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夜船③

视线的焦点外,整齐的竖排小字随着列车有节律的颤动长出重影。

平成二十年[1]的一月二十九日。

无法相信。在报刊亭看了每一家报纸的日期,也只是「知道了」而已,还是无法真的「相信」。

如果这才是现实,自己又怎会如此自然地认为是去年的十二月十四日?

印象里,今天是二十一岁的生日。早饭吃了味增汤和柴鱼风味的厚蛋烧,之后排了点吴清源大师的棋局,中午时妈妈提出开车送自己去棋会所。

「您已经很久没有开车了,为什么今天突然⋯⋯?」

「为了晚上小亮过生日,要去买一点东西,正好顺路。」

当时她笑着回答。

下午和进藤下棋,收到大家的礼物,以及进藤提出的,「去一个地方」的邀请。

一切都按照生日那天进行,只是,今天并不是他以为的那天。明明是非常有实感的十二月十四日⋯⋯难道妈妈、进藤、市河小姐,所有人都在自己不记得的这段时间里⋯⋯

不记得的这段时间。

这中间的一个半月,发生了什么?像光滑地被削去了一样。只对自己削去了。

问题出在真正的生日那天吗?好像有某种痛苦的事情⋯⋯

——不行,记不起来。

一月号的《围棋世界》拿在手里,随便翻开在这一页,指尖已经让页边变得凹凸不平,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父亲的名字显得很刺眼。

「第1回国际围棋大师战 塔矢行洋vs.徐彰元(中国)

「世界最强,塔矢行洋荣冠!

「自战解说·塔矢行洋九段」。

是一篇专访,事实上的无可辩驳——可意识里还觉得父亲今晚才会到日本。

进藤⋯⋯也一定在这段消失的时间里发生了未知的事,这个在身边一路跟着自己的人。

他就在左手边,像睡着一样坐着,只有手指来回绞在一起,无力的肩膀垂得很低,看不清表情。

车厢的窗框里滑走的景物显得焦躁。

在大久保停站时,车门灌进来的风将手里的杂志往前翻了几页,停留在适才瞥到的标题⋯⋯「进藤本因坊・珠玉的诘棋」。

果然是这样吧。在不记得的日子里,进藤如常地下棋、接受采访、为编辑部撰稿,过著一如既往的生活,而他不在其中。

那么今天的谎言也是——在做给他看,做出今天真的是十二月十四日的样子。

下棋时的灵感、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的认真、整理围巾时亲暱的动作,这些都是⋯⋯在欺骗吗?

从在报亭追上他开始,直到上车之前,进藤一直试图和自己搭话。面对那样关切、担忧、紧张的态度,却无法给予任何回应,他觉得胸口压着一团肿胀的云。

电车重新启动,转过一个弯。车厢像微微倾斜的纸盒,长长的车尾透过空荡的走道摆动。

亮想起和光的第一局棋也是在一个十二月。

那年的新年,第一次无法专注于团聚的气氛,头脑中塞满那场无法解释的相遇,进藤明显是初学者的手,和读不透的、高深莫测的棋路。

第二局在一月。到现在也说不清当时的泪水到底是被进藤满不在乎的态度刺伤的愤怒,是全力以赴却还是输给了那样的人的不甘,是面对前所未见的强大对手的无措,还是对一直以来过分顺遂的生活的迷茫。

只知道等擦干眼泪走出去的时候,适才淋湿他的骤雨已经停歇。

从光考上院生,重新出现在自己视野中的那一刻开始,觉得这个人是为了跟他对弈、追赶他,才继续下围棋的。

没来由地,甚至过分自信地这么想着。

一个与自己本无关系、毫无相似之处的人,只有围棋使他们相连。等反应过来时,却发现已经因为彼此而做出了那么多改变。

只是,一直到现在,这个人撒谎的技巧还是这么差啊。

——喉头有些发紧,低下头,让两侧垂下的黑发包裹住视野。

只想把刚才街上的画面从脑子里剔除出去。

不想看到,他无机质的慌乱眼神,不经意皱起的眉毛,硬是扯出来的笑容⋯⋯

明明是很喜欢的脸,却用这样难看的表情来对自己说出违心的话。

会心痛。

下车,在改札口再次看到了今天的日期。沉默地一起出了站,本以为会焦急地飞奔回家,可双腿好像已经麻木。

走过二十一年的路,明明几乎什么都没有变,此时忽然觉得陌生。

院门打开的时候,屋内有脚步声朝玄关过来。

院里玉兰树的花苞确实比记忆里更绿了一些,不去留意的话并不会在意到。

是明子打开了门。「——小亮?进藤君?」

她似乎很快猜到发生了什么。

回廊里出现了阳光。灰尘在光线中漂浮,从暗处消失。木地板的条纹和障子的阴影在眼前画出迷宫。他们跟着明子走到客厅。

「妈妈,是生日那天的事吗?」

「是一场车祸。」

接过明子手里的档案袋,亮跪坐在矮几前,缓缓旋开白色的棉线。

「绪方先生载你回去的时候,在四ツ谷3丁目的交叉点,撞上了违章行驶的卡车⋯⋯」

十二月十五日的几份剪报贴满两张白纸,放在档案袋的最内侧。

事故现场被黄色警戒线围起来,白色的集装箱货车横在路中间,车灯还亮着,碎玻璃和金属残片在底盘的车架右侧撒了一地,道旁的一根电线杆倒在驾驶舱上。

红色的保时捷跑车侧翻在大约五米远的地方,车头凹陷,引擎盖弹起。

肇事者和当事人的姓名及身份信息都被撰写者隐去,可能由于是发生在闹市区繁华路段的交通事故,又致使当日部分区域的交通甚至供电状况都受到影响,所以才会进行如此篇幅的报导。

「那绪方先生和⋯⋯那位司机,他们怎么样了?」亮有些焦急地问。

「都平安无事,绪方君只是轻伤的撕脱性骨折。」

「是吗。那就好。」

松了口气,目光来到档案里的一张X光片,漆黑的底色上,白色的脑组织切面像被束缚在头颅里长不开的花朵。

「小亮的外伤,其实并不严重,没有动很大的手术。但是⋯⋯」明子有些犹豫,「颞叶内侧的海马体受伤,有影响到长时记忆的功能——」

「也就是说这天之前的事情都还记得,但每晚睡着之后,当天的记忆就会消失?」

这样一来就解释得通了。

「⋯⋯是的。」

病历的字迹有些难以辨认,对于能够看清的医学名词也没有多少实感。

穹窿细胞功能正常、海马旁皮质撕脱、中颞叶记忆系统受损。

明明是在说他的事。

怎么会。

「真的⋯⋯有呢,缝合的伤疤。」

循着字面的描述摸到了外伤的创口,头发下面的一块皮肤凸起一道一指宽的痕迹;已经不会痛。可这种触感却在清醒地向他传达着他「知道」却不「记得」的痛苦。

「⋯⋯妈妈,我想到医院和医生谈谈,听他亲自告诉我病情,可以吗?」

「小亮已经听过很多次了,」明子低下头,「在住院的时候。」

「可是——」

「明子夫人,请带塔矢去吧。」光在这时插话道,「正好,我也想听听,最新的情况。」

蓝灰的天色慢慢笼罩下来,细雨断断续续地飘落。

坐在车的后排,明子开车很注意,只有轻微的晃动。

「这个,」亮把档案袋递给光,「你看吧。

「反正我也记不住。」

光望向他,抬手接过纸袋,抽出最上面的剪报。目光透过金色的额发,认真地注视。

所以,从十二月十四日到今天,现在在眼前的是自己曾经记住又忘掉的四十七天后的进藤。

意外地,并没有明显的疏离感。

以十二月十四日为座标原点,这之前的记忆确实存在于脑海之中。

看着车外一晃而过的熟悉街区,想到进藤最后一次试图向自己表明心意的场景。

那是十一月中旬的一个下午。他刚刚接受完编辑部的采访,去四楼的自动贩卖机前排队,想买一罐绿茶。

前段时间,名人战与天元战的棋局交错在一起,三天前刚成功从绪方先生手里夺取名人头衔,从热海的对局地点回到了东京。

上一次去热海还是在七月份合宿的时候。

进藤喜欢拉着他掺和年轻棋手们的社交圈,相熟的同样是院生毕业的和谷义高七段好像也是很擅长组织活动的人。

时隔四个月,面对同一座城市的同一处景观,在同一棵棕榈树下依稀辨识出记忆里的颜色,想起七月带着潮气的热风,慢慢地长舒一口气。

那时是盛夏,一群年轻人闹哄哄地早上四点多就爬起来,去没有人的沙滩上看日出。

渔船还没有回来,海鸥三三两两时飞时落,水滴似的月亮仍挂在天边,东方白色的太阳缓缓升起,浅蓝的清晨浸透温暖的金,薄薄的潮水一层一层画出新的海岸线。

「塔矢!原来在这里啊。」在海浪声里抬起头,看见熟悉的身影逆着晨光走过来,手里的水桶「飒」地放在面前的沙地上,水从边缘摇晃着洒出来渗进沙子里。

「这个帮我看着一下!」

「嗯?」水桶里有几尾小鱼,「你们这么早就开始钓了吗?」

「是啊,要趁完全涨潮之前。」进藤回头看了一眼,又转过来,「你呢?在这里做什么?」

亮指了指地上挥舞著钳子的黄白相间的小生物,大小悬殊的两只钳子使牠走起路来一摇一摆。

「来看这个螃蟹洞。」

这只招潮蟹正在奋力地挖掘,湿沙子在周围掀了一圈。

常居都市,不太见到纯粹的自然风光,便对这只小小的、认真的甲壳类产生了好奇。一点点泛著细小泡沫的潮水淌上来,滑过两人赤裸的脚背。

等浪花退去,那一小圈沙子、细密的脚印和卧沙的痕迹溶进深金色的水渍里,不复所踪。

「——这样,就只有我们知道牠来过。」

整理了下被风吹乱的碎发,亮循着海浪的踪迹,瞇起眼睛望向远处。

朝阳在水色的眸子里闪烁。

「⋯⋯塔矢!」进藤在这时突然握住了他的右手。

紧张地对视,眼前的人深吸了一口气。

「其实,我一直有想对你说的,如今在这个世上,也许只有你才会明白的事。」

大概是自己露出了过分惊讶的表情吧,进藤突然有些侷促,很快又低下头移开了目光。

「而且我已经喜——」

「救命!来人啊!!越智、越智他溺水了!!!」

女孩高亢的声音传遍了沙滩。

循着声音望过去,几十米远的地方,奈濑站在及腰的海水里用力挥手,得到他们的注意后便开始往远离海岸线的地方游。隐约看见她身后有个人影在一道一道的海浪之间挣扎。

「欸⋯⋯可恶啊!」进藤喊了一声,便转头往海岸的方向跑,「我去看看!」语气对于这个场景来说好像过于愤恨了。

他也急忙跟上。

「——越智!奈濑!不要紧吧?」

「哎哟,好沉啊!」等来到事发地,擅长游泳的奈濑已经把越智拖到了沙滩上。「应该没事,人还醒著。呼,幸好我及时发现。」

事情也惊动了海之家的老板娘,几人在她的招待下坐着休息了片刻,越智也缓过神来,吃了点甜食。

好像只是抽筋而已,他自己阻止了他们叫救护车。

万幸那天没有人受伤,越智和救了他的奈濑,他们都平安无事。

只是⋯⋯

每次,好像每次要发生什么的时候,就会被打断?

秋天在京都的时候,还有九月二十日,直觉告诉他,那个烛光晚餐也是为了营造一些气氛。

——「喜欢」、「喜欢你」、「喜欢上你」?那时,进藤是想对他这么说的吧?

想像著进藤的嗓音,补全了这句淹没在晨间海风里的话,站在棋院安静的走廊里,反复咀嚼著这个渐渐远去的,燥热而沈寂的夏天。

「啊!」

右边脸颊突然被什么东西冰了一下,吓了一跳。

「是我啦。」回过头,看见光望着他笑,说著把冰凉的绿茶从他脸上拿开。「现在有空吗,塔矢名人?」

「不许这么叫。」赶紧收起了好脸色。「怎么了?」

「我在藏书室发现了有趣的东西,快来看。」

从光手里接过还滴著冷凝水的绿茶,有些犹豫地跟着来到藏书室门口,看他从口袋里拿出钥匙,熟练地开了门。

除非有特定的棋谱想要研究,或者有工作需要,亮很少去藏书室,毕竟每次都需要执勤的管理人员开门。

这里除了日本棋院过往的期刊和著作,还完好地保存了一些昭和之前的围棋出版物和古籍,其中有许多古旧的棋谱还未经整理,需要辨析真伪、确定对弈者和对弈的场合,再加上现代的注解才能成为对业余爱好者来说更易懂的读物,于是某些职业棋手也会和出版部协力来完成这些工作。

而进藤看起来一直有这方面的兴趣。

空气里充满著干燥的陈旧纤维的味道,细小的灰尘沙沙作响。

「就是这个。」

光拿起桌面上的一张棋谱切页的影印件递给他。

「——是秀策和『那个人』下的一局。」

亮扫了一眼,纸上写着「安政二年・玄庵・本因坊秀策自笔」,看起来是秀策平日自己撰写的棋谱。

黑先开启无忧角布局,白棋占了星、小目,再分头破黑棋大势。挂角、二间高夹,黑棋稳健地下出试探的一手,白棋置之不理。黑守角后跳出,双方模样渐成,只好打入白棋的空地,开启了中盘的混战,大龙被步步进逼,察觉此战不利便开始抢占实地,白当头一镇,采用弃子互利的手段来封住腹地,黑见形势不妙打入破空,布下陷阱企图杀子做活,可惜白棋一眼看穿,妙手频出,黑龙做活无望,只得中盘投子。

——「那个人」?是指谱上那个与平明秀丽的秀策流迥然不同的人?而秀策并没有记录对手的名讳,一个身分不明的、攻势张力极强的高手⋯⋯有些似曾相识的局面,一时分不清是亲历,还是见过的他人的对局。

「等等,」在光又要说什么的时候打断了他,亮低头端详着手中的棋谱,将鬓边的发丝捋到耳后。

「我有⋯⋯见过另一张风格相似的棋谱。应该是,在第三排书架的最上面一层没错。」

有一件不得不和进藤确认的事。

踩着喀喀作响的不锈钢台阶慢慢爬上去,光在下面扶著。

刚才摆放的时候梯子应该再往左一点的,不过稍微踮起脚应该可以够到——

「欸——?」

突然失去平衡的感觉。

「塔矢!小心!」

还没反应过来就摔到了地上。

——不对,比起地面,这个触感显然更柔软些。

抬起头,不意外地看见了光的脸,金色的碎发散乱地搭在额头。

慌忙地撞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像很近地望着某种星体一样,几乎觉得眩晕。

模糊地听见铝罐滚动的声音,是绿茶的味道——

真离谱啊,拿着开封的饮料进入满是印刷品的地方已经够没有常识了,竟然还洒了出来——可是,为什么,现在完全不想移开注意力。

「没事⋯⋯吧。」

彼此的呼吸纠缠在一起,和心跳一起占据了全部的听觉。眼睛看着光的嘴唇微动,话语的声音逐渐从视线脱离。

下意识地揪紧了光胸前衬衫的布料,手指碰到下面结实而温暖的触感。

仿佛重新嗅到今夏遗憾的海风。

完全无暇回应他的话,脑子里只顾得上在意那两片淡粉色的、干燥柔软的唇瓣,和四周包裹着的,逐渐取代了海的记忆的,此刻从光身上传来的浅淡香水味。

默许的、过于近的距离。小心地、慢慢地低头,闭上眼——

想吻他。

现在最想做的事,是去吻他。

不想再拖延。这个想法一出现,就被占据了全部的思维。

「年轻人呀⋯⋯」苍老尖细的声音突然从门口响起。

「要小心一点。拿书用的梯子下面有个锁,下次要记得锁上啊。」皮鞋在地板上一步一步踏出门外。「嚯、嚯、嚯。」

直到他人的调笑把知觉拉回了现实。

「哇啊啊啊啊桑原老师——」

光好像被吓了一大跳,亮也匆忙从他身上爬起。

身体还有些眷恋离远了的体温。

——可惜已经不会再有这样的场景了。这便是记忆中他们的最后一次错过。

其实应该庆幸那时桑原老师并没有追究洒在地上的绿茶才对?

银色的SUV平稳地驶入了医院的地下停车场。

跟着穿白大褂、戴眼镜的大约四十多岁的男人来到脑神经科,亮按门诊的要求先去放射科做核磁共振,明子通知了绪方和塔矢行洋,留在诊室等候。

「失陪了,我出去透透气。」

消毒水味、不知哪里来的尖锐噪音和除此之外过分的安静让光坐立不安。

走廊里飘荡著灰白的、凝重的味道。光站在电梯前,盯着金属门上自己模糊的倒影。

刚才面对明子夫人的微笑,有些无法呼吸。

每个人都做着该做的事,是自己执意要带塔矢出去,才会变成这样,可她没有表现出半点责怪。

想要用一种温善的方式把塔矢带回这个真实的世界,一直隐隐有这样的念头,可从现实考虑,这对已经失忆的塔矢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要让他面对残酷的真实,就会无法避免地⋯⋯亲手伤害了他。

自以为是的温柔,如今看来只是一种可笑的自大。意识到这点,开始觉得痛苦;在不幸已经发生后,这份想要交流的渴望,仍是出于他的一厢情愿吧。

「叮——」

倒影从中间裂开,一个白色的身影从四方的灯光里大步走出,在他面前突兀地停下——

眨了眨眼,抬起头。「绪方先生——」

「这就是你所谓的『解决办法』?」

该来的训斥终于来了。

在门口撞到狂热的棋迷以致于真相被全盘托出,这种事确实没想到,也无法事先预测——但现在明显不是这么去解释的时候。

「就算他明天会忘掉,他所失去的本来可以安然度过的今天,要如何弥补?如果被人谣传出去,你又能替他挡下任何媒体的压力?」

是啊,如此无力的自己,事实上什么都没能做到。

「玩弄他、伤害他,欺骗他,自鸣得意、得寸进尺。」

没错,骂得一点都没错。

「十二月十四日之前也好,之后也好,亮是那么真心地在意你。」

塔矢⋯⋯

「进藤,你知道你根本不配吗。」

绪方的话在脑海中回响。沉默在空旷的走廊里蔓延。

尽头传来轮子在大理石地面滚动的声音。

一名护理师推著盛放医疗器械的推车经过他们身边,疑惑又小心地看了一眼,便快步走了。

见光没有任何反驳的意思,绪方也安静下来,低头去摸菸盒,意识到是在禁菸的场所,顿了一下,又放回去,单手插回西装口袋里,皱眉看向远处。

雨大概停了,白色的走廊反射著远端流进来的纯白的天光。

绪方倚在墙上,一侧浸在浓烈的光线里,灰白的影子从另一侧肩上垂下来。

光听见男人长叹了一口气。

「⋯⋯那天转弯的时候,亮就坐在副驾驶,」低哑的声音再次缓缓穿透刺眼的沉寂,「我,明明知道这点,却还是下意识地往右打方向盘。

「他一直像信任塔矢老师一样信任我,可亲手葬送了他的未来的,是我啊。

「哈,真是。如今再跟你说这样的话,大概也只能让自己好受一点罢了。」

光慢慢睁大了眼睛,这才抬起头注视这个男人的身影。

在生死关头做出的自保行为,是任何人、任何生物最本能的反应。应该是无可追责的才对。

可身为唯二的当事者,心里却一直压着沈重的愧疚。

绪方先生⋯⋯

「这个给你,拿着。」

「呃,这是——?」

绪方从西装内侧左边口袋里取出、放在手心里递给他的,是两只唐纸叠的纸鹤。翅膀和尾巴有褶皱的印迹,又被重新展平;折痕上有些褪色,内侧却保持着原本的鲜艳的红,似乎没有被打开过。

「当时我也晕过去,是在救护车上清醒的时候,才发现在手里的⋯⋯你给他的东西。是时候物归原主。」

小心地接过,光下意识地轻轻将它们的翅膀展开,重新卷成折好时立起的样子。

「和原来,一模一样呢⋯⋯绪方先生——」

「哼,滥情的话就免了。我看扫描的结果差不多快出来,你也该回去陪着。」

「——那绪方先生你?」

「多听一遍他的事,于我无益。」

围坐在诊室的办公桌前,扫描成像的结果显示在医生身侧的屏幕上。

「从这样的脑部图像来看,暂时还没有恢复的迹象。」医生看着亮说,「颞叶在车祸的撞击中受损相对严重,因此阻止了在睡眠时将短时记忆转化为长时记忆的能力。」

之前在前台的时候,护士也明显认得亮,知道他的主治医生是谁,登记本上他的那一页还贴了一条黄色的标签,面前的主治医生应当也是如此⋯⋯

「也就是常说的『顺向性健忘』。」

医生观察着他的表情,继续道:「这种病基本不可逆,能够保持现状、不更加恶化已是万幸。理论上可以自行痊愈,只是目前还从没有过这样的病例出现。」

亮平静地听着,轻轻点了点头。

「不过,你能够完整地拥有一整天的记忆,已经是较好的情况了。」

「较好⋯⋯吗?」

医生调整了姿势,向后靠着椅背。

「克莱夫・威灵是英国的一位音乐家,他有和你一样的病情,甚至只能拥有最多三十秒的短时记忆,相当于每三十秒就会『醒来』一次。在这种情况下,还坚持写了二十多年的日记,每一条都是『我真的、真的醒了』,至今他仍然在尝试记录下自己『第一次醒来』的时间。」

「这,听上去还真是辛苦呢⋯⋯」亮苦笑道。

「嗯,看来你的幽默感并没有问题,」医生双手交叠,点了点头,「感情的中枢,是由大脑的另一个区域控制的。

「威灵先生也是,现在已经八十岁了,还能进行演奏和指挥。

「可能因为音乐的艺术就是这样基于感情和直觉的东西。」

亮忽然觉得肩膀上一热。是光的手搭在他肩上轻轻按了一下。

「塔矢⋯⋯」

熟悉的温度让他很想回头确认光的表情,可心里仍有些芥蒂。

——自己现在对进藤抱有的感情是车祸前记忆的遗物?还是当下实际的感受?

已经分不清这两者,感到虚幻,又有些空洞。

而且,听见他的声音,又想起今天搪塞自己的样子。

这些言辞和他在过去的某些时刻真正想从光口中听到的爱语交织在一起,越发显得矛盾。

其实比起无望的恋慕,更不想面对的是,光的回应和体恤带着怜悯性的欺骗,这样极有可能的现实吧?

诊室外适时地传来久违的脚步声,恰好打碎他的疑虑。

亮看了眼明子,回望诊室的门。

把手被转动,门开了。

塔矢行洋穿着西装站在门口。

是记忆里三个月没有见面的、今晚为了给自己庆祝生日而连夜返家的父亲。

而这张脸明显比印象中苍老了很多。

和身边所有人一样,为了还原「生日」这天的事件,他每天白天都要离开家,还在晚上带着行李装作刚刚归来——

「——爸爸!」

亮这才放任自己离开座位,冲进了那个坚实的怀抱。

等回到塔矢邸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零散的星星在街灯的空隙里闪烁。

光跟着走入院内,来到和居的门口。

「你到家了,我也该回去。」他轻声说,「那我们按照原样,明天『再见』?」

「嗯,明天见吧。」

光回头,准备去和塔矢夫妇与绪方先生告别。

「等一下,进藤!」亮却在他走出几步后叫住了他,语气有些急切,「你今天本来说,想带我去一个地方的,那是哪里?」

那是⋯⋯爷爷家的仓库。

原本打算坐河合先生的计程车过去的,带他去阁楼上看看那个棋盘,以便更自然地托出佐为的事,和自己的心意。

但现在演变成这样,又面对着塔矢老师、明子夫人和绪方先生——

「已经不重要了。」光摇了摇头。又补充道:「你没事就好。」

「那⋯⋯我有话要对你说。还有,想要你为我做的事。」

亮抬起眼。

光意识到这是今天下午真相被撞破之后,他们第一次视线相对。

亮的眼睛红红的。

也许是适才和行洋在车上的谈话让他哭过?

「⋯⋯明天,跟我讲讲你最近下的、最新的棋吧?不要让我们的时间只停留在过去。」

可亮此时望向他的目光就像一片星空,其中看不见半点颓丧。而他是中心的、唯一的月亮。

「无论透过何种方法,能够看到你的围棋的成长,我一定会很高兴的——」

看着这样的亮,光一时不解地睁大了眼。

分明才知道这个病不会痊愈,知晓「明天」可能是永远不会到来的遥远的概念了。

可明白了这一切的塔矢,他仍然⋯⋯

面前的人低下头,耳尖被发丝盖住。

「还有生日礼物的事。可以是一束桔梗吗?」

视线落在他卫衣胸前的蓝紫色徽章。

「我很喜欢桔梗花。它会让我想起你。」

站在屋前,和亮的目光交汇,一如过去来这里作客时的任何一个离别。

「⋯⋯我知道了。」

这样的熟悉感像一根木刺扎在心脏里,让每下心跳都更痛。

「那么,晚安。」

「晚安。」

回身,那个身影消失在温暖的灯光中。

雨后的夜晚无风,湿冷的空气钻进皮肤底下。

「进藤君,」塔矢行洋本来和绪方一起立在院门边谈论著什么,见他走近,便邀请他道,「有空的话,一起来喝一杯吧。」

—————

这个时间来居酒屋消费的大多是上班族,四周弥漫着微甜的酒味和杯盘相碰的声响,炙烤肉类的白烟在日光灯周围晕开一圈。

对这样的邀请稍微有些意外。

第一次和塔矢行洋见面,是在棋院三楼,没开灯的走廊里。一点也不愉快的记忆,先是把佐为对自己说的话讲出声来,被当众带走唸了一顿,出门时和佐为拌嘴没想起看路,还撞上了名人。

那时绝对不会想到能像现在这样坐在一起,面前一扎朝日啤酒配一碟毛豆,谈笑声和招呼声在四周此起彼伏。

「绪方君,你也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点过菜后,行洋挑起话头。

「上次一起来,还是在老师去中国前吧。」

「嗯。」

啤酒泡在杯口涌动、破碎,厨房传来炸物下锅的声音。

「刚搬到这边的时候,这间店也才开业不久,没什么人。第一次带你来,你可还没到喝酒的年纪。」

绪方夹着毛豆的筷子顿了一下,「哈,您说苹果醋的那次。」

「当时也是冬天,记得是为了庆祝你拿到新人王?」

「对。」想起往事,绪方笑笑,抬手松了松领带结,「可小亮拿下平成十五年[2]那届新人王的时候您只带他去吃了必胜客的披萨?」

「那是小亮自己提议的。」行洋低头转了转酒杯,笑着看了光一眼,「他说那不是什么太大的事。」

「哈哈哈,毕竟年代不同了。」

一群大学生模样的人浩浩荡荡地进来,门口的铃铛热烈地响起。

店员上菜的时候,绪方接过他手中的开瓶器,新斟了一瓶啤酒。

「说来,进藤,你没有参加过新人王战?」

「啊,是。」

「现在再想也没机会咯。」杯口厚厚的泡沫一点点沈下去,「第一个拿到的头衔就是05年的应氏杯[3]?和亮一样,很喜欢直奔主题啊。」

「嘛⋯⋯算是吧?」面对绪方的调侃,光拿着玻璃杯,杯里的酒还剩一半多。

行洋这时也跟着点了点头。

「呵呵,你们都算赶上了好时候。」

绪方转过去给他的杯子添满。

「老师出道的时候还几乎没有为新人设立的棋战?」

「是这样,那时的低段者确实很难有这样的机会,不过日本围棋已经改变了很多,现在的东京本院还是七十年代才建成的呢[4]。」

「那您可以说是白手起家了。第一个荣誉就是名人。」

「啊啊⋯⋯」行洋应了一声,视线越过光背后,「好像就从那时开始,习惯了常年不著家的生活。」他抿了一口酒,「塔矢家以前的确没有下棋的人。我是有一次去京都出差,在鹿苑寺结识了教我围棋的住持。也算机缘巧合。」

原来是从塔矢老师这一辈才开始接触围棋啊。

仅仅看着现在的亮,在市区闹中取静的古老和居长大,一丝不苟地承袭五冠王的父亲的事业,不久前刚成为史上最年轻的名人,完全像是从围棋的世家出身。

塔矢门下也是,比起其他的围棋研讨会和团体,更多了一种成员间亲近的联系,是很传统的宗门,总给人这样的感觉。

差点要以为他们家的头衔都是世袭的。

「不过,刚入段的时候是真的只会下棋,还不太懂围棋界的事,面对大人物和记者也会紧张,多亏很多前辈和同期朋友的照顾。」行洋夹了一荚毛豆,笑道,「日程经常排得很满,明子她⋯⋯也有段时间忙着关照在美国的亲人。就是绪方君住在家里学棋的那几年吧?

「你陪着小亮哄他睡觉的次数大概比我们做父母的都多。」

「哈哈哈,每天要给还在牙牙学语的亮讲棋,这也是很有趣的挑战啊。」

光还从没见过这两个男人轻松地谈论往事,放声大笑的样子。隔了两张桌子,刚落座的学生们也爆发出夸张的笑声,笑得发抖的手端著摇摇欲坠的酒杯相碰。空气里灰白的烟雾绕着他们飘到天花板,模糊了那些笑脸和墙上时钟的盘面。

「小亮⋯⋯也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可能就是因为这个,他不太在意时节和团聚。」

这倒是没错,光依稀记起四年前那个氤氲着白雾的冬夜——

塔矢真的是,只要有棋,有人陪他下棋,就会很开心。

执拗、倔强、骨子里要强,又任性,看起来不近人情,其实很简单通透。

手在桌下握紧。

真是,已经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但塔矢门下如今的前景,是您亲自建立起来的。」

听绪方这么说,行洋又笑,轻轻地摇头。

「都过去了啊。你们能有现在的成就,我也已经很满足。」

喝了一口,忽然问道:「说来,进藤君也是出于自己的兴趣,才开始学围棋的?」

眼前掠过和佐为的相遇、最初的对局,和在儿童围棋大赛所目睹的场景。

「啊啊⋯⋯是从十二岁的冬天开始的吧。」

那时,在佐为的身影之下,看着尚无法完全理解的棋局,单纯地想要让亮脸上无比动容的表情能和自己有关。

他轻轻放下杯子,把杯垫摆正。

「只是看见别的孩子都那么认真,就会想要自己下。」

儿时的自己被塔矢名人下棋的动作和神情所震撼,似懂非懂地模仿他的手形,仿佛看到了未来的影子。亮身上也有着类似的锋锐气势。

而如今,面前的男人似乎显得更加从容而和蔼,或许是一直在周游各地探索新的围棋的缘故,这样的生活也稍微改变了他。

「时间过得真快啊。」行洋低声叹道。「本因坊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之后,吗⋯⋯其实觉得现在的我,还没完全找到属于自己的棋,距离我所知的最高的境界也尚有很长的路。」

扇子就放在椅背上的外套里,向后靠的时候会微微硌著。

「获得本因坊只是完成了一项执念,是一个开始。」说著抬起头,「至于眼下的目标,就是先守住这个头衔了。」

绪方拿起啤酒瓶给行洋斟满,剩余的倒进面前的酒杯。光也拿过桌角的开瓶器为自己打开今晚的第三瓶朝日。店员胳膊下面夹着托盘匆匆走过,顺便单手收了桌上的空瓶。

「进藤。」行洋沉吟片刻,突然望着他,「你如果去到更高的位置,会对现在这样周而复始的生活感到乏味吧。」

光几乎觉得他在微笑。

绪方愣了下,看了他们一眼,随后若无其事地吃着手里的烧鸟串。

「⋯⋯其实关于这点,在参与进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有这样的觉悟了。」

对于亮的意外,不仅仅是自己,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生活,无法承受长时间的循环。也正是因此,必须让亮也拥有真正的明天。除此之外已经别无他法。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

哈⋯⋯这么想来,好像每次濒临绝望的时候,都会先从亮那里,听到充满希望的话。

「喔?」绪方放下签子拿起酒杯,未等行洋回话,就先侧着头问他,「对以后的事,你就这么有信心。」

与其说「有信心」,不如说是「不思悔改」。

光微笑,将筷子搁在瓷架上,又转而靠上椅背做出思考的样子。

「⋯⋯其实,塔矢的棋也不是每天都相同,也许下棋的『直感』不属于需要被『记住』的东西。至少我每次都要全力以赴。」

金色的酒液里浮出模糊的倒影。

「可以确定的是,我们仍会是对手。」

—————

浅酌结束,迈出店门。等道别的时候,月亮已经升至东京上空,白光朦胧地溶在云层里。

绪方看着光远去的背影,最终停住了准备拿菸盒的手。脚下的石板路还有些潮湿,映出两侧店铺的灯火。

明天重新开始。

自行车的灯光从眼角闪过,水花落在脚边。

也许可以对进藤做出的改变稍加放任,至少从亮会有的反应来看,这远算不上一件坏事。

真是坚强啊。

被仔细看护起来的日子也好,得知真相的今日也罢。

「——有乐町!」

「高田马场。」

「目黑!」

转弯的时候,两三个拎着酒瓶的醉鬼冒出来,报著山手线的站名从身边摇摇晃晃过去。有个人还把红色的领带绑到了头上,挥舞的手臂差点打到他[5]

「啊哈哈哈哈呆子,说了日暮里,当然还、嗝、还有西日暮里啊!」

「又是你输了!快喝吧。」

「可恶啊!才来东京半年,我哪、记得住这么多——吨吨吨⋯⋯」

商店街外面明亮如白昼,车声抹掉了买醉的上班族们的声音。灯箱里的海报和花里胡哨的霓虹灯交错著滚动。

像今天这样的情况说不定今后还会往复,成为「支线」里独特的一环。

要时常叨扰的话,或许该抽空去和医院的人打声招呼才对?

胸口有点闷⋯⋯

红灯。人还真是多啊,这都几点了。

绪方觉得自己开始讨厌起红色来。

碰撞时翻滚晕眩的鲜红,碎成片状没能救起的脆弱的唐红,和烦扰散乱不成人形的艳红都是⋯⋯

嘛,不能再想了,这两个人的事。

要忘掉这一切曾发生过才行。

深色的汽车停在跟前,有个小男孩抱着一只大金毛,坐在车里看他们一群成年男子黑压压地过马路。

嗯?这么想来,好像也该把车开去加油了。

要不明天再顺路去买一对新的孔雀鱼来养吧。

适当地顺应时节来做出改变。应当也不是什么坏事。

留下鱼缸的冷色灯光,这么想着,躺倒在床上。

然而绪方没想到的是,进藤从第二天开始就没来棋院了。

他失踪了整整半个月。

tbc.


[1] 西历二〇〇八年。

[2] 西历二〇〇三年。

[3] 二〇〇八年时,新人王战的参赛资格为年龄二十五岁以下,棋力七段以下。光于二〇〇五年拿到了应氏杯的国际赛冠军,按照当时的升段制度直升了九段,这之后便无法再参加新人王战。

[4] 原作各场馆中出场率最高的位于千代田区五番町市ヶ谷站的日本棋院会馆是1971年建成的。

[5] 是第一章出现的那个不谨慎上班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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