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夜船⑨

亮从文具店出来的时候,已经接近晚上八点,天边刚开始有一点日落的颜色。淡红的云浮在四周高楼的玻璃幕墙里,各自处在一片变形的天空下,一抬眼,竟有些分不清哪一块才是真的晚霞。

拎的礼品袋里装着新买的手帐,碧色缎面的外封,烫印着金色的千本樱纹样。

哪里都和以前用的那本一模一样,可他总觉得有什么变了。

早上在自己房间里醒来,只觉得浑身浸泡在沉重潮湿的热气里,整个头颅像是被灌了铅,前额泛起一阵阵钝痛。勉强睁开眼睛,阳光对于十二月来说太过刺眼,庭院里的树木不知在何时已经生出数不清的叶子,一切都像是处在错误的时空。

然后他看见枕边盛着药品的盘子、给自己留的字条,了解到那场车祸,和那个失忆的病症。

都已经过去七个月了吗?

回顾光碟里列出的事件,看着朋友们给他录的影片,许多信息在脑海里堆积起来,却没有任何实际的回忆。

光碟有三张,最早的在二月,他直觉已经看过很多次——

「今天,以及之后的每一天,我都期待和你相见。」

在那张影碟的最后,看见突然出现的身影,空洞的慌乱填满了他的胸口,而这种窒息感是第一件让他觉得「有印象」的事。

「等你喔。」

荧幕暗下去。他拿起有些陌生、手感却莫名熟悉的白色夏普翻盖手机,打开通讯录,一点点往下翻,那些熟悉的名字历历在目,家人、朋友、师长,还有⋯⋯

顿了一下,拇指回到向上的按键,让蓝色的高光条重新悬停在「进藤ヒカル」这个名字上。

总觉得不能这么唐突地拨电话过去,他转而打开邮箱,却发现和这个人的通信记录是一片空白。

「欸?」

亮有些惊讶,暗道莫非是刚办的手机?可最早的一条消息早在三月二十二日——是发给市河小姐的,为了告知她这个新的联络方式,市河的回复还顺便提到了和芦原订婚的相关事宜。

和其他人的收发信看起来也都好好保存著,公事私事林林总总,却唯独缺了和进藤的。

亮突然焦急起来,下意识地想找出他一直在用的那本手帐。然而在家里翻了一大圈,连仓库都找了,也没看到它的影子。

忙活了半天,浑身是汗,坐回房间的书桌前吹着空调,又不死心地打开电脑。

「妈妈记得你一直随身带着,连睡觉的时候也会放在枕头旁边。」

他发现这几天都有用邮件的方式和远在美国的母亲通信,便顺便问起这件事,却只得到这样的回复。

只得趁商店关门前再去买了一本。幸好很多事仍然能从以前的邮件和信件里得知,即使具体的细节都遗失了,也不会太影响到生活。

在新的手帐上记下当前的状况,又发觉桌上的蘸水笔丝毫没有堵塞的痕迹,明显是之前一直在用。

白天看到庭院里枯山水的石子也被弄得乱七八糟,简直像是家里进过贼。可贵重的东西又都在,屋内干净得像刚做过扫除,垃圾桶里一片纸屑都没有,衣服新洗过,却没有烘干,被拉了一根麻绳晾在了庭院的两棵树之间。怎么看都不像是贼干的。

叹了口气,亮从仓库取出砂耙重新整理起地表的水波形状。

以前也有段时间,进藤总爱绕过正门的门铃,从庭院直接走到他家廊下。几次三番,那些硬底的运动鞋把植被之间的泥土地都踩得坑坑洼洼,还得自己用铲子重新填平。

「下次记得把你踩过的院子收拾好,否则不要再来我家。」

本想摆摆脸色借此让他学会走正门,光却只是接过他的小铲子「喔!」了一声,就兴致勃勃地下地了。亮在房间里排棋谱许久,听见光喊他,出去一看,发现整个院子的泥土都被翻过了一遍,导致一园子的绿植都在那年夏天长势喜人。

母亲这几年都和父亲在深圳。亮心知久居海外的明子最放不下就是庭院里的植被花卉,甚至到了每次都会在邮件末尾特意问候一下的程度。其实照料的方法并不严苛,只是他经常打着谱就忘了时间,等想起来的时候又觉得疲惫,那些植物也就被他照顾得蔫蔫的。

这才发现身边有进藤这么个免费劳力的人形蚯蚓,可以为自己的生活带来莫大的便利。

他暗想,光能多来几次就好了。

——逐渐也就变成了后来那样,进藤平日里会不打招呼就出现在他房外,说:「来下一局吧。」几年前没有手机这么便利的联系方式,进藤也频繁地打电话到家里来,要么是约棋,要么是闲聊,说一些他其实也没兴趣知道的私事。

上一次见到进藤还是在冬天,印象已经模糊,但似乎在棋会所约了见面?

不论遗失的这七个月里发生了什么,他不可能和进藤一次都没见过,一条消息都没发过⋯⋯还有他的手帐,那些平时的记录⋯⋯都去了哪里?

按自己的个性,是不会任它们凭空丢失,不留下任何解释的。

这一切微小的蹊跷都令他感到不安。

他揉了揉额侧,重新翻开手机,尝试在信箱的搜索栏输入「进藤 ヒカル」进行检索。

一共出现了37条结果,大多是来自他们的共同朋友,也有几个想通过他联系上光的同僚。在一片「进藤」、「进藤君」、「进藤先生」、「进藤老师」的称呼中,有一条「ヒカル」显得很扎眼。

——那是和藤崎明的通信记录,标题写着「Re: Re: Fwd: 指导棋」[1]

「谢谢!塔矢君能和阿光一起来真是太好了。那就这么说定了,七月九日下午两点,新宿区戸山1-24-1,从高田马场站下车徒步20分钟就是。」

这个地址是,早稻田大学的某个校区?

——好像聼进藤提过,说藤崎上了大学之后依然对围棋非常热衷,也像在高中时一样做了围棋部的部长。这显然是在以亲友的身份委托他和光去给学校里的业余爱好者们下指导棋。

亮合上了手机。

看来他们无论如何一周后都会见面,那到时再问清楚情况也不迟。

这么想着,他在七月九日那栏做了个标记。

—————

正值暑假,大学的校门口只偶有零星的几人经过,下午的阳光让马路和树木都变得晃眼。亮找了一处树荫在底下站着,翻开手机看时间。早到了六分钟;没有新的邮件。

这一周里,他和进藤有在棋院遇到,可他们没有说上任何话。

唯一的收获是整理电脑资料时在角落里看到一个名为「副本」的文件夹,他惊喜地发现里面是所有的棋谱、为之后三个月拟的日程表和注意事项,还零碎地记录了这七个月中的人际变动。

——这才发现时间离奥运会已经相当近了。

前日晚间是围棋国家代表队详细出战事宜的公开发表会,既是向社会面陈情这些信息,也是与理事会和赞助商交流的场合。

「塔矢老师已经多次参加国际赛事,成绩都相当出色。面对即将到来的奥运会的赛程,请问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呢?」

「与以往的比赛不同,这是一场世界各地的人们都在关注的体育盛会,能够有幸作为国家队的一员在这样一个舞台上展现我们的围棋,我非常期待,也会一如既往地全力以赴。」

已经推进到这样的话题,说明问话就快要结束。亮仍面对着记者,余光却飘向不远的别处。

——进藤就在大厅的一侧,身边只有一位记者和一名摄影师。

表演赛时他们没能对局,亮看过之前的棋谱,意识到上一次和光下棋已经至少是六月份的事了。

注意到他的视线,进藤朝这里看了一眼,目光很快从他身前掠过去,继续微笑着接下记者的话头。

「那么,感谢您的回答,祝塔矢老师和日本代表队旗开得胜。」

「谢谢您,大家都辛苦了。」

眼看着进藤的采访也已经结束,本想过去搭话,却看着他侧过身,从西服的内袋里拿出手机。有什么金灿灿的东西跟着一起被抽出来——那是一只可爱的小狐狸公仔。

来不及思考这个物件的违和之处,亮又注意到他左手的小指上有一枚黑色的戒指,并不是非常炫目的材质,比起金属更像是陶瓷,却在肤色上被衬得刺眼。

指环明显不是合适的尺寸,他发现光总是用拇指的指尖抵著,似乎很怕它滑落。

望着那个身影,天花板上星罗棋布的灯光让他觉得眼睑酸痛。

胸口突然没来由地疼,胃部发紧,眼底模糊地看见黑漆漆的雨夜,风里推搡的树影,泪水从光的眼睛里流下,滑过嘴角,和冰凉的雨露一起落在他的脸颊,灼热的呼吸交缠在肌肤之间,光的唇⋯⋯和他的,离得那样近——什么?

他眨了眨眼,什么也没有。

——是幻觉吗?或是以前的噩梦?可是怎么会那么清晰⋯⋯连湿冷的声音和腥甜的草木气味都像是真实的。那样亲亵的感觉,到底是⋯⋯

他用力回想,却怎么也找不回刚才的画面。

眼前的场景开始飘忽,他感到眩晕。忍着不适的反应,亮几乎是狼狈地离开了会场。

没有赘述感想的余地,机械地记录著当天发生的事件。发现亲手写下「进藤」这个名字时,会觉得笔尖沉重。

脑海里一遍遍地回放著那枚戒指套在光手指上的样子,光用拇指固定着它的动作。

可那只是一枚戒指而已,为什么哪怕是想起它都觉得心悸?

分明很累,却无法入睡,随便吞了点助眠的药。不愿再去想,可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进藤专注地望着自己的样子,温柔的、体恤的、热诚的⋯⋯他不知道那些是否真实存在过,抑或是头脑擅自的想像。

朦胧的回忆盖过了夏天的烦躁,却让他更加心慌,渐渐地,耳边只剩下夜雨般层层叠叠的蝉鸣——

「塔矢君,你没事吧?」

焦急的问话声从身侧传来,亮回过神,一抹明快的粉色闯入视野。

「藤崎小姐?抱歉。」

许久未见面的少女在他面前停下脚步,凉鞋的鞋跟在地面敲出轻轻的一声脆响。她穿了一条及膝的印花连衣裙,同色系的发绳将深褐色长发高高束起,在背后微微飘动。

藤崎盯着他看了看,担忧地问道:「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会不会是今天的气温⋯⋯所以中暑了?」

「不,没事的。只是刚刚在想事情。」努力地提起嘴角,「进藤呢?」

藤崎犹豫了一下,露出有些为难的神色。

「阿光刚刚给我发消息说他临时有事,不能来了。」

临时有事?

可是亮没有收到任何来自光的消息,之前的邮件里他也说好今天没有工作,会空出时间。

「真是不好意思,我们的部员还有点多⋯⋯」

「那个,是什么样的事,他有说吗?」

「没有。唉,阿光他以前也总是说一出是一出的⋯⋯」

围棋部有七个人,亮一进教室便被热情地围住,部员们和他年龄相仿,藤崎向他一一介绍,很快便热络地聊起来。对于光没有到场这件事,大家也没多问。一对一的指导棋肯定是没有时间了,就提出一次和三四个人同时下,虽然有些累,但面对着这些热爱围棋的学生,和他们一起讨论,还是比平时许多虚有其表的指导棋更有成就感些。

只是原本想见到的人没有出现,心里堵了一星期的话问不出口,他对于光的缺席,甚至连一条消息都没能收到。

藤崎说进藤小时候就常常行踪不定,对于他不那么上心的事,临时爽约也不稀罕⋯⋯

可是亮所知道的记忆里,光从没对他食言;承诺便是一言为定,拒绝便是不再可能。他不曾遇到过这样的情况,要他去猜⋯⋯光对自己是否还在意。

他们一起买的、自己亲手给他系上的那只虎鲸的手机链被换掉了。进藤似乎也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他不熟悉的样子。所有东西都连同这消失的七个月一起,变得模糊而暧昧起来⋯⋯

「——藤崎同学!」

向着来时的路向校门走,忽然听见一个男声有些紧张地喊道,话音未落,便见不认识的男人拦在藤崎面前,手里拿着一个印花纸包著的小盒子。

「藤崎同学,我⋯⋯请收下这个!」

男人深鞠躬九十度,伸长手臂将盒子送出去。亮顿了一下,转头去看藤崎,见她踉跄著向后退了几步,吃惊地睁大眼睛,眉头微蹙,胸口起伏著,下意识地用包挡在身前。

几秒后,她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低声说:

「那个,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能接受⋯⋯」

男人迟疑地直起身,直勾勾地看着她。

「藤崎同学,是已经,有在意的人了吗?」亮看见他的视线移到自己身上,又伸手要碰藤崎的肩膀,「妳从来没有说过,为什么突然⋯⋯」

「喂!你没听见她在拒绝吗?」亮上前揽住藤崎的后背,挡下他的手,「请不要再靠近了。」

男生瞪着亮的手臂,又慢慢抬起眼盯着他,眼里已经没有了刚才送礼时的热情。

「呵,你又是她什么人?」

低头看了藤崎一眼,亮微笑道:

「我们在交往。」

等男人悻悻离去的背影走远,女孩才放松下来。

亮往后退开一步。「刚才唐突了,藤崎小姐,还好吗?」

「我没事的,只是给塔矢君造成了困扰⋯⋯」

「没关系,不用担心。希望这样可以让他不要再来骚扰妳。」

「嗯,应该不会了。」

藤崎看向不远处的草地,耳边全是自己突兀的心跳。

「他不是什么坏人,只是每次拒绝他都不听,还一直送东西,也很让人为难。」她低下头理了理耳边的头发,轻轻叹了口气,「以前高中的时候,也有遇见过这样的事⋯⋯」

「『这样的事』⋯⋯是指被告白了吗?」

「告白?」吗⋯⋯「算是吧。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同级生,似乎还是学校里很有人气的篮球部的部长。只是,我拒绝了他之后,他好像很不开心,态度也变得强硬起来,还发生了一点⋯⋯肢体上的冲突。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从那以后就有些害怕异性的示好,特别是在这样的公共场合⋯⋯」

等等,是不是一不小心对塔矢君说了太多自己的事?

转头去看亮,却见他只是温和地笑:

「一定很辛苦吧?藤崎小姐身边应该不乏这样直接的追求者。」

藤崎觉得脸有些红。

「其实也没有⋯⋯」她腼腆地低下头,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欣慰的事,笑起来,「那时我和阿光讲了这件事,他先说要去揍那个人一顿——啊,这当然是没有发生的;后来只是去和那个部长单挑了篮球,即使这样还是不放心,那段时间阿光就一直来接我放学,这样也就没人再来找我了。」

没听到回话。抬起眼,发现亮沉默著,像是在想什么。

是因为她提到了光吗?

很久没有从阿光那里听到塔矢君的消息了。似乎从什么时候起,光就越来越少提到塔矢,好像在刻意避开。

她无端地想到同班的好友们,在和喜欢的人交往之后,都会害羞地用「那个人」、「就是他啦」这样的话来指代她们说不出口的名字。并不是在说阿光和塔矢君会是那样的关系⋯⋯但那时候光的欲盖弥彰,在她问起塔矢时总是用最简单的「他」来称呼,让她觉得和那些女孩提起心上人的样子很像。

只是现在好像又有哪里不一样了。

阿光今天居然要她给塔矢君传话,自己却不主动联系⋯⋯

想到这里,藤崎忽然说,「不过,阿光他都没有替我冒充过我的男朋友呢。」

「嗯?」

亮有些惊讶地看过来。藤崎的视线沿着则绿荫遮蔽的步道望向远处,不自觉地微笑。

「⋯⋯其实高中那次,阿光也可以像塔矢君这么做,可他就是不肯撒这个谎,反而是连着好几个星期推著山地车,绕很远的路来接我放学,真是⋯⋯笨蛋啊。」

小时候,她很「喜欢」光,总会在放学追上他一起回家,有空就去找他玩,在他面前的举止也变得刻意了起来。可不论她说什么、做什么,光从没对她表明过朋友之上的感情,连扮夫妻的家家酒都不愿意和她玩。

和很多人一样,后来,这份稚嫩的心动,随着年龄的增长,就慢慢变淡了。

虽然光看起来并不传统,但对于爱情和承诺,他好像一直很认真⋯⋯

或许是真心已经付出了,又或许是只愿意留给特定的人。

而塔矢君竟然是在这方面更直率的那一个。是因为心里毫无顾虑,才能像刚才那样自信地说出来吗?

「进藤他,」亮忽然开口,「从以前开始就经常打篮球?」

「嗯?是啊。」藤崎将双手交握在胸前,「阿光小时候就很好动,在学校都是一放课就跑掉了,经常在棒球部、篮球部这种地方出没,分明都不是正式部员⋯⋯读书写字这样需要静坐的事情则是完全不擅长。所以一开始听说他要去围棋教室,真是吓了一跳呢。」

「藤崎小姐是和进藤一起学棋的?」

「我⋯⋯只是跟着阿光去过几次围棋教室,后来一起加入了中学的围棋部。」藤崎双手握着手包的带子,忽然轻快地抬起头,「虽然现在也没有下得很好,但我还是很喜欢围棋喔!所以才一直在学校里组织围棋部。大概也是受到阿光的热情感染吧?他中学的时候可是经常和我说要追上塔矢君呢。」

「这样⋯⋯」

亮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突然觉得,一直想问的事⋯⋯或许会从藤崎这里得到答案。

如果他们是青梅竹马的话,她没有理由会不知道——

「那进藤他最初,是为什么开始下棋的?」

「唔。」藤崎抬起头认真回想,「小时候身边下棋的人,一直只有阿光的爷爷,可是以前,爷爷想教他下,他也都兴致缺缺。阿光似乎⋯⋯是从遇见了塔矢君开始,才一头扎进围棋里的。」

「是这样吗?」亮露出惊奇的表情。

这么说来,和进藤最初的那两局⋯⋯都是平八爷爷的教学成果?难以置信。如果爷爷有这么强,为什么不是职业人士?难道是开始学棋的年纪太晚,超过了考试的年限什么的⋯⋯

「真是不可思议⋯⋯那时候阿光说著『那家伙已经踏入职业的世界了』,就突然退出了围棋部的大赛,去考了院生,又考了职业,一转眼,你们都已经要去参加奥运会了⋯⋯唔,简直像小说里才会发生的事⋯⋯」

藤崎垂下眼,手指绕着胸口的领结。

「我不清楚现在的阿光,算不算是已经『追上』塔矢君了,毕竟那已经是在我,完全看不到的地方⋯⋯」

只是看到他一点点靠近目标的样子,会为他感到高兴。本以为他很早就迈过最大的障碍,能像这样一直、一直,和塔矢君对弈下去。

小心地抬眼看向亮,发现他依然静静地听着,犹豫了一下,问道:

「所以你们现在,都还好吗?」

关于光到底为什么开始下棋,除了他几年前在北斗杯说的那句话之外,似乎也没有其他的答案。

亮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其中有一部分是光对他的在意,就像他也将光视作一生的对手。

——光再怎样疏远他,也无法疏远他的围棋。至于这之外的私人感情,无论发生怎样的变故,都不会动摇他们在棋盘前,互为对手的身份。

只要这样,就足够了吧。他可以说服自己回答:

「一切都好。」

「是吗⋯⋯啊,抱歉。」

听了他的话,藤崎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

「我得接个电话。请稍等下。」她看了一眼来电信息,便快步走到道旁的树荫里。

亮看到她的手机上挂著一只小兔子吊坠,和她的穿着一样亮眼的粉色。

和光的小狐狸⋯⋯很像。

「嗯?」

下一秒他便意识到这么想毫无道理。这样的东西随处可见,可以是来自任意一个街边一百元的挂饰扭蛋机;那只大阪海游馆的虎鲸或许仅仅是在这半年间旧了、褪色了,所以被保存在家里的什么地方,没有被带出来而已⋯⋯

而且他和藤崎是一起长大的朋友,即使两人真的一起去买了同系列的手机炼,也无可厚非。

光已经是⋯⋯因为他而开始下棋了,生命中的很多事都因他而起。他却还要指望光身上的一颗吊坠、一枚戒指也都和他有关,完全是在苛求。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对进藤抱有这么强烈的占有欲的⋯⋯

仅仅是没有主动联系,进藤并没有做出任何明确的表态,或许他是心里还有什么别的事,自己所不知道的事⋯⋯而和任何成年人会有的关系一样,自己所不知道的事也远不止一件。

两人以前也不是没有吵过架,曾经为了任何鸡毛蒜皮都可以肆意挥霍时间去冷战;只是那样的年岁已经过去很久——如今反倒不习惯了,而已。

他对光的反常太在意了,分明只是朋友,扭扭捏捏反而会显得心里有鬼⋯⋯既然避而不见的是他,就应该直接去问他才对。

这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又为何爽约?这太不同寻常。

究竟是怎样的事,在二十一岁的今天还能疏远早已成熟的我们?

他还没做过主动打破沉默的那一方,可能问了也无济于事⋯⋯但还是问了会比较好?

看光今天的态度,不论以何种方式,他总得是先开口的那一个。

亮下意识地摸到口袋里的手机。

打开一片空白的聊天窗口,亮斟酌著语气写道:

「最近都没有来电话。为什么?」

——欸?这样说会不会显得太急躁⋯⋯

全选,清除。

「发生了什么吗?」

这么写的话,看起来太突然了,会不知道在问什么吧。

删除删除。

「下午好。有空吗?很久没有和你下棋了。」

要不还是⋯⋯先用这样的理由先把他叫出来再聊?

像曾经任何一次争吵的和好方式一样⋯⋯

就在快要按下发送键的时候,听藤崎挂断了电话,一路小跑着回来。

「对了!塔矢君,我刚刚有想到!阿光需要散心的时候,常会去户山公园的篮球场喔。」

「户山公园?」

「嗯,虽然他没和我说,但今天可能也在吧?」她抬手,朝校门外的一侧指著,「沿这条路一直走,然后左转就是。如果他在那打球,就会待到太阳落山,塔矢君现在过去,说不定还能见到他的!」

顺着藤崎所指的方向,淡金的日轮悬在树尖上,天空的蓝色逐渐消退,柔软的余晖已经落下。

「谢谢,我会去那儿看看。」

先前的暑热和疲倦像是一下子消失,他将手机放回口袋里,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走出十几步远,听到藤崎在身后喊他,他站住,回头。

「塔矢君!刚才,我忘记说了——

「阿光当时和那个篮球部部长单挑,很漂亮地赢了喔!」

是吗⋯⋯

亮听见自己的心跳得前所未有地快。

沿途尽是浓密的草木,鸟雀的剪影随着鸣声在枝叶间跳跃。迎著那样的落日,亮几乎想要在路上跑起来。

果然还是⋯⋯喜欢着他啊。

想从他口中得知这七个月来一切的变化,他们说过什么、一起做了什么。光身上的那些改变也是⋯⋯即使那已经超出了同事、朋友或是对手能够过问的界限,还是会想知道,他都经历了什么、他在想什么⋯⋯

他是不是还,喜欢著自己?

不、即使他已经改变了心意,还是想要告诉他自己的心情。如果不去传达,他们的故事就不会开始。

这远不是最合适的时机,却是今天的塔矢亮,所拥有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最终他还是跑了起来。黄昏的阳光在睫毛上闪烁,蓝紫色的天空从树影的缝隙里掠过眼角。路旁温热的甜香中,樟树的白花整枝地飘落。便利店门口好像在办促销活动,有人喊住他,但是他无心去留意,只是焦急地向目的地走去。

在唯一的路口转弯,终于能看见球场绿白相间的地面。

好像还没见过进藤正经在「运动」的模样。

有听说他跟和谷偶尔会去打棒球,而自己一看就是和那些出汗的活动绝缘的体质,所以也就不会收到那样的邀请吧,现在想来只觉得可惜⋯⋯

他慢下脚步,理平衣服的褶皱,把长发拢成一束披在肩上,平复着心跳和呼吸。

球场的方向传来激动的呐喊声。场上有一些男生在打比赛,场外围了几个女孩,在上篮的时候给各自喜欢的选手加油。亮远远地看着她们,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缓缓走近,从铁丝网里望过去,篮球场上却没有他所期待的人。绕着场地四周转了几圈,把各个方向都找过,还是没有见到光。

亮有些懊恼地退回步道上。

或许他今天就是没有来?

很怕再这样在女生堆里兜转下去,会被当成可疑人物⋯⋯

刚转过身准备离开,又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哟,这不是塔矢君吗?」

「进、进藤先生?!」

是光的父亲。

「你们约好在这里见?」

刚才那种样子,被看到了吗?

「不⋯⋯」

「只是路过?那真不巧,阿光好像急着去什么地方。」进藤正夫说著,自顾自地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下。「呼,来坐吧。最近还好吗?」

「嗯⋯⋯好久不见了。」

亮初次见到进藤正夫是在三年前。

光赢得了05年的应式杯,那是他取得的第一个头衔,标志着他作为职业棋手在世界范围内崭露头角。而亮等到在美国的丧事结束,从旧金山回到东京,接到的第一通来自光的电话,是邀请他⋯⋯吃晚饭?

「地点是?」不知道都有哪些人在。

「就在我家,爸妈都会在吧,应该。」

⋯⋯顿时不知道这个邀请的含义所在。本以为是去哪里的餐厅,和他没能一起参加应式杯的朋友们约个研讨性质的简餐。现在突然说要在家中这么私人的、无关围棋的场合,还会见到他家里的长辈,完全没有类似的经验,一下连该穿什么都不知道了。

但他至少还没忘记做客要带礼物。

来到位于涩谷区核心地段的进藤宅时,是进藤的父亲来应的门。

「酒心巧克力啊⋯⋯对阿光来说还早了两年呢。」

他问好之后接过自己手中的礼盒,对着上面的英文标签端详起来。

等等,为什么会默认是送给进藤的?

「嘛,不过在家吃也没事吧?我上小学的时候就在亲戚家喝过清酒了⋯⋯欸,这家手工巧克力店也有八十年的历史了啊?」进藤的父亲好像完全不介意进藤不能吃这件事,自顾自地说著,「也只有在当地才能买到⋯⋯喂!阿光,你干什么去了?快来看人家送你的生日礼物。」

今天是⋯⋯9月20日,原来是进藤,十八岁的生日吗?

「我当然在厨房帮妈出菜啊!就你在沙发上躺着。」

光气鼓鼓地走出来,说完就抓起亮的手就把人带进了屋。亮有些侷促,一时没反应过来,也只好任光拉着,来到一楼的饭厅。

「可是爸爸昨天才洗了盘子啊。」

「『洗了』的意思是在我把盘子摆进洗碗机之后你按了『ON』吗。」

进藤正夫似乎有点委屈,可转眼看见桌上的菜色,又突然精神了。

「醃毛豆、海胆刺身配鲑鱼子、梅子酱⋯⋯话说最近真是吃鳗鱼的好季节呢。」

「啪」地被按到最近的椅子上,看着光在他旁边的位置很自然地坐下,亮总觉得有些不自在,又说不清是由于这样奇特的家庭氛围,还是因为现在和光并肩坐着。

距离太近了,好像一擡手就会碰到他?

稍微转头就看到进藤的嘴唇、颈部的肌肉⋯⋯还有随着他和父亲说话的动作起伏的喉结。

亮赶紧低下了头。

还是下棋的距离比较好,面对面坐着,很轻易就能看到他的表情,不用像现在这样,偷偷摸摸的⋯⋯

「话说,今年也不考吗?摩托车的驾驶许可。」

「不考啦,那种东西我用不到,在东京到处走还是山地车会比较方便。」

「真的吗?」光的父亲露出受伤的表情,「你这样爸的哈雷戴维森会后继无人的啊。」

「那台老爷车?你骑它还没我蹬脚踏车来得快,声音又大得要死⋯⋯」

沉默了几秒。

「⋯⋯可阿光上次不还是偷偷坐了吗?趁我去加州出差的时候。」进藤正夫瞇起眼,又摸著下巴思索,「是不是试了下发现踩不到脚刹才这么说的?啊啊,毕竟你身高才刚到五尺十一吋嘛。」

「『一米八』就好好说『一米八』,这里是日本,在家不要老是放洋炮⋯⋯」

看到父子二人不停地拌嘴,只好把注意力放到面前摆好的食物上,主菜是浇了浓郁酱汁的鳗鱼,很家常的和食晚餐,但似乎有哪里和平时吃的不太一样?

「⋯⋯这些鳗鱼的切法,好特别。」

「是吗?店里卖的不都是这样。」闻言,光凑到他旁边,「你在外面吃过蒲烧鳗鱼的吧?」

「当然。」没有。「⋯⋯在外面不太会注意。但我记得家里的鳗鱼都是从鱼腹切开的。」

「哈?你是不是记错了,从小看妈都是在背上切开,饭店里也都是这么做的。嘿嘿,肯定是你平时根本不进厨房。」

「才没有!」突然很生气。「我见到的都是从腹部切开的,更容易处理内脏,那样才比较合理吧。」

「当然是从背切比较合理咯!从肚子切开,在盘子里都放不平整,上菜的时候多难看啊!」

「怎么会难看!放不平是你的问题。」

「真的吗?可是都没见有餐厅会这么做啊。」

「嘛,」一旁的男人突兀地加入了对话,「那是因为江户的武士们觉得切鱼腹很不吉利吧。」

光和亮纷纷看了过去。

「咳咳,我啊,之前因为工作的事去大阪,有在浪速的居酒屋遇见过阪神的矢野辉弘喔!那时候和老板一起,我们三个人在吧台聊了好久。等我找找当时的合影!」男人得意地掏出手机,又意识到了什么,「——啊,不对,那个年代还只有大哥大嘛,哈哈哈哈!那就不知道放哪去了。不能给你们看真是可惜⋯⋯话说塔矢君,你也喜欢棒球吗?」

「啊,不,我⋯⋯」

「那你家一定有人是关西出身?」

「⋯⋯呃?嗯。」慌乱地点了点头,「母亲小时候是在京都长大的。」

「果然啊。这是关西才流行的做法嘛。我也觉得大阪的鳗鱼烤出来皮很脆,会比较好吃⋯⋯」

「爸!」光突然站起来拿走了进藤正夫面前的那份鳗鱼,「妈辛苦做那么丰盛的菜,你怎么可以叛变——」

看着二人争执不下,不禁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光的爷爷时,老人家也拉着他的手恳切地细数了光的很多不是⋯⋯即使如此,祖孙也不像关系不好的样子。

——可能进藤家的男人们都是这样的?

亮在球场边的长椅上坐下,进藤正夫似乎想同他聊几句。

「快要去参加奥运会了,阿光这周末难得来看我们一次,我约他出来打打球,想让他放松⋯⋯说来,塔矢君是还和父母一起住吗?」

「我还住在父母家,只是他们长年不在,因为父亲引退后就常居中国了。」

「真不简单啊⋯⋯我兄弟家的孩子,还都和爸妈一起住呢,觉得方便。」进藤正夫笑道,又摸了摸下巴,「不过也因人而异吧?总觉得下围棋的年轻人就相对比较独立。」

「我认识的同辈们大多是这样。我想是因为需要很多独自研习的时间。」

「独自研习吗⋯⋯下棋是很耗费精力的事情,阿光的个性还不够成熟,有点我行我素的,以前觉得他是不是不能好好安排自己的生活,在重大的赛事前还是会多关心他一下。」沉思了片刻,「⋯⋯可是他今天看起来一点也不紧张欸,搞得我抢球都很难。他最近都这样吗?」

「嗯⋯⋯可能是越重要的事越冷静吧。」

「嚄~他以前考试,尤其是社会这一科的时候,可不是这副样子,会慌得连吃四碗饭呢。多可爱啊。」

男人朝别处看去,像是想到了什么,又突然回头压低了声音道:

「话说阿光这次回家,手上多了个戒指,塔矢君也见过吧?那只黑色的⋯⋯」

戒指?

恍惚间好像又看到了那个令人心悸的幻觉。

手指紧紧交握在一起,突然不敢去听进藤的父亲接下来可能说出的话。

对方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又问:

「塔矢君知道『不婚主义』吗?」

嗯?

「⋯⋯是指即使恋爱也不结婚的主张?听说过,但不是很了解。」

「哈,看来并不是我太过时。」进藤正夫忽然轻松地笑了一声。

「看见那个东西的时候,还以为阿光总算有看上的人了,我旁敲侧击地打听了半天,一句话都套不出来,结果他今天终于不耐烦,和我说戒指戴在左手小拇指上,就是不婚主义的意思。

「我也吓一跳,以为他受了什么刺激,准备单身一辈子呢。」进藤正夫用手指在空气里点了点,「不过你知道他怎么说?

「他说:『我不想那么早成家,都是为了挡桃花啦;中指和无名指的话,要留给一生最重要的人。』」

「⋯⋯一生,最重要的人?」

毕竟是父子,二人说话的神情多少有些相像,亮仿佛能从进藤正夫的转述中看到光说出这句话的样子。

突然感到心中有什么一直悬著的东西放下了,就在刚才那一刻。

尽管不知道进藤所说的「最重要的人」是谁,那个人又会不会是他⋯⋯

「唉,我也没见他带女孩子回过家啊⋯⋯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正经的恋爱没谈过,就开始想这些有的没的。

「那个戒指还是很特别的材质,那智黑——就是做棋子用的那种吧?这么少见的石料,要专门做成戒指,还是那种精度的切割工艺,就算没有镶钻,也足够他大出血了。喔⋯⋯不过既然是围棋的材料,加上钻石会太俗气吧?可说到底谁又看得懂啊!搞来这么自我满足的东西,难道是要和围棋结婚了吗!这小子。」

当然不能不顾自己的心意和别的女人结婚,又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同喜欢的人结合。这样的障眼法大概也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其实要说的话,我也差不多吧。」亮微笑道,身子不自觉地向后靠了靠,「和围棋结婚,什么的⋯⋯」

「——不行啊!你们一个个都这样,女人们怎么办!日本的出生率该怎么办!」进藤正夫忽然激动起来,「虽然男孩也不用太着急,可是总不能一直等下去⋯⋯」

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双手抱在胸前,目光深远地望着前方。

「从前,有那么一个男人,跟青梅竹马的姑娘一起长大,可他始终觉得没有心爱的人,于是拼命投身工作。直到后来升职,要被调去东南亚做高管,临别时才意识到,最离不开的就是她⋯⋯

「男人这才向她求婚,将她作为家属一起带去工作的地方。在外人看来可能很突然,但只有他们自己能感受到,其实他们已经相爱了很多年⋯⋯这就是我和你美津子阿姨的故事。」

进藤正夫说著说著突然抹起了眼睛。

「⋯⋯呜呜呜,多感人啊。」

「啊、进藤先生⋯⋯」

今天出门没带包,自然身边也没有纸巾⋯⋯

进藤正夫看了看自己因为打球而黑乎乎的手,纠结地站了起来。

「一定要把握住青春的岁月啊,年轻的时候就该多谈恋爱⋯⋯唔、我的意思是,塔矢君比较成熟懂事,我家阿光一直受你照顾了,在这方面还请你多提点他。」

「嗯,是⋯⋯」

「那么,塔矢君,我先走了。」进藤正夫向他鞠了一躬。

他也匆忙回礼道:「好,再见。」

望着光的父亲大义凛然地迎著黄昏的风离去的背影,亮总觉得这是上世纪的一些热血漫画里才会有的场景。

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认真的,居然被进藤的父亲拜托要在这方面「照顾」他?

不得不说真是找了个糟糕的对象⋯⋯

明明他才是一直耽误著进藤的,最大的嫌疑犯。

天色渐暗,篮球场上的人陆续离开,铁丝网边还站着几个为场上的男生加油呐喊的少女。少年们跑跑跳跳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亮眼前的地面。

他想了想,还是拿出手机,拨通了光的号码。

「嘟——嘟——」

没有人接。

「嗨!这里是进藤光!」

「进⋯⋯」

「如果你听到这个,说明我现在在忙。多半是在下棋,忘了看手机。啊、所以留了言我大概也不会马上听到,呃,但有急事还是请留言⋯⋯或者之后回拨。谢啦。拜。」

又试了一次,仍然是进入答录机。

空旷的、微凉的晚风里,树叶轻轻地响。

重听一遍连珠炮似的语音,合上手机,亮发现自己在对着空气笑。

早知道进藤有录这样的留言,就该早点打电话的,能听到他这样的声音,怎么想都不亏⋯⋯

刚才,同他的父亲谈话后,只觉得很⋯⋯开心?甚至找回了一直以来的安全感。

原来那枚戒指的含义不是「离开」,反而代表着光无心恋爱、想要一直下棋的决心。

也就意味着进藤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仍会专注地看着他。

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亮的心情与不远处年轻人们的嬉闹声重合。

—————

七月九日对光来说是个定时炸弹般的日子。他不像亮一样有用手帐记日程的习惯,但还是下意识地记着这个日期。

那一天约好要去明明的学校下指导棋,和亮一起。

七月一日的那个夜晚,东京全市降下骤雨,季风环流残存的西南风通过东海岸,并迅速扩展至其他地区,突然的强降雨导致翌日都内发生内涝,不少街道积水,交通受阻。

早上到家的时候,衣服上还有点湿。不知是昨夜的雨水还是今晨沾了亮家庭院里的露水。

所以他们就这么结束了?很突然,但不能说是轻易。

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这种事吧。

在以为一切向好的时候,忽然被珍视的人抛下。事后回想起来,并不是毫无征兆,只是当时没有发现;或者说他流连于美好的假象,而不愿去在意。

亮一直是他们之中更为谨慎的那一个,失忆的症状又使得他对潜在的危机更为敏感。所以他才会如此看重「现实的阻力」。

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去说「我没有足够关心他」、「我没有保护好他」这样的话。亮在高压下的直觉是对的——做完一切形式上的东西,他终究没有办法排除所有的障碍,像一般稳固的恋爱关系一样,给亮最普通的安全感。

正午的阳光从张开的百叶窗里漏进来,恰好照到眼睑上,才发觉坐在沙发里许久未动,手臂都被晒得有些发麻,那块黑色的石料相比他的皮肤又有着更高的温度。

端详了一阵,光将昨夜亮给他戴上的戒指亲手摘下,重新套在了小指上。

也许这才是最好的方式,维持一个安稳的距离,好好地做他的对手,这才是亮想要的。让一切倒退回那些冲动的夜晚之前。

正是因为已经失去了那段记忆,所以对他们来说都不会那么痛苦。

——亮总是有权利收回成命的。

而他只要负责藏起这个承诺,把这五个月的爱情当成又一场美好的梦。

光发现这几天来他有咖啡因成瘾的迹象,咖啡机的使用频率明显变高——那本是因劲敌日渐频繁的拜访和留宿才购置,似乎如今也只有喝下这些高浓度的苦味饮品才能让他看起来精神好一些。他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又发现之前买的成箱的Dr. Pepper[2]还放在冷藏柜里,丝毫没有消耗的趋势。这几天回家时打开冰箱,看到那些堆积的易拉罐都觉得相当碍眼。

约定的日子快要到了,他需要以克制的姿态去面对亮,而含糖的高卡路里汽水没法让他冷静下来。

那家伙一定早就把他们之间的信息全都删除了吧。

之前交往的时候,亮就一直有叮嘱自己时不时清掉一下这些记录,以免被人看到——关于这点,他当然没有照做。

七月八日晚,洗完澡换了居家服躺在床上,他忍不住翻看起之前和亮发的消息。

⋯⋯那时候,他们还是恋人。

「早上好,昨天忘记说了,午饭之后在棋院天台见,我把东西交给你,这样可以吗?」

——是在说之前不小心把扇子的流苏卡坏的事吧。

其实他没觉得这很要紧,扇子只是一种象征,信念更不会因为流苏开线就跟着被毁坏。但亮好像比他更在乎这把扇子里寄托的意义,早在他告诉亮佐为的事之前。

不知为何,他还蛮喜欢这样,因为关心着他而变得慌乱的亮,可爱到让人忍不住想要逗弄。

想起那个天台上的吻、还有这之前一晚进行到一半的亲密情事⋯⋯从肌肤相触的地方窜出跳动的火,他们相拥、唇齿相接,这份燥热转眼又被湿润的甘霖抚慰,可是还不够,他从衬衫下摸到亮的腰,亮的手指也勾住他衣襟的金属。如果不是那段流苏恰好在那里,他们或许在那晚就会做到最后也未可知。

是否做到最后⋯⋯?

真的有那么大的区别吗?

他喜欢试探的亲吻、拥抱,褪去衣物,用最温柔的触碰怜爱着亮的肉体的感觉。

他也喜欢狎暱的唇舌交缠,感受亮的呼吸一点点变乱,再用手指粗暴地卷住他的黑发。

扣住他的腰,将他禁锢在身下,使他颤抖、推拒,却被迫敞开那副美妙的身体;再从内到外地、彻底侵占他。看他在屈辱中仍为自己情动、失神,最终不得不攀附着楔入体内的快感、逐渐露出被欲望支配的艳丽表情,一点点到达极乐的顶峰的样子,一次又一次⋯⋯

——呃?嗯嗯嗯??

把手机扔到旁边,光懊恼地用手掌盖住眼睛,下身粉饰太平地曲起腿,试图忽略那里的反应。

喂喂,只是想从过去的甜蜜中寻求一点安慰,未曾想完全起了反效果⋯⋯

看来情伤在治愈之前还得先治欲。

还是来排一排和塔矢下过的棋谱吧!

「16之十七,17之四,4之三,4之十六,3之十四⋯⋯」

阻止自己再去想亮的脸,只回想着棋盘上他落下蛤贝子的指尖发出的光芒。如此专注地转移著注意力,光没有注意到覆蓋在眼睑上的运动服袖口一点点浸湿。

头脑总以为今晚会失眠,身体还是很诚实地睡着了。

第二天,光是被一阵铃声吵醒的。

看见手机被开着屏幕扔在一旁,只剩下微弱的一格电,他烦躁地抓了一把乱糟糟的头发,没好气地按下接听键:

「喂?」

「进藤吗。现在过来一趟。」

男人的声音让他清醒过来。

「绪方先生,怎么了?」

「银座四丁目6-16,到门口给我消息。」

不等他多问,电话就被挂断。

与夜晚的歌舞升平不同,白天的银座是一片静谧的水泥与玻璃的森林。稀稀落落的行人、与涩谷和港区相比显得过分清冷的商店街,无处不透著居高临下的道貌岸然。

地址处是一扇沉重的黑色大门,像感应到他的到来一样向内开启。一位身着仙鹤振袖的女孩向光腼腆地颔首。他被带领着穿过几间光线昏暗的厢室,拐进深处的走廊,来到一处明亮的大厅。四下空旷无人,只有绪方在舞池旁的卡座。

「这个。」

女孩离开之后,绪方拿出一个线圈封口的牛皮纸信封,放在他眼前。

「前天研讨会结束后,我在门外碰上这个人,」说著甩了一张照片在桌上,「村瀬俊夫,不确定是不是真名,但警局的人说记得这张脸,前科不少,非法放贷、协助偷渡、组织卖淫⋯⋯现在看来是刚被保释,手头比较紧,也会做些威胁勒索的『生意』。」

解开缠绕的线圈,里面是一摞冲印的相纸。

绪方不紧不慢地点燃了一支雪茄。

塔矢邸占地面积很大,中野的富人区,周边并没有多少住宅,这附近有什么人、会开着什么车,绪方都大概知道。因此那天他驶出庭院,注意到拐角处有一辆深色的厢式面包车,车牌还沾了不少泥土时,便放下了点烟器,将黑色保时捷一个甩尾停在车前,把仅供一辆车通过的道路堵了个结结实实。

「失礼了。方便说话吗?」他敲响了对方的车窗。

几秒后,贴著遮光膜的窗户慢慢降下来,露出了一个面色蜡黄的男人的脸,顶着一头形似枯草、有点褪色的亚麻色长发。

「⋯⋯不好意思这位先生,麻烦您把车挪一挪吧。我不住这里,只是路过、路过!马上就走。」

「诶,别急啊?看你刚刚停在这儿好久,怎么这就要走了?」绪方紧盯着男人的表情,把烟叼在嘴里,摸了摸西服裤的兜,问:「有火吗?」

男人无法,只得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了烟。

绪方吐了个烟圈,咂了咂嘴,俯身搭著窗框,凑近小声道:

「不瞒你说,我对这一带挺熟的,说吧,在找什么人?」

「在找⋯⋯一个下棋的。」男人的眼睛转了转。

「该不会是那个姓塔矢的吧?」

「你怎么知道?」

「听说过森下门下吗?」

男人莫名其妙地愣了一秒,摇了摇头。

「我就是森下门下的大弟子白川道夫。森下门下和塔矢门下是世仇,塔矢门下那帮人气焰嚣张,特别是那个绪方精次,在塔矢行洋引退之后自居掌门,目中无人,竟然想和森下老师平起平坐⋯⋯话说你连围棋界的这层人际关系都不知道,是个外行吧?来找塔矢干什么?」

听了这番话,男人的眼神突然放光,「你当真是那个森下门下的人?」

「白川道夫九段,在乃木町开围棋教室的,去雅虎检索一下。」

男人输入了名字,果真查到了那么一个师从森下茂男的经营围棋教室的棋手。

「那正好,我有个好东西给你看看。」男人说著,转头去包里翻找起来,「这个一旦曝光,准能扳倒姓塔矢的。」

「这是什么?」

那人掏出一个牛皮纸袋,又故作神秘地护了护,「我跟你说个数字,你答应,我就给你。」

绪方把没抽完的半根雪茄按在菸灰缸里,对光道:

「所以你要不要给我解释一下,信封里的东西是怎么回事?」

这些照片全是在一个地方拍摄的。是光很熟悉的场所——他和亮在狭窄的雨棚下拥吻,他背对着镜头,亮的脸却被拍得很清楚。同样的、连贯的内容,一共有二十多张。

记得亮那晚喝醉了,他的唇间一直有酒的味道。

「歌舞伎町?玩挺花啊。」绪方捡起一张相片,作势端详起来,「⋯⋯嗯,你们这演的是《魂断蓝桥》?」

光感到头疼,他很想对他们出现在歌舞伎町的原因做出说明;可一想到那之后发生的事,还是撇了撇嘴,放弃了解释。

「底片呢?」

「没拿到,应该还在他手里。」

「他不会还想再洗一次去找塔矢吧?」

「这也是我今天叫你来的目的。」

光还想问些什么,却被一阵木屐的脚步声打断。一位穿着黑色留袖的女子走到他们面前,放下一盘造型精巧的和菓子,又添了茶。

「这是恭子小姐,『小粋』的老板娘。这里是会员制的俱乐部,我们认识很多年了。」

听了绪方的话,恭子优雅地抬手掩著嘴,光注意到她贴有花卉浮雕的指甲。

「承蒙照顾。绪方老师以前可是这里的常客。」

欸?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这不是你想的那种地方。」

「敝店是给客人们饮酒谈笑的,不是风俗关联的特殊营业。」恭子和蔼地向光解释,又转头对绪方露出甜美的微笑,「老师您不常来的这几年,孩子们都很惦记呢。今年始打式的时候,绘梨子去预约了指导棋,只可惜没见着您⋯⋯红子也是啊,一直想问我要您的联系方式,那天她在吧台当值,大厅里还突然放起了您的围棋节目,可把大家吓了一跳⋯⋯」

「咳咳。总之,我当初在这里是为了谈正事。」绪方有意无意地打断,「现在围棋界新人也多了,尤其是你们两个,得开始长点心眼。」他紧盯着光,镜片背后是相当有魄力的眼神,「要和那些人处好关系,就得认识几个能够安心说话的地方。」

「呵呵呵,今后也欢迎二位光顾。」

「呃⋯⋯」

意思是当年绪方老师为了给棋院拉赞助,都会来这里陪那些人喝酒?也太敬业了点。

「说正经的吧。村濑俊夫最近经常来这儿,这个名字就是他留在恭子小姐的花名册上的,我们今晚或许就能见到。」

光皱起眉。

「见到了又能怎么样,他难道会带着底片来吗?」

「对这种人,不能着急,得先抓住把柄。」弹了弹菸灰,「他在这里卖一些不太好的东西,安非他命一类的。」

东京的地下毒品交易市场很大,货物主要来自走私入境。像村濑俊夫这样的人,是整个交易链的最后一环,多出没于这些灯红酒绿的地方。村濑的经济状况似乎出了点问题,那天向绪方索要了五十万日圆的现金——胃口倒不算大;恭子小姐提到他有赊酒账的情况,最近在店里的买卖也频繁起来。

「您也知道,这事可大可小。他每次带许多人来,又确实是个老主顾,也不好赶人。」恭子青葱似的手指搭上略施脂粉的面庞,露出担忧的神色,「还是希望他能收敛一点,可总不能直接叫警察到店里。若是能取得什么物证就好了⋯⋯」

从「小粋」走出来,黑色大门在背后沉默地关闭。早晨短暂的凉爽已经一丝都不剩了,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睛。手机里有两条新消息。藤崎明大约一个小时前提醒他指导棋的时间和地点;爸抱怨他不接电话,问要不要一起出去玩。

光看了看表——下午一点三刻。

现在赶去学校也会迟到的,解释起来或许更麻烦。

即使已经放手,做过的事情到底还是做过。和亮的一起度过的时光,不论是记忆还是事实的证据,都无法抹去。

那一晚,风雨落在后背上的冰冷和眼前人皮肤的温度交织。急促的呼吸,那样迫切的、情难自禁的吻。好像其他的人、事、物都不再值得关注,那时他眼中只有亮。炽烈的情绪在唇瓣相贴的那一刻决堤,在他们的身体里流淌。

即使⋯⋯失去了记忆,亮也总是⋯⋯会在亲吻的时候回应他的。

光握紧了手机,金黄色的吊坠一晃一晃。

其实有些庆幸今天不必相见,他没有信心,在面对亮的时候还能隐藏起注视的眼神,故作沈著。

—————

当晚,光确实见到了村濑,但始终没有接近的机会。

跟绪方及恭子小姐商量了一下,决定暂且由光乔装扮成在附近工作的男公关,以过去同行的身份和村濑套套近乎。光便去买了一身行头,周六再次来到「小粋」。

一个牛郎独自光顾这种高消费场所,村濑起初对这套说辞有所起疑,后来得知光是和店里的某个陪酒女有关系,才逐渐放下戒心。

「来来来,优也。小声告诉我,和你拍拖的是不是新来的美奈子?」

「啊、不,是一直负责料理的璋子。」

「哈?」村濑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你居然喜欢那种的?没胸没屁股,长得也就那样,还老板著一张脸,穿起高跟鞋都能碰著天花板了,跟个男人似的。」

「嘛⋯⋯」

「唉,不过我年轻时候也像你,没见过什么女人,不识货。回头哥带你去歌舞伎町见见世面?我认得几家店,那儿的妞啊,一个个的,手感不要太好。」村濑做了个下流的手势,瞇着眼睛笑起来。

「欸,您在歌舞伎町也有地盘?听说那边都玩很大,不愧是村濑前辈。」

「优也」捧场地露出钦佩的表情。

「哈哈哈,那是。」村濑的笑容一僵,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不过那儿也有些不太正常的人,跟你说,之前我看见两个基佬在那儿打啵,还挺激烈,那天我正好做点业务,带着隐形相机,就顺便拍下来了,结果你猜怎么著?」村濑灌了一口酒,「前几天我忽然在电视上看见那个男的了!长头发的,居然是个什么下围棋的,好像还是奥运会国家代表队成员,这也太劲爆了吧!

「喂,优也。有在听吗?」

「喔——我是在想,运动员还能出这种事?而且下棋的?该不会是两个老头子吧?」

「那倒没有,是老头子还有什么可拍的⋯⋯还别说,长得不赖,不比咱俩差。也不像缺钱的,怎么就想不开,非要睡男人呢?」村濑做出思索的样子,然后一拍脑袋,「欸,你说,搞基的会不会都是那玩意儿不行啊?哈哈哈哈——」

光回到家,把假发随手一丢,日抛的美瞳扔进垃圾桶,扯开马甲和衬衫的釦子,坐进窗边的单人沙发里,一口喝完早上放凉的咖啡。

适才的谈话让他无比恶心,差点控制不住体内的暴力因子冲上去揍人。

现在看来,这场勒索只是临时起意,但村濑俊夫最近缺钱,又知道亮的地址,难保不会继续跟踪。

配置不高的镜头只拍到了亮的脸,夜间的光线下,村濑似乎无法推测出照片里的另一人是谁。可再让他从电视或新闻上看见一次这两个人同框的场景,他或许会反应过来自己的身形体态都与照片里的背影相似⋯⋯

从西服内袋里取出事先摘下的戒指重新戴上,贴在唇边,光深吸一口气。

看来在拿到确切的犯罪证据之前,还是和亮保持距离比较好。

—————

「我走了。」亮习惯性地对着洒满阳光的空荡的房子道别,来到大门前坐上预约好的计程车。

七月十五日是发布集训规划的记者会的日子。相比上一次面向公众的发布会,这次的活动其实更多是为参赛选手举行的,全日本最强的棋手聚在一起,关西和中部棋院的棋手也都来到东京。

说起「集训规划」,其实没有更详细的日程,只是在前往北京之前安排出两周的时间,让选手们自由交流,尽可能地提高棋力。

冷餐会在棋院二楼的大厅举行,出门前已经吃过饭,看着现场琳瑯满目的餐食也没有多少食欲,又考虑到今天穿的是素色的西装,便只是拿起了一杯香槟。

「少喝一点。」下一秒听见背后传来绪方的声音,「法国酒喝多了打嗝。」

「我会当心的。」瞄了一眼绪方手中的威士忌,「您的冰还没化,别全都喝完了。」

「——绪方君才是,居然拿了这么烈的酒。」

「森下老师。」

闻言,亮转身朝来人颔首。森下身后还跟着几个门下弟子,没有看见光。

「呵呵,森下老师不来一点吗?」

「森下老师向来只喜欢清酒。」冴木回答道,「可惜今天是西式冷餐会,提供的日本酒都不合老师的口味。」

「唉,那真是不巧了,我们这儿的西洋酒喝起来倒是相当不错。」绪方看着森下,却评价起亮手中的气泡酒来,「虽然只是可口的小饮料,今天的香槟可是由正宗的弗洛蒙多葡萄酿造,是当之无愧的香槟之王。[3]

「哈哈哈,西洋酒虽好,毕竟是外来的东西。」森下瞇起眼睛,「七月十六到十八日,森下门下会略备薄席,加上天童产的出羽樱[4],期待二位的赏光。」

闻言,亮和绪方对视,交换过眼神后,朝森下深鞠一躬。

「感谢您的邀请!塔矢门下必将登门拜访,届时还多有叨扰。详细的时间和人员,我会与和谷君联络。」

森下门下原本和塔矢门下不常往来。

父亲不是学围棋出身,曾经只是个普通的上班族。听他说是一次在京都参观寺庙的时候目睹了一场极为精彩的棋局,从此便燃起了对围棋的热情。他拜了其中一位对局者为师,三年后参加了职业考试,以第一名的成绩成为新初段,又过了两年,就从森下手中夺取了名人的头衔。

大多实力高强的棋手,都是从小就开始学棋的,因此,当年许多人都认为塔矢行洋是大器晚成的天才⋯⋯

饶是如此,亮也明白森下茂男是个深藏不露的棋手。看似过了实力巅峰的年龄,已经把更多的心思用于培养学生,但偶尔在公式战上对局,还是会被前名人的气势震慑到。

想到不久后就能够和这些高手自由对局,亮觉得相当兴奋。

「可别太紧张了,塔矢名人。」

「绪方先生才是,」亮转头对绪方露出得体的微笑,「去年一时疏忽,失去了被森下老师针对的机会呢。」

「哼,」男人也扬起嘴角,「别光顾著对我伶牙俐齿,这次要对付的可不只森下一人。」

绪方晃了晃酒杯里的冰块扬长而去。

说来,进藤到时也会在吗?

四下看了看,没有熟悉的身影。

塔矢门下今天也会对其他棋手发出研究会的邀约,光当然在这个范围之内。不过,他们之间其实也不需要任何名义的邀请。

亮整理了一下头发,抿一口手中的香槟。

很久以前的事了,十八岁时候的夏天,光还是那样不打招呼就跑进院子里,喊他来下棋。明知有台风的橙色预警,他却依然与之不茶不饭地下到天色变暗。

「咚——」

「嗯?」听到什么重物落在榻榻米上的声音,光从长考中擡头,看见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拧紧眉头的亮,「喂!你怎么了?」

「没关系⋯⋯就是、胃有点痛。」

「胃痛?!怎么会没关系?你家有药的吧?那种锭剂什么的。」

「嗯、好像⋯⋯好久之前就吃完了⋯⋯一直忘了买。」因为最近都没再痛过。

「哈?」光一下跳起来,把扇子都收回衣服里,「那有没有饼干之类的零食⋯⋯唉,算了,想也知道没有。我去看看冰箱里有没有能做的东西。」

「没事,饿过了就⋯⋯」话没说完,光已经消失在昏暗的走廊。

过了六七分钟,疼痛有所缓解。亮从地上站起来,扶著墙出了房间。

「嗯?不是说在做饭吗?」看着走廊尽头一片漆黑的饭厅,亮犹豫着向前走,发现厨房的灯好像坏了。

「进藤?」没有人回应。

风声在黑暗中呼啸,屋外的树木发出杂乱的怪响,每走一步,脚下的地板都吱吱呀呀地颤一下,整个房子的木质结构像是在摇晃。

他的夜视力一直不太好,知道厨房的水池下面应该会有手电,可摸索著打开柜子,从一堆清洁剂的塑料瓶中间将手伸进去,也找不到任何形似手电的东西。

额头上沁出一层薄汗,告诫自己别慌;支著膝盖直起身,眼前却突然出现一张白色的人脸。

「呀啊啊啊啊——」

尖叫声响彻了整个宅邸。

「喂!是我。欸?不好意思,拿反了。」手电筒转了一圈,照向亮的脚下。

「⋯⋯进藤?!」胃刚好一点,胸口和头又开始疼,「你刚才去哪了?」

「刚才厨房停电了,厚蛋烧煎到一半,可能有点难吃⋯⋯」眼前的人向前挪了两步,让手电照到灶台上,又惊喜地说:「好像已经用余热烘熟了欸!」

看着进藤把厚蛋烧与准备好的味增汤和凉拌沙拉一起端上餐桌。

「刚才去院子里看了配电箱。似乎是整个跳闸了。怎么样,好吃吗?」

「嗯⋯⋯」

桌下传来一声振动。听光掏出手机,对着屏幕的冷光念出声:「『台风橙色预警信号,受强对流云团影响,我市部分街区已出现短时强降水,预计今明两日累计雨量可达暴雨,并伴有雷电活动,请注意防范。』⋯⋯唔,这好像是今天早上收到的。」

又在键盘上按了按,「欸?我妈说电车都停了?骗人的吧。」

亮嚼著嘴里的高丽菜抬起头。

「哇哦!那正好,今晚可以借我留宿喔?我们可以像北斗杯的时候一样下通宵棋——」光停顿了一下,眨了眨眼,「啊,不过现在你是病号,不能做这么耗费体力的事。果然还是一起看棋谱好了。一会儿我洗碗,记得铺床的时候帮我加条被子。」

听着光用几句话把自己一晚上的作息安排得明明白白,亮扁了扁嘴。

不过后来好像也没有用到那条多余的被子?他们趴在同一个被窝里,举着手电讨论著最近的棋谱,不知何时就在雨声中坠入梦乡。

从那时开始,光来家里下棋到太晚而留宿就变成很平常的事情。

以前脑子里没有别的心思,睡在同一个房间也不觉得忸怩。现在想来还是很怀念那样天真无邪的日子⋯⋯

毕竟后来每逢重要的棋赛之前,光来家里集训的时候都会睡在客房。

上周三晚从户山公园的篮球场回到家,收到了来自进藤的消息,单薄的一条,有些突兀地躺在空空的通讯记录里:

「怎么了?看你打了两个电话。」

想了一下,回复道:

「没什么。只是想你今天指导棋没有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绪方老师找我有事。不过现在已经解决了。」

「这样。好久没有下棋了,这周有空吗?」

消息发了出去,亮忽然觉得在按键上敲出这些话的触感很陌生。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似乎不该用这样的口吻和光说话。可若不是这样,又该是怎样的呢?

他记起光的嘴唇停留在他唇上的幻觉。

光却回得很快,「周五下午怎么样?在紫水就可以。」

周五没有工作,醒来后看了那些例行的事,冲完澡,太阳已经升到头顶。前一晚下了些雨,院子里还有湿润的清香。做了简单的早午餐,边吃边看着这几天的手帐和邮件。和光的聊天记录不知不觉已经填满了两个屏幕的长度。

午后的电车并不拥挤,亮错觉像是回到了小时候,放课后一个人去棋会所下棋,一整天里只有这一件事⋯⋯

「——你小子怎么也来了?」北岛上一秒还笑着,一看见光走过来便皱起眉头。

「嘛、嘛。」广濑连忙摆了摆手。「确实许久没有在这里看到进藤老师了啊。」

「哈哈哈,北岛先生想我了吗?」

「哼!想你不如想块叉烧。」

「哎呀,刚才还没有注意,」像是有什么重大发现一样,广濑突然说,「北岛先生新换的手表和我的这块是不是有点像?」

「喔!这是内人送的银婚纪念日礼物。」北岛炫耀似地晃了晃手,光线从漆黑的石英表盘上闪过,「看着很上档次,戴起来还一点都不重,防震又防水,陶瓷的表带还防汗。不愧是小老师代言的品牌。」

「欸⋯⋯不过北岛先生的这款黑金色,CM似乎是我拍的?」光大声指出。

「啊对对对,我手上这款银白色,就是车站广告里小老师戴的。」

听了广濑的话,北岛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看了看光,又看了看亮,沉默许久,突然爆发似地说: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老婆怎么会买错呢?」

「大概是这一款和北岛先生的气质更相配吧?」亮向北岛先生笑道,「对比下来看,我会这么认为喔。」

「⋯⋯这样啊,果然是这样!」北岛看了看亮,又端详著表盘点了点头,「看来内人的眼光是不错啊。」

「我说北岛,夫人支持你下棋,还愿意给你买小老师代言的表,你就知足吧!」

「真是,我每次来可是要瞒着我家母老虎的。」

「啊哈哈哈,今天心情好。我去前台给每桌点一份果盘,让大家沾沾我银婚的福气!」

北岛自满的大笑淹没在老伯们的起哄声里。

「——喂,抓子吧?」

看光的眼中带着明显的笑意,亮暗道这人幼稚得可爱。拨开耳边的发丝,从面前的棋笥中摸出两颗黑子来。

为品牌拍摄的广告完成后,代言的这两款运动时装表也有作为谢礼送给他们。只是他和光都不约而同地没有戴过。

两款表的设计相似,一黑一白,放在一起又能互相衬托,怎么看都很般配。或许别人不会在意,但在自己看来,总觉得是有点暧昧的事。

望向盘上黑白交错的棋子,淡蓝的灯光从一侧散开,周围落子的声音轻轻地响,亮不禁从棋盘上抬眼。

光下棋时的神情总是比平时冷峻的,与他平日的活泼相比,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或许该这么说,棋盘前的他和围棋之外的他加在一起,才是「进藤光」才对。而这两面,自己都可以近乎完整地拥有。

一切好像都回到了原本的样子,照常的联络、照常的对话,所有心情都与记忆中断的那一日无异⋯⋯

顺着光低垂的、专注的眼神,见到他手上那枚黑色的戒指。明白那是光专注于围棋的决心,是他不会轻易地离开的证明,于是并不会担忧⋯⋯可不知为何,心还是狠狠地跳了一下。

意识到对光的喜欢似乎又更深了点。

这一天,亮把这个当作自己的生日礼物。

所以他现在在哪里呢?没有和森下门下的人在一起,整个大厅都没有他的身影。如果绪方先生也向森下老师下了战帖的话⋯⋯

「——现在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半,」头顶有广播响起,「请与会的诸位到大厅前半部分,找到各自的座位就座。」

「啊,有人要讲话了。」

摄影机已经架好,外部的媒体和出版部的记者也陆续就位,已经有镜头对准了入座的棋手们,闪光灯此起彼伏。

各种活动安排座位的时候,他和光的位置总是相隔不远,甚至常常是相邻的。毕竟他们实力对等,年龄和资历又正好相近。

坐进柔软的皮质沙发里,旁边的座位靠着过道,贴的果然是光的名字。亮克制着不去四下张望,心里还是有些急切地期待着他的到来。

无论如何,对光的邀请,还是希望由自己发出。

想要这次也像以往重要棋赛之前的集训一样,有那麽几天,能不分昼夜地,和他下棋⋯⋯

理事长开始发言,说了些动员性的开场白。大厅的顶灯暗下去,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聚光灯下的讲台上。

「——离出发前往北京的日子只剩两周了呢!除了围棋、食物和观光,大家一定很担心语言不通的问题。接下来,让我们有请对北京生活有丰富经验的伊角慎一郎九段,来为我们讲解如何在一个月内自学速成中文,请大家务必认真听讲〜」

台下一片沉默。

「哈哈哈,抱歉,我开玩笑的!但还是要记得做笔记喔。」

一秒之后,大厅里涌起一阵笑声。

几乎是在伊角走近麦克风的同时,熟悉的脚步声从身侧的过道传来,在座位旁边停下。

亮弯起唇角,刚要看过去,就听见光的声音:

「——抱歉,请问可以给我换个位置吗?」

他似乎是和站在一旁的场务说的。

「这里的冷气太足了。」

嗯?

混沌的昏暗下,灯光的边缘勾勒出光侧脸挺拔的轮廓。弥散在整个大厅的麦克风的混响中,光刻意压低的话语像一处突兀的尖音,使他听不见其余的声响。

一旁的人头也不回地离开,皮鞋静静地踩在厚重的地毯上。场务道了歉,引他去另外一个座位。周围有零星的视线落在他们身上。

冷气,真的太足了吗?

独自坐在沙发里,感到浑身冰凉。明明身在暗处,却像整具躯壳被曝光在白日之下展示。

刚才进藤他⋯⋯明明有看见自己的。

可是他的眼神片刻都没有在自己身上停留。

一道闪电划过漆黑的雨夜,眼前响起一声破碎的惊雷,骤雨无情地打落盛开到六月末的玉兰花。

集训的整整两周里,光没有再出现在他的眼前。

—————

世田谷是白天和黑夜都很寂静的街区,黑色摩托车的引擎声在花白的别墅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哇,连停车位都找不到。」兜兜转转在一处豪宅跟前停下,车身仍在震动。一脚踩着柏油路的地面,光把头盔的挡风镜推上去,「啧」了一声。

打开手机编写了消息:「到了,车需要借你家园子停一停」,还没按下发送,就看见沈重的铁艺大门自动打开,一位穿着白色罩裙的女仆走出来,向他鞠了一躬。

越智家宽阔的西式客厅里,电视上正放著奥运相关的街访,从天际线看似乎是在台场。

「——我没听说进藤本因坊的隐藏身分是暴走族?还是大白天扰民的那一挂。」

「爸出差前新搞的美式巡航,非要我帮他养著,我也不知道这里会这么安静⋯⋯」镜头正掠过富士电视台,「还是下次骑去东京湾看看好了。」[5]

越智的额头青筋一跳。

「是这附近安静的问题吗?你这台车也太夸张了吧,叫得我在房间里都能听见,有没有点常识!」又挑了挑眉,「而且你哪来的摩托车驾照?」

「哈雷这一系的声浪都是这样。驾驶许可一直有啦,到年龄就考了。[6]

「以前都没想过要骑,现在才发现有够爽。」光把外套往沙发上一搭,又四下看了看,「话说社这次不住你家了?」

越智喝了一口茶,「这趟上京的旅费由赞助商全额报销,他和关西的同事去住隔壁市的豪华海景酒店了。」

「这样。」

「倒是你,」越智放下杯子,转过来看着光,「你们又怎么了?」

「⋯⋯我和谁怎么了?」

「嘁,装什么傻。这两天不是森下门下和塔矢门下对局的日子?」越智往高背的单人沙发里一靠,「难得的世纪大战,能攀上点关系的都巴不得去观摩,和谷这几天连消息都不回,估计是被烦到关机了吧。」

「那你呢?你怎么不去?」

「一柳老师说不用急着凑热闹,会凭空增加压力。」

「嗯,这样说也对。」

「喂!」

似是被光漫不经心的模样激怒,越智突然把茶杯往桌上一拍,棋盘上的棋子都震起来。

「我说进藤,恋爱脑也要有个限度,因为一点私人恩怨就感情用事,连集训的研究会都不去⋯⋯你们、再怎么强,奥运会也不是给你们打情骂俏的时候!」

「恋爱脑吗⋯⋯」

「不要只听进去前三个字。」

「不,我的意思是⋯⋯」

光看向越智,拧起眉头,似乎在思考措辞。

「其实我和塔矢,我们已经分手了。」

「噗——」

突然一口茶喷在名贵的棋盘上,女仆麻利地上前清理好,又为他斟上了新的茶。

「你认真的?」

越智再三回想上一次和光聊到这件事的时候,这人似乎还没和人家确定关系?

「到底出了什么事?」进展过快了吧!

「没什么,都已经过去了。」

光在沙发里坐下,双手托著后脑,望着天花板上璀璨的水晶吊灯。

「是情人节的时候,我⋯⋯送了他光碟,告白了,在一起了,该做的都做了,但最后⋯⋯果然还是不行,吧⋯⋯」

「啊⋯⋯那是没有办法了。」

端详著光的表情,越智似乎明白了什么,舒展了眉毛点点头,叹了口气。

「其实很多人都有这种心理障碍的,就算是再怎么灵魂相吸的知己,要发生同性之间的关系,还是得有一点觉悟。话说你们有没有想过交换下角色啊?上下的位置什么的⋯⋯」

「喂喂,你理解成什么了啊!」光有些无语地撑著扶手坐直,「我是在说塔矢失忆的事啦!」

身体前倾,双手交握,光瞪着茶几的玻璃反光的平面,似乎看到很远的地方。

「⋯⋯你也知道,他每天的生活都已经不连贯了,再要处理这些,会给他很大的压力,对下棋也有影响,奥运会迫在眉睫,我已经接受了分手的决定⋯⋯都过去这么久,他不记得之前的事,和我有关的各种记录都有好好清理掉,总之,已经完全没关系了。」

「好,我懂了。」越智推了推眼镜,在反光后面翻了个白眼,「既然如此,你现在还躲着他干嘛?」

周五那天,久违地同亮在棋会所下棋,不说北岛与他争执的小小插曲,只是见到亮、看见他的笑容,就寻回了曾经的恋心。

夏日的太阳迟迟不愿从天空离开,出了棋会所,直到进入电车站的地下空间,才觉得气温稍微降下来一点。

「听说四季之森附近新开了一家美式冷饮店,那个Baskin-Robbins[7]。」等地铁的时候鬼使神差地想起,「要去吗?离你家不远喔。」

亮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坐在中央线的列车里,到新宿站时,原本空旷的车厢忽然涌进来许多人,他们周围的空间顿时变得侷促,光向里靠了靠,同时感到身边的人往边上坐了一些。

亮很少会穿露出大片肌肤的衣服。所以今天看到他的短袖衬衫的时候,一下便注意到手臂不常晒到阳光的白皙肤色。

而现在,那片肌肤正因为突然压缩的空间,和自己露出来的胳膊贴在一起。

——他从未如此后悔在大热天穿无袖衫。

亮好像也因为突然的接触而不安地动了一下,小声抽气。光想要挪开,可四周又站满了人。

如果抬起手臂就不会碰到,但那样是不是太刻意了?晚高峰时所有人都像沙丁鱼一样挤在一起,怎么可能因为稍微碰到别人就躲开。可这份热度又确实地从相接触的地方传过来,亮的身体柔韧的触感、身上的淡淡的香波味、和他稍高的体温⋯⋯

「呃,进藤⋯⋯」

「啊!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光像触电一样弹开,抬起手夸张地在空中抡了个半圆,挥退了不少身周的人。

「刚才没有发现!都是因为太挤⋯⋯」

「那个、没关系的。」

亮转头从惊讶的人群之间的缝隙里朝路线牌张望。

「我是想说,马上要到站了,还是提前到门口吧。」

一路上有些尴尬,直到冰淇淋的凉意缓和了脸颊的热度。走在居民区的街道上,亮的视线一直被手中五颜六色的雪糕球和印着卡通形象的白巧克力吸引著。

半晌,他喃喃道:

「刚才⋯⋯店员有问我装饰的佐料要什么,我说了『肉桂』的⋯⋯可是她给了我这个。」

光看了一眼,笑起来。

「这不就是『玉桂狗』吗![8]你不认识喔?」

「『玉桂狗』吗?」亮眨了眨眼,把勺子插回冰淇淋碗里,认真思索起来,「可是为什么⋯⋯要给这么可爱的狗狗取食物——还是佐料的名字?」

哇,一如既往在意的点超怪。

「但相反,也有食物会叫狗的名字吧,比如『热狗』,什么的。」

「嗯⋯⋯」亮似乎有一瞬间被说服,又马上反应过来,「喂,不要偷换概念!」

「啊哈哈哈,原来你刚才都在想这种事?冰淇淋都被你看化了喔。」

亮看了看光的手里,果然,他的三颗雪糕球已经吃完了,正拿着一只空碗得意地在自己眼前晃。

「你每次,吃这么快,很伤肠胃的。」

「是吗?我不太有这方面的问题啦。」光的嘴里叼著一次性的小勺,「倒是你,下棋也要记得按时吃饭,可以用手机定闹钟,这样比较不会忘——」

知道光是在关心自己,可是那样自信的说辞,理所当然的语气,还是让亮有些不服气。

也不知道是在比什么,只是想到这个人可以大热天肆无忌惮地吃下一大碗加料的辛辣拉面后又以惊人的速度干掉三颗冰淇淋,而自己根本做不到这样的事⋯⋯就觉得有些懊恼。

有风拂过,吹乱了光额前的金色发丝,见他没有伸手去整理,而是顺着风侧过头让它们回到原本的位置,嘴角微扬,似乎因为刚才的谈话心情很好。

也太得意了吧!

亮决心小小地报复他一下。

「哼,帮我拿着。」

这么说著,兀自把自己的碗叠在光的空碗里面,又单把上面的什么东西拿出来,亮跑远两步,对着呆立的光举到头顶。

「嗯?」

「——看,你长了猫耳!」

此时,光看见亮瞇起左眼,似乎是为了用那两片三角形的牛奶巧克力脆片更好地对焦「长出猫耳的进藤光」的形象。

不知对方眼中是怎样一副风景,他看见亮眼里正闪烁著狡黠的光,鬓发在转身时有一缕挂到扬起的唇角,满脸恶作剧得逞的笑意。

端着手里的纸碗,任冷凝水从指间一点点滴下。

光完全愣住了。

燥热的空气在身周静止,树叶里的蝉鸣带来雨声的错觉——自那个夜晚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亮。

鲜活地、毫无防备地、对他露出爱玩的任性一面的亮。

这一刻才感受到,他一直独占著亮的所有,包括他的身体、记忆,和全部的爱,可是⋯⋯

低下头,金发遮住眼神,身体像是被无形的力驱使,一步一步走上前。

不对。

「进藤?」

可你不该这样对我笑的。

握住亮的手腕,慢慢地拉到自己面前。

「等等!那是我⋯⋯呃!」

低下头去咬,白巧克力的奶味溢满口腔,闻到醉心的糖精气味从亮带有冰淇淋温度的指尖散发出的冷香。

另一边也是,鼻尖不小心触碰到亮的手指时,嗅觉遇见眷恋的味道,让他忍不住伸出舌轻轻舔舐。

你明明想要离开。现在的这一切不是你的决定。

「哈啊、不⋯⋯」

现在的你是我造成的。我夺走了你唯一一次能掌控自己的爱的机会,得到了这样美妙的幻影。

可为什么,看着这样的你,我会如此痛苦?

咽下所有甘甜的部分,更多密集的亲吻落在细腻的肌肤,舌面磨过他带有棋茧的指腹,感到他的指尖开始颤抖,战栗着想要抽离。

「塔矢。」

手上用了不容拒绝的力道,舔了舔唇角,将他的右手环在颈后。

从树荫投下日光的影子,斑驳地罩在他们身上。

几乎是额头相抵的距离,望进亮闪烁的眼睛,看见他眼中有微的惊讶、疑惑、羞恼,而更多的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情动。

「进⋯⋯藤?」

混蛋。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水色的眼眸就这样蒙上一层氤氲的雾,听他轻喘著用湿润的声音唸著自己的名字,上扬的尾音里带着困惑与催促,连一贯冷静的眼角都染上一抹潮红。

整齐的刘海下,那双黑色的眼睛低垂。光的手慢慢抬起,小指上的戒指碰到他精致的下颌。

我果然还是想要你,即使明白这一切都是假的⋯⋯

只需要再向前倾一点,就能使分隔太久的嘴唇相触。

「等等。还是不要⋯⋯在这里。」

亮突然偏过头,发丝擦过光的脸。

危险而禁忌的互动,发生在塔矢邸附近的街道。

爱的错觉是温和的毒,在短暂的时间里麻痹了他的警惕。

在最不应该的时间点,发现他们的感情已经无法冷却。亮只是不知道他们曾经恋爱过、不记得是他提出了分手。

——他无知无觉地在七月二日的早晨醒来,却根本没有和他、和自己曾预想的那样,回溯到十二月十四日的样子。

从咖啡黑漆漆的倒影里收回视线,光叹了口气,闭上眼。

「⋯⋯是因为我们之间,还有一点遗留问题。」

把被偷拍和勒索的事对越智讲了一遍,光又描述了自己如何乔装接近嫌疑人的事。

「所以说,我最近不能出现在他家附近,也最好不要让任何人看到我们一起行动。」

「听起来是很棘手。」越智沉思片刻,「那你有认识的私家侦探吗?」

「没有。为什么需要私家侦探?」

「如果怕被这个人跟踪,你就该反过来跟踪他。」越智喝了一口新斟的红茶,「你对他的行踪了解多少?把所有知道的信息尽可能告诉我,我可以找人调查试试。」

沈思了几秒,「那就拜托了!」拿起咖啡,又想起了什么:「不过会不会很贵啊?」

越智斜睨他一眼,「放心,价格不会比你的一场指导棋高。」

「呼,那就好。正好这个月又大出血。」

「怎么『又』?」[9]

「呃,因为刚买了个⋯⋯交通工具。」

「可你不是说这台车是你爸的吗?」

「⋯⋯是啦。只是作为替他暖车的交换,有让他在美国帮我买点东西,也不知道会不会顺利。」

按说好的在越智家留宿,之后又去酒店和社下了两天棋。光预定下周一半时间会和越智去一柳门下的研究会,剩下一半时间则待在森下门下。

以前被人问起师从何处,都因想起过去的离别而语塞;而这些年,为了方便地应付这个问题,也因确实对森下老师心怀感激,他都会说自己是森下茂男的学生。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的棋和森下的下法并不相同,光其实不确定森下是否有把他当作门生。

三日前,森下宅的和室中,一局棋结束,光保持着正坐的姿势,向对面的人深深鞠了一躬。

「十七日和塔矢门下的对局——可能这么和您提起,会有些自我意识过剩,但我无法和您的弟子一样出席,因为私人的原因。」

许久之后,才听见森下说:「我知道了。」

光拿起扇子,起身准备离去。森下又从背后叫住了他。

「⋯⋯进藤。我收过好几个弟子,有些人现在还在这里,也有些人没能成为棋手,或是转投了其他老师,就离开了。

「我觉得师徒是一种缘份,不是什么枷锁,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有更深的体会。」

不自觉地握住扇子,看见扇穗的影子在和室的地板上摇曳。

「是的,我明白。」

曾经遇到棋局上的困境,总会想如果是佐为,他会怎么下。这样的思路帮了他许多次,却也渐渐成为束缚,毕竟佐为并不真的在那里。

「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森下将棋盒再次打开,光听到落子的声音。「你很强,已经可以独当一面。无论你是不是我的学生,我都会说,你有站在那个领奖台上的实力。」

—————

摩托车穿越东京湾跨海大桥的时候,初亏的下弦月恰好升到头顶,天上和海中的月影之间,缀著灯光的狭长公路延伸进深蓝的夜色。

从川崎驶上高速,低头看了一眼里程表——还不到600公里。

光发现夜间飞车这种行为对他来说还是太陌生了点。与日本流行的仿赛或街跑车不同,这台车的发动机组很大,功率又强劲,夹在双腿间产生源源不断的热能,他不禁将档位调高,试图让风以最快的速度吹过来冷却这份焦躁。

可歌单里惯听的流行音乐又根本盖不住引擎的轰鸣声,此时他的耳机里正放著深夜不知名的摇滚电台,听歌手不甘的怒吼与狂风混合著哈雷特有的啸叫。

——光有时候觉得自己很软弱。

居然连将个人感情和他的围棋分开,这么基本的事都做不到。

呵,如果没有一开始就被他占据全部的视线;如果是先遇见佐为、喜欢上围棋,再用自己的棋来遇见他,是不是动机就会纯粹一点?

在越智面前言之凿凿,说接受了分手的现实。也确实在许多个夜晚想过,此后就把这份感情封存起来,专注地下棋。

耳边沙哑颓丧的声音唱着悔恨的词句,均匀的鼓点里刻意落在不同拍子上的重音;眼前的一切,桥梁、灯柱,除了夜色与恒久挂在天边的明月,一切都在震颤。

已经做好单恋一辈子的准备,只要能和亮下棋——不,做他身边的任何角色都好,只要能看着他就好,和普通朋友一样聊天、吃饭、逛街,陪他去很多地方。就按照这个步调,渐渐回到以前平静的,没有任何承诺、却一直拥有希望的日子⋯⋯

那时候他们之间还没有开始,什么都还来得及。

「——可恶!」

拽起把手让车头抬起,宽大的后轮碾过最后一个减速带;又重重落下。[10]

十二月十四日。已经回不去了吗!

可他自己很清楚,如果他真的完全接纳亮的选择,当晚就不会把他枕边那本新写的手帐拿走。

「——It’s a beautiful lie
It’s a perfect denial
Such a beautiful lie to believe in」

终于想起,那是亮唯一一次相信了他的谎言,他不动声色地让亮的拒绝成为不可能,没留下一丝证据。

不知道耳机里放的是什么歌,只觉得一直以来堆积的情绪被划开一个赖以发泄的口,副歌震荡回响的电吉他声麻痹了他的罪恶感,听着急促、焦躁的鼓点,光发现它们能起到和咖啡因同样的效果。

「It’s a beautiful lie
It’s a perfect denial…」[11]

现在他所爱的、仍然喜欢着他的亮,只是自己亲手造就的幻象。

海的另一边终于还是到了。浪声冷寂地拍打起伏的堤岸,暗红的车尾灯霎时隐匿进整片东京的阴影。

我骗了你,也骗了我自己。

——对不起,我只是没法轻易地允许你放弃。

即使我们也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tbc.


[1] 这个抬头标记的发件顺序是,明给光发了标题为「指导棋」的邮件,光直接转给了亮,亮收到的标题就是带「Fwd」的,亮回复的时候也没改标题,就变成了「Re: Fwd:」,明再回复光亮两个人的时候就是「Re: Re: Fwd:」。

[2] 原作公式书里设定的光会囤的爱喝的软饮料。

[3] Fromenteau,是法国东部大区香槟省对灰皮诺(Pinot gris)的称呼,后者是为香槟酿造而特别培育的葡萄品种。弗洛蒙多实际上和灰皮诺并不完全相同,被认为可能是灰皮诺的祖株。绪方以此隐喻亮的身分和实力。

[4] 「出羽樱」是山形县产的米酒,天童市是其下辖市。「出羽」是山形县的古称。

[5] 东京湾邻近的各个人工岛和大桥有许多暴走族出没。

[6]日本大型重型机车(排气量400cc以上)驾照需满18岁才能报考。而50cc的「原付」驾照、50cc-125cc的「普通自动小型二轮」驾照与125cc-400cc的「普通自动二轮」驾照则是满16岁就能报考,此处光骑的那台需要前者。

[7]在日本很有人气的源于南加州的连锁冰淇淋店,以无色素添加色彩丰富的冰淇淋和可爱的食品造型著称。

[8]二者名称相近,很容易听岔。插在冰淇淋上的肉桂卷饼干是「シナモンロール(cinnamon roll)」,而玉桂狗叫「シナモロール(Cinnamoroll)」。顺便植入三丽鸥联动的官谷的广告。

[9]此处本来打算让越智说「每个月都大出血,你来姨妈喔?」,可惜这样的表述在日语里不兼容,所以放弃了:(

[10]单轮过减速带能使减速带对车身的阻力减小,也避免剐蹭到重机的车身,一些骑手的惯用技巧。

[11]光不知道是什么的这首歌其实是Thirty Seconds To Mars的《A Beautiful L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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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说是倒数第二章的!但因为上一章结尾的互动至今还没有人猜对所以我突然觉得完结篇不并在一起发也不怎么会破坏悬念…就突然做了点心理建设地这么更一下,其实这章本来是《完结篇》的上(一共有上中下这样。

说真的,有很难猜吗q q

收获的答案中有几位想的情节很有趣,令人印象深刻,对这些反馈的感想也许出本的时候也会加更写在后记里www还是时刻欢迎大家和我交流~

3 Replies to “白河夜船⑨

  1. 总觉得光在情感中是执着 主动 坚定的那个,这次劳斯展现了彷徨与患得患失的一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小老师你给自己挖了个好——大的坑啊)扇子流苏那句莫名戳我笑点,进藤你好双标啊杨海问你借怎么不给,啧啧啧……最后提两个感觉有些违和的地方①村濑那段好几处都觉得有些别扭,他照绪方的话去搜,不会搜到白川的照片吗(当然如果搜的是森下就说得通了);光亮拥吻,光背对着镜头不正好挡住亮吗,而且亮是长发,雨夜村濑怎么看出来是两个男的;村濑落魄的样子总感觉和小粹不搭,优也一副好皮囊倒比较像能引得女孩子豪掷千金呢(手动狗头)②亮犯胃病那段,我没有切身体验,但感觉会平地摔恐怕得突如其来且疼到意识模糊了吧?不像缓个十分钟吃点东西就能好的样子

    1. 我觉得您说的一些点是有道理的,不过我写的时候也有想过,以我实际的认知来说①2008年的手机分辨率没有那么高,社交媒体也并不发达;除了头排的在竞技年龄或走娱乐宣发路线的少数围棋人(后者如梅泽由香里),很多职业棋手在日本棋院的官方档案里都是没有照片的,属于颜面曝光率不高的职业;而且即使搜到证件照,绪方和白川身材相似都戴眼镜都穿西装(衣品也很像,爱戴花不溜秋的领带),在绪方说了那些很有逻辑的话之后村濑也会下意识地把眼前这个人往照片上贴(因为他自己也不是很想再在亮家附近徘徊了)。②亮就是即使留了长发也一看就是男的不会被错认成女性的人,至少我这么认为,即使亮的体态和气质很优雅,但成年男性和女性的生理特征还是差很多的…“光背对着镜头不正好挡住亮吗”←😅实际人接吻的时候会微微侧头啊,不然帅哥美人们挺拔的鼻梁会打架,没法深吻!!(如果是鼻型很扁的人当我没说。)光亮体型没差太多,也是不可能完全挡住的。接吻时候从一方背后拍摄,由于光影、角度等原因,看不见一个人但能看清另一个人的摄影和电影镜头有很多,如果想象不出画面可以搜一下参考。③村濑也没有很落魄…他只是本来就没有储蓄习惯+为了被保释花了很多钱的一般路过日本皮条客兼退役牛郎,所以最近流连于像小粋这样的club卖东西赚钱回血。像这种做灰色产业又没有上进心的人,自然是间歇性有钱,一有钱就飘然后又没钱的那种。(牛郎的营生实际上也并不是什么光彩的职业,偶然进店的客人并不会成为他们主要的收入来源,更多的还是私下和熟客建立关系,在两性的互动中通过pua女性来让她们在店里为自己开高价的酒刷ranking,在女性被这样的“爱情”蒙骗花光积蓄后会做掮客介绍她借高利贷或做陪酒女甚至卖身赚钱来继续供养自己,所以偶尔会在club见到牛郎,他们不是在这里营业而是在这里消费+谈生意(club和host club是两种东西,前者是男人去的后者是女人去的),而且往往和club的陪酒女有那种关系。具体案例可以检索一下“不死鸟 琉月”事件。我也在日本点过牛郎(突然自曝)以我对这行氛围的了解,我对他们其实没什么好感,也不想像很多二次元作品一样去美化这个职业…以及人均颜值真的一般。)总之光并没有真的要去当牛郎,银座各个club之间的裙带关系和人情氛围也是实际存在的对开店的妈妈桑们来说很棘手的事件,有关系的熟客在店里过分违法乱纪,又没法直接出手去管,这种事常有发生,所以身为club的经营者是要和各种白道大佬打好关系,在银座站稳脚跟划分势力范围的,不然容易翻车←nhk有一部纪录片叫行家本色,其中有一集叫《银座夜晚的女人们》,说的就是这样的行业生态。当然这里绪方并不是什么白道大佬(他顶多通过认识的警视厅的人查到目标的身份和前科和出没地点,还是在一天之内就做成了,对光亮仁至义尽🙏🏻),但对恭子来说她和绪方的立场是同仇敌忾的,绪方也能起到这样的作用(主要还是越智确实是正儿八经的商贾世家…又和光关系近好说话,他才是真正的白道大佬!!)。以及最近香川照之的那个事件你应该也有了解?那也是很典型的情况,这是日本社会客观存在的畸形一面,女性权利问题、灰色的法律等等,我不想去回避这些现实的点,这样的塑造也和我在这整个故事里想表达的东西有所呼应。④至于亮胃疼那一段…其实是参考了老婆胃疼的症状,我问了她她说如果忍了太久就是会突然一下子坐不住,然后听到我说去给她做饭的时候,心里想着马上能吃到东西,胃疼就会缓解(什么心理作用)。
      总之很感谢长评提出问题!!思前想后这些点还是不改了,总体还是个人认知导致的感受区别,我明白我想说的东西并不能真正无损地传达给他人,即使这是我希望的,在具体写作的时候我会注意~(而且真要改起来时间太长了,我后面还有没顺完的让我赶紧把它搞完吧….

      1. 感谢劳斯的详细说明!正好还解答了我之前的另一个疑惑(在人家店里干这种生意都不打个招呼笼络下吗……)(顺便还真是很巧,行家本色前几天刚看到井山裕太那期,您提到的这个也补一下!)确实从您的文中获得了许多不曾有的阅历(比心)随着后续的推进相信前面的情节也能得到补充完善。信息丢失这块,有时候真的很想嗷一句“怎么大家还不一起变橙汁儿啊!”(精神失常时暴言)但既然一时半会变不了,那还是继续好好沟通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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