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夜船⑩

八月初,北京的夏天进入最难熬的时候。宿舍和封闭的场馆内都有空调,可一到外面热气便从地上蒸起来,模糊了远处的景致。蔚蓝的天空下没有风,太阳像坏掉了一样静止著,树荫底下的地面都在发烫。

即使每天十根绿豆冰,仓田依然觉得自己像个蒸熟的包子。

「原来人的体质还分怕热和不怕热啊⋯⋯」

看到同宿舍的伊角安稳地穿着黑T恤、黑色长裤和黑运动鞋,一顿只吃一点点食物,不禁感慨。

「所以都是天生的吧。一定不是我吃太多的缘故。」

为了方便除训练外的平时对局,围棋国家队的宿舍都是双人间。擂台赛的1队里,除了他和伊角外,塔矢和进藤一间,社和参加单打的越智一间。

日本队根据棋手的实力和个人特色编排了了三支参加擂台赛的队伍,共十五人,2队和3队在十六进八的时候很遗憾地淘汰,只剩下1队一颗独苗,而韩国和中国也是同样的境地;还有一周就是半决赛,理所当然是日中韩及中华台北四强之间的决战。除了不爽安太善又临阵脱逃去参加单打之外,自己的心情一直非常好。

只是进藤最近是不是也太兴奋了?

看天气预报就知道今天热得不行,不得不早起去把一天的吃的都准备好,去食堂的路上,路过一片草坪时,看见进藤正和一群外国人在打棒球。

「喂!进藤。」

「哟,仓田先生!」

「你怎么在这里啊?这么说食堂已经有饭了吗?都有什么?」

「不知道,我还没去。」光低头看了一眼表,「不过现在八点多,其实第一波早饭快没了吧?」

「那你不去?」

「晨练前不太想吃东西。」光擦了把汗,脱了棒球手套,说着,撛起场边短跑用的鞋,「一会儿会有田径队晨跑路过这边,我跟着他们去食堂就好。」

天呐,进藤光,你这是要叛变参加铁人三项了吗。

说真的,八点多就这么热,围棋这种室内项目分明就该参加冬奥会嘛。

想起当年为围棋申请入奥写计划书的时候,杨海曾问过他对于项目和规则的意见。

可围棋的规则这么简单,说到底就是黑白两色,黑先白后,除了贴目、思考时间和读秒这些数理上的规定,实在没有什么可调整的地方。参加各地举行的国际赛时,也无非就是淘汰赛与团体赛规则的区别⋯⋯

下棋时,好像就是碰上一个对手,扁他,就完事了。

「——你说玩法要丰富?还要对世界各地无论会不会下棋的观众都具有观赏性⋯⋯」还真触及我仓田厚的知识盲区,「喔喔喔!我想到了!要不要加一个盲棋试试?一色棋也行吧,那个还挺好玩的。」

杨海挂断了电话。

最终决定的项目是单打、双打和擂台赛,男女各自分开。一起提交的原本还有男女混双和快棋相关的企划,但出于资金原因,而且考虑到各国两性棋手比例悬殊、实力不均,混合项目会导致竞技性下降;快棋的讲解和转播难度又太高,所以没能全部立项。

这次擂台赛项目递交的是农心杯规则的变体,改为每队五个人,一个棋手输了就换下一个,目算则为中国规则,赢下对手最后一人的队伍获胜。一周后的对手是中国队,即将对阵的棋手们,棋风与弱点在过往的棋谱里都有迹可循,除了赵石是个极大的变数——他近期国际赛的下法有了明显的变化,尚无法很好地总结;听伊角说他最近正和杨海一起开发围棋人工智能来给中国队训练用,可能就是这个原因。

看之前中国队的阵型,似乎倾向于将赵石放在靠后的顺位出场。于是决定由自己打头阵,伊角和社依对手顺序调整,再由塔矢和进藤收尾——他们一个稳扎稳打、一个诡变多端,总有一人能赢过赵石。

距半决赛的时间还有一周,若说这些天进藤多动的症状还是科学能够解释的,塔矢身上发生的可能就是玄学的现象——

吃完早饭回到住处,路过一楼的练习室,看见他正坐在那里打谱。

「喔?塔矢,你吃过早饭了吗?」

「仓田先生。」亮看了一眼他从食堂撛回的大包小包,「还没有,我不太饿。」

「这个,」仓田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圆圆的纸包,「超好吃的,你尝尝。」

亮犹豫了下,还是从口袋里抽出纸巾,垫著沾了油的包装接过来。

「是包子?」

「嗯,粉条猪肉馅的炸包子。好像叫『黄金在笑』之类的,大概是什么招财的寓意?」

「啊啊,是『黄金开口笑』吧?」

看着亮双手捧著金黄色的包子看了几秒,小心地放到棋盘旁边。

「谢谢您。」

突然有点后悔,心想你不打算趁热吃的话还是还回来吧。

——不过塔矢刚才说的后三个字是什么来着?

「你说『黄金』什么『笑』?」

亮把手从棋笥里收回来,抬起头,「『黄金开口笑』,是一部中华料理题材的漫画里出现的一种食物。」他思考了一下,「可能做出这份料理的师傅也看过吧?」

什么?漫画?现在在跟谁说话来着?这是真的塔矢亮吗?

「塔矢,为什么会知道这种漫画?」

「嗯?只是偶然看到的。」亮将双手交握,开始回想:「说的是一个天才少年,从母亲那里学习了厨艺,在母亲过世后继承了她的刀,走上料理的修行之路的故事。」亮笑了一下,「和围棋一样,料理也是需要传承的技艺呢⋯⋯」

不对劲,这个「塔矢」太不对劲了。既然大家都是棋士,唯一可以检验他是不是真货的办法就只有——

「等等,我们来下一局!」

拉开椅子坐下,拿起黑棋,右上星,左下小目,也不用想太多,凭第一反应随便布了局。塔矢也看出他没打算深思熟虑,二人下起了十秒一手的快棋,就这么行至中盘。

「⋯⋯确实是塔矢名人的棋啊。」

「仓田先生?」

「没什么,我输了!再见。」再不走绿豆冰就要化了。

其实从到了奥运村开始,塔矢就一直是这种状态,很早就开始打谱,严格遵循队伍的训练计划来对弈,中午也不知道吃没吃东西,就这样待到晚饭才离开,以至于那个窗边靠近盆栽的位置从来没有被别人占到过。即使这和他一贯给人的印象并无出入,还是觉得什么地方怪怪的。

真要说行为上有什么不一样,他看手机的次数好像变多了——难道塔矢名人不仅背地里是个御宅族,还沉迷上网?观察了两天,似乎也不是。大部分时候,他只是每下完一两局之后把屏幕打开,看一眼,然后关掉。

像是在等新消息,或者为了什么私事看时间。

能是什么事呢?

算了,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看了一眼窗外的日头,仓田两口咬掉正在融化的半根冰棒,重新坐回电脑前看起棋谱来。

在北京唯一的问题,就是气温实在太高了。

—————

躺在床上,裹着厚厚的被子,额头上覆著一条湿毛巾,是进藤几分钟前刚放上去的。

早上醒来觉得浑身燥热,又手脚发凉,翻了翻手帐,发现昨晚就吃不下饭,扁桃体有点痛,自己也没有忘记记录这样的征兆。

降压药就放在抽屉,可是身边没有退烧药,光碟也没有带过来,需要查阅的信息应该都在桌上的笔电里。

以为房间里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额头的钝痛使他闷哼一声,眼皮很重,微微支起身把睡觉时压到的头发拨开,翻了个身想面对窗户,却觉得床这头的光线怎么比平时要暗。

睁开眼,看见的是刚才梦到的脸。

「醒了?」听见他说。

没有。一定是还没醒。

「要不要喝水?」光又说。

眼睁睁看着进藤从窗边的书桌前起身,走出了房间,脚步声向着大门走,有打开冰箱的声音,听见他把什么东西搁在了美式厨房的流理台上,倒了杯水,又踱了回来。

把水杯和一包奇怪的保鲜膜包著的东西放在床头柜上,「坐起来一下。」这么说著,光把自己身下的枕头斜著立起来,又加了另一个。

俯身凑近的时候,能闻到他衬衫上洗衣液的香味。

接过杯子,手指贴著冰冷的玻璃,抿一口,沁凉的液体滑过喉咙。

已经近一个月没有同进藤说过话了——也不是完全没有对话,比赛和训练时的谈话是不可避免的,但似乎又没有真正的交流,对于那件事,对于⋯⋯「房间里的大象」。

七月十一日,在棋会所约的那次棋,是关系的破冰点,又同时是这次冷战的引线。

那天分别时候,进藤是有⋯⋯想亲他的,可他拒绝了,就这么下意识地。接吻的前奏里,有什么一直在意的东西,越来越近⋯⋯

是因为感知到了那枚戒指的存在吗?好像也不全是。只是一瞬间用直觉做出了判断,在那个地方、那个时机,他们两个人,不可以。

如果默许了,那将是现在的塔矢亮所承载不了的某种东西。

去年获得本因坊头衔之后,进藤似乎取得了某种决意,开始更主动地拉近他们之间的关系,在除围棋之外的⋯⋯别的地方。

他多次有像是告白的尝试,但因为各种原因都以失败告终。那时候的自己并不想打乱进藤精心准备的计划,看着他害羞紧张的样子,一边心里焦急,一边又觉得可爱。即使他屡次失败,还是会很满足,感到自己对他的喜欢也在这样一次次的试探中升温,甚至后来逐渐开始有点享受。

——以进藤这样努力的程度,他们会在一起也是迟早的事吧。

一旦进藤在认为合适的氛围内表现出想要亲近的欲望,他是决不会有一丝拒绝的。

⋯⋯可现在的他,做不到了。

对这样的病症来说,恋爱是太奢侈的东西。无法记住一个人,又怎么才能去爱他?

理智上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对的,可十五日的晚上用红字修正那段记忆时,还是心如刀割。

十一日的记录里,只是为终于和光下到棋而开心。那天有和棋会所的熟人交谈、一起去光喜欢的地方吃冷饮、还有分别时依依不舍的暧昧⋯⋯一切都回到熟悉的、怀念的样子。那一夜的自己是抱着如此幸福的回忆睡去的。可没过几天,就意识到他的眼神不再在自己身上停留,集训的安排也完全避开了自己出席的场合,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对他来说,那天的退缩就是拒绝的答案。

「——进藤居然不在森下家,好久没和他对上一局,本来我还在期待;要知道今天连一柳门下的人都来了欸。」

从厨房端茶回来的时候,在门外听见芦原先生说道。「可是他这几天明明就在东京啊。前天我在家门口遇见他了,说是刚从大阪回来。他新搞的摩托车很酷喔!」

「⋯⋯失礼了。」定了定神,打开和室的门,将托盘放进来,转身把门拉上。

「啊啊,辛苦你了,小亮。要准备那麽多醒酒汤。」绪方揉了揉额侧,从亮手中接过其中一杯,「森下老师,今天真是下了大手笔。」喝了一口,又从眼镜片的反光后面擡起眼,「芦原。」

「嗯?」

「你刚才说进藤的摩托车?」

「嗯!就是说那台重机,全黑的哈雷运动者,声音倒不太大呢。我不是很懂,只是看起来很少见。」说著,把亮递来的醒酒汤传给其他人,「而且关西的棋手最近都在东京,他去大阪能做什么呢?」

「⋯⋯是为了释放压力吧。」

原来自己的拒绝最终还是伤到他了;

原来那天他说「换个位置」,表达的是这样决绝的弦外之音⋯⋯

有水滴「嗒」地落在纸上,晕开了红与黑交错的字迹,克制的抽噎声里,笔尖一字一顿地划过纸面的纹路。

未曾料想,亲笔修正过去「虚假」的记忆,会是这么残忍的事——不知道这些第一人称的自述还有多少可信的成分,似乎皆是身陷幻象的牢笼中,毫无尊严的妄想。

很想质问昨天的自己:难道现在的塔矢亮每天都得这样度过?到底为什么还能放任自己睡去,安然迎接第二天的早晨?

手指碰到干涸的墨迹,在纸面上握拳,又移开。

其实也不尽然吧。那天的自己所感受到的快乐是真实的——有点轻飘飘的字迹、因为翻页动作太快而擦到纸页边缘的墨痕,无一不在诉说著十一日晚自己雀跃的心情。

好傻,好傻⋯⋯为那天短暂的甜蜜而暗自高兴的你,都不知道那次错过之后就再无可能。

光避开了所有和自己的私下交流。「永远的劲敌」、「生涯的对手」,这些名号里包含的对彼此唯一性的认定不复存在,自己的棋对光不再特殊。他已经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为了和「你」下棋,而制造各种巧合,硬是凑来你身边了⋯⋯

「——啊!」

感到额头一凉,亮紧紧闭了一下眼。

「是水不好喝?你眉头皱得好紧。」光把手从亮的额前移开。

擡手摸到那个冰凉的东西,「这是?」

「是降温用的冷毛巾。」

水管的水,有这么凉吗?这么说的话,进藤的手岂不是会很冷⋯⋯

「当然是放在冰箱里的。」

好像能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眼前的人笑道。

有些窘迫地移开视线,「可是,为什么要把毛巾放进冰箱⋯⋯?」

「⋯⋯不吗?小时候生病,我爸都是这样做的。」光抬头看了眼天花板,似乎不想谈及更多,目光又落在他身上。

「抱歉,今天发现你没有早起,就进来看了一眼,果然是有点发烧,所以临时准备了下。我刚才有去买退烧药,」说著,光打开床头的抽屉,「和你平时的药放在一起了,不过药效好像会相互作用,记得要减量吃,原本的药就不用停。」

伸出手接过那板药,心里升起奇异的感觉。视线不自觉地停留在他漆黑的尾戒,食指在铝板下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中指。

「抱歉。」赶紧将手缩回来。「那个⋯⋯谢谢。」

抬头见光悻悻然笑了笑,起身准备离开。

「那我先出去了。就在餐桌那边下网棋,可以随时——」

「等等,进藤!」

犹豫了一下,强迫自己平静地看过去。

「不和我⋯⋯下吗?」

光刚要往前走,又回头,「可以啊,你想的话。」停顿了一秒,「不过你⋯⋯久坐会很耗费体力吧?啊,稍微等我一下。」

出去了大概半分钟,光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记棋谱的本子和一支铅笔,在床边坐下。

「来,把手伸出来。包剪锤——」

「嗯?」

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随手伸了两根手指,出了剪刀。

「那我先。」

光说著在右上角写了下了第一步棋。

「第二手,天元。」

「啊?」

「是说第二手,我想下在天元。」

「哈,这么不冷静的吗。」

光轻笑一声,将第三手写在5之五。

晨曦中,光的侧脸,仿佛记忆里柔和虚幻的烛火。

去年秋日的比叡山,也是朝阳升起的时候,他们漫步在山间的叶浪里,抬头便是被唐红色分割的金色的天。

「今天的枫叶也好美。摘一片给你?」

说著,光停下脚步,抬起手伸进头顶的红叶里,不知从哪摸出一片形状完美的枫叶来。

「好漂亮。谢谢⋯⋯啊!」

想伸出双手捧住,却忽然起了风,刚触到手心的叶片腾空而起。

「什么?⋯⋯喂!」光的视线紧盯着那片叶子,想也没想就转身去追,「不可能!怎么又是这样!」

「欸?等等,进藤!」眼看光已经跑出去老远,只得踩着木屐快步跟上去,「为什么突然⋯⋯」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去追?再摘一片不行吗?」

「——不行!因为只有那一片,是不一样的!」

「哈?!这能、有什么不一样?」一转眼已经跑出几百米远,隔膜开始抽痛,「你给我、慢一点——」

「啊啊啊——可恶!」

追出好远之后,光终于停下,从地上捡起一片叶子看了看,扔回去,又拿起另一片,最后干脆蹲下,双手并用在地上的落叶堆里翻找起来。

让他依稀想起某种熟悉的动物。

「进藤!」撑著膝盖喘了会气,实在太累,索性往地上一坐。

「欸?塔矢。」像是这才注意到他,光回过头来,「没事吧?」

见鬼,大早上的平白无故要剧烈运动,怎么可能没事。

亮把下半张脸埋到臂弯里,白了他一眼。

「呜啊——对不起!我本来是想⋯⋯」光走到他面前,弯腰伸出手,「先起来?这个时间,地上露水很重。」

和服的后面确实感到发凉。亮有点不情愿地把手放在光手里,借力站了起来。

「话说,这是哪儿啊?」

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跑到林间的一片空地上,四周全是相差无几的枫树,毫无人烟的迹象。

「山里开放用来露营的只有一小片区域,其他地方是禁止入内的,导览的手册上有写⋯⋯好像还提醒说林子里可能会有野兽。」

「哈,怎么会啦?」光摆了摆手,看向他,「这里离市里很近欸,而且大早上的能有什么⋯⋯」

「能有什么?」

亮挑了挑眉,见光正一脸紧张地朝他身后看。

仔细听,风声里似乎夹杂着叶片被细碎的脚步碾过的声音。

「呀!」

下一秒,光抓起他的手就开始往林子深处狂奔。

「对不起,塔矢。又要让你运动了!但是不要停!!」

「⋯⋯到底、是什么?有什么在我们后面?!」

「总之在到安全的地带前,千万别回头!」

转弯的时候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十几步外的地方有一个巨大的四足动物朝他们冲过来,逆光的两只眼睛像冒着鬼火的铜铃,厚重的皮毛、长长的嘴,那是⋯⋯

「狼吗?!还是狗⋯⋯」

「狼或狗有什么分别?现在是这么有求知欲的时候吗!都要被吃掉了!」

虽然很习惯穿和服外出,踩着硬底的木屐长时间步行也没有问题,但这身装束毕竟不如光的裤装和带气垫的运动鞋轻便,何况又是在高低起伏的林地上。

「进、哈、进藤!你真的觉得、我们应该,像这样跑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你确定牠不会越追越兴奋?」

「不知道啊!我没有见过什么大型犬,可是明明家的德牧,一直很乖的啊!」

「谁问你这个了!」

「总之已经跑起来就不能停了!看过纪录片说,人类也许爆发力不强,但耐力可是数一数二——快看,前面这是不是个房子?!」

从颠簸的树影里,亮瞇起眼,恍惚中确实看到一个深色的建筑的形状。

「把闩放下来!」

快步踩过门槛,冲进去转身关上沉重的大门,借着微弱的光线四下看看,才发觉是一座古旧的小庙。

「呼⋯⋯还以为要死了⋯⋯」

「啊、牠、牠好像还在、外面⋯⋯」

「那就躲一会儿。牠总不能把门撞开吧。」

「乌鸦嘴!」亮靠在门上,「你刚才还说没有野兽。」

「⋯⋯你说这里、该不会有人吧?」

这才把注意力放到他们所处的这个空间。身前宽大的暗影里坐着一尊青灰色的佛像,一角被烛火照亮。风从门缝钻进来,烛火摇了摇,蜡油无声地滑进铜盘里,露水从漆黑的木顶滴落在爬著细密裂缝的青石板上。佛像前摆着一台窄长的香案,破旧的漆面剥落、露出干枯的木纹。

有点阴森又神秘的地方。

「——难道该怕的不是这里的幽灵吗?」

光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幽灵的话,没那麽可怕啦。」看了看佛像,径直走到一旁的阴暗处。

「有好多旧书欸。」

亮跟过去,见光在靠墙立著的很宽的书架前驻足。

「还是不要乱动别人的东西⋯⋯」

「没关系啦,又不会拿走。」光举着手机照明,用两根手指在一排书脊间翻了翻,「不过真的好旧,装书的线都烂掉了。」

看来大多是经书和佛学的著作,尽管纸张都变得又黄又脆,却并未蒙许多尘。

「啊!这个,不是棋谱吗?」一页印着小方格的纸从书页间滑出来,光把烛台搁在青石板上,腾出手将其小心地抽出,靠着书架就地坐进烛火照亮的一小片空间里。

「『昭和54年』、『昭和56年』⋯⋯『相国寺』、『银阁寺』、『鹿苑寺』⋯⋯怎么都是在寺庙里下的?喂,塔矢,你快——」

跪下凑近去看的同时,光也朝他转过头,金色的刘海擦过他的前额。

将要燃尽的烛火照着光的半侧脸,睫毛在脸颊上投下轻盈的影子,直直望进他的眼中,看见自己的身影朦胧地在那片琥珀色里跳动。

「来看⋯⋯」

说话间有温暖的鼻息喷在颈边,烛芯「嘶」地一下蹦出火星,然后彻底熄灭,冒出一缕白烟。

突然降临的黑暗让亮猝不及防地抖了一下。感到刚运动过后变得鲜明的体温就贴在身旁,在光惯用的香水中闻到更浓烈的麝香。

赶紧往旁边缩了缩,也跟着坐在地上,双手下意识地抱着胳膊,视线落在由方窗投在远处地面的丝缕日光。

「⋯⋯京都的一些大寺,住持和僧人中有几位围棋高手,听妈妈说过,以前去那里上香的时候,偶尔也会和他们手谈一局。」

「明子阿姨也会下棋?」

「嗯。不是职业的水平,只是作为修身养性的爱好。就像花道一样。」

「这样。」

话题没有再继续,只有光翻看棋谱的声音,老旧的书页哗哗作响。余光里的阴影不时动一下,光的胳膊偶尔碰到自己的,又发出一些听不懂的语气词作为评论。

他只用一只手拿着书,靠近自己的另一只手似乎就放在地上。

不久前在山上那么想告白,还拼命去追那枚「特别的叶子」;刚才又离得那麽近,却还是什么都没发生⋯⋯话说这些旧棋谱的吸引力真有这么大吗。

偷偷确认著光的位置。

差不多能猜到那片遗失的枫叶上会是什么,可还是想聼进藤亲口说出来。

和服的袖子慢慢地贴近光的手背,亮听见自己的心跳在加速,呼吸都变得急促。

这次、换我来主动,也许、就可以吧⋯⋯

「好厉害!」

就在即将触碰到的时候,听见光擡起手一拍大腿。

「你看这一手『冲』,简直是绝妙!

「还有这里!这和第三十四手的布局完全呼应起来了。帅到不能再帅。

「好古老的定石,可是运用得十分灵活。真的不是职业的水准吗?!京都,真是藏龙卧虎啊。

「塔矢,你有在听吗?」

「⋯⋯嗯。」

「那你⋯⋯有在看?」

没有回答。

「你是不是,看不见来着?我记得你是有点夜盲。」

光动了动,似乎调整了下姿势。

「可现在是白天啊。」

「没有会到夜盲的程度!」亮一下直起身,和服的布料重重地颤了一下,「这里的室内就是很昏暗!」

光看着烧尽的蜡烛,又望向远处透进薄薄微光的窗户。

「那,我来说给你聼好了。」

还没等他答应,光就自顾自地念起来。

「16之十六,17之四,4之四,4之十七,15之三⋯⋯」

空旷的寺庙里回荡著读谱声。

相比前几年尴尬的变声期,光的嗓音也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低沉而醇厚,夹杂着惯常的懒音和气泡音,像一层温柔的茧把他包裹,让他贪恋起这样的安稳。

曾经,这份温柔的存在是有理由的。

可如今,这个「理由」又是什么?

「哗啦——」

在棋谱旁写完批注,光将本子的这一页翻了过去。

「这样就行了。」

「等等,能不能借给我,誊一下?」亮从床上支起身,「刚才复盘的感想部分!马上就好。」

「啊,干脆我帮你写吧?」说著,书桌前的人麻利地撕下那页棋谱,又一丝不苟地抄录起另一份来。

发白的阳光勾勒出光侧身的轮廓,金色的额发垂在眼前,随着运笔的力道微微晃动。

现在的他还是那么体贴,就像以前一样。

可是为什么?喜欢的反面,应该是厌弃;甚至在我那样拒绝了你之后,你说恨我都是情有可原的。

没有发作、没有说对我失望,也没有想要质问。是因为我们正肩负重要的棋赛?只是因为⋯⋯围棋吗?

一切的交流只是在下棋,现在对自己的温柔也只因为一局棋。如果刚才不曾叫住光,连这局棋都不会存在。

他们不再一起出门,不再闲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以往交换一个眼神就能够理解的默契也不会再发生。

微风吹起米色的纱帘,阳光顺着白墙流下,灰尘像噪点在空中飞舞。

以为即使这一生和你的联系只剩下围棋,我也可以面对。

以为只要我够强、强到能让你只看着我就好,这样我就会满足。

但暗地里反复被咀嚼的,却分明是与围棋毫无关联的、不可告人的那一部分。

我已经彻底失去的那一部分。

是我亲手放弃的。像在棋盘前一样,衡量著利弊做出取舍,亲手放弃了我以为没有未来的感情。

落子无悔,一著不慎,满盘皆输。

我好像⋯⋯已经开始后悔了。

「放在桌上就好吗?」桌前的人转头问道。

他的笑容很耀眼。

「不⋯⋯」

将手伸向床边,如同献祭一般向他递出那本手帐。

「这个,可以夹在里面⋯⋯哪一页都行。」

「好。」

光径直翻到中间空白的崭新一页。

他没有看见。

—————

媒体人在比赛场地和观众席之间来来往往,周围除了日语,还有各种异国的语言。解说员还在看着大屏幕上回放的片段评论刚才的棋局,一些观众已经离开座位去向场外,另一些则围在前往休息室的专用通道附近,期待能和偶像近距离接触。

不过仓田已经无心去给棋迷们分发签名了。

刚结束赛后的采访,坐在场边的休息区,他擦了把汗,打开手机。果不其然,2ch围棋的讨论版里,日本队正在被口水淹死。

「没事吧,今天的塔矢名人?」

「是啊,居然输给陆力(倒不是说陆力弱的意思。」

「虽然国际赛的战绩有赢有输,但总体的胜率来看,这次也太爆冷⋯⋯」

「第五十七手那里他是看错了吧?角的外侧是白棋就以为征子有利,一开始的布局又不稳,这不是往人枪口上撞吗!」

「是啊,所以就算后面冷静下来,官子上能占到一点便宜,也是无力回天了。」

「大概是状态不好吧?心理素质什么的。唉,要是塔矢行洋还在的话⋯⋯」

「塔矢行洋是这次韩国队的总教练欸www」

「一定有在观战吧?好惨喔,看着自己儿子输成那样。」

「但日本队最后还是赢了啊。」

「嗯,要多亏进藤力挽狂澜连下两局。」

「其实仓田的开局也非常好呢,解决掉了棘手的陈雪东。」

「看起来只有塔矢状态不好啊,白送一个人头。」

「社选手对陆力的时候不也送人头了吗?陆力可是对着对伊角、社、塔矢连胜三场欸,就是对手太强了吧!」

「还好吧?陆力的世界排名也就是二十左右。塔矢可是现在的GR[1]第五啊。」

「对啊。而且伊角对上陆力的那局,漏看的点情有可原;社的那局也还好;塔矢确实是失著了。」

「所以是水土不服吗?中国的污染很严重,空气不好,水质也不好,听说北京的水里还有氯!」

「可是看记者的报导,天都很蓝啊。」

「大概都是后期修正的吧。但要说是环境原因,对每个选手都一样。」

「我有在北京生活的经验,那里的沙尘确实很严重,不过说有氯的那位是在开玩笑吗?哪里的自来水里还能没有氯啊。」

仓田厚关掉了手机。

休息区的一侧,塔矢正被记者和摄影师围着,脸上还保持着沉着的笑容。运动员越是发挥失常,媒体往往越喜欢做出关心的样子,问一些刁钻的问题。

「请问塔矢老师怎么看待这次的失利呢?」一个男记者激动地问。

「败因很大程度上是我的失误。」塔矢微微颔首,又抬起头道:「虽然胜败乃兵家常事,但这不是一个人的战场。我会尽快调整好心态,相信我的棋不会因此受到打击的。」

「请问塔矢老师觉得中国的陆力选手是否有做过针对您的训练?」

「⋯⋯我想是有的。」

「喔?」记者们一下簇拥过来,「能请您再详细说说吗?会不会觉得这太阴险了呢?」

「『阴险』吗?这么说来,每个队伍都很『阴险』呢。」塔矢莞尔一笑,「不过我个人更愿意称之为『战术』,就像我们也做过针对中国队的训练一样,围棋就是双方头脑的比拼。」

「是这样吗?也就是说下一场对阵韩国队,我们日本队也已经制定好完备的战术了?」

「可否透露一下呢?您对韩国队各位选手的看法!」

「我不能说太多,」亮看了一眼不知何时出现在场边的森下,「可以确认的是,韩国的各位一直是不容小觑的对手。」

「那麽,最后可否请您面对镜头,对支持您的棋迷和所有收看的观众说点什么?」

「谢谢大家的关心!我会加油的,请继续支持日本队。」

呼,总算是被塔矢冷静的话术化解了啊,听到这里才松了口气。

嗯?不过森下老师是什么时候来的?完全没看见;他不是应该在单打的赛场那边吗?

森下茂男是今次围棋国家代表队的总教练。

因为中生代的棋手和有实力的年轻棋手们都在选拔的名单中,职业的传统又是以门下和研究会为单位进行训练活动,各自为营,本来不参赛的前辈里并没有人想接手这样的差事;一来不知道该怎么做,二来也怕得罪人。

仔细想想,也只有日本围棋界是这样分裂割据又等级森严的吧?缺少一个一呼百应的人,那时大家都在感叹,要是塔矢行洋还在日本棋院就好了。

未曾想最后关头竟是森下老师挺身而出。虽然不在竞争力最强的年纪,毕竟纵横棋坛三十载,经验丰富,作为德高望重、桃李满门的前辈,平时为人谦和,人缘也好,也还没老到像桑原老师那样出不了远门,这些天都很尽责地联络和组织棋手间的训练,又能提出实用的建议。

「喔!森下老师。绪方他们那边怎么样了?」

赶紧起身打招呼,很想知道安太善那家伙输得惨不惨来着。

「啊啊,仓田君。」森下朝这里看,「那边还没有结束。」

啊呀,所以果然是被刚才的那一局给惊动到了吧⋯⋯

「森下老师、仓田先生。」结束采访的塔矢向他们走过来,刚才面对记者时的从容已经不见了,脸上流露出少见的神情,称不上动摇,但确实有内疚和无措。

他在他们面前站定,突然深深地鞠了一躬。

「⋯⋯真的,真的非常对不起!」

「哎,没关系。」森下拍了拍塔矢的肩膀,「任何人都会失误的,保持好状态,继续努力就是。」

「森下老师⋯⋯」塔矢直起身,似乎还想说什么。却突然被打断。

「——会有影响吗?」

「嗯?」

「你的父亲是韩国队的教练这件事,会对你有影响吗?」

森下瞇着眼,直视著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青年。

愣了一秒,塔矢的眼神一下锋利起来。

「不,正因如此,才不能输。」

韩国队先前就已经以极大的优势击败中华台北闯入决赛,而日本对中国是险胜,进藤最后对赵石的那一局尤其侥幸——不走寻常路的棋感型对上人工智能训练下的思维方式,二者的防守都不够完备,是比谁更剑走偏锋的一局。

以国际赛的胜率和世界排名来看,日本一直屈居韩国之下,这次又有塔矢行洋这样知根知底的强手来调教他们,运气在这样的铜墙铁壁面前是没有用的。

五个人都拥有当今日本围棋界顶尖的实力,棋盘上的表现都不会受普通的心情变化左右才是。

仓田对自己的秉性很了解。从中学的年纪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有着异于常人的知力,总能看破事物的原理来作出最优的判断,外在表现为各科成绩名列前茅,可他很快就觉得腻了,开始尝试将精力用于探索能更多运用到自己头脑的事。先后研究了赛马、麻将、柏青哥等带有投机主义色彩的活动——占有最多社会资源的中年男性们所热衷的游戏,必定有什么设计上的精妙——顺着这样的思路,果然找到了能让他稳定沉迷的精神鸦片:纵横各十九道线,361处落点,可能的局面达10768种之多的围棋。

虽然职业棋手们谈及「棋感」,大多是指经验和天赋形成的感受,但对仓田的大脑来说,棋感是具体的、可以被解释的运算。棋盘上的行动则是归纳或演绎法得出的结果,因此普通的事件和心情的波动并不能影响到他下棋时的状态。

对他来说,下棋就像把自己放进一个玻璃缸里,这个空间里的一切都和外界无关,只有「要赢」的目标。

唯一和头脑不匹配的大概只有身体的物理需求——太饿或者太热都会影响他的发挥,不过这届奥运会并没有规定下棋的时候不能吃冰,所以这应该不成问题。

同队的成员里,伊角平时温和腼腆,赛场上的状态却意外地冷硬。不善言辞的他,似乎并不是在用言语作为推理的媒介,他有自己的思考模式并且相当完备,看起来已经度过了迷茫的时期,没什么可以操心的。

对比之下,社清春就是更单纯的人了,非常容易接受来自他人的心理暗示,相比惯用思考做决定的人类,更像是优先凭借本能行动的野兽。自从第一届北斗杯的时候就发现了!而且他对自己好像有感性生物对理性生物本能的畏惧,因此对他积极的夸奖和引导会有立竿见影的效用,也许可以在这方面多关照他一下吧?

进藤则比较⋯⋯一言难尽。身上有伊角那样纯粹的专注力,下出的棋却展现出可怕的暗算能力。看似是缓著的一步,经常能在几十手之后发挥意想不到的妙用。相比人工智能单从布局来判断最优的每一手,进藤这家伙像是从一开始就把对手的行棋风格和临场状态一同考虑进去了一样,所以偶尔会有被他「读心」了的印象。

唯一让人不放心的,就是他有过做出冲动行为的前科。刚考上职业时曾连续弃赛,第一届北斗杯又因为和高永夏的口舌之争而坚持要做大将,这次出发前的集训还缺席了森下门下最有料的一场研究会,也不知道在干嘛⋯⋯进藤的围棋,似是始终都被某种强大的外力牵引著。

面对这种状况,也只能祈祷他不要阴沟里翻船?嘛,不过至少这次赛程到目前为止,他都还好好的。

本来觉得塔矢是队友中最不用担心的一个,结果今天的败局连陆力本人都很惊讶。塔矢准备离场的时候,还听见陆力叫住他,和他用中文说了什么。那时进藤正往台上走,和塔矢擦肩而过,二人反而没有发生队友交接时通常的交流。

——看来进藤一定是知道些什么。

应该直接去问吗?不是问塔矢本人,而是问进藤的话?

可现在他们都缄口不言,自己突兀地询问大概也无济于事。

即使是最优良的赛马,也需凑齐天时和地利才能激发出血统中的潜能。想要击败韩国,就必须让每个人都达到最好的状态,发挥极限的实力才行。

所以塔矢亮,在决赛前的这五天里,能让他紧急启动的钥匙,究竟是什么?

—————

午夜的星幕完全降临。将手帐合上,放在枕边,把封面上的便签有些翘起的角压平,亮拢起头发,在枕头上躺下。想起自己很少这么晚睡。

上午的半决赛,和陆力的那一局结束后,对方叫住了即将离开对局区域的他。

「喂,塔矢!」不顾还在比赛中,他用中文朝自己喊道,「我们之后再下一局!」

中国的陆力选手,不论棋风还是为人都很冷静自持。所以被他突然这样问的时候,会有些惊讶,但还是答应了下来。

说来也是老熟人了,第一届北斗杯时作为中国队的大将出战,那是他在青少组的最后一年,之后的相见则是在其他的国际赛上。并没有交换电邮之类更为私人的联系方式,只是偶尔会在「幽玄之间」约棋的关系。

相约晚间去中国队的练习室拜访。亮推开门进去的时候,见陆力正翘著腿坐在中央的椅子上,一手支著头,很认真地在思索。

「喔,你来了!」

看见亮进来,他愁眉苦脸的表情一下消失,把桌上摆着的棋局收了起来。

中国队练习室的布局和规模都和日本队没什么区别,但还是有什么微妙的不同。最大的违和大概是来源于面前棋盘和棋子的触感。

「陆力前辈,」拿起棋子看了看,「这是⋯⋯塑料吗?」磨得非常圆滑,但中间仍然能看到接缝,似乎是初学者才会用的廉价的替代品。

「对啊。那个,可以不要叫我『前辈』吗?」

「啊,抱歉,陆⋯⋯」陆什么好呢,脑中久远地闪过一些教材中的例句,「陆力哥?」

「噗!是谁教你可以这样称呼人的!」戴眼镜的青年差点让棋盒的盖子滑到地上,「我初恋女友才这么叫我欸。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啊!对不起。我的中文不好。」

「不⋯⋯不是你的问题。是日语的习惯吧?不在人名后面加点敬称就没法称呼比自己年长的人,即使对方只比你大了几岁,什么的。」陆力叹了口气,耸耸肩,「韩语也是这样呢。不过现在我们在说中文嘛,直呼名字就好吧?塔矢。」

「好的。所以为什么会给你们用塑料的棋子呢?我知道日本和韩国的训练室用的都是榧木制的棋盘和云南特产的永子才对⋯⋯」

亮露出的关切表情让陆力噎了一下。

「呃,这不是区别对待啦,我们原本也有榧木棋盘和永子,只是一拿到就收起来了,平时训练还是会用这种棋子,比较经得起折腾。

「就是,你知道中国规则是数子法,整地的时候不用把吃的子填回空里,所以提子之后就会把棋子⋯⋯放回到对方的棋盒;从小养成的习惯了,下得快了就投掷得比较猛烈,要是不小心把永子扔坏,很浪费的。」

「原来是这样⋯⋯」

扔棋子吗?真是难以想象的画面。

「啊,不过也就是中国人之间会这么干,和你下的话还是会好好把提子放在手边的,不用担心。」陆力尴尬地笑了笑,摆了摆手。

「我可以试一下吗?」

「啊?」

「就是用中国规则,连同『扔回去』的那一部分。」

塑料棋子捏在食指和中指之间轻盈的感觉和平时很不一样,投篮一样回传棋子的行为像是一种新颖的游戏。

这一局亮以三目半胜,自认为下得很好,找回了记忆中的手感,发挥出了应有的实力。

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的棋局,有些出神。

白天竟然出现这种低级的失误,思前想后也就是由于这几天⋯⋯心中的杂念太重,下意识地把光理所当然的温柔当成了他们之间有着更进一层关系的信号。

今天,光和往常一样早早地出门,他们一见面就是在赛场上。眼看着陆力连续让两个队友出局,「进藤在等着我赢」的念头占了上风。「只想让进藤看见自己胜利的结果,不能把这个对手留给他。」于是从一开始就下得有点冒进。开局还在自己能够控制的范围内,直到第五十七手,才意识到自己无法挽回地看错了征子,忽略了⋯⋯最基本的问题。

——这可是奥运会啊。光对自己的照顾只是为了眼下最重要的事,不希望队友的身体状况影响到比赛;换作是自己,同寝的队友生病了,自己也会尽可能地去关心他吧。

这么明显的原因,为什么会产生误解?在他身上投入了多余的注意力⋯⋯在进藤看来,自己这些天的反常大概都很莫名其妙?毕竟进藤已经放下了,也不知道自己还在一厢情愿地暗恋着他这件事。

可单恋也要有个限度!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为情所困,甚至影响到事业,下出这样难看的棋,只觉得很歉疚,对父亲、对森下老师、对队友们,以及对进藤本人都⋯⋯

「——这才对嘛!」陆力一拍桌子大叫一声,「这才是塔矢亮该有的样子。哇,好久没有输得这么爽过了。」

亮被陆力拍桌子的声音和突然兴奋的语气吓到,正在收棋子的手顿了一下。

「啊,抱歉。」陆力坐回去,扶了扶眼镜,「那个,我明天就要回深圳了,只是能在奥运期间和你下到这么精彩的一局,真的很开心。」

「嗯,我也是。」

也很感谢陆力前辈的这局棋,似乎能帮助自己想通一些事。

「⋯⋯而且正因为是你,所以才不一样啊!」

青年突然擡头望向天花板的灯管。

「一直都,很难在公式战和你好好下一局漂亮的棋呢⋯⋯」

「嗯?」这话怎么说?

「其实第一届北斗杯的时候,我有点发挥失常,现在看来是非常幼稚的原因⋯⋯应该说就是从那之后,一直都很想⋯⋯让你看看我真正的实力;等到05年那届应氏杯,好不容易我和你都进了八强,正要对上,你又突然退赛,虽然我可以不战而胜,但还是挺失望的。所以那之后就忍不住去『幽玄之间』向你申请了好友,居然很快就通过了验证⋯⋯」

「因为您也是我比较熟悉的职业棋手之一。」

「哈哈,」陆力摸了摸袖口,移开了视线,「话说你就不好奇我说的『幼稚的原因』是什么吗?第一届北斗杯的那个。」

「⋯⋯是什么呢?我可以问吗?」

「说出来还挺丢人的,因为我当时,呃,失恋了。」

「失恋⋯⋯?」

「那是,2002年的,四月四日星期四,在我女朋友的学校门口。」

陆力望着窗外,陷入了某种回忆。

「⋯⋯放学的时候,当着所有人的面,她把我送给她的巧克力扔进了街边的垃圾桶。那是去香港比赛的时候专门在免税店买的瑞士产巧克力,黑巧和白巧混合的、很漂亮的礼盒。

「可是她好像很生气,说:『也不用连送个东西都像是围棋吧?我真是受够了!你就喜欢你的围棋去吧!』」

「唔,是任何一个棋士听了都会很伤心的话呢⋯⋯」

「唉,也没办法吧,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我没有办法完成她对我的很多期待⋯⋯这之前就为此吵过架,练习和比赛的时候没法很快回她消息,休息日也不固定,甚至不能保证一个月约会一次的频率,更别提经常去学校接她什么的了。

「而且我上完初中就没再升学,她问功课的事我也是一问三不知,她好像很在意这一点欸⋯⋯还跟我提说隔壁班的朋友自从交了复旦大学物理系的学霸男友,年级排名就没掉出过前十。」

⋯⋯谈恋爱居然还会考虑对学业的助益?有点难以理解这样的心态,只能用「我有认真在听」的表情看着他。

「可我真的很喜欢她啊!在书店第一眼见到的时候就觉得她是我的理想型。

「长得非常可爱,齐刘海,漂亮的黑色长发,扎着及腰的马尾,聊了几句之后觉得个性也很活泼,就交换了联系方式⋯⋯认识她越多越觉得,真的好喜欢,可她那时还在上初中,我也是犹豫了好久,才终于鼓起勇气告白⋯⋯」

顿了一下,在意到亮有些不知所措的眼神,陆力连忙解释:

「啊⋯⋯她是年纪比较小,但我没有做不该做的事!我就是单纯地喜欢她!我们只⋯⋯我只亲过她的脸而已!」

「不不不,我没有在怀疑您⋯⋯」

「总之就是,因为初恋失败太伤心了!一时半会儿走不出来。被喜欢的人对职业的不理解打击到,一边又想证明给所有人看我的选择是对的,下的棋就开始瞻前顾后、犹犹豫豫,甚至影响到比赛的成绩⋯⋯

「所以今晚也算是,帮我解开了那时的心结⋯⋯啊,塔矢,你有在听吗?」

「嗯?嗯⋯⋯其实我很理解呢,这样的心情。」

低头看向自己摩挲着棋盘刻线的手。

「真的?」陆力突然坐直起来,饶有兴致地凑近,「所以说,难道塔矢你最近也有什么情感上的烦恼?」

手指微不可察地握了一下。

「不,并没有。」

——果然还是太丢人了吧!

亮不自觉地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半张脸。

光是聼陆力前辈说自己如何因为失恋而下不好棋就觉得很羞耻。

不该被这种事影响才对。他和进藤,已经不可能了,彼此不该再牵扯这些儿女情长、家长里短的事,他们如今是战友的关系,这份情谊难道不比任何小情小爱来得高尚吗?

不能辜负进藤对自己的关心,让日本队站上领奖台最高的位置,是现在比什么都重要的、唯一的目标⋯⋯

发现自己正盯着天花板出神,却什么都看不见。卧室的灯已经关了,夜晚的光线聊胜于无,这才意识到今夜应该是新月。试着眨了眨眼,视野里的一片漆黑也毫无改变。只是两相比较之下,还是觉得阖上眼皮、完全放松肌肉的感觉会更安心些。

即使承受着失忆这样不可言说的负担,也还是能给明日的自己定下计划和心理暗示,通过整合好的过去的信息来合理地安排未来,凭借这样跨越时空的对话一步步走到现在。

今天的我信任著昨天的我,却也知道明日的我不会被轻易说服;因此每天的日记里都必须有足够的信息来支撑想要传递的信号。

这一夜,就以陆力前辈的经历为告诫,写下了那样的感受,让明天的自己明白,不能再过分在意进藤,不要让情绪再发酵下去,已经是时候舍弃。

眼睛突然有点酸。

心里清楚仍然舍不得,几次三番,明明就差那么一点。

可是看陆力前辈能说得那么轻描淡写,或许几年之后,自己也能和别人平静地、甚至幽默地提起这段失败的感情?当然是在隐去进藤的身份的前提下,调侃说,对方那么多次告白都没成功,简直像是上天提前做出了他们注定不会有结果的预言⋯⋯什么的。

今天是时候结束了。意识慢慢从身体里退去,睡意如海水般涨上来。

迷迷糊糊间,感觉到一阵温热的气息。

是梦?又像是早晨的阳光。

一点点浸润在安定的香味中,整个人变得轻飘飘的⋯⋯

伴随着升高的暖意,有某种柔软的触感落在额头上。

这是⋯⋯?

心中一凛,瞬间清醒过来,却无法立即睁眼去确认。

感受到笼在身上的熟悉的热度,直到那个轻盈的吻退开,还是陷在方才的惊奇里。

「是时候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

低沉的嗓音与周遭的空气厮磨,在离头颅很近的地方震颤,充斥了他的脑海,不知是哀叹还是释然。

重力重新回到身体,床的外侧有什么压力消失。听见门轴转动的声音。

不⋯⋯

光线射入房内的刺激使眼皮猛地跳了一下——客厅似乎正亮着灯。

不可以,不能节外生枝,不要去确认⋯⋯

有强烈的愿望在心中升起,呼吸变得艰难,胸口疼痛地起伏。

室内拖鞋的脚步声轻缓地落在光滑的地板上,渐行渐远。

很想做些什么,可是身体无法动弹,像是鬼压床一般。

不要。

不能去。

我不允许。

不要。

不要⋯⋯

光凝视著亮的睡颜,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只有几秒,又像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拿着外套起身,向着客厅走出去,却听见身后忽然传来棉被的簌簌声,随后,有什么东西从后面狠狠地撞上来,炙热的体温贴上他的脊背。

「⋯⋯不要!」

脚步僵硬地顿住,有一瞬间像是踩空。

光有些难以置信地把手覆上环在他腰间的手指。

「不要、走。」

他听见亮的哽咽。

转过身,看见那双满含泪水的眼睛半隐在墨色的浏海后面,眼角和脸颊泛著红,唇角有些干裂。

「塔⋯⋯矢?」

抓着外套的手不知道往哪放,只能犹豫着,扶上亮的肩膀。

「⋯⋯对不起,那天我拒绝了。

「现在还给你的话,就能⋯⋯扯平了吧。」

亮的手抬起,指尖碰到他的手腕,顺着小臂向上爬,越过肩膀环住他的脖子,下一秒便吻上来。

来不及反应,亮的唇就贴上嘴角,从他用的浴液里嗅到莓果的清新气息,光不禁微微侧过头,张开嘴衔住他的唇瓣来加深这个亲吻。

「唔⋯⋯」

手臂托著亮的腰背,全身心地接住投入怀中的重量,久违的触觉使光感到头皮发麻,浑身的血液和热度汇聚到肌肤相贴的部分。

先是轻轻啃咬,梦寐以求的温软触感使人想更近一步,便开始试探著舔弄亮的嘴唇。亮僵了一下,似乎有些惊讶,可还是让他进入了。

舌尖相触,是覆水难收的情欲,忍不住去挑逗他口腔里敏感的地方,舔舐过舌面及四周的黏膜,又含住,在亮的舌根处顶弄著吮吻,耳边净是刻意漏出的情色声响,感到怀里的身躯也跟着轻颤,一点点软下来。

「别⋯⋯进藤、嗯唔。」

「你还是,没有变呢。」

「嗯⋯⋯?」什么⋯⋯没有变?

一阵天旋地转,亮觉得后背落在了柔软的床铺上。

光的衬衫领口解开两颗釦子,身上带着夜露的气息,像是刚从外面回来。

他低垂著头注视自己,额发垂落在眸前,那双眼里噙满他看不懂的东西,很有疏离感,有些陌生,又好像就该是这样的才对。

从未有过距离这么近的接触,可是并不反感⋯⋯就连刚才的吻也是。

他们的关系,在这一刻被改变了吗?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光突然伸手握住他的左脚,原本发凉的脚趾碰到稍高的体温,让他小小地惊呼了一下。

「——不要赤脚走出来,会着凉。我有把空调的温度调低。」

心跳在加快。光一直看着他裸露的双足,没有直接的眼神交流,奇妙的暧昧笼罩在他们之间。客厅的灯光在光的侧脸上投下硬朗的阴影,感受到他鲜明的视线,热度从被他注视与轻握的地方源源不断地传来,脸颊发烫,却根本无法拒绝这样的触碰,思绪也变得凌乱起来。

很想说点什么来打破沉默的空气,再这样下去,会变得太奇怪⋯⋯吧?

「进藤,」意识到自己开口的声音有些沙哑,移开了视线,「刚刚那个、不代表什么。

「不用回应我⋯⋯可以当做没有发生,我知道现在⋯⋯」

「——我喜欢你。」

光这才抬头看向他。

「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喜欢着你。」

凑上前来,双手撑在他身体两侧,影子笼在了他眼前。

「欸?」怎么会?

望进光的眼底,一时忘了呼吸。

蓦然表明的爱意,过分深情缱绻的语气,却又顺理成章。

最想从他口中听到的告白,无数次想过他会怎样害羞地、忸怩地、甚至磕磕绊绊地道出的话语,他却诉说得如此坚定。

眼前闪过一些自己也看不清的片段,像是头脑擅自产生了更多不知虚实的幻觉。胸口酸涩,心里有什么满溢出来,周身都腾起异样的喜悦。愣了许久,才将视线重新固定在面前人的脸上,试着找回自己的声音。

「进藤,其实、我也⋯⋯」

「但是今天不必回应我,不用记住今晚发生的一切。」

亲吻蓦地落在脸颊上,下意识偏过头去,让光炽热的呼吸钩住耳边的发丝;感到腿间的地方忽然被手掌温柔地包裹住。

「啊!」

「——别再压抑自己,我只想让你放松。」

似乎是在接吻的时候就不受控地起了反应,此时绵密的快感降临,骤然冲刷著全身的触觉,敏感的前端被食指抚弄,柱身也在拇指和中指的来回夹弄下一点点变得酸胀,身体渐渐脱离掌控,仿佛漂在水面的无根之萍。

羞于启齿的愉悦,平时自己都不太会为自己做的事。可是为什么?完全不抗拒这样不合时宜的进展⋯⋯甚至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分明一直都在期待着它的发生,无论心灵还是身体⋯⋯

下腹热热的,整个人被卷进情欲的热潮。忍不住反手环住光的脖子,将头埋在他颈间来抑制那样的喘息,即便这样,也无法阻止口中不断地泄出自己都从未听过的声音。

这时,光空闲的手顺着睡衣内侧攀上来,掐著立起的乳尖拧了一把。

「呃、嗯——进藤,啊啊⋯⋯」

坏心眼的小动作将他抛向更酣畅的高处,越轨的亲密带他来到禁忌的净土。

「⋯⋯张嘴。」

「唔⋯⋯哈⋯⋯」

在进藤俯身的时候,唇就先一步自觉地张开,听见他的话,抵在下牙处的舌尖又紧跟着抬起来探出了一点。

光含着他伸出来的舌尖吸吮,随后深入地探进去,侵占他湿热的口腔,欺到每一个嫩处,嘬着他的软软的舌肉,舔过敏感的上颚,把舌根都含弄得发麻。

太奇怪了⋯⋯这样的事⋯⋯

已经⋯⋯太超过了⋯不行⋯⋯

不要停⋯⋯

失速的、快要到达的感觉让亮揪紧了光后脑的短发;另一只手也开始游移著,想寻找更实在的落点来抓握——

「嗯呃⋯⋯喂!」

光的眉头纠结起来,慌乱地钳住那只隔着西装裤、已然抚上自己欲望的不安分的右手,咬著牙将唇贴上他的额角,隐忍的喘息震动着贴在耳边。

「哈⋯⋯我看今天,还是算了吧,你这样⋯⋯可就没那么轻易结束。」

「唔、嗯⋯⋯」

像是要说服亮放弃一样,光重新覆上他的口腔,给予他更深更重的吻。直到把那对唇亲得染上红艳的色泽,水洇洇地张开,察觉到亮轻哼著攒紧衬衫胸前的布料,有点推拒的意味,才把人放开,让他无阻地释放出好听的呻吟。

「进——藤、啊、嗯⋯⋯不行⋯⋯那里⋯⋯快放开⋯⋯啊啊!」

胡乱地挣动,想要逃离在光眼前濒临顶点的难堪;内心却隐隐私语,引诱他敞开最深处的脆弱,来拥抱这样的欢愉。

「没关系⋯⋯想去的话,可以随时⋯⋯交给我。」

这么说著,光轻咬上他的耳垂。过电般的酥麻让他酸软的腰臀不受控制地颤,眼前闪过一片喧腾的白。

「啊⋯⋯呃嗯、啊啊——」

在光的手中哭喊著到达,玉茎被辗转亵弄的同时,火热的吻接踵而至,稳稳接住心中空悬的不安。

嗯⋯⋯好舒服⋯⋯

原来在进藤面前高潮,会是这么舒服的事⋯⋯

肉茎轻轻跳动,涌出汩汩白浊;单手覆上他仍在照顾自己欲望的手,全身心地倚靠着他,承受着他体贴入微的爱意,忍不住抬起腰在他掌中蹭动几下,哼叫着吐出最后的爱液。

可潮水般的爱欲不曾褪去,特别是在光的欲望仍然挺立、仅隔一层羊绒面料贴在他赤裸的臀间、鲜明地泛起高热的情况下。

「嗯⋯⋯呃唔⋯⋯」

而光似乎只是尽数将这份难耐⋯⋯发泄在了他的唇齿之间。

手腕被约束起来按在胸前,口腔被整个进犯,脑袋也跟着变得晕乎乎的。只能被他肆意翻搅著舌头,尽力去吞咽口中的津液,来回应这样激烈的吻。

「嗯啊⋯⋯喜欢⋯⋯唔、好喜欢⋯⋯光。」

纷乱细密的亲吻间,听见眼前的人急促地喘了下,取悦自己的动作一滞。

看不清光的表情,无法确认他为什么停下。可自己的大脑似乎已经放弃了思考,也不知此刻为何会去酣醉地含吻他饱满的嘴唇,不管不顾地道出脑中闪过的、凌乱无章的胡话来。

「唔⋯⋯我爱你⋯⋯可是为什么⋯⋯会忘⋯⋯」

像是不愿让呼之欲出的伤痕侵蚀到这一瞬的欣愉,亮狠狠摇了摇头。

「喜欢⋯⋯每一次梦见你⋯⋯都好喜欢。

「嗯⋯⋯唔⋯⋯如果这是梦,不要再⋯⋯让我醒。」

微阖的眼眸有些酸涩,脸颊旁有温热的液滴落下,甘甜的吻混入浅淡的咸。粗重的呼吸吹拂在枕边,一个又一个吻沿着脖颈蜿蜒而下,落英般散在胸前。

「呃、啊⋯⋯」

「不会再忘记了⋯⋯我永远、都在这里。」

一侧的茱萸被温柔地衔吻,中指的指尖被握住,来到另一侧轻揉。感到光的指腹贴上了欲望根部的春核,腿间的花茎很快就在那样的捏弄下重新酸胀地盛开。

比起方才青涩又阵痛的甜蜜,第二次的发泄更像是盛极衰败的烂熟的榴果,香液迸溅的瞬间,眼前迷乱的景致似万华镜般被不断打碎重组,给脑中斑驳的纯白蒙上模糊的金色光晕。

「嗯——」

有什么绵长的东西变得细碎,又从细碎变成了点滴,甘霖似地浇落在身上。

「是⋯⋯睡⋯⋯明天⋯⋯我等你。」

光的话里似乎埋藏着什么令他不悦的字眼,皱起眉想要去驳斥,可肢体却绵软得像是被抽走所有的力气。

「⋯⋯可以抱你⋯⋯?对不起,一下就好⋯⋯」

晴朗的危崖上,似是有温暖的云来将他托起,长途跋涉的倦鸟终究无法抵抗困意,意识就这样沉沉地离他远去。

—————

热水从额前散乱的发梢滑落,淌过胸膛和腹部肌肉的沟壑,在蒸腾的热气中洗去又一次欲念的发泄。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让水流直直地冲刷过脸庞,头脑也随之更清醒了一些。

才知道有这么渴求着他——不是说身为男性需要发泄的生理欲望方面,只是每次单纯和亮进行坦率的交流,那份舒适、温暖和安宁,就足以让自己上瘾。

之前一直避开和亮的接触,不仅是因为担心关系曝光的风险,也有想从这样无尽的渴望中转移注意力的因素。

爱而不得,明白无法自持,只能流更多的汗来消耗掉过剩的精力。好在奥运会就是这样的场合,能有充足的理由把空闲的时间都花在运动上。

方才他是和绪方从饭店步行回来的,在夜风里走过异国的旧街,桥下黑色的柏油路如同湍急的暗流。

今晚约见绪方先生,是为了说照片的事,在朋友的帮助下已经解决。

通过私家侦探査清村濑的作息和交易毒品的行踪后,越智联络了警方,准备以自家财团旗下某个小公司的名义,以一笔大额订单为诱饵,引诱村濑到提前布好人员的地点,即可人赃并获。

唯一的问题是那些底片。如果在进一步的搜查中落到警方手里,作为盗摄和疑似恐吓罪的物证,虽然也会被妥善保管,但毕竟面临更多的风险。

最稳妥的处理方式,就是能够亲自销毁。

「村濑前辈,上次送你的酒,还喜欢吗?」

光以「优也」的身份向他拨通了电话。

「啊啊!超赞的。说来你们店的福利还真不错啊!那种进口洋酒都让你往外带。」

「是店长人好啦。」

「嘛,是因为你业绩比较高吧。第一次见就知道你很有潜质,嘴够甜,又长了张富婆会喜欢的脸,简直和当年的我不相上下。」

「嘿嘿,说起来,我最近都在北海道老家,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有一张洗车券快过期了,前辈帮我用了吧。」

「啊,洗车?」

「是VIP套餐,清洗、补漆、镀膜、换胎、加油都有,车内也可以清洁,还可以清洗冷气系统,其他的清理和维修也都会做。」

「是吗?最近确实有个大客户要见,我也想着该捯饬一下⋯⋯但你这东西,一套做下来会不会很贵啊?」

「是抵全款的,报我的名字就行!老板是我熟人,不会多收你钱。」

成功地引诱他来到绪方先生认识的洗车行,拜托老板在洗车的间隙偸出底片——果然如侦探所说,底片就存放在驾驶和副驾中间的置物柜内,便从十几卷柯达胶片中找到含有那些照片的那一卷,即刻销毁。

越智上周就结束了赛程回到日本,昨天打来电话说村濑已经定罪。这是他第八次被拘捕,还收获了不少关于以前罪行的证据,甚至事关人命,大概很难再像之前一样花钱找人保释。

「哈?那前七次是怎么放他出来的?这种人为什么还能在东京逍遥法外?!」

「嘁⋯⋯这种事多得是。」越智的声音中透露著见怪不怪的麻木。「国内对贩毒的刑罚还不如盗摄严重⋯⋯你也别再想这些有的没的,解决了就是解决了。你们那边还没结束,专心点顾著决赛吧。」

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了一封简短的信,想要向恭子小姐说明情况。然而在宿舍楼和文化中心转了一大圈也没找到一台传真。下午去拜访杨海先生的时候偶然提起,获悉中华台北队的选手每次北上总会自备传真机,能向他们借用,这才得以把信发了出去。

「任何言语都不足以表达我的感激。」恭子的回信令他窥见了惊险的另一隅,「现在才知道我当时犯下了多大的错。」

原来,村濑远不只是在「小粋」交易毒品这么简单。

大约三年前,店里新来一个女孩子,名叫「铃」。

「之前是做什么的呢?知道在这里的工作内容吗?」

「我⋯⋯没有相同的经验,不过也做过需要和男性交流的行业。」

「明白了。住得离这里近吗?有没有家人在这边?」

「我暂住在朋友家,不远。老家在岛根县,在东京没有亲戚。」

「那麽,有带入职需要的身份证件吗?」

「啊,有。」

看到出生年月的数字的时候,恭子愣了一下。

「请让我留在这里,我什么都可以做!」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女孩起身焦急道,「家里人都以为⋯⋯我是被星探发掘,上京来做偶像的,可是⋯⋯」

空气静默下来。就在铃开始觉得没有希望的时候,听到恭子说:

「在这里工作,需要区别于本名的艺名。你觉得『铃子』如何?」

「——啊,好的!」

铃长得很可爱,身材娇小,性格开朗;说话有点天真,但对人做事都很用心。

这个年纪的外地女孩,不在上学,却跑来东京的夜总会做陪酒女,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用铃亲口说,恭子心里也大致有数。

她第一次见到村濑和铃搭话,是后者已经在店里工作小半年之后。

「⋯⋯好像在哪部电影里见过妳?」

「嗯?什么⋯⋯电影?我没有演过⋯⋯」铃的微笑僵了一下,往旁边挪了点。

「是吗。大概是我认错了。不过妳和里面的女主角一样,都是我喜欢的类型啊。」

这之后,村濑经常向铃示好,每次来都指名要她陪,还会在生意伙伴面前替她挡酒。而铃在一段时间之后,也渐渐开始回应,其他孩子和常客们都会拿二人的关系打趣。

好景不长,有一天,铃没有来上班;傍晚,村濑带来了她的死讯。

「昨天晚上多喝了点酒,又通宵⋯⋯」他捂著脸哽咽道,「早上睡下的时候还好好的,下午喊她起床,就发现她再也醒不过来了。我⋯⋯怎么没早点发现啊!真是⋯⋯她就把药藏在床头,我都没注意过⋯⋯」

铃从没提过自己有哮喘的事,只知道她不太会喝烈酒。他说他们只开了葡萄酒和啤酒,本来一整晚都很开心。

此后的近三个月,村濑都没有再光顾。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整个人明显地憔悴了很多。

尽管心痛,恭子从未怀疑过村濑所说的话。铃的经历让她想到年轻时的自己。从短大退学到所谓的模特公司工作,被胁迫拍摄了不少限制级写真,无法再见家人,也失去所有正常的社交关系,辗转成为夜总会的陪酒女,几年前终于存下足够的积蓄,从上一任妈妈手中盘下这间店。

对那孩子的移情让她无法真正将村濑拒之门外,哪怕看着他越来越明目张胆,和带来的人谈著毒品相关的灰色生意。

直到这次光在来信中提到,村濑曾在两年前组织地下滥交派对,期间向未成年人注射大量毒品、并施加性虐待,致使一个十七岁的女孩死亡。这是他条条罪名中最重的罪行;只是当时的参与者中有达官显贵,在能展开搜查前就将事情全压了下来,这次在村濑的公寓找出了他拍摄的受害者生前的艳照,才得以重塑事件的全貌,还供出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现已移交特搜部进行调查。

「人生太过脆弱,以至于一点点偏差都可能留下无法挽回的后果。我已经没有多少选择,对一些事情或许会后悔一生。能结识进藤老师和绪方老师已是难得的幸运,使我无论在多暗的地方,都能看见希望的存在。

「这些天店里都放著您们比赛的转播,客人们也都很关注。感激在百忙之中抽空告诉我这件事。珍重。希望代我向绪方老师问好。」

站在公路桥一侧狭窄的人行道上,双臂支著被夜风包裹的微凉的石栏杆,光向街灯连成的光路的尽头望去。

忽然听见低沈的呼啸声,头顶掠过巨大的飞机的影子。想抬头去看,天上却什么都没有。那道撕开夜色的白影在一眨眼间消失,像是被那些关于魔鬼海域的传言里所说的四维时空吞噬了一样。

这里离机场不近,市内高楼林立,如果真有飞机从这么低的地方飞过,将会是非常惨烈的事故。

所以刚才的,是错觉吧?那可能只是乌鸦,或者一只蝙蝠的影子。

正出神时,脚边有什么动静。

一个看起来六七岁的小男孩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他身旁,踮着脚往桥下看。

「不见了⋯⋯」男孩念叨著,随即跑回路对面,从背包里拿出一样东西。是一架纸飞机。这个小巧的手工玩具再次像鸟一样在夜空里腾飞,划出一道长长的白色裂缝,最终落在桥头的花坛里。

几乎同时,一只金毛寻回犬兴奋地冲过去,小心地叼起纸飞机,跑回牠的小主人身边。

「⋯⋯说起来,」绪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北京有一种名贵的玩赏犬,叫『狮子狗』,」向桥下掸了掸菸灰,「因为外形长得像狮子而得名。」

「那不就是『狛犬』[2]吗?」

「也不过是凡间的狗而已。

「据说是曾经有一头狮子和一只蝴蝶相爱,但是个头差距太大,于是牠们向佛祈求,佛祖将牠们的外形折中,便是这个犬种的祖先。」

——狮子失去勇猛,蝴蝶失去轻盈;

唯有在故事和传说里才能实现的、不自然的爱情。

「⋯⋯绪方先生,以前养过狗?」

「我没有。只是小时候确实有一只经常见到的狗,也是金毛寻回犬。」绪方深吸了最后一口菸,在栏杆的石柱上按灭,「这么晚的时间,还能在城内的公路上遛狗,这里的机动车真是少啊⋯⋯

「前两天我上一辆车的赔款刚刚进账,听杨海说,他之前骑的摩托车也飞进过永定河里,但这里的保险公司一周内就给他赔上了。」

「飞进河里?」

「嗯,好像是手刹失灵。」

「天呐,当时没事吧?」

「似乎没什么,好在反应够快,冲下去之前及时跳车了,之后拿到赔款就买了新车。」绪方瞥了他一眼,「当然是普通用来通勤的那种。」

「这样⋯⋯」

光的视线跟随在空中回环的纸飞机,转了一整圈。

「该回去了。」

和许多人比起来,他的人生已经很幸运。在这样的顺遂中,却还想摘星揽月,苛求一些不容于世的亲密关系,是不是太贪得无厌?

可对所爱之人无法浅尝即止。就像自从在亮面前下出属于自己的棋,就只想由自己来占据他全部的关注;即使那手「11之八」令他失望不已,即使他真正想与之对弈的人并不是「进藤光」才对。

再怎么自我说服,告诉自己真正的爱是适时的放手、是利他、是无私、是奉献,还是无法掩盖心中的愿望。

——我也有会后悔一生的事,幸好我没有再失去你;幸好这一次,我依然有这样的运气。

擦干头发,朝亮的卧室看了一眼。窗外有微弱的光线洒在地面上,不知是月亮还是街灯。

我们之间还有选择,即使你不再记得。

无论在多暗的地方,只要有你在,我就能看见光。

—————

亮做了个在秋千上的梦。

漫山的红叶,金色的天空在视野中起起伏伏,凉爽的风穿过发丝轻拂著脸颊,有某种熟悉的动物一直在脚边打转。当秋千荡过最低处,每每让脚尖落在地上,把一整层落叶扬到空中,那团毛茸茸的东西便像扑蝴蝶一样追上去。

可蝴蝶蓦地燃烧了起来,火光眨眼间吞噬掉牠,连同周围的草色;秋千与火舌一同摇著,连成一片遮天蔽日的山火。

阳光穿过燃尽的浮尘洒在睫毛上,惊醒时,发觉双手紧紧地抓着床单,后颈濡湿了枕面的布料。

「从现在起,和进藤只是棋手之间的关系,是互为劲敌的朋友。这是唯一可以永远维持下去的羁绊。」

放下手帐,就著放在床头的水吞下药片,燥热渐渐褪去,体感的温度恢复了正常。揉了揉眼睛,起身去卧室连着的浴室洗漱。

总觉得今天的心情莫名地轻快,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左右看了看,脸上似乎有些不一样,却也说不上来具体是哪。刷牙时发现今天牙膏的口感有哪里怪怪的,虽然是惯用的品牌,但这一款里磨砂的颗粒是不是加得有点多?总觉得整个舌面和口腔内壁都在发麻发酸⋯⋯不过还是忽略这些随机的细节吧,没有记忆作为参照,说不定自己每天早上刷牙的时候都有这么觉得。

和住过的大部分酒店一样,这里的生活设施很现代化,淋浴的热水出得很快。亮把晶莹的沐浴啫喱在浴球上擦出泡,思绪飘回了家中古朴的浴室——虽然等水变热要很长时间,也很难通过旧式的双旋钮一下子调整到合适的水温,清理起来会耗费人力,但还是忍不住思念起在自家桧木浴缸里泡澡时轻盈的感觉。

——赢了的话,一定要奖励自己好好泡一次。

距离最终战还有一周,今天是半决赛后轮空的休日。外面太热,但照在磨砂窗上的阳光正好。应该可以在房间里待一天;打打谱,复盘前些天的比赛,等进藤回来之后和他下一局,再一起研讨之后的训练方向——不过这样算是拖他一起加训了吧⋯⋯还是说该去「幽玄之间」放松一下?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下和比赛无关的棋了。

「啊,早上好。」

这么想着,擦著还在滴水的头发打开卧室门,便看见光站在流理台前,手里拿着一杯咖啡。

「进藤?」

本以为他也像平时那样去晨跑,还是说这是已经回来了?

「刚好做完早餐,来吃吧?」

虽然住的宿舍都有完备的厨房,真正会在这里亲自下厨的人却很少,赛方有尽量提供能满足各国饮食需求的餐食,但每天供应的种类有限,不能奢求随时吃到正宗的日餐。

于是看到桌上摆着的丰盛的和式早餐时,着实惊讶了一下。

晶莹剔透的白米和浓郁的、加了豆腐海带的味增汤是定番,配上应季的鳗鱼和淋上胡麻油的新鲜海草色拉,还有晶莹剔透的醃萝卜。

「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说著夹起一块醃萝卜,一口咬下去,是印象里爽脆的口感,却不是熟悉的甘甜,而是——

「好辣!」

光连忙递给他一杯加冰的麦茶。

「那个⋯⋯是秀英前几天分给我的,从首尔带来的泡椒萝卜。因为醃菜做起来太费时间,就用这个代替了。」

「很好吃,但是⋯⋯」真的很辣。

「呃⋯⋯要不你吃吃看其他的?别的都是正常的版本。」

突然想起什么,亮犹豫了一下,说:「其实我知道一种能够比较快地做出来的方法,可以试试,如果还有多余的食材的话。」

也很久没有做了,从进藤手里接过半根白萝卜,卷起浴袍的袖子,凴印象里母亲教过的步骤,两浅一深地切成扇形的夹刀片,放入盐水醃制,在等待的时候调好以白醋和酱油为底的料汁,再将萝卜重新用清水冲洗,放入其中。

「——这样就不用发酵,等几个小时,就可以做出相似味道的东西。」

拿了一片,蘸上料汁,示意进藤可以尝一下。

「喏,吃吃看?」

光这才低头小心翼翼地叼走那片醃萝卜,认真地咀嚼著。

「⋯⋯真的欸,确实是那个味道。」

满意地用保鲜膜将盒子封起放入冰箱的冷藏柜。

「今天,你有什么安排吗?我想下一局。」

「我们,去外面下怎么样?我知道一个很好的地方。」

换下浴袍,吹干头发,穿戴整齐,直到跟着光来到地下停车室,走到一辆摩托车跟前,才知道光说的「外面」是什么意思。

「喔,果然放在里面。」看着光从坐垫下拿出第二只安全帽,想伸手去接,却聼他说:「别动,这个系法有点麻烦,我帮你戴,把头发拢起来一下?」

双手在后颈处握住长发,光的脸凑近,将安全帽从他头顶罩下来。「擡头。」感觉一条尼龙带子压到脖子上,微凉的金属搭扣碰到皮肤。光的手牵着带子在金属扣之间绕了几下,不久后听到了「咔哒」一声。

「好了。」

安全帽很重,脸颊的地方有些紧。从被切成长方形的视野里看着光用同样的方法戴好安全帽,把风镜滑下来,对他比了个手势,然后很熟练地跨坐到车上。

「假面⋯⋯超人。」

「什么?」

「噗,没什么。」

跟着坐到后座上,座垫是倾斜的,下半身难免会往前滑,贴在光的臀部,不过似乎也没什么办法去避免。

双手突然被握住,光拉着他的手放到自己腰上。

「喂,如果有什么想说的,一定要大声点,离我近一点,不然隔着安全帽是听不见的。

「抓紧咯。」

耳边响起发动机的声音,震动变得有些大,攀上一段层叠的减速带,再次见到天光,地面重新变得平缓。

风从身侧掠过,吹不到脸,视野被一层玻璃隔开,看着蔚蓝的晴空也有些像阴雨天。穿过一片住宅区和商街,驶入一条不算宽阔的林荫道,道旁立著长长的铁艺围墙,行人三三两两,空气也凉爽下来。

不知道目的地是何处,光似乎对这些道路很熟悉。想了想,向前倾身,朝着光的安全帽侧面喊道:

「你这些天,经常骑车出来?」

「没有。不过我是想带你去一个,曾经路过的地方⋯⋯啊!」

即使催了油门,也没能在黄灯的时候冲过等候线,突兀地刹了车,光单脚踩在地面。

「唉,早知道要载你⋯⋯有更酷更快的家伙在这里就好了。」

「什么?」

「⋯⋯没事。」

亮突然想起之前集训时有听闻光飙车到大阪的传言。

「说起来,你有摩托车的驾照?」

「有喔。」

「在中国也能用?」

「杨海先生说『京A』开头的蓝色牌照不会被查,只要记得左转的时候拐大点,不要被警察喊停就行。」

「欸?」脑袋空了一秒,「⋯⋯所以果然是不能就这样上路的吧!!」

「放心,我能骑的!好歹昨晚借车之后有练习过两圈。」

「什么?!不行,赶紧停下!快回去!」

「就快到了啦!」

绿灯一亮,载着两个人的黑色轻型摩托车再次冲了出去。

「不许跳车,现在想反悔也来不及了,嘿嘿。」

光空出一只手,手套粗糙的内面握住他的手腕,有点得意的声音顺着气流飃过来,聼上去游刃有余,手上却还是用了很大的力气,好像真的在害怕他会跳车一样。

这个笨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有点常识。

不久之后,车停在一座古雅的大门前,四周围着粗壮的栾树,两边各一头比人还高的石狮子,红漆的梁柱,赤青蓝彩绘的斗拱飞簷,簷下正中一座万寿纹金边的金字蓝匾,行草写着「北京大学」四字。

光摘下安全帽,从亮手中接过另一个,分别挂在摩托车的龙头上。

「所以你在这里,也有喜欢围棋的朋友要下指导棋?」

亮抱起双臂,冷漠地看着这个违反当地道路安全法的失格战友。

「好啦,上次对不起嘛⋯⋯你这家伙真的很记仇欸。」

擡起腿跨过宽厚的门槛,纵横交错的梁枋遮蔽了八月的日光;门后一条碎石铺成的道路在眼前延伸,两旁是被风吹日晒打磨得光滑的石块,柳树的枝叶悠扬地垂下来,有一只三花猫踡缩在树影里。

「嘘。」

光回头,对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将扇子换了手,用右手的五指小心地勾着他的,轻手轻脚地往前走,仿佛这样就能让他们发出的动静变小。

绕过一处奇异高大的青石,古树遮蔽了小径上方狭窄的天空,眼前暗下来,不禁去回握手心的热源。层层枝叶在头顶相连,静谧安然地一动不动,只有脚下的碎石被踩出「沙沙」声。

尽头似乎有光源,隐约照出周围景物的形状,这时光的手牵着他拐了个弯,视野里也随之出现了一颗亮点,正随着距离的减短而逐渐扩大。

就在要踏入那片白洞的未知时,听见身边的人小声抽气,四指按住了他的手背,让温热的掌心紧贴。

「走吧。」

心里没来由地被他征询的语气震了一下。

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即使知道光并不会看见。

天与地连成一片眩目的白,唯有一抹金色在其中翻腾。眨了眨眼,发现面前是一片闪耀着粼粼波光的、宽阔的湖,一道葱郁的林木隔开湖面与蓝天,天际线上立著一座密簷高塔。湖心一座翠绿的小岛,岛边雁鸭环绕,石板围成的湖岸柳枝低垂,柳树背后有交谈的声音。

「——唉,投了投了。不得劲啊今天。」

「可以啊老李,最近变厉害了。」

「嗨呀,孙子最近要考业五,一直拿我当陪练,这不好歹学了几招。」

「有这么厉害的孙子,倒是带来,让大家也讨教讨教!」

湖边有一群老人家正围着一个刻着棋盘的石桌。

和进藤一起走近,端详了一下,发现白棋的开局非常稳,布的局以静制动,气势逼人,像是长了根的石头。面对这样步步为营的走法,黑棋也选择忍耐,并没有被对方挑拨而下得急躁,直到白棋突然丢下下方的一块孤棋,去占了上方的大点,接下来全盘可落的点很多,偏偏没有一处能占到便宜的。被白棋占到先手,领先了十余目,按照这样的势头进行下去,确实无路可走。

「啪!」

这时,光突然绕到棋盘边,捡起一颗黑子拍在下方的角。

空气沉默了两秒。

「哎,老李,这你孙子啊?」

「不是啊,不认得。」

「人家这是觉得还有的下。」

「挺有魄力啊。」

「哎,来来来,小伙子你坐。」

看着进藤在柳树阴影里的白石凳上坐下,对手思索片刻,落了一子,他便立刻在旁拍下第二手,像是早有预料一般。

「嚯。」

随着第二颗黑子落下,观棋的老人之间发出窃窃私语的声音。

是啊,完全没有理会上方白棋的打入,连着两手都落在了下方和左侧的边。任谁看都会觉得太过鲁莽,只是⋯⋯

「喔喔——在这里用『拆』吗。」

「竟然是从刚才那手接过来的?」

仅仅七步之后,先手就彻底发生了交换。注意到光指间的黑子是单面凸起、形状厚实的玻璃棋子,像是对半切开的贝母,每每在对手落子时,便迅速地敲击石桌上被风雨侵蚀的刻线,发出雷鸣般的响声。

「这、这怎么可能呢?」

「是职业的吗?可是从没在联赛上见过。」

「到底是什么人⋯⋯」

细长的阳光从枝条间落下来,在棋子上温润地流动;光的金发像水波一样闪烁,黑色短袖,漆皮半指手套之下是他不离身的夏扇。

并没有回应的意思,像是没有听见旁人的问话,只是沉着地端坐在悠长的树影里。

「我们是日本代表队的选手。」用中文向周围的人解释道,「很抱歉突然插入您们的对局,失礼了。」

周围响起一片惊叹,白棋在长考后投子,光面前的座位也空了出来。周围的视线齐刷刷地落在自己身上。见光点了点头,亮绕过人群在圆形的石凳上落座。

手下的花岗岩被阳光晒得温热。对局开始,围绕着他们的人声渐渐弱下来,面前的空间里只剩下光的指尖下棋子的脆响,和他凝聚在棋盘上的目光。

很早以前就发现自己在思考棋步的同时,是习惯把视线落在对手的脸上的,因为总是能从微表情与动作这样的盘外信息中,窥见对方的心理状态和对于自己每一手的反应,似乎自己的注视本身也能够向对手施加某种程度上的威压。而进藤则截然相反,虽然常常指责自己因为下棋而忘记吃饭,但他才是会在对局中对身边的一切毫无觉察到夸张的人⋯⋯

回到这个熟悉的位置,再次望向那双静谧的眼睛,感受着他的棋一步步在盘上像藤蔓般生出、滋长,心中也随之卷起一阵灼热的风。

长考之后,光将扇子换到左手,放在桌上,随后紧贴着他的攻势落下一子。

「啪——」

果然,找到了。

光的目光不曾望向他,却总是能透过棋盘,将他看得比任何时候都清楚。

不久前听藤崎说,光是为了追赶自己而开始下棋的。从他们第一次相遇时只有棋会所客人观看的对局,到现在共同参加举世瞩目的赛事。

好想,好想⋯⋯在万千双眼睛中,永远地,留住这份注视。

竹制的棋笥泛着清凉,探进去,摸到剔透的玻璃棋子,却惊讶地发现它们在指尖下发烫。

原来是这样吗?

无论在何种场合,原来只要面对光的棋,就能够燃起无尽的热情。

先前一直以为拉开距离就能够保持冷静与清醒,让自己、让他们的感情回到以前的样子,可那个真正的答案其实从一开始就显而易见。

在这里选择进攻意味着弃子交换,自然不能如他所愿。于是在下面双间一跳,封杀了黑棋小尖的意图——

他们的面具和防御在彼此面前没有作用。

黑棋不甘示弱,紧跟着打入白地,引发劫争——

只能卸下盔甲全力一击,将自己的全部心情刺入对方的身体。

打入的攻势虽然凌厉,但太过要强,这招之后,黑棋便面临着被提花的风险。

互相刺痛,又紧紧缠绕,唯有这样才能存活下去的、他们对彼此的爱意。

应还是不应?

以这样的姿态来闯阵,代价实在太大了点。你想的是否就是我所想?

无法逃避,是不是陷阱,只有踏出这一步才能见分晓。

「啪——」

原来我背过身所见的一切的痛苦,都只是因为,我想要一直看着你⋯⋯

直到夏日把湖面照得发白,野外的对局才结束。

告别了观战的人们,沿着湖边的柳树荫并肩走着,长长的堤岸向水中延伸,繁茂的青草盖住野兔的踪迹。

光望向湖中三两成群的水鸟,看着牠们拍打羽翼,偶尔激起水花。

「你,经常做这样的事?」

耳边突然响起亮的声音。

「嗯?」

「跑到这种地方,像刚才一样,打扰老人家的退休娱乐,什么的。」

脚步慢下来一点,紧张地望过去,对上的却只是亮戏谑的带笑的眼。

「啊啊,上次来的时候,在公园之类各种地方见过有人在下棋,感觉很放松。

「以前为了转换心情,也跟和谷他们一起,拜访过东京几乎所有的棋会所,和各种人对弈,就是在职业考试之前的暑假吧。」

「职业考试⋯⋯?」

近乎完全遗忘的、相当久远的事。惊讶地发现,比起自己当时的经历,反而是千禧年进藤所参加的那届职业考试,他下过的每一场稚嫩的棋都历历在目。不过联想起来,这似乎能解释他为什么那麽关心道玄坂的那家围棋沙龙⋯⋯

「所以『东京几乎所有的棋会所』,就是『除了紫水』,的意思?」

「对、不是、呃——那时候我们就是想找比较麻烦的老头来做对手嘛!」

「可是除了我,『紫水』的其他客人都很年长啊,不可以吗?」

光眨了眨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就差把「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写在脸上。

「知道了,『转换心情』嘛⋯⋯当然应该去和不认识的人下比较好。」

「不,等等,塔矢⋯⋯?」

眼睁睁看着亮突然加快步伐,踩上草坪边的道牙石,树间落下黄昏的光晕,洒在他身上,成为视野里唯一清晰的剪影。

斜阳照着修长的人影延伸到眼前的地面,亮尽力将每一步保持在脚下隆起的直线上,缓缓向前走了几步,又突然顿了一下,伸出手试图保持平衡。

「⋯⋯谢谢。」

快步上前扶住了眼前的人,他青葱似的指尖轻轻搭上虎口的感觉像是自己正托起一只栖息的鸟。

少了树荫的遮蔽,那半长的头发被湖面刮来的风吹起,发梢像蒲公英似地扫过自己的脸颊。看见他束进西装裤里的白色衬衫被压出纤细的褶皱。

亮的视线只是落在脚下排成一直线的石灰石上,眼神出奇地柔软,嘴角勾起,像是回忆著什么遥远的事。

「一直,都很想试一下。」

凸起的道牙外侧,草地倾斜成一片长滩流进明镜般的湖水里,亮就在这高耸的边界线上慢慢地走着,随着他的步伐,手上传来时轻时重的力道。

「不过好像没有我想得那么容易?只是小时候,看很多人都这么做过⋯⋯」

「小孩子不高,走起来就不会太难。」

说著稍稍握住了他的手,望着不远处路沿的尽头。

身旁沉默了一阵,一时耳边只有风声,就这样随他走着,直到手上的重量消失。

亮从最后一节路石上轻巧地跳下,站在整片园林的高处,迎著风拨弄了一下脸旁贴著的头发。

伴随着二人之间距离的拉近,感到黑色手套的皮料压着手背的骨节,绷得有些紧。

「进藤⋯⋯这片湖,叫什么?」

「我记得它叫『未名湖』。」

「『未名』⋯⋯是还没有名字的意思?」

「是吧。不过湖泊的名称,也只是人给它们的一个称呼而已,它们自己本来是不需要名字的嘛。」

「但也是因为想要理解它,人们才会去赋予一个名字。」

「想要理解⋯⋯吗。」光的眼中流过玫瑰色的晚霞,「其实有些事⋯⋯可以不用去理解,只是感受就好了⋯⋯

「我们所经历的,没有说出来、未曾被命名的东西,少了额外附加的含义,就会有无数种可能,不是吗?」

手上的茧让触碰的感觉像是隔着一层纱,在中指的第一指节上,清楚地记得初次握住他的手时,这里还是肉乎乎的触感。

那时的进藤一点都没有要伪装自己心事的意图,莽撞、天真、出言不逊⋯⋯现在的他变得坚朗而晦涩,可曾经那份直率,又好像从未离自己远去。

「⋯⋯真的很像,那种少年漫画的主角。」

「啊?」

「没有吗?」

亮望着远处的地平线,眼前闪过手帐里只言片语提过的情节与台词,黑白的一笔笔勾勒的画面被拼凑起来。

「⋯⋯之前看了一部关于料理的漫画,其实本来对这个题材不太有兴趣,可是看过之后有被那样的故事感动,所以也逐渐开始,变得更在意那方面的事了。

「那是个有点理想主义的故事,可是又很自然。看的时候,里面的主角总让我想到你——很多难以想像的事情,常人不能企及的遥远的目标,即使看似不可能,最后也都能够做到。

「我想你身上⋯⋯一直有这样的力量。」

觉得心跳逐渐变快,深吸了一口气,呼吸却无法平复,有无数的心情积聚起来,像一股热流堵在胸口,忍不住要倾泻而出。

「而且真的太奇怪了,明明我知道,最开始见到的⋯⋯那根本不是你。

「可后来还是莫名其妙地被真正的你吸引⋯⋯就像是有某种无形的力量,指引着你踏入围棋的世界,来到我面前,就好像你才是我的视线,注定的终点一样⋯⋯」

「塔矢⋯⋯?」

「我知道这很莫名其妙,」摇了摇头,「可是⋯⋯这就是我感受到的。」

眼前全是进藤的身影,他们离得那么近,却没有办法抬头去和他对视。

黑色T恤上的褶皱、牛仔裤上褪色的痕迹、被风吹起的扇子的流苏、手套铆钉的反光——看似矛盾,却鲜明地存在着的这个人,这个他在意了近十年的人,他身上的一切都从视野中掠过,可此刻自己凌乱的目光根本不知该落在何处。

「对不起,我⋯⋯」

手腕上多了温和而厚实的触觉,睁开眼,看见光将他的双手捧在手掌里。

「谢谢。」

光轻轻阖上眼,近乎虔诚地将额头贴着他的手指。

「真的,这样就足够了⋯⋯」

「欸?」

「你一直知道⋯⋯只要你知道,就足够了。」

夜幕将至,摩托车穿过园区空旷的柏油路,沿着一条窄道拐进宿舍楼下的停车位。白色的车前灯洒在地上,照亮一小片草坪。

只要我知道⋯⋯就足够了?

在光停车的时候,摘下安全帽站在一旁,漆黑的涂层上映出车灯的弧光,脑中仍不停地重复着他方才的话。

我知道?只要我知道什么?什么「就足够了」?

而且为什么要那样地⋯⋯表示感谢?

我到底说了什么?

拜托,还没有进入后半夜的深度睡眠,你还可以想起来的,趁现在。

最近总是这样,每次面对进藤,头脑就陷入彻底的混乱,失去成年人该有的得体和边界感。

刚才也是被风吹迷糊了,再加上那局酣畅淋漓的棋,在他面前做了小孩才会做的傻事,让他扶著自己走路边的石头什么的⋯⋯

好像还说出了「我被你吸引」这样的话?还有「你是我注定的终点」?⋯⋯天呐,这到底是在干嘛。

而他对此的回应是「谢谢」、「这样就足够了」?

所以是自己说得太多,让他感到了不适?

又碍于情面⋯⋯所以「只要你知道就足够了」的意思,其实是⋯⋯

——「可以不用告诉我」?

啊啊,怎么会这样。

之前就有想过,如果光告白再不成功的话,就由自己来说,本以为只是一句「我喜欢你」就能解决的问题,结果都讲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而且简直比他还不如,是自己根本还没有打算告白,就已经下意识地搞砸了⋯⋯

指尖突然触到什么热度,回过神来,发现是进藤正想从他手中接过安全帽,却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指。

抬头对上那双眼睛,看见他的喉结动了一下,飞快地移开视线,把安全帽塞进摩托车的后备箱,视线在脚下转了一圈,小声说:「走吧。」

啊,他耳朵好红。

喂喂,其实也不用⋯⋯这么害羞的?

好吧,这下都不知道自己刚才在慌张什么了⋯⋯

蟋蟀的鸣叫从不知何处传来,头顶偶尔划过燕子的身影。光的呼吸离得很近,随着夏夜微甜的风在眼前散开。

「塔矢、进藤!」忽然听见一声大吼,「你们去哪了?找半天都找不到。」

「仓田先生?」吓了一跳,赶紧拉开距离,朝声源的方向转过头。

「你们两个,」仓田举起手里的绿豆冰向前一指,「你们的秘密,我已经全都知道了!」

欸,什么?!

二人的呼吸一下子滞住了。

「哈,这几天算是没有白观察你们。」

仓田走近几步,摸了摸下巴,斟酌道:「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有感觉,你们之间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引力在。」

「仓田先生⋯⋯刚才那是——」

「不要打断我!」

空气中开始弥漫起绝望,光的脸上流露出视死如归的表情。

「进藤,还有你,塔矢⋯⋯」

「其实我们——」

「听好!你们两个,决赛的时候,给我交换!位置!」

「欸欸欸——?」

—————

「多谢指教。」

高永夏扫开眼前的碎发,活动了下僵硬的身体。感到西服背部都被汗浸湿,他松了松衬衫的领子。

赢了进藤一目半。这局棋的水平和几年前北斗杯时稚嫩的碰撞完全无法相提并论,进藤第八十九手开始显露的一手接着一手的先读,实实在在地让他紧张了好一阵。

不过,该结束的已经结束,现在日本队只剩下一人。这是擂台赛的最终决战,整个项目的金牌落入谁手,全都将取决于他和塔矢亮的最后一局。

韩国队在国际赛上一向强势,团体赛精于战术,每名成员都实力拔群、各有专攻,加上塔矢行洋大师正巧在韩国,愿意担任此次国家队的总教练,凭借对日本队深入的了解,事无巨细地对他们进行提点和训练。这样的一支队伍,是不可能被简单的策略所打败的。

日本队似乎也很清楚这点,所以都没有花心思在重新布阵上,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最终战将塔矢和进藤调换了位置。

整个体育场内座无虚席,两国的国旗和各式标语挂在看台的栏杆,自己的脸和面前还未开始的对弈都被放大显示在巨大的荧屏上,头顶的摄影机一动不动地盯着空白的棋盘。

这对他来说是最后一局,对塔矢来说却只是整场比赛的第一局。他抬眼去看塔矢的表情,后者正好看向他,眼中已经是一贯的果断和凌厉。

和塔矢的第一次对局在六年前的北斗杯结束之后,那时的媒体仍然常以「塔矢行洋独子」的身份为噱头,谈论他的实力和日本围棋在国际赛上青黄不接的表现。然而到后来国际赛场上的几次交手,舆论所关注的已经只是「塔矢亮」。

进藤是个过分自来熟的家伙,北斗杯之后下了几局,也顺便交换了网棋的账号,没过多久就发现这人话特别多,复盘之后两三句话就会扯着你聊别的,英语又很残疾,出于一些社交礼节,经常要追问他到底什么意思,结果扯到更远的事上,聊天的对话框拖得越来越长。和塔矢亮交流的体验则截然不同,他能用非常流利准确的韩语进行对话。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要学韩语?」记得这是自己对塔矢发出的第一个与围棋无关的问题。

「因为和韩国的棋手交流起来会更容易,而且方便看各种韩语的围棋节目和解说。」

「和别国的棋手交流,有翻译就行了吧。节目的话,总觉得面向大众的解说,并不会有职业棋手之间的研讨来得有用呢。」

塔矢的「输入中」状态持续了大约半分钟。

「翻译不一定翻得全,而且到底是通过他人的转述在对话,没有亲自去理解来得直接。公众解说也会有一些很有意思的观点,经常能让自己从职业棋手固有的视角里走出来,我认为这对研究围棋也有帮助。」

啊,这一个两个的。秀英也学了日语,身边一下子多了两个翻译。不知是不是出于这样的同侪压力,进藤后来莫名其妙地也学会了韩语。

真是奇怪的人啊。

一周前的半决赛,塔矢行洋对日本vs中国的车轮战里塔矢那局「意料之外」的战败显得毫不惊讶,看到棋谱后只是平淡地复盘,分析了这盘棋的败笔。

「其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来研讨进藤的最后两局吧。」

也许是父亲和他队教练的身份使他不便于明显地表露失望和担忧。

竞技体育就是这么残酷的东西,没什么好夹带私人感情的。能被看到、能被认可的只有当下展现出的实力。

在右上角拍下第一颗黑子,手指在棋盘上刻意停留数秒,听闪光灯错落地从四面响起。

赛前研究对手棋局的时候,总会从他的棋风和近期表现中得出一种抽象的、标签化的印象,譬如这几天,自己就在心中解离出了那么一个名为「塔矢亮」的思考模型,不停地与之训练,反复尝试击溃他。

开局简洁直率,战火从角落就燃起来,行至中盘已经是一片硝烟弹雨。

塔矢的白子走得严谨精致却又大胆狠辣,几周的针对性训练下来,自己已经对这样的攻势相当熟悉。顺畅的一来一回中,看见塔矢抓子的手忽然停顿了一下,紧接着将棋子落在了⋯⋯有些偏离预想的地方。

背后一凛,胸口立刻产生空洞的一隅,抬起眼发现塔矢仍然盯着棋盘,眉头微蹙,目光正集中在另一块黑棋上。

——啊啊,不过真正对决时就会发现,之前的设想都散落成浮于虚空的碎片,眼下的可能性才是绝对的。一局棋就像一场异域的征程,再多的计划也无法与亲眼所见的真实相比。

这就是为什么自己不喜欢和AI下棋。

看着这样悬而未决、却又独一无二的每一手,心中总会腾起一种掌控欲,令自己无比亢奋。

「啪——」

「高永夏」,会是这个名为棋盘的大陆版图上,唯一的王。

盘上细小处全是战场,这场无休止的缠斗里,他们相互等著对方露出破绽。

现在的主导权仍在黑棋手上。只要自己不出错,那么就会是领先七到十目的结局。如果他要挣扎到官子,自己便陪他好好收官,完成这局没有任何转圜之地的棋。

一手落在中腹白龙的心脏,断了眼下白子最后的生路,果然,塔矢陷入了长考。

在这段漫长的沉默中,高永夏也在反复计算白棋从当前的局面中绝处逢生的可能。高手对弈少有绝对的死局,解法有时并不直接,甚至乍看起来是无用的反抗。

但无论从哪个方向,连他自己都无法找到出路。

塔矢忽然脱离了方才沉静的状态,急切地在不显眼的一处迅速地落了一子。

白色的永子在棋盘上不断颤动,涌起不自然的碧光。

——不应该找到出路的,除非制造意外。双方势均力敌,且都有所准备,棋盘上的意外除了巧合,就只剩奇迹。高永夏在盯着那颗白棋看了好几秒之后才明白过来。这块双方都很久没有动过的弃子,加上不久前为了防御而落在此地的缓著,白子这时占下的点正企图将适才的俗手与这块棋相连,即使还未成功,黑棋也不得不在两手之内去打断这样的进程,否则损失将无法估量。

放下棋子的时候,察觉到一丝异样。其实他还有另一个选择——先不理会白棋的挑衅,继续收自己的官,逼迫白棋来阻止自己进一步的侵占,在下一手再去干扰对方。效用应当是一样的。

中指在棋子上顿了一秒,还是离开了。

按塔矢亮这样攻势直接的节奏,凭自己对他的了解,量他也不会有什么⋯⋯

「啪!」

耳边一道劲风掠过,白子几乎没有等待就落在了另一处与这块弃子、甚至方才的战场都毫无关联的地方。

再定睛一看,发现塔矢又根本不是意在回收边角的那几子,而是接上了更远的一块实地,在那里,只要再一手,就能将垂死的白龙彻底做活。

而自己将需要添补两手才能制止他。

怎么可能?

惊讶地抬眼望去,可是塔矢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他脸上有的不是自信,也没有任何紧张与急躁,有的只是「专注」而已。

甚至连视线的焦点都均匀地散布在整个棋盘上,根本无法对他攻击的方向进行任何判断。

耳边只剩下自己呼吸加重的声音。

自己眼前的人,到底是谁?

局势还未向白子的方向倾斜,他还可以阻止塔矢追上来。

可是为什么,每一手、每一手,都落在了预料之外的地方,发挥了令人心悸的作用——以为是直接的进攻,却只是干扰;以为是干扰的地方却带来直接的损伤⋯⋯一点一点的拖拽之下紧咬不放的执意,眼睁睁地看着原本领先的目数被追回来。

眼前的塔矢,第一次激起他心中对未知的强烈恐惧。

无法相信这样的体验是来自于和这个人下的棋。

官子结束。在计算机将整地的结果投映到各个屏幕上之前,已经在心里根据数目法算了一遍,是自己赢了半目。

可是最后出现的那个下法,在能打赢劫的前提下,白棋没有选择打劫而是抢收最后一个单官,逼迫本是先手的黑子无棋可下,只能放弃最后一手的那个手法,在数子法中,那到底是⋯⋯

「比赛结束,共294手,白粘劫[3],白胜四分之一子。」

「多谢指教。」广播响起,紧接着,四周同时爆发出雷动的掌声和喝彩。

有人从观众席洒下鲜花,在漫天飞舞的花瓣里看见缭乱的国旗,令他恍惚。

竟然出现了?塔矢老师所说的,数子与数目法的差异中,「最极端的」那个情况。

为了适应奥运会的规则,近期训练时一直是用数子法来对弈的,相信日本队也是同样,其实在大部分情况下结果与比目法并无二致。

可这是曾多次参加中国主办的各种赛事都从未遇见过、甚至在围棋的整个历史上都很少见的,能用粘劫的手法进行收官、黑白的目数差异又恰好在两目之间,造成胜败的结局截然相反的情况。

塔矢亮,这也在你的意料之内吗?

先行站起身,朝场边走去。没有回头看,但能感知到对手也在自己身后,正朝着相反的方向前进,回到他的队伍中。

并不是没输给过塔矢,也是令棋手为之动容的漂亮的一局,但这个结果里仍有什么不为他所知的因素。

刚才的塔矢和他从棋谱中认识的、这些年他亲自与之对弈的塔矢亮根本不一样,明明是一对一的决战,却觉得塔矢的棋步中有着另一股力量。

出其不意的先读,比起局部的厮杀、选择均匀地关注全盘的余裕,还有完全看不透的、纯粹的专注⋯⋯

突然意识到,这几乎是他们所共同熟知的另一个人的特质——

快要走到场边的时候不自觉地回头看了一眼,见进藤正握住塔矢的手,把他的手臂架到自己肩上,社和仓田也紧跟上来,分别托着他,将塔矢整个人高高举起,欢呼著胜利。

在塔矢的长考中,曾看见过他的眼神,朝向自己却越过了自己。

而他此时投向进藤的目光与当时简直如出一辙。

他透过眼前的绝境,望向的竟是场边的另一个身影。

来到韩国队的一侧,在人群中看到秀英有些焦急地挤上前,在十步远的地方用眼神向他示意不需要任何安慰。

经过塔矢行洋身边时,听见他对自己说:

「你发挥得很好。」

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答,高永夏只是径直离开。

—————

体育场更衣室外空旷的通道里,脚步声在高高的拱顶之下回响,遥远的尽头,日光的亮度形成一道未知的白。

在他即将去往的目的地的方向,有一个身影在等着他。

「——真高兴这个时刻,你能和我在一起。」

听见自己的声音后,进藤朝着这里转身,身后的光线勾勒出发丝和脸颊的轮廓。

「啊啊,其实我们⋯⋯已经分开了好久。」

向自己抬眼,他的微笑染上一层光晕。

「你丢了一些重要的东西,我找到了,谢谢⋯⋯让我能在今天这个日子,亲手把它还给你。」

来到光身前,从他手中接过的,是一本极为熟悉的绿色缎面手帐。

「我去了你去过的地方,问了很多人,里面有我能知道的关于那段时间的所有⋯⋯虽然还是不完整,我语文不好,不会像你一样写竖排的字,也不会用那种笔,你知道我的字很丑⋯⋯」

打开看到的是有些潦草的走珠笔字迹,从右翻开的纸页,上书的字却是从左开始阅读的顺序,看起来很不协调,可光是看着这些质朴的话语,喜悦、惊讶、前所未有的满足和某种劫后余生般的感动就接连从胸口腾起,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我知道⋯⋯」

那块自己坚信着必定存在却从未找到过的拼图终于填补了这个长久的空缺,却惊讶地发现自己似乎已经习惯于等待,连眼泪都只是轻轻顺着脸颊滑下。

「我就知道之前一定发生了什么,一定不是我想得太多⋯⋯」

面对他时无法抑制的心跳、莫名的伤感,熟悉却无从寻找的那个雨夜的幻象,一切都不该是个巧合。

「这些话,其实在去年你的生日那天,我就有想告诉你。只是我一直想要最好的时机,因而一再错过,直到有些事发生了,就无法再回去。」

他深吸一口气,那双沉着如湖水的眼中跳动起闪耀的波光。

「我喜欢你,塔矢。不是在说对手或朋友的感情,是说想要和你共度一生的那种喜欢。其实已经很久⋯⋯」

胸腔里有一股热泉般的冲动,眼里似乎有泪水将要夺眶而出,又好像只是因为太想要记住每一个字而变得酸涩。

「进藤⋯⋯」

「所以我想要给你这个。」

看见光从左胸的口袋里取出什么金属的东西。是一条项链,中央挂著一个白色的环,盛满淡金色的流光。

「和我手上的戒指是一对⋯⋯」光凑近一些,温热的呼吸轻轻吹起脸颊旁边的发丝,双手绕过他的脖子,将微凉的细链釦好,把那枚被打磨成弧边的外方内圆的指环握在手心,让它轻轻滑进他衬衫的领子里。

「我想要它在你身上,塔矢。可以给我⋯⋯这个机会吗?」

想要说出答应的话,却有太多的词句哽咽在喉咙里,只能不停点头,发出抽泣的鼻音。温热的液体浸湿了掌心,沿着手腕流下。

「我愿意,进藤,我愿意⋯⋯」

他说过那枚黑色的尾戒是为了将这个位置留给最重要的人。当时近乎妄想地期待过他说的就是自己;这份埋藏在心底的许愿就在这一刻得到了回应,甚至一下子感到太满,让自己全身都不住地震颤。

只是,事情最初不该是这样的,还有太多无法解释的空白⋯⋯

「这不是第一次,对吗?我是不是⋯⋯拒绝过你?」

光怔了一下,手依然贴在他的肩膀两侧,嘴角带着笑。

「是啊,你还蛮绝情的。所以我对你的下一件请求,你也不能拒绝⋯⋯这是代价。」

擡起眼时,身体被紧紧抱住,手帐硬质的封面硌著胸腔。光的手抓住他后背上的衬衫,声音在耳边哽咽。

「对不起,亮⋯⋯再试一次,让我们再试一次,好吗?我有想带你去的地方,想和你一起做的事,我——」

「进藤!」

突然有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通道一侧的尽头传来,像是雷鸣从天而降,回荡起高分贝的响声。

「喂!怎么还待在这里?每次都要找你半天。」

「啊啊啊,仓田先生?!」正在拥抱的两人立刻分开,只是手还牵在一起。

「你快上台去!颁奖典礼要开始了。」

「啊,是——」光在背后捏了捏他的手,刚准备向前走,又忽然反应过来,「欸,不对,可为什么是我?」

「你上去就是啦!是金牌,最高的那个。主办方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那种大小的领奖台根本就不是给团体赛用的嘛,勉强站一个人就没地方了。现在伊角他太激动,社想去安慰他,结果两个人一起在更衣室抱头痛哭起来,待会还要合照,这样的话日本队的形象也太不好⋯⋯」

「呃,好,我马上就去!」光回头看着他,轻声说:「塔矢,那就,再等我一下⋯⋯」

「嗯,嗯。你快去。」

「——第29届奥林匹克运动会围棋项目的赛程现已全部结束,现在有请获得奖牌的选手及队伍代表入场!」

和仓田先生一起站在场边,体育场中央的比赛区域已经清空,取而代之的是由木板搭建的领奖台,目之所及是星辰般的灯与黑夜似的人海,身后的观众席上有人把花束和玩偶往场上扔。

「男子擂台赛项目中获得铜牌的是中国队⋯⋯韩国队获得银牌。而获得金牌的是——日本队!」

摄影记者围住领奖台,定格下这个瞬间。随着国歌奏响,几千双眼睛注视著三国的旗帜升起。乐声收束,光高举起奖牌和奖杯,向空中挥手致意。四面八方的光束照在他身上。

场馆内的广播是洪亮的解说,人群在欢呼,在一切沸腾到有些嘈杂的声音里,他只想看着正中央的那一个人。

此时,那里是世界的焦点;一直以来,那里都是自己视线唯一的终点。

无论何时,看着他,都能激起自己无尽的热情。

「呜呜⋯⋯好感人。」

身边传来仓田先生的哽咽。

「日本居然真的⋯⋯赢了,只是这下没法说是我想出的最终战策略⋯⋯安太善那家伙,单打冠军的领奖台怎么能比团体赛还要大一倍呢!呜呜呜呜呜⋯⋯」

——这份心意是那么地明显,它明明就在那里,甚至连外人都可以观测到,却一度让自己无法直面。

身边触动的氛围成为了这份心情最好的掩饰,便任由泪水模糊了视野。

眼看着获奖感言的采访要开始,记者们端著长枪短砲环绕上前,这时,看见光忽地从领奖台顶端跳下,迎著自己的视线跑来,身后跟着一群负重劳动的摄影师。

「啊!进藤?!」

他冲到身边,将奖杯塞过来,又摘下金牌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是我!都是我干的!」

仓田在身侧不远处对着媒体兴奋地大喊,记者们见状,便将麦克风都朝向了他。

「塔矢是我们的大功臣!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发现了进藤和塔矢的相互作用力⋯⋯」

手掌大的金镶玉圆盘贴著衬衫下微凉的戒指,耳边能听见两个人的心跳。炫目的闪光灯与雷动的掌声和欢呼声里,光搂着他的肩膀低下头,偷偷将一个形状熟悉的东西塞进他空着的左手里握紧。

听见他在自己耳边轻声说:

「我带你去看虎鲸。」

tbc.


[1] Go Ratings,世界职业围棋等级分排行系统。

[2] 形似狮子和犬的日本的幻想生物,通常置于神社和寺院入口的两侧,功能和含义近似看门的狮子像。一般无角的造型被称为「狮子」,有角的造型则称为「狛犬」,二者又被统称为「狛犬」。

[3] 中国规则(或任何基于中国规则的数子法)所特有的现象,粘劫的情况下,若白收到最后一个单官,逼迫黑弃权一手,再粘劫收后,则盘面八目时,点目黑胜半目;而此时白177子,数子白胜四分之一子。

上一章

7 Replies to “白河夜船⑩

  1. 现在是2022年11月,这是我今年看过最舒心最干净沉缓有质感的一篇同人(虽然我看的也不多)。决赛的描写简直绝了!该有的都有了,都对在恰到好处,观止。我词穷夸不出来了,感恩人间有太太。

    1. (*´I`*)谢谢喜欢,因为看的人还蛮少的感觉(?)所以能来留言我很开心!!么么

  2. 感觉时间真的是很奇妙的存在,还记得第一章亮傲娇地想“谁和他是朋友啊”,到如今终于遵循着爱的本能给了彼此继续勇敢下去的理由。从光盘到手帐,亮遗失的过往又一次被光打捞。如果说人是由过去的经历所塑造的,那这一次光寻回的就不只是记忆,也是这段感情水滴石穿给亮带来的改变。读到亮走平衡木那段,想到您画过的停在光鼻尖的蝴蝶,以及前文的巧克力片猫耳、滑保龄球道的想法,很喜欢您笔下的亮那份轻盈与灵动。与高永夏对局的描写相当精彩,毫不逊于动漫的视觉效果。不知不觉间连载已近一年,恍如隔世。期待早日见证他们通往期盼已久的彼岸。

    1. 这章真是…《只有永夏受伤的世界》…准备在下一章里好好治愈孩子,并换另一个人狠狠受伤(咦(因为下面是离谱的完结章所以这另一个孩子就没有被治的机会了🌿现在想想就觉得好可怜,好想补偿一下这位全文最惨角色(ta真的好惨,好怕ta厨骂我,可是我明明也很喜欢ta呀呜呜呜(从现在就开始胡言乱语地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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