊涂呢。」

循环圈吗⋯⋯就算现在成绩不佳,也不容小觑。

去年的北斗杯之后,《围棋世界》六月刊的封面上,日本棋院以虽败犹荣的态度提出了「新浪潮」这个概念,大致是说新晋的棋手都很有潜力,迟早会在国际赛上崭露头角。

「出版社倒真会写。什么『新浪潮』,这不还是垫底了,在给失败找借口。」

「而且是国际赛啊,日本近年是越来越不敌中韩了ˊ_>ˋ」

「是啊,真怀念塔矢行洋大师还代表日本出战的年代。」

「也不能一棒子打死,塔矢亮还是值得期待的。」

「可是青少年里就他一个人能从中韩手里赢棋,有什么用呢。」

「而且还临时被换成副将,日本队明显是想田忌赛马但失败了吧(^^;;」

「今年日本的主场都一塌糊涂,也不知道明年得是什么样。」

杨海看过雅虎论坛上的一些说法,围棋爱好者之间还是质疑的声音居多。其实身为被评价对象的职业棋手,对于这些宣传目的的措辞和呼吁反而没什么感觉。在他看来,即使日本围棋现下青黄不接,就环境来说,声援造势和联络商业合作的能力还是很强的。

这么想着,杨海看了光一眼。

两年前的新初段,却有着对高永夏下战帖的气魄。十六岁的年纪,至今也没有太多释出的棋谱⋯⋯媒体话术之下的实力,能是多少呢?

还是这几天找个时间,和他下一局看看吧。

「那个,进藤君,你那把扇子,不用的话能不能借我扇扇?」

「呃?嗯。」

说著,杨海朝光伸出手,光却明显地顿了一下,把扇子打开看了一眼,直接开始替他扇风。

「啊⋯⋯谢了。」

话说进藤不觉得热吗?三十度的天气,还穿着牛仔裤和运动鞋。有路过的人盯着他看,他好像完全没在意。

直到在车上靠窗的位置坐下,才看见光的额头上果然也全是细密的汗。可他只是拿着扇子发呆,打开又合上,如此反反复复。

唉,孩子别是给热傻了吧。

巴士不紧不慢的颠簸让光有些犯困。

已经没有再主动去回想那段经历了。偶然拾起时,甚至发觉记忆都变得模糊,逐渐抓不住和那个人相处时的细节。

这把扇子,对他来说不只是扇子,所以也就从没想过它实用的那一面。

总觉得不能就这么轻易地睡着。光抬起手臂拉开窗户,让傍晚的风迎面灌进来。

自行车的铃铛声此起彼伏。雨后的天空里,太阳已经西斜,砖石色调的房屋和灰色的瓦顶都被染成古朴的金色,公园、商铺和餐厅门口挂著风格古怪的手写汉字招牌,有人推著车沿街卖瓷器,人行道旁铺开一排乱糟糟的小摊。

「欸?」

蓦地瞥见路边聚了一小撮人,人群中间摆着一张折叠桌,有两位老人正面对面坐在凳子上⋯⋯下棋?!

揉了揉眼睛确认没有看错,光忍不住扒著窗框直起身来仔细观察——围观的人全都眉头紧锁,连中心的二人也是一副苦苦思考的样子,手里的菸头兀自烧着——看这架势,确实是在下棋没错。

不是任何在日本见过的棋种。木制的棋子上面写着一些汉字,列在棋盘两侧,会让人联想到将棋。

只是这些棋子黄澄澄的颜色、圆圆的形状配上深色的刻字,越看越觉得更像家附近的神社新推出的除厄馒头⋯⋯

「喏,给你。」

光从杨海先生手里接过一个鼓鼓的塑料包装的东西。

「饿了吧。刚才听你肚子都在叫。」

「啊!谢谢。」撕开包装袋,里面是看起来很酥脆的、吃起来绝对会掉渣的糕点。让人想起一些公德与礼仪问题。「那个,这也能在车上吃吗?」

杨海摆了摆手,「别让售票员看见就行。」

「啊,好。」

一口咬下去,有很芳香的鲜花的味道。[4]

车厢前边,售票员正和司机聊得热火朝天,整个空间充满了他们的高谈阔论,好像也没心思看他。

⋯⋯似乎很多东西都出现在乍看不合时宜的地方,又觉得非常自然。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好像太近了;可人就是群居动物,是否本就渴望这样的关系呢?

时间冲淡了很多东西,又无法完全抹去。每当翻开秀策的棋谱,他望着的是那个人的背影。他好像继承了佐为的一部分,并迫切地想要证明这份遗产的价值。

这不是他面对任何一个其他棋手时的心态。

「和你对弈,让我想起了网上的sai。」

「我不是sai喔,很可惜就是了。」

「是你⋯⋯」

「塔矢?」

「是第一次遇见的那个你,在棋会所和我对弈了两次那个人,就是sai。」

佐为⋯⋯大概从外人的视角,我和你就是这样密不可分的关系吧。

现在塔矢也能看见你了,只不过是透过我。

「抱歉,我说了奇怪的话呢⋯⋯

「你下的棋就是你的全部,只有这不会改变,这样就⋯⋯足够了。」

我的棋⋯⋯是我的全部?

可我一直在下你的棋啊。在那么多学习着你的棋的人里,我甚至远远不是最强的那一个。

塔矢也好,高永夏也好,和他们下棋的时候,越来越强烈地体会到,我并没有因为曾经被你附身而变得特别。

我看着你的背影,追随着你的引导来到这里,才发现面前黑压压的一片,全是与我无异的、向上攀爬的人。

你不在我身边,我该用什么超越他们?在你之后,我又该看着谁呢?

「中国棋院」四个金色书法大字在褐色的楼上很醒目。不禁掏出手机拍了一张,附文「欸嘿,到了(゚▽゚)」,顺溜地发给亮。

一阵晚风吹过,一旁的树叶发出细密的响动。

擡头看向风来的方向,几株瘦高的树上飘着大片云霞似的花,有五六个人在树下观赏。是合欢吗?开得真好。

可真正吸引他视线的并不是这个,而是旁边那棵无人在意,却让他觉得似曾相识的树。

大概只有叶子的时候,很难注意到它是一株玉兰吧。

七月的塔矢门下研讨会不能去,就应下了六月末的邀请。绪方先生不在,气氛相比研讨会更像是茶会,芦原还带了格外精致的便当,并坚称是自己做的。

临别时,发觉院门口好像多了棵没见过的树。种在很好的位置,却没有任何花。

「塔矢,这是什么树啊?」

「这是那棵玉兰,你见过的吧。」

「啊,是这样吗?」

「不在花期而已。」亮看了看四周,又瞟他一眼,「你上次还说它好看的。」

也对,明明开花的时候会觉得它的花苞和香气很有存在感,怎么现在就留意不到呢。

有些东西,在默默生长的时候,很容易让人忽略。

如果忽略贴满一面墙的女优海报和床上鲜艳的大花被子,杨海的宿舍其实很朴素,根本看不出是世界冠军的房间——除了一张床上放著的棋盘,可上面正堆着笔电、盆栽、手机充电器和烧水壶等杂物,看起来并不经常使用。

在棋院门口时,杨海提议请他吃晚饭,顺便去他宿舍坐坐。本以为能吃到北京烤鸭之类的当地菜,结果杨海熟练地从衣柜里给他拿了一盒牛肉味泡面加三根玉米肠。滋味竟也意外地不错。

嚼著品客薯片,喝着放凉的绿茶,光坐在空的那张床上,书桌前的杨海用另一台电脑整理邮件。

「杨海先生,也很擅长英语呢。」

看着杨海的手在键盘上流畅地打出一串字母,光不禁发出这样的感叹。

「哈哈,是法语来着。在和国际奥林匹克委员会通信。」

「奥林匹克?」

好像有听过这样的传言,说围棋即将入奥成为正式比赛项目。可光没想到,会有杨海先生这样的棋手在亲自处理这件事。

「是啊,项目的申请已经被批准,后续本来是该通过各国的委员会向洛桑总部提交赛程计划书的。」杨海看了他一眼,「可你也知道,翻译容易出问题,尤其是围棋的规则和术语。而且三国各自提交的话,流程很慢,内容又会重复。

「这半年来,我同各国的棋手联系,收集大家的意见整合成一份提案,做一点收尾工作,今天终于可以完成。再过几个小时,等瑞士那边天亮了,就可以定时发送了。」

「欸?」所以意思是⋯⋯「围棋很快就要成为奥运会的正式项目了?」

「是啊。不止是围棋,还有象棋、西洋棋、跳棋、麻将等等。

「除了亚洲,在美国、英国、欧陆的诸多国家和澳大利亚,世界各地智力项目的从业者都在为这件事的促成而努力。

「明年是雅典,五年后就是我们。」

敲下最后一个标点符号,杨海按下完成键。

「围棋在世界舞台上的初次亮相,就会在2008年的北京!」

看着杨海此时的神情,光也被他的热情感染。

世界吗?

越过塔矢亮,越过高永夏,越过更多人的背影,好像望见了一片空旷的处女地。想要变强,变得在那一天到来的时候,能够站在那个地方。

不是为了任何人,不是为了无法证明的过去,或是触碰不到的未来,只是为了我的围棋。

佐为,塔矢说得没错⋯⋯

我的围棋是我的全部,只能由「我」来超越他们。

神之一手,我会替你完成。

我⋯⋯是有这样的资格的吧。

「杨海先生,能不能和我下一盘?」

杨海回头,看见的是不知为何握著扇子,紧紧盯着他的光。

「⋯⋯好啊。本来邀请你上来,就是想和你手谈一局的。」说著,朝堆满杂物的床看了一眼,「要不就在电脑上下吧,你坐这儿来,我让你两子。」

「不用了,请让我和您分先。我想知道⋯⋯奥运会的实力。」

一场对局结束,天色已经暗下来。

「啊啊啊——不行,我认输了!」光指著屏幕右上角,「果然这里还是太勉强了吧,是我的判断失误,没想到在这里引起劫争会成为最大的败笔,应该更稳妥地加厚左侧的形势⋯⋯」

「嘛,我倒觉得不是劫争的问题。」杨海看了看光。「如果先前在这里『虎』而不是『粘』的话,是可以接应到的。你看——」

杨海点了几下鼠标,直接退回到了那一步,下在另一个地方,又顺着之前的几手做了变化。

「真的欸,真的是这样⋯⋯」

「不过还真是被你吓了一跳呢,关键时刻的判断很大胆。」如果是正式比赛的对局,这样应变自如的下法确实会给对手不小的压力。「呃,虽然我也没有尽全力,但能感觉⋯⋯你之前的三连败只是经验的问题,继续保持这样的气势吧。」

「啊,是,那个,多谢您的指教!」

「不用跟我客气。话说你们明天有安排吗?我上午有空,可以带你在棋院转转。」

「好啊,我没有——啊,刚才忘记和和谷他们联系了!」

这才想起掏出对局前静音的手机,看见了——二十三条未读消息?!

「送件者:和谷 义高

日期:2003年7月18日 19:42:29

主旨:你在哪

刚才在河边和老头子们下棋
你在哪
我有空」

「送件者:伊角 慎一郎

日期:2003年7月18日 19:44:43

主旨:怎么了?

进藤,刚看到你给我打了电话,我回拨过去没有人接。和谷下午出去了,他有去接你吗?」

「送件者:伊角 慎一郎

日期:2003年7月18日 19:45:38

主旨:地址

崇文区[5]天坛东路80号。
如果没接到的话,来这里找我。拦一辆计程车,给司机看这个地址就可以。」

「送件者:和谷 义高

日期:2003年7月18日 19:58:12

主旨:你在哪

看到了回我
你不会还在机场吧」

「送件者:和谷 义高

日期:2003年7月18日 20:30:03

主旨:回我啊

我在去机场路上
你这家伙
看到了回我」

「送件者:和谷 义高

日期:2003年7月18日 20:48:26

主旨:好慢啊

现在路上晚高峰
你在机场的话原地等我一下
看到了回我」

「送件者:和谷 义高

日期:2003年7月18日 21:18:12

主旨:回我

你给伊角也打了电话?
他去棋院找你了没找到
你到底在干嘛」

「送件者:和谷 义高

日期:2003年7月18日 21:32:25

主旨:不会被绑架了吧

再不回我要报警了」

「送件者:和谷 义高

日期:2003年7月18日 21:35:07

主旨:ARE YOU HUMAN TRAFFICKER

是人贩子吗
YOU ARE CRIME
CALLING THE POLICE」

「送件者:和谷 义高

日期:2003年7月18日 21:40:32

主旨:YOU ARE CRIME

HE IS JAPANESE
IT’S INTERNATIONAL AFFAIRS
CALLING THE POLICE」

「送件者:和谷 义高

日期:2003年7月18日 22:17:08

主旨:XXXXXXXXX

XXXXXXXX,
XXXXXXX,XX,XXXX,
XXXXX!XXXX!!
XXXXX,XXX。」(看不懂的中文)

「送件者:和谷 义高

日期:2003年7月18日 22:20:47

主旨:无主题

如果不是被绑架的话
进藤我恨你」

以上,附八个未接来电。

「那就这么说定咯。」

杨海关了电脑。

「话说今天都这么晚了,你要不就睡这儿算了?我正好把床收拾收拾。」

「呃,不,那个,我还是回去吧⋯⋯」

和谷身心俱疲地回到旅店的时候,擡眼看见伊角也站在房门口。

「和谷?你那边怎么样?」

进藤不见了。

「我在棋院里转了一圈,都没找到。」

想着他可能还困在机场,一个人又不认路,叫了车赶过去,路上堵了一小时,在到达层转了一大圈,各种广播寻人无果,只好又叫车回来。

「聼你说进藤可能被人贩子绑架了,还要我写段中文,到底怎么回事?」

联想到这样的可能性,再加上前两天的事,他现在和这个人说一句话的心情都没有。

「喂,你回答我啊!」

和谷抽出门卡要进门,可伊角同时伸出门卡,把他挤到旁边。

和谷瞪了他一眼,也不甘示弱地挤回去,两只手撞在一起。

伊角到底是比他高半个头的成年人,这手劲怼得他有点痛,可他毫不卸力,二人一时僵持不下。

「喔,你们都在这里啊——」

光突然出现在楼梯拐角,走廊的尽头,拖着行李箱,包挂在肩上一晃一晃地走来。

「不好意思,刚才碰到杨海先生,他请我吃饭,之后又下了一局,就没有看邮亻——诶呦!」

「混蛋!知道有多让人担心吗?!我真的差点要报警了欸!就不会先说一声吗!」

「啊啊,对不起啦~」光挨了一爆栗,吃痛地捂著头,「话说都站在这儿做什么,房卡坏了吗?」说著刷了自己的卡推门进去。「刚刚前台的姐姐跟我说这里的卡都旧了,容易消磁,如果有问题的话可以去找她换。」

打开灯找到唯一的空床,白色的床单、被子和枕头在上面堆成一座小山。光把箱子推到边上,将背包撂在一旁,费了点劲把床铺好。

「唔,你们要洗澡吗?」

没有人回答。

「那借我先用一下㖃。」

在淋浴间简单冲凉之后,光仰面倒在枕头上,想起那张被雨淋湿的字条还放在裤子口袋里。

「话说,这儿哪里能洗衣服?」

拿去洗之前要记得取出来。不过刚才也没看见这里有洗衣机⋯⋯

短暂的沉默之后,伊角回答了他。

「放在门口的洗衣篓里,白天客房服务会收去洗的。」

「喔,好。」

临睡前查看一下邮箱,没有新的邮件——看来塔矢今晚并没有开电脑收信的样子。

真好啊,刚到北京就受到了杨海先生的亲自指导,对方态度还很友善。

和厉害的人下了这么漂亮的一盘棋,应该写下来发给塔矢看看,可是好累喔,明天再说吧。

黑暗里,迷迷糊糊听见自己的声音:

「塔矢,我有个问题想问。」

「怎么了?」

「『中国棋院』在中文里该怎么写啊?」

「中文也用汉字,这四个字和日语的写法是一样的。」

「欸,真的吗。」

房间的灯忽然「啪」一声被打开。本能地闭上眼,耳膜却受到比强光更剧烈的刺激——

「——这不是废话吗,进藤?」

看到一张意想不到的脸。「哇——!塔矢,你怎么在这里啊!」

昨天不是到棋院就和他报平安了吗,怎么还这么生气。

「不认路为什么在机场的时候不拿地图?我说过汉字写法是一样的,完全没聼进去?会给我发邮件,不会用手机写『中国棋院』四个字给司机看?」

对喔,还可以用手机打字。当时只顾著着急没有笔,确实没想到。

「发音也都白教你了?为什么粗心成这样,出门不看天气预报的?不知道今天会下雨?」

这个人吼得真的很用力,还从来不知道他居然可以这么大声。

只是,塔矢整齐乌黑的头发随着他每个用力的词句晃动的样子,总让人移不开视线。

锋锐的眉紧蹙著,一双上挑的凤眼因为怒气而瞪大,面上微红,眼尾似乎有些湿润,飞快地喊出这些话语的嘴唇透出温润的粉色。

离得那麽近,仿佛伸手就可以碰到,那样柔软的触感——

啧,怎么又开始想这种事,明明还在被他吼,用手堵住耳朵都觉得好吵。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甚至房间里都是回声,这样下去真的会聋——

嗯?

眨了眨眼。亮的身影消失了,但确实有光线。窗帘已经打开,是阳光照进房间里。隐约听见熟悉的话音,是在盥洗室的方向。

原来是做梦啊⋯⋯揉了揉眼睛,踩着一次性拖鞋去打招呼。

伊角见他过来,却先转头对和谷说:「干什么呢,瞧你把进藤都吵醒了。」

有些严厉的声音击打在四周的瓷砖上产生回音。

这两个人怎么看起来⋯⋯心情很差?把自己吵醒又不是什么大事,以前合宿的时候也有过,应该不至于这么生气?

四下瞧了瞧,见一只绘有红色花朵的大瓷盆倒扣在地上。和谷已经换好衣服,看了他一眼,嘟囔了一声「对不起」,摔门出去了。

喂喂。

光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想起和谷适才阴沉的脸色,感到一阵寒意攀附在脊背。

这气氛,该不会是⋯⋯在吵架吧?!

「抱歉。」

伊角将盆捡起来放回架子上,从墙角撛过拖把擦干地上的水渍。

「那个,伊、伊角学长⋯⋯?」

「没什么,和谷他这两天心情不好,不是针对你的。」伊角似乎已经恢复到平时温和的状态,笑着对他说:「这个时间,可以一起去棋院一楼的食堂吃早餐,如果你想的话。」

可是因为食物太丰盛,也因为食堂人太多,等光干完了早饭的四个肉馒头三根油条两个糖火烧和一碗豆腐花,也没找到合适的时机问清楚早上的事。

「你上午有什么安排吗?」嘈杂的环境里,伊角把声音抬高了点。「我等等会去三楼的训练室看看,现在是暑假,留在棋院的棋手和学生都在那里自习。」

「杨海先生昨天说上午可以带我参观棋院,我⋯⋯我还是先去找他好了。」

「行,他住303室,你知道的吧。」

「嗯嗯。」

见他点头,伊角递过来一个透明袋子,里面装着两个糖油饼,「他托我买了这个,麻烦帮我带给他吧。」

三楼的楼梯口,光看着伊角径直走进训练室,用中文和在场的人打招呼,好像和那些人很熟识。耳边又重新响起他听不懂的语言。

「唉。」不知道和谷这家伙现在在干嘛呢。

光无端想起了他们三个都还是院生的时候的那件事——

「你们知道真柴怎么了吗?」大声嗦著可乐,「他看起来像被人打了。」

麦当劳的卡座里一片寂静,大家听了光的话,齐刷刷地看向和谷。

「嘁,是那家伙若狮子战下不赢伊角学长,就乱说人坏话。所以我用拳头教训他一下罢了。」

和谷说著,用力扯开一袋番茄酱。

「——哎呀。」

酱汁溅到和谷手上,伊角连忙递出自己的纸巾。

「可是和谷,打人总归是不好的⋯⋯」

「喔〜原来和谷上周被篠田老师叫去训话就是因为这个啊。」

「就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和谷不客气地从他餐盘上抢走一根薯条,「我那属于是英勇就义了。」

和谷平时是个很随和的人,不会轻易发火,很开得起玩笑。除非有什么真正触及到原则的事⋯⋯

触及到原则?对伊角学长吗?怎么会?

再次来到杨海的房间,他似乎才刚睡醒,打着哈欠只穿背心短裤就来开门了。

许是还有点起床气,杨海也没怎么招呼他,只指了指空着的凳子说「坐」。盥洗室里传来洗漱的水声。三十分钟后,杨海才穿戴整齐地出来,很自然地坐在书桌前享用起代购的早餐。

空气中飘散著糖油饼微焦的甜味,光有些焦躁,他的目光在墙面上飘来飘去,从女优的写真看到明信片和贴画,又注意到杨海的茶杯。

那是一只白色釉面的杯子,杯口染了一圈浓艳的蓝,光总觉得还在什么地方见过⋯⋯

「那个,杨海先生,中国最近很流行这样的器具吗?」

「你说这种搪瓷杯子?五十年前就很常见了吧。」

早上看见的盆,记得也是这样的风格,上面还喷绘了一个像是字又像几何图案的符号。

「搪瓷?原来是这种材料啊,难怪会发出那么大的声音。话说杨海先生,」光有些犹豫地开口,「今天早上和谷和伊角⋯⋯他们好像吵架了。」

「欸,怎么说?」

「具体的我没问,只是感觉很严重,早上起来就听见一个盆被打到地上,那声音,我都要聋了。」

「啊?打架了?」

「应该没有⋯⋯」光的眉毛拧了起来,「就是从来没见过他们两个关系不好。」

「这样啊⋯⋯那他们现在在哪儿?」

「伊角学长应该还在训练室吧。和谷他⋯⋯一大早就出门,不知道去哪了。」

听了光的话,杨海咽下最后一口饼,愣了愣。

伊角上次来中国棋院的时候,就提到过他这位长得很像乐平的院生朋友。而杨海第一次见到和谷义高,是在去年北斗杯的会场,当时邀请他来中国棋院学习,说要把他和乐平并排看看,多少有开玩笑的成分;但那孩子很认真地应下了,还说要存了钱再和伊角一起来。

今年看到他作为日本队的三将出战北斗杯,在欢迎会上寒暄了几句。

「伊角学长原本也想来观战的,可惜他⋯⋯黄金周在札幌还有别的日程。」听和谷讪讪地说,「他应该已经和您讲过,我们今年夏天会来中国棋院叨扰,到时还请您多指教!」

健谈的十七岁少年,又像刻板印象的日本人一样有礼貌。一直把同为云南出身的乐平当弟弟看待,所以见到和谷也会觉得亲切。这些天里聊得多了,更觉得他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即使语言不通,也会靠打手势加上说英语和赵石唠嗑,有他在场的时候,好像连伊角都变得比两年前开朗了很多⋯⋯

难以想象这样两个人能为了什么事吵得剑拔弩张的样子。

杨海摸著下巴思索了一会,问光道:

「那要不,进藤君,作为昨天指导棋的回礼,你帮我个忙?」

昨天为了撰写计画书在宿舍宅了一上午,下午又回家一趟。上次和伊角他们碰面还是前天晚上吃沙县小吃的时候。

「话说杨海先生,一直想问,北斗杯中国队人选是怎么定的?也会专门在全国进行预选吗?」和谷夹了一颗蒸饺放在自己盘子里。

「没有,这方面倒是和韩国一样,棋院直接评定赛绩,在全国选了表现最佳的十八岁以下的棋手。」

「原来如此。」

「欸,说到这个,伊角,你这么强,怎么一直没有参加?」

「啊。」伊角的筷子一顿,「因为去年我就已经十九岁了⋯⋯」

「这样啊。还以为你也差不多是那个范围来着。」杨海拍了拍伊角的肩膀,「唉,这些棋赛真是,年龄卡得太死了。我其实也很想去,可惜超龄了一点点,就只能替他们当保姆啦。」

「杨海先生今年是⋯⋯?」

「二十六了。」

和谷盯着桌上的酱油瓶和醋瓶,最后倒了酱油。

「说起来,这两天也没有见到陆力和王世振,是和乐平一样回家了吗?」伊角喝了一口冰红茶。

「王世振是回上海过暑假,不过陆力从下半年开始就要在深圳棋院工作了。」

「深圳?」

「是因为徐彰元老师签约了深圳队,他是彰元老师的学生。」

「彰元老师,是韩国人吧?」

「嗯,不过编制上他已经不在韩国棋院了,所以能以自由棋士的身份加入深圳队,参加海外的商业比赛。」

和谷看向伊角,「那就是像塔矢行洋大师一样。」

「中韩棋院之间的交流很多,中国各地的棋院之间也有交换项目,棋手可以根据自己的职业规划递交申请,来选择想待的队伍。」

伊角低头想了想,「有过日本的棋手转籍来中国棋院的先例吗?」

「日本啊⋯⋯」杨海望了望天花板,「塔矢老师是先在日本宣布引退后才来的,以职业棋手的身份直接加入中国棋院的日本人,好像真的还没有。日本的棋手似乎不太愿意离开日本棋院呢。」

「是氛围不一样吧。中韩的大型国际比赛和国内联赛都很频繁,竞争更激烈,平时以各自的队伍为归属,很有挑战性。」

「喔?伊角你会这么认为啊。」他似乎已经了解得很清楚。

「嗯,不过这样的环境下,连乐平那种年纪的孩子都有失业焦虑了。」

「这小鬼头,刚定上段的时候整天只想着玩,现在这么认真了?」

「是啊,之前聼他说如果这个赛季成绩再不好,没有队伍签约的话,就只能下放去补习班给业余学棋的人当老师。可是他才十三岁呀,未成年的孩子也不能去当老师吧。」

「哈哈,说起来,你还真是擅长对付小孩子啊。」

就算是陆力从北京转到深圳,其实也是从去年就开始准备,前前后后跑了很多趟;伊角这么一板一眼的人,要从日本棋院转籍,更不可能是随口一问的事。杨海虽然有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却也不觉得他一定会选择来中国就业。

至于和谷,他听到伊角那样说之后就安静下来,没再搭过话,现在想想,确实有些不对劲。

想起自己也是在大概这个年纪的时候,参加了去韩国棋院进修的交换项目,那时他住的还是低段棋手的三人间,放假回来和室友讲了许多在那边的见闻。

第一次出国,南韩的经济和文化让他一个云南山区长大的年轻人眼花缭乱,韩国棋院的氛围也不似想象中的冷漠,大家好像都乐意和他这个说著蹩脚韩语的外来者交流,并用围棋一较高下。

「韩国棋院其实对外国人挺开放的,语言不是问题,好像也有交换进修之后留在那儿的中国人。」

「喂,我说杨海,你该不会是想去给韩国人下棋了吧?」

室友是个心直口快的北京本地人,一听他这么说就急了。

「哎不是不是⋯⋯我也没这意思。」

其实在韩国的那段时间也不是没受到过歧视与偏见。那是1997年的事,即使苏联解体,中美建交,香港回归,冷战作为世界大战的回音还是在东亚遗留下很多问题。韩国民间对中国的印象不一定好,反之亦然。

日本人的话,好像都不太关心政治,可若说和谷是听了伊角的话,因为相似的民族感情而生气,倒也不是不能理解。无论如何,还是得找个机会让他们说清楚才好——

主打涮羊肉的火锅店,分明是只要待在里面、闻到那样的香味就会心情愉快的地方。然而在一片热闹的嘈杂声中,只有杨海这一桌的气压很低,冷气在头顶上呼呼地吹,火锅都热得比别人慢。

「喔〜水开了。现在就可以放肉进去了吗?」问话的时间,光已经用公筷夹起一大把羊肉卷。

上午和进藤商量好,让他晚上叫和谷来吃火锅,没提伊角也会在。

现在看着光在一片寂静中旁若无人地往锅里放食物、捞起来、蘸酱、送进嘴里,耳边全是他吃饭的声音,杨海努力抑制嘴角的抽动。

唉,孩子还在长身体,大概真的是饿了吧!

「嘛,夏天就是该吃这种东西嘛。」舀起一瓢丸子,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伊角啊,这几天住得怎么样?和两年前相比感觉有什么变化?」

「气氛还是很轻松,和两年前一样觉得很自在。」伊角也很自然地笑道,「虽然现在很多人都回家了,这些天在练习室也认识了不少新面孔呢。」

「上半年确实有很多人新定上段,被选拔来棋院,宿舍都快不够用了。我一个人住双人间的日子怕是要到头了啊。」

「年轻的强手真的很多,看来围棋在这边推广得很好。」

「哈哈哈,毕竟我们北京队成绩好嘛!不过还是头一回听人说在中国棋院过得很『自在』欸。」

和谷朝这边瞟了一眼。

「就是⋯⋯」伊角低下头想了想,「好像没有那么多需要应对的场合。好像只需要下棋、研究怎么下好棋,就够了。」

「——哈,所以这就是你想留在中国的理由?」

光是在午后的护城河边找到和谷的。

听了杨海的提议,他拿着看不懂的地图迈出棋院大门,像没头苍蝇一样在附近转了一圈,才想起应该给和谷发邮件问他在哪。

没想到那家伙这次居然秒回:「我在玉蜓公园。」

「玉蜓公园在哪啊?」

有一只手搭上光的左肩,「就在你背后。」

「啊啊啊啊——吓死我了!」

看见光像个袋鼠一样跳起来,脖子上那条他们曾经在古著店同时看上却被光霸占的哥吉拉周边项链都甩到背后去,和谷瞬间觉得心情好了不少。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伊角学长呢?」

「还在练习室吧。话说你们今天早上怎么了?」

「没什么,在围棋上有点意见不合罢了。」

「喔〜这不是挺常见的嘛。那晚上去吃火锅吗?杨海先生说要请客。」

确实是在围棋的问题上意见不合,可并不是和围棋直接相关。真正研讨围棋的时候,和谷并不是固执己见的人,可是——

「伊角学长,为什么突然问了转籍的事?」

「因为之前就有想过要不要留在中国棋院。」

「之前?」

「嗯,大概是从年初的时候开始的吧。」

前天从沙县小吃回到旅店,听伊角这么说的时候,一种很熟悉的心情涌回来。

两年前,进藤突然不再下棋了,那家伙那么强,进步那么快,却可以说放弃就放弃。

和谷一直对人际的事情非常自信,进藤出了那么大的事,却什么都没跟他讲,明明二人已经属于亲密的朋友。

现在连伊角也——

「年初?可是你才在中国待过多久?」

「⋯⋯之前住在这里的两个月已经足够了解很多事了。」

「那你知道转籍意味着什么吗?」

伊角深吸一口气。「我当然想过。」

「——那你是决定了?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可以这么轻易?」

伊角沉默了一下,与和谷对视一眼,又移开目光。

「我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我不适合再这样下去。」

「什么叫你也说不清楚?」

之后事态就失去了控制,和谷现在仔细想来,他们吵的内容其实都很废话,几乎都是情绪化的抬杠。伊角不愿坦承以待,他也无法说服自己去接受这个事实。

没道理去干涉他人的职业规划,可他到底私心地不希望伊角离开。

亲身经历了北斗杯,整整两周的特训,认真遵循了制定的战术,比赛时也超常发挥,下出了不会后悔的棋,可即使两局都赢了,还是感受到了强烈的不甘心。

看着日本队第二次垫底,网路上的言论和国内媒体的措辞都一样刺眼,他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日本的围棋距离中韩有多远。

这不是靠他一个人的努力,甚至不是靠赢下一次北斗杯就能扭转的局面。需要有更强的人在,需要所有人一起朝着那个方向努力,才能从内部改变日本围棋既定的环境。

他希望越智和社能在,他希望进藤能在,自然也希望伊角能在。

于是在护城河边的柳树下,和谷答应了光的邀请。

他不是没想到伊角也会出现,只是不想再听到他说起要离开日本这样的话了。

「欸?什么?!」光像突然醒过来一样擡起头,「伊角学长要留在这里?!」

熟悉的破锣嗓子又响起来,杨海四下瞧了瞧,幸好火锅店里已经够吵,只有附近几桌人短暂地看向他们。

「是啊,」话是对着光说,和谷的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伊角,「这个人前天突然自己说的,那会儿才知道,已经盘算了半年都没告诉我。」

「你⋯⋯非要在这时候和进藤提这件事吗?」伊角无奈地看着他,「吵了一天还不够?」

和谷坐直起来,手掌压在桌沿上,「所以你是认真的?真的已经决定了?」

「也还——」

「棋院那边又要怎么办?」

闻言,伊角移开目光,想了想。

「去年底的时候,棋院有对今年和中国的交换项目进行筛选,不过年龄上限还是压得很低。大概这种名额就是会留给更年轻的人吧。

「还想转籍过来的话,就只有给理事会递辞呈,然后由中国方面接手——」

「我问的才不是这个!」和谷手里的可乐罐敲在桌上,「你就这么不喜欢待在日本?」

「——不,不是说不喜欢在日本。只是,我可能不擅长吧,很多围棋之外的事情。」

伊角的视线顺着烟雾飘到别处,也不知道在看哪里。

「围棋之外?」

「嗞——嗞——」

放在桌面上的黑色夏普翻盖机忽然震动起来。

「啊,那个,是我的邮件。」光灰溜溜地把手机拽到桌下看,见是亮回复:「你们玩得怎么样?已经有和那边的棋手对局了吗?听说中国棋院的竞争很激烈。」

「⋯⋯而且感觉,」听伊角接着说,「日本棋院就算没有我,也还有很多有实力的年轻棋手,大家都是比我优秀很多的人。」

「那你的意思是,」和谷气不过,一下拍桌子站了起来,「中国棋院的棋手就没有实力了?!」

他的声音吓得光手一抖,把没编辑完的「是很激烈」这四个字发了出去。

「殴⋯⋯」

又要被这家伙唸不带标点不落款没头没尾了,要不还是先静音吧。

「喂,我才不是——」

「嘛、嘛——你们都先别激动。」

杨海起身把和谷按回了座位上。他终于大致明白了他们在吵个什么东西。

「其实啊,我以前也去韩国进修过很长一段时间,也差点要留在那边呢⋯⋯」

刚刚还在对峙的两道目光齐刷刷投过来。光重新拿起筷子看着锅里翻滚的肉。

「因为当时韩国的围棋特别强,而且没有人在意国籍或者出身,只要好好下棋,就能得到认可。我刚到的时候,只有我一个外国学生,语言完全不通,更不认识什么人,但遇见的人也都很友善,交到不少朋友,还学会了韩语。

「可即便是这样,我最后还是决定回来。原因很简单,就因为我爸妈在中国。」

伊角很惊讶地看着他,「杨海先生⋯⋯」

「毕竟我老家太远了,即使在北京都很难经常去看望他们,更别说首尔了。所以在这儿安定下来之后,就把他们也接到这边住,方便有个照应。

「嘛,」杨海喝了一口酸梅汤,笑道,「大概对日本人来说会比较难理解吧,『寸草春晖』,什么的。」

光忽然抬起头来。

「——​​谁か言う 寸草の心、
三春の晖に报い得んと。」

「啊?」和谷皱起眉,露出极为困惑的表情,「刚刚那个是什么?」

「是讲父母之恩的汉诗吧?杨海先生刚才说的。」

「呃、对。」对着光,杨海流露出一丝狐疑,又很快正直地看向和谷,「就是这样。」

「父母吗⋯⋯」

伊角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

好像真的很久没回家了。

从小时候起,父母就一直很理解他学围棋的选择。即使后来几次都与入段失之交臂,他们也从没要求自己回去上学或者找别的工作。甚至是突然说要在中国多待两个月的时候,父亲也只是问:「那这段时间的旅费怎么办?需要汇过去吗?」

对于一个单职工的普通家庭来说,孩子很早就决定要学围棋,放弃升学,每年参加只有三个名额的考试,打算以这种常被视为中老年人怡情娱乐的活动为职业,依靠和人对弈来维持生计,这应该是很难以接受的事吧。

「小慎,不要太有压力,休学的事情让妈妈来操心就好了,你专心上课吧。对了,明天的早饭想吃什么?」

可他们就是一直无条件地信任著自己。

等到终于考上职业,有一份稳定收入,也恰好是快要成年的年纪,于是顺理成章地搬出来独立生活,和家人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零碎和短暂。

「好像确实,我也没有办法就这样离开他们⋯⋯」

在异国强大的对手之间,真正地开始怀疑自己的棋能否支撑自己的时候,接起电话,是父亲稳重的声音给了他重新面对挑战的信心。

比起仅仅是因为到了该自力更生的年纪就不得不放弃梦想的人,他真的已经很幸福了。

杨海端详著伊角和和谷的表情,「总之,是否在一个地方生活的原因可以很简单。特别是对于棋手来说,只要有棋盘和棋子,在哪里下棋,也没有决定性的区别。」停顿了一下,「毕竟,围棋本身才是自己的锚点。」

和谷向后靠在椅背上。气泡在锅中破裂,白雾升到头顶的灯光里。

围棋才是自己的锚点吗⋯⋯也只有像杨海先生这样,对「自己的棋」已经有了概念、又足够强大的棋手,才能够说出这种话。

「伊角学长确实在竜星战拔得头筹之后,由于有那样的实力,不论是在中国棋院还是日本棋院就职都没有关系吧。」拿起可乐喝了一口,「别说是竜星战了,我现在最好的成绩也只是阿含·桐山杯快棋赛的一回战就出局了。」

明明森下老师对自己有那麽高的期望,却只能用这种表现交代。

「哈,就因为有这样的格差在,所以根本理解不了呢。想离开日本的人的心情。」

「其实我多少能理解呢!」

光咽下嘴里的丸子,突然说。

「总是待在一个地方打转的话就是会看不清自己的目标。换个环境或许⋯⋯」

「来来来,进藤君,尝尝这个,煮老了就不好吃了。」杨海从锅里夹起一堆食物塞进光的碗里,「你在日本绝对吃不到的东西。」

「喔,是什么?」

「是牛的胃。」

「⋯⋯可我觉得和谷能取得这些荣誉是迟早的事。」伊角说,「我跟你下过那麽多棋,是最了解你的棋的人之一,北斗杯的两局、今年阿含·桐山杯预选的几局我都有看,何况你那么年轻,我学棋也比你早,这只是经验的问题吧。」

「呃⋯⋯」

虽然知道这是伊角学长忽略话中的讽刺,在好意安慰他⋯⋯可在场的不就有一个年龄比他小,学棋时间比他短,还已经打进三大头衔循环圈的人——现在正津津有味地吃着某种内脏,辣椒粉像不要钱一样地蘸,看着都觉得舌头发麻。

其实很佩服伊角学长,在院生最后一年的职业考试失利之后,会选择去中国进修,一待就是两个月。

虽然不清楚那次考试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如果因此而受到打击、以一败之差落选的是自己,在十九岁的年纪,又要面对那种程度的压力,或许很难再重新振作起来了。

作为曾经的同学和现在的同事,伊角他,棋下得好,个性又稳重,待人接物都很随和,在院生的后辈里风评也好。认真又自律,总是有新的目标,甚至在准备前来进修的这一年里,还为了能和中国的棋手们自由交流而学习了中文⋯⋯

——也就是这样的伊角学长,才能那么轻描淡写地说想离开自己的母国,去另一片没有背景和牵挂的土地寻求发展,还说是因为「日本棋院不需要他」。

「而且,和谷还有许多我不具备的才能。」伊角继续道,「没有成为职业多久,在处理人际上已经比我成熟很多。常常觉得,如果不是因为你,就不会认识那么多下棋的朋友。当初能加入九星会也是多亏了森下老师的引荐,才让我有交流围棋的好去处。所以说⋯⋯」

「伊角学长⋯⋯?」

闻言,和谷有些惊讶地看过去。

「啊啊,其实从新初段联赛的时候就意识到了。每次面对媒体都会特别紧张,也不会说那些场面话,直到现在也没有长进。

「在中国棋院,我曾经向杨海先生学习到在对局中调整心态的方法,可是除了围棋之外,我真的有很多不擅长的事。比起棋赛,反而是这些工作带来的压力更大。」

原来是这样吗⋯⋯

这么说来,以前确实有听伊角讲过这些事。不过这都是工作的一部分,遇到棘手的营业场合,职业棋手们私下也都会互相抱怨几句,和谷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也从未想过伊角因为这样的原因就会有想要离开日本的念头。

今年四月通过了北斗杯的预选,确认成为出战选手时,和谷很兴奋地给伊角去电,伊角还说要去北京观战,可这个计划被突如其来的工作打乱,而黄金周后从札幌回来的伊角状态似乎也不太好——

「伊角学长已经开始喝酒了啊?」仔细一想也是,伊角的生日在四月。

「嗯,前几天在札幌就喝了,」伊角把手里的青岛啤酒放在出租屋的矮几上,苦笑一下,「可惜都不是什么很好的回忆。」

在自己的百般追问下,伊角才说清楚那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在文化厅主办的围棋交流会上,下指导棋时他不小心碰倒了水杯,溅到一个官员的西装,就被要求在棋盘上与对方下五子棋,输了之后又被灌了很多酒,趁他喝醉,还问了很多私人问题来调侃他。

围棋经常在这些政商界的社交场合出现,就和茶道、书法、日本画一样是拉拢民心的文化噱头,至于职业棋手在这种工作里,面对的是否是真正了解围棋、想要交流围棋的人,并不是很重要,能达到宣传和拉赞助的目的就行。

下五子棋的要求可能只是个恶劣的玩笑,其实换做是自己的话,只要找个认识的负责人,好好赔不是,打个圆场,把对方哄服帖就可以走了,根本没必要浪费时间。只是伊角学长太认真了,又是耳根子很软的个性,才无法拒绝这样的刁难。

这些年来跟着森下老师出入各种场合,和谷早就学会了用平常心来看待这些事。

「和围棋的实力根本没有关系⋯⋯已经二十岁了啊,我,真的好没用。」

「——才没有这种事呢!那种东西,爱怎样怎样吧。你棋下得这么好,根本不用在意这些小事。」

唉,看来以后真的要在这方面多注意伊角学长才好。

这么想着,和谷的视线又不自觉地落在光身上。

进藤⋯⋯?还是算了吧,虽然也是天然系的样子,可那家伙下五子棋真的很强。

「不,是我不好⋯⋯因为这么点事就想着靠离开日本来逃避。明明和谷可以做得很好的事,只有我⋯⋯」

「伊角学长!」和谷突然抓住他的手,「别这么说了,都是我⋯⋯是我还不够强!所以才在无所谓的地方显得有点长处。」

「是我⋯⋯而且我不该把不成熟的想法说出来,让你担心了。」

「伊角学长⋯⋯」

「和谷⋯⋯」

「哈哈哈哈哈!」

身旁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让很多视线都聚集过来。

「抱歉抱歉⋯⋯」原来是杨海,他一手扶著额头,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我说,你们一个个的,谦虚也得有个限度啊!」

三人齐齐看向杨海,连光都暂停了放鱼滑的动作。

「一位是史上最年轻的竜星战优胜,一位刚拿了北斗杯两胜,还是森下茂男的关门弟子,明明都是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居然在这儿挑自己的刺儿。

「唉,有时候真觉得日本人,就是心思太细了吧?」

捏著下巴思考了一下,杨海突然越过火锅里翻滚的鱼滑看着光。

「嗯⋯⋯所以进藤君,论坛上说的,你是混血的传言其实是真的对不对?」

「啊?」

这场风波就这样结束了,2003年的北京之行,和谷和伊角好像曾面临过这样重大的友情危机,好像又没有。

伊角居然曾考虑过要去中国生活,他后来也许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工作方式,即使面对很多人讲话还是会紧张,主业之余却也开始出席一些围棋讲座。

而光从此对火锅的印象,也莫名地和遥远的未来联系在了一起。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伊角学长的酒量,无论在哪个国家都是很让人担心的水平。

tbc.


[1] 植入棋魂官周香氛的广告。光的味道是芒果,亮的味道是茉莉。

[2] 2003年进行的是第58期本因坊头衔战,挑战者是绪方。于此同时进行的光和亮参与的循环赛对局是为取得2004年第59期的挑战权。也是因此他们没有参加第二届北斗杯。

[3] 「塔矢Jr.」。

[4] 一些云南特产鲜花饼。

[5] 北京已经没有崇文区和宣武区这两个名称了,2010年崇文并入东城,宣武并入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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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到这里,已经是倒数第二章了(泪)。
一开始就保证过一定会he的,那么诚邀大家来玩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有奖竞猜:在发生了⑦结尾那样的事之后,21岁的光亮会怎么he呢?已经在全文各处包括标题给出了线索,可以按自己的想法与直觉推理看看。
欢迎通过任何sns的评论或私信或邮件告诉我,截止至最后一章更新前,答案与后续情节最接近的人将获得签绘一张和《白河夜船》实体本及其赠品一份,无论在世界各地都会寄到的(o_ _)o

8 Replies to “白河夜船⑧

  1. 哇呜您是不是修文了!我就好比从桃花源出来之后今天找不到入口了QAQ顺便问一下之前就馋嘴的问题吧:冰糕就叫冰糕吗?到底长啥样什么味道(舔嘴角gif)

    1. (ᇂ_ᇂ|||)不仅修文而且是还在修,虽然内容没什么大变动,只是替换了事件顺序让情绪流看起来更正常

      1. 这篇怎么这么多好吃的,半夜看得好饿QAQ刚想说前面篇幅里印象深刻的美食还是亮的生日火锅就发现果然收回去了。阿光可可爱爱小动作好多,嘬大一口

        1. 终于全部改完热!!这章里就表现了成长中的没那么成熟的光,有点脱线甚至看着有点烦www这样可爱的会让人担心的阿光,亮好像还挺喜欢的?(现在和他谈恋爱的那个已经是正经男人就太苏了,虽然也会习惯性撒娇,骨子里仍是喜剧人,可外在表现来说终归是长成了一副有担当的样子(叹气)所以大亮应该也时常对小光曾经无时无刻不展现出的本质的可爱感到怀念吧!(我猜(就像养的狗狗长成了大型犬,想起它小时候的样子还是会在心里融化❤(←不太恰当但又有点合适的比喻。

          1. 傻乎乎直愣愣大概就是阿光的可爱本色吧哈哈哈,看着他成长起来是件很奇妙的事(一些母性泛滥)劳斯很会写“可爱”,变声期的破锣嗓子这种容易被忽视的点我真的笑了好久。顺便冰糕那个,您的描述结合搜索勾起了一些久远的记忆,感觉小时候好像吃过但不确定是否有夹心,回头下单尝尝确认下。

    2. 哦哦哦关于冰糕忘记回复您,原材料是奶油杏仁粉,吃起来有点像绿豆糕,可以是各种水果/花香口味的,一般是白色方块的外形,淘宝搜上海冰糕就可以看到,现在线下卖这个的比较少了,小时候去城隍庙都会买了吃,一种童年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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