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夜船①

「生日快乐!小亮。」

棋会所的自动门打开,市河晴美倚著柜台,微笑着轻声道。

「谢谢妳,市河小姐。」他将包递出去,把大衣和围巾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今天也麻烦妳了。」

「哪里。呐,这个给你!」

亮从市河手里接过一张对折的小贺卡,浅黄色封面上印有白鹤和樱花的图案,里面工整地写着:「小亮,生日快乐!天气变冷了,要注意保暖喔~」句末一个简笔画的戴着毛线帽和围巾的小雪人。

「啊,太可爱了!真的很感谢。」

21岁了啊,父亲今晚回家,待下周四他和绪方先生的天元战第五番胜负后,会留在日本一起度过圣诞新年假期。有许多想要和父亲讨论的近期的棋谱,也很期待看到父亲在中国和韩国的对局⋯⋯

这么想着,亮走到矮松盆景旁边的位置。这里没有开灯,摆放盆景的展柜里溢出淡蓝的萤光。相邻的棋盘前坐着一个人

广濑幸雄[1]这些年来都是棋会所的常客,与这里的诸多老伯一样看着亮长大。平日里,他都会在亮进门时和蔼地打招呼;然而今天他似乎没注意到来者,正独自打着谱,盘上的黑与白仿佛滴落的雨声。

「日安,广濑先生。」

直到亮来到座位旁,中年男人才从那声音里抬起头。

「小老师。」又补充道:「生日快乐。」

「谢谢您。」

亮落座后整理了适才被围巾压住的衣领。市河小姐端来茶,又拉上一旁的屏风,四面的视线都被遮住,恰好让他无法看到门口,外面的声音也变得含糊。

「市河小姐,这是⋯⋯?」

亮扶著茶杯。

从前没有注意到这扇屏风;是什么时候放在这里的。

「啊,这样就可以挡住冷风了。」

「可这里有暖气⋯⋯其他的客人不要紧吗?」

「因为这里正对着门嘛。」

她又将声音压低了一些,「而且阿亮你约了进藤君下棋吧?这样你们就有属于自己的空间了。」

这么说来,今年的生日确实比以往的十二月要冷一些,是因为圣婴现象吗。

从天亮起就觉得天空灰白潮湿,似乎一下子入了深冬。早上排棋谱的时候偶然出现了阳光,午后便藏到云层后面,还起了风。

母亲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天气才选择开车出行顺路载自己来棋会所的吧?进藤应该也不会骑单车出门。

说起进藤⋯⋯前几周,他忙于天元的挑战,进藤也一直有自己的赛事,甚至见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繁琐的日程让他仿佛快要忘记与进藤对弈的感觉;指导棋、出差、一些赛事伴随的社交活动,在这些场合里他总觉得像个舞台上的道具,得不到真切的交流。

直到此刻,在约定好的时间,熟悉的地点,等候想见的人。

看着眼前十九路的棋盘,揭开棋盒;室内的空气散发出温暖柔和的香味。棋子的触感让他不禁期待起要与那个人发生的对话⋯⋯亮摇了摇头,像是在掩盖什么似的伸手整理浏海。

进藤将要见到自己的时候,大概也会是类似的心情?

亮记起那时他眼睛里闪烁的阳光。

那是三个月前,穿着薄风衣不会冷的晴天,他们离开棋会所的时候,进藤忽然说:「下周四有空吗?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欸,就我们两个吗?」

当时有些惊讶;印象里,往年进藤都会叫一大堆朋友一起聚会,「你没有叫别人?」

「笨蛋!」进藤的声音高了一些,又小心地落回去,「就是想单独跟你去才会约你啊。」

他有些窘迫地摸了摸头发,眼神从建筑的墙壁飘向脚尖,停了下来,抬起头看着亮,「要来喔。」

在害羞?语气却还是很认真。

「⋯⋯那,如果那天没有手合的话。」

下周四就是九月二十日——是光的生日。

亮很清楚自己当日确实没有对局。然而,周初去总务科进行交接时,又突然被安排了二十日下午公开赛的讲解工作。

说是每一季度的「公开赛」,其实是面向大众推广围棋的宣传活动,对局也更注重表演性。至于讲解人员,自然会在赛程轮空的棋手间选择知名又有亲和力的。

「这样啊,我知道了。」

亮照常接过总务科秘书处工作人员刚写好的日程通知。

该怎么告诉进藤呢?是工作的话,他一定会说能够理解的;可认真的生日邀约原本答应了又被拒绝,这难免有些⋯⋯

原则上不可能因为自己的私事而影响工作,这本来也是自己所重视的职责。

亮从小就理所当然地将围棋视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而如今在职业场合与更多的人交流,意识到在当代的日本这是日渐边缘化的、大众不常接触的「古老的」东西。

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明白棋士的身分背负了多少重量。

总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徘徊著说,能有多一个人,再多一个人对围棋产生兴趣就好了——每次都怀着这样的心情做着围棋的宣传,也很乐于回应棋迷的互动。渐渐地,他在大家的笑容里获得了不同于与高手对弈时的另一种满足。

本应是满足的啊。现在却为什么,会感到失落?

一顿晚饭而已,只因为约定的对象是进藤、时间是进藤的生日,才变得不一样⋯⋯这种情绪,明明不该被允许。

亮握紧了手,指甲在白纸上留下浅浅的半月形的印痕。

「那个,是有什么不便之处吗?」

隔着木制的柜台,也许是观察到他细微的表情,女秘书从眼镜背后关切地看向他。

「不,没⋯⋯」

——砰!总务科的门突然被大力推开,门板撞到墙,又缓缓地退回去,生锈的金属合页吱嘎作响。

「哟,我们的塔矢准名人!」

「仓田先生⋯⋯您就别开我玩笑了。」

来者是仓田厚十段,他是今年春天刚从绪方先生手中夺下这个头衔的,近期状态也很好;这二位还刚刚一起打入了三星火灾杯的准决胜,看来对当下同侪竞争的氛围十分上头。

「哈哈哈,就是得这么称呼你,才能给绪方多一点压力嘛。」

他好像心情很不错,一边说著一边踱到柜台前,自来熟地在亮身边站定,看向他手中的纸张。

「——九月,二十日,东京本院2F大堂的⋯⋯公开对局解说会,欸?怎么这次的讲解工作还是塔矢你喔?」大声读完,又嘟囔道:「这不一直都是塔矢吗?再不然就是进藤,连和谷、伊角和冴木都轮到过。即使他们是年轻帅气的小鲜肉⋯⋯咳咳,但你们可看清楚啊,」

不动声色地把自己换到了亮的位置,仓田略显熟练地从西装的内侧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展开来拍在玻璃上。

是编辑部对九月号《围棋世界》的读者回执统计。

「我才是这个月的现役来信应援人气top来着!」对着柜台后面的女性大声道,「这周四的会场,该轮到我负责吧。」

工作人员看了看仓田,扶着眼镜,皱着眉头凑过去看仓田手里的统计书。

虽然多少在意料之外,但签字的笔迹和责任人印章确实没有问题。

「⋯⋯既然老师愿意的话,」

她端详著亮的表情,见他点头后,拿起笔准备重新为仓田写一份邀请,又对亮说:「麻烦您把纸张放在旁边的桌子上,一会儿我会拿去销掉。」

「不用了,您先忙,我自己去就好。」

碎纸机就在一旁不远处的桌前。看着纸在机器里慢慢被切成细条,亮暗自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能有更受欢迎的棋手受任普及活动的工作,自己也得空去赴约。

是啊,不仅有他,还有仓田老师、绪方先生、以及进藤等一众后来居上的年轻同僚们——今年国际赛日本的成绩比往年都要显著,在大家的努力下,围棋的影响力也在不断扩大。

没错,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九月二十日黄昏,微风里升起金色的云。和进藤坐在墨田区一座商业中心高层的旋转餐厅[2],城市的灯火在脚下从渐暗的天色里浮出。尽管是法式料理的餐厅,装潢却以简洁的木和石为主,用几尊小瓷像点缀,菜品也并不过分华丽。

一切都很舒适,唯一让亮有些不解的是圆桌中央一直温暖地摇曳著的心形蜡烛、小花瓶里的单枝玫瑰,以及餐前赠送的鸡尾酒——

「这是我们为二位特调的『爱神』[3],希望二位喜欢。」

——像树莓汁一样的粉红色,一颗草莓对半切开浮在上面。

「欸?啊,那个,谢谢⋯⋯」

连吸管都是弯成爱心的形状的那种。进藤拈起来看了看,嘴角仿佛抽了下,透过微颤的烛光小心地瞥了亮一眼。

总之,用过头盘和主菜,光还是一脸平静地告知侍者可以上甜品。

年轻的女侍者很快端上一份红丝绒和一份歌剧蛋糕,后者上面插了一支细的螺旋蜡烛,盘上用巧克力酱写着「❤生日快乐~LOVE FOREVER❤」,四角画了新古典风格的装饰图案。

她将这份放在了亮的面前。

「不好意思,今天并不是我过生日。」

亮抱歉地笑了笑。

「而且⋯⋯从刚才开始,就觉得有什么事误会了⋯⋯」

「啊啊。」光也看向她,「确实⋯⋯」

侍者的手停顿了一下,「失礼了,这就为二位重新做一份。」

「不用了,就这样吧,没关系。」

「啊,那么请问关于『误会』⋯⋯可否说得详细一点?您对食物有什么意见吗?」

「不是的,菜品都很喜欢。不过,我们其实⋯⋯」亮望向烛火,又抬起头看向女侍者。

「只是朋友。」

光的脸在明亮的火光后显得模糊。

「朋友」。在遇到进藤之前,符合这个概念的人对于亮来说似乎只有芦原先生。

他是父亲门下最年轻的学生,他们之间没有过多的礼节上的顾虑,也没有对于对手的斗争心。长久以来,他便觉得「朋友」指的就是这种温和、轻松的关系,于是有很长时间并没有将进藤算在这个范围内。

进藤光,到底算是他的什么人?大概是从四年前的那时起,萌生了这个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那是十七岁的十二月十四日,记得他们正好也约在棋会所下棋。

「喂——!进藤!你别太过分了!给我嘴皮子紧著点,今天可是我们小老师的生日!」

复盘时,北岛从他们的争执中站起来,自相邻的棋桌指著进藤训斥道。

被点名的少年一下转过头来,指向棋盘的手慢慢放下。

「欸?!真的吗!我不知道欸。」他眨了眨眼,收起几秒前气势汹汹的视线,疑惑地望向盘面另一侧的对手。

「你怎么从来没和我说过?」

还没从争论中回过神,进藤责问的语气让他很不适应。

刚才向着黑子的进攻提出那种不扎实的「立二拆三」,也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态度,好像错的是没有这么想的自己一样。

生日又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每年都能过,没有义务说与他听。况且难道会因为是生日就改变对他人、对围棋的态度?无法理解。

「哼,一定要把所有的事都和你说吗?」亮抱着双臂向后靠上椅背,笑了出来,「感兴趣的话,棋院公式站上都有写,每位现役棋手的履历和通讯方式。」

「哈?每天见面欸我们,为什么还要特意上网检索你,又不会找你谈工作——你当我是跟踪狂啊?」

进藤突然撑著桌子凑得很近,盯着他的眼睛。

「还是说你其实一直把我当成毫无关系的他人?我对你来说还不如会上网查你资料的粉丝?是吗,众星捧月的塔矢少爷?」

亮保持着相同的姿势,只是直直地看着他。

凝固的沉默向四周蔓延。

光坐回椅子上。「呐,你说,我们是朋友吧?」

「朋友」——蓦地意识到,自己的头脑里对这个词的概念近乎空白。

以出乎意料的方式出现在他的生命里,曾让他感到极端的震撼、失望,又使他重新认可。而目前看似平静的相处下,藏着至今未解的疑团。如此擅自扰乱自己生活的人⋯⋯

他叹了口气,皱起眉,「进藤,你自然不是与我毫无关系。但,希望你搞清楚,我们从来都是对手。不是『朋友』,也不可能是。」

「好,这可是你说的。」

光面无表情地起身,披上外套,走到前台拿了包离开。

在四周低微的议论声里,亮抬手,凭著肌肉记忆收拾起棋子。

——四年前,他曾否认「朋友」的关系。那天进藤走后,他一直独自打谱,直到晚饭时间。

而如今谁也没有过多苛责餐厅的这次「失误」,也默契地没有再提这段插曲。

「抱歉,客人,好像支付没有成功呢。」女侍者从前台折回来,将卡恭敬地还给进藤。
对面的人小声嘀咕,「糟了,一定是订围棋月刊的时候——」

「你有给卡设限额喔?」

新晋的本因坊,奖金自然不可能这么快就用完。亮拿出自己的信用卡,自然地递过去。

「嗯,因为一换季就会忍不住想买东西。」进藤低头把卡收回,眼神飘向桌上的花,「虽然现在能自力更生,但一直花那么多钱肯定不太好嘛,就去申请了每个月五十万的支付限额⋯⋯」

「五十万?这个月已经花完了?」

「嗯⋯⋯对。」

「又买了不必要的很贵的东西?」

亮挑着眉调侃,看着进藤一副被说中的样子垂头丧气地靠回椅子里。

有些可爱。

反正也不是第一天见识到这个人的消费习惯了。

「——我回来了。」

那次由「朋友」引发的矛盾之后,十七岁生日的晚上,亮推开家门,回应他的只有房子里空荡荡的回音。

他花了点时间整理这天从市河小姐、芦原先生和其他长辈那里收到的礼物。母亲在这时打来了长途电话。

「小亮,今天怎么样?还是在棋会所和进藤君下棋了吗?」

母亲对于生日当天将自己一个人留在家里好像过意不去,在讲了和父亲在中国的近况之后,还嘘寒问暖地说了很多。

而关于那个人,他想和平时一样回答,话到嘴边却又停住。

「——啊啦,又吵架了?」

「没有。」太幼稚了,怎么可能浪费时间和这种人吵架。

母亲也没有追问,聊了亮近期的比赛和一些棋会所的新闻,再次祝他生日快乐之后,就互道晚安。

除了母亲和长辈们的问候之外,亮对生日没有多少实感,只觉得和一年里其余的日子没什么两样。进藤这么在意生日,只是二人观念上的不同。

他将礼物全部收好,关了客厅的灯,准备去洗澡。衣物从皮肤上剥离,微凉的空气使他的思路变得清晰。

——等等,难道这种观念上的冲突,算是「吵架」吗?

冲完凉泡澡时,亮靠在桧木浴缸里想着,手指下意识地卷著留长的鬓发。

不就是「朋友」吗,也不是很大不了的事情,他如果觉得是,那就是好了。甚至说了「今后也不可能是」,把话说这么绝,进藤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

可心里明白那种亲密的定义终究不适合他们。

到底如何才能和他回到单纯的「对手」的关系呢?

「——哐、哐!」

⋯⋯什么时候睡着的?水已经温凉。亮揉了揉眼睛,逐渐听清了浴室外的敲击声。有人在很用力地拍门。

已经八点半了;匆忙地擦了一把头发、套上睡衣,跑过厨房的时候看了一眼时钟。

硬挑这种时间来拜访,多少能想到是谁。

「你来干什么?」

光立在门外,运动过后气还没喘匀,一动不动地望向他,院子里石灯笼柔和的光线洒在他脸上——好像有些红。

亮上下打量了一眼,进藤斜挎著书包,背上一个近似棋盘大小的蛇皮袋,里面装了什么四方的东西,旁边单车的车把上还挂著三个满满的网兜。简直像逃难来的⋯⋯地震了吗?

十二月的风从门口吹进来,湿的头发贴在脖子上,水滴像蛇一样爬到衣领里。

「赶紧把门关上。」亮转身向屋内,「什么时间了,拍门拍得这么大声,知不知道会吵到别人?你是第一次来吗,有门铃不会按?」

「——啊,我忘了。」进藤这才把身上和车上的行李卸下来,进屋关了门。

「话说现在才八点多欸,你怎么已经换睡衣了,这么早准备睡觉㖃?」

又和他有关系了?

没有完全从下午的争吵消气,亮抱起双臂,视线指向地上的一堆袋子。

「这是什么?」

「嗯⋯⋯是火锅。」

「火锅?」用质询的眼神盯着他。平时每天中午强迫自己跟他吃饭还不够,现在怎么连晚饭都要管。

「火锅的『锅』啦。」进藤蹲下来把箱子打开,掏出一个巨大的⋯⋯容器。

「就是这个。跑了半个池袋才买到,也不是每个中华超市都有。」

亮一时不知应该如何反应。这个铜制的东西两侧有马镫一样的把手,下面是很高的底座,中间还有一根烟囱,整个看着像一顶帽子。

「唉,还不是夏休的时候去北京找和谷和伊角学长玩,啊,我和你说过吧,他们今年在中国棋院进修。结果那两个不讲义气的,不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我,我去的时候他们居然还在⋯⋯吵架!」

进藤端著那口锅穿过走廊,用脚推开客厅的木质障子,「后来我跟杨海先生聊了,他那天晚上就带我们去吃中国的火锅欸!

「是很像寿喜锅的,一种在特定的汤里煮食材的锅料理,于是他们就和好了。

「嘿咻——伊角学长还喝了很多,从没见过他这么高兴的样子,太神奇了。杨海先生说了喔,这是『中华的热度』,消弭一切隔阂与纷争。」

即使听上去疑点重重⋯⋯

「总之!」他兴奋地转头朝立在门口的亮笑道,「想你也没好好吃晚饭吧。来吃!」

他们就这样莫名地在星期天的晚上,塔矢家的和风老宅里,就著榻榻米和暖桌打边炉。汤里逐渐钻出气泡,进藤从带来的东西里取出各种酱料和调味品,在矮桌上摆了一排。

会留很大的味道吗⋯⋯虽然有这样的顾虑,但骨汤的香气慢慢扩散在空气里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确实是饿了。

「这是什么?」

他看着进藤从厨房端出来的盘子里一团毛绒绒的像布料的东西。

「是牛的胃。」

呃⋯⋯还是不要问了。

「怎么,不敢吃?」

「当然没有。你知道餐具都放在哪里吧;记得拿我的筷子。」

其实放进锅里煮了之后,也没有想像中的奇怪味道。

不知是由于食物的热气还是吃饭这件事情本身,他心里似乎变得轻松起来。

「你家晚上好安静啊。」身侧传来自言自语的声音。

锅在咕嘟咕嘟,火在噼哩噼哩,还有个人一直不停在耳边说话,到底哪里安静了。

「我们来看看电视!」

「吃饭,看什么电视。」

「就是吃饭的时候才应该看电视吧,常识来说。」

只是你的常识吧;算了。

「那我要看围棋节目。」

「啊哈哈哈哈,还围棋节目咧?现在都几点了,最好是有围棋节目啦!喔喔喔,这是那个很火的汉字王综艺嘛。看娱乐节目也能学到不少东西的——你看,这个词你就不会念吧?」

「不是『亜尔然丁』[4]吗。」

「⋯⋯哇,还真是。『阿根廷』的汉字居然是这么写的!

「——你又怎么会知道啊?」光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伸向火锅的筷子顿在半空。

哼,赢了。

亮得意地瞥了他一眼,从沸腾的汤里夹起光放的鱼板放进嘴里。

映像管组成的缤纷的画面在进藤脸上闪烁,他的笑声和节目里人们欢快的语调相互唱和。

或许是靠着暖桌,又吃了很多热的东西,身体也暖和起来,视野里笼罩着一片蒸腾的白雾。感觉意识也跟着变得轻飘飘的。

「哇啊啊啊啊——!」

白雾突然被进藤的惨叫冲散;亮捂起耳朵。

这个人嗓门真的很大。

「怎么了?」

「唔,想让火小一点的,被锅烫到了,没事。」

「什么没事,给我看!」

拽过他的右手仔细端详,似乎确实没有任何发红或者起水泡的迹象,还好。

这双手相比自己刚认识的时候已经修长硬朗了很多,明明五年前还肉乎乎的,也没有厚厚的棋茧。

原来每天跟自己下棋的进藤,他的手握起来是这样的感觉。

很温暖,很有安全感⋯⋯

「好了啦,怎么看得这么入迷。」光移开视线,撇了撇嘴,却也没有把手抽回去。「横竖是在想我会不会被锅烫了一下就不能和你下棋了,真是围棋怪人⋯⋯欸唷!干嘛打我!」

「闭嘴。」

还有时间说闲话,看来是不要紧。

「⋯⋯今天,都说了不是朋友了,干嘛还做这种多余的事。」他听见自己轻声说。

进藤愣了一下;似乎是「多余的事」做得太多,不知他指哪一件。

「劲敌的生日,很重要啊。绝对不能放你和别人过。

「看你下午那副铁石心肠的表情,谁知道会不会一回家就找什么更亲密的人诉苦。我可是你的对手欸,唯独这个位置,我不会让出去的。」

——是「对手」?没再说是「朋友」?

听上去更针锋相对,可「维持现状」的暗示,让他感到安心。

「哼,那你就多把脑子放在围棋上一点。」

说来,这人总是不务正业⋯⋯

爱看什么「汉字王」,却连「阿根廷」都不认得。日语大概也不太好。什么叫「不能放我和别人过」,关他什么事;况且哪里又有「别人」。

就连行为举止都不像同他一国的——不就是想和好吗,居然夸张到去中国人的超市买这种东西。这个锅,很重的吧。他一路扛着这么一堆东西骑车?从池袋到自己家?看见的人会怎么想啊⋯⋯以一般人的羞耻心,能有这种举动吗。

不是朋友的话,完全不懂为什么会做到这种地步⋯⋯

在光深不见底的胃袋的容纳下,切的一整桌菜终于吃完了。

亮看着杵在和室中心的违和的大东西。

「所以,这个锅要怎么办?」

「不知道欸——还挺贵的,扔掉好可惜喔。而且那个超市的老伯好像不怎么缴税欸。一万五千块,我付的时候说是只能用现金。」进藤皱着眉抓了抓头发,侧头看着亮,「唔,要不我明天带去捐给明子阿姨做义工的教会学校吧?」

零点刚过,塔矢亮,在崭新的十七岁,再一次放弃了理解进藤光的脑回路。

啧,一万五千块。买了个,一次性的锅。

「——所以说真的,这个定价会不会太贵了啊[5]。」进藤懊恼地小声抱怨。

「嗯?」

亮忽然回过神。他们刚走出旋转餐厅不久,一起在锦糸町的商店街闲逛。

九月潮湿的晚风和烟火气拨乱他的头发。

「没什么,只是想起刚才⋯⋯明明是我过生日,刚才还让你帮忙付账。抱歉,都是因为这个月买了太多的⋯⋯杂志。」

「杂志?还是关于衣服的那种?」

记得光住的地方甚至有一整面墙的书柜用于安置买来的时尚刊物——这个人对「潮流」的追求有时候真的很夸张。

「唔?不是啦⋯⋯」光左顾右盼,忽然朝向一处,有些生硬地转移了话题,「话说那里有『橡子共和国』[6]欸,去看看?」

周边商店里充满一种柔软的香气,暖色的灯洒在光的眼睛里。

「呐呐,你知道吉卜力的动画电影吧?」

「听说过。」

「但是没看过?」

「嗯。」

那样的世界虽然美好,但离他太远了,像天边金色的云。这些公仔和印刷品上的形象,他只觉得眼熟,也叫不上名字。

「哈哈哈,我就猜到。」说著,光拿起一个戴面具的圆滚滚的玩偶举到他面前,「你看你看,这个『无脸男』,像不像桑原老师?」

「噗——」可恶,真的有点像。「快放回去!」亮一边憋著笑一边说,「不许说这种话,要尊重桑原前本因坊。」

「哈哈哈哈哈,是、是。」

光回头将玩偶放回去,再转过身的时候,意外地,两人的脸忽然靠得很近。

周围有柔和的雪松的味道,散发著麝香的辛辣温度。是香水吗?[7]

模糊的余光里,看到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亮抬起眼,视线滑过青年下颌明晰的线条、紧抿的嘴唇、秀气的鼻梁,撞进他琥珀色的眼中。睫毛颤了一下,目光闪躲开,又忍不住对视。

脸上变得很热。

这种气氛下,难道要——

突然,光转身跑到远处的墙边,那里有个很大的长著长耳朵的玩偶。

「——呐、呐!话说这里还有那个超有名的——龙猫!你知道吧?在哪儿呢?」自顾自作出张望的样子。「听说只有心灵纯洁的人才能看见欸,塔矢,你看得见吗?帮我找找?」

就是那个吧,当然看得见啊喂。

总觉得有点生气?

「进藤!你快别捣乱了——」

⋯⋯笨蛋,有必要这么害羞吗。

如果那天二人之中有谁借着机会捅破这层窗户纸,不知道现在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呢。

忽然觉得自己回忆中的愉悦像一座孤岛。旁边除了一下一下落子的声音之外什么都没有。

亮转头去看广濑先生。他的镜片反着白光,显得眼睛更没有神采,一动不动地坐着,只有一只手机械地摆着棋子。

总觉得他状态很不好,让人有些担心。

「广濑先生。」

没有回应。

「那个⋯⋯广濑先生?」

「啊。」对方抬起头,用带笑的声音答,「什么事,小老师?」

「也没有,只是很少见到您一个人在这里下棋。北岛先生还没有来吗?」

「⋯⋯啊,他之前⋯⋯不,他提前回去了。说起来,」广濑先生突然坐直了一些,开始收棋子,「抱歉,时间不早,我也该走了。明天再见。」

「这样啊。那么明天见。」

广濑先生⋯⋯大概是有什么事吧?

看他走得很急,险些要撞到桌角,脚步哒哒地响。桌上还放著未喝完的半杯茶。

就在广濑一脚迈出棋会所时,亮听见门外传来进藤爽朗的声音,「嘿,广濑先生——啊!」随后像是被什么撞到,他的脚步顿了一下。

自动门的轮子开始在轨道上滚动。

「进藤君!你来了。」

「市河小姐。」进藤听起来仍然是骑单车来的,讲话时喘气声有些重。

「他怎么了吗?」

「嗯⋯⋯没事,是因为北岛先生,好像不在呢。」

两人又轻声聊了几句,话语与外衣摩擦的声音重叠。有两三个熟客向进藤问好。

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能坐在这里一起下棋了。从相互追逐的目标到彼此认可的对手,亮说不清如今的他和进藤该称为朋友、劲敌还是什么别的关系。

逐渐开始希望他们之间不仅仅有棋,甚至期待着能发生一些超出同僚与密友身分的事,有点不可思议⋯⋯

不过,今天是自己二十一岁的生日,姑且就允许自己有这样的心情吧?

适才充满着他脑海的人像是透过屏风看到他一样径直走过来,他赶紧抿起嘴,压了压上扬的唇角。市河小姐端来两人的茶,转身收走了广濑先生的茶杯。

光熟练地将屏风拉开一条缝,钻进来,又反手拉回去。今天他穿了一件没见过的白色卫衣,胸口有一块淡蓝紫色的方形刺绣徽章,让他想起雨后的野花丛。

进藤家的衣柜一直是个谜,很难用常见的标签概括他着装的风格,而更像是他自身的气质决定着衣服穿在他身上的效果。

「塔矢,生日快乐!」光「唰」地在他对面坐下。

「谢谢你,进藤。来下吧?」

「啊啊。」

他们如常开始对弈;这几年里,各自都变得沈稳和自如了许多,十七岁时因为是不是朋友的那几句不实用的话就吵得人尽皆知的冲动已经很少以这样直接的方式出现。

亮用自己的棋感受着进藤的变化,在进藤低头思索应手的时候抬眼看向他。

即使过了很多年,他仍偶尔记起他们时隔两年零四个月的,职业生涯内的第一次交锋——平成十三年[8]十月的名人战一次预选一回赛。

那时的进藤,和他留下的那句,「是你的话,或许总有一天能告诉你吧。」

棋会所里看不到天光,三五杯茶下去,总觉得时间还是静止的。亮抬头,时钟的指针指向了四点,远处有几个人陆续起身离开。

「呼,」进藤深吸一口气,低下头说,「我认输了。」

「多谢指教。」

亮抬手将白子拢过来,棋子相碰的声音在四面围起的狭小空间里轻轻回响。

指节不小心碰到进藤的手。对方将自己那侧的白子推给他;微凉的蛤棋石的温润触感融化在手心里。

于是亮看向他,「要复盘吗?」

光沉默了一秒。

「不了。」

「怎么了?」

「那个,其实今天有很想给你看的东西。」

「是什么?」

「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一个地方?进藤不是第一次说类似的话,带他去自己常去的吃茶店、喜欢的店铺、某条有趣的街道。

只是这次的语气听起来并不一样。

他回望那双熟悉的琥珀色的眼睛,像深秋等待着第一片落叶的湖。

光似乎是准备了很久,将许多的思绪都寄托在了短短的一句话里。

走出棋会所时,过冷的风吹得皮肤紧绷,使得胸口也莫名的难受,亮皱起眉。在人来人往的人群里,进藤一下子拉住他的手腕。

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刚才在市河小姐那里取衣帽和包时也是突然伸手帮他整理了围巾,还主动接过包递给他。

不是说感到冒犯或者觉得不妥,但两个以同事、朋友相称的成年男子在街上拉着手走在一起,多少会有些⋯⋯而且是错觉吗?他用余光瞥了眼身边人的侧脸。甫一出门进藤似乎就一直有什么顾虑,像用一层厚厚的硬壳把自己层层裹住⋯⋯

这样的他,有些陌生。

「——请等一等,名人!」

突然,一个声音从身侧步道的一端传来。有一个穿着浅灰色西装的年轻男人挤过人群,鲜红的领带被扯松了一些。

「请问是、是塔矢名人吗!」

进藤抓着他手腕的力气突然大了一些,用半个身子挡在他前面。

「啊⋯⋯进藤本因坊也在!」

他们也都算是半个公众人物,因此这样的场景并不鲜见,大概率只是温和的棋迷吧。

「您好。」亮礼貌地笑道,「请问有什么事吗?」

「那个,路上忽然遇到本人真的太兴奋了,就出声叫住了您。实在很抱歉,希望没有耽误⋯⋯」

青年还没平复呼吸,说得很快,手指揪自己的衣䙓和袖口。

「啊,那个,签名板,签名板⋯⋯」他一边嘀咕著,从擦得锃亮的公文包里抽出一张空白的色纸和一支黑色水性笔,「可以请二位为我签个名吗?」

「当然。」亮流利地接过笔,签好后又将纸笔递给进藤。

「⋯⋯我、我是中学时第一次在新闻上看到您和一柳棋圣的对局的,是第57期本因坊循环赛的第四战,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当时就对围棋产生了很大的兴趣,高中还加入了学校的围棋社,参加了一些业余的学生比赛⋯⋯」

棋迷自顾自地说著。

「后来上了大学,空闲的时间越来越少,就逐渐荒废了,工作后才重新开始下棋,差不多是一天里最快乐的事⋯⋯总之,您是我的偶像,是我最敬佩的人!所以!」

他越说越激动,终于喘了口气。

「本来年前天元战的最后一场期待您能挑战成功,没想到会在最后关头突然告假。

「第二天报纸标题都写『不战败』,是您职业生涯前所未有的情况。

「那时我特别担心⋯⋯」

「欸?」

耳边有什么声音突然停住了,是进藤手中的笔。

「不战败」是⋯⋯什么意思?

「喂,」他听到进藤很用力地说,字句像是从唇齿间挤出来的,「别说了——」

「啊?」

激昂的热情突然被打断,年轻人看了进藤光一眼,可能被他的眼神和话语间的狠意吓到,终究是忌惮压过了被冒犯的不快。

「总、总之⋯⋯现在看到您精神这么好,就放心了!本年度新的赛季,我会继续为您加油的!」

今天是⋯⋯平成十九年,二〇〇七年的十二月十四日吧。

这个人为什么已经提到了年后的事?

第33期天元战的最后一场,他和绪方先生的对局,应该是下周四才对,不是吗?

恍惚间,想给自己的视线找一个焦点,于是抬头去看眼前的人。

「进藤⋯⋯」

亮听见自己微弱的声音从头颅里飘出来。

「今天是,哪天?」

光的视线从那人身上移开,对着亮摇摇头,换上几乎与平时无异的表情,笑起来:

「想什么呢,今天是你的生日啊,我还要送你礼物不是吗?」

亮看着他将纸笔丢给愣在原地的年轻人,跨了一步,扶上自己的肩膀,说话声压得很低。

进藤是很不擅长伪装的人。

可他为什么,要欺骗自己?难道⋯⋯

像是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翻腾,有一个空洞在那里越扩越大,挤压着他的呼吸。

不。不对。一定是,有哪里,搞错了⋯⋯

亮看进光的眼底,他知道他们在对视,头脑却一片空白,他读不出进藤眼中的任何情绪,哪怕那是最明显的笑意。

手脚发凉,视觉脱离了感官,听觉逐渐被一种尖锐的轰鸣取代;四周的一切忽然被推得很远,又在下一刻海啸般吞没了他,可他触碰不到,像被关入摇晃的沙漏——

要出去。

后退著,他用力挣开了进藤的手。

他要出去!

他一定是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却无法为这种无端的失去感找到任何现实的依据。

没有出口。巨大的恐惧压迫着他,他想逃,冲过了闹市区沸腾的马路,信号灯的红在余光中融化。奔跑间,似乎看见了某种可以抓住的影子,可那段距离又永远无法跨过。尖锐的、愤怒的嘶鸣,擦过身后的机动车手煞的声音,轮胎与柏油路剧烈地摩擦。

进藤在身后追赶,呼喊着他的名字,头脑接收到了熟悉的信号,却无法做出任何回应。

等亮的意识回到身体里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站在新宿站的东南口,盯着滚动屏幕上刺眼的时间。

今天,是二〇〇八年的一月二十九日 。

tbc.


[1] 原作中没有给出广濑先生的名字,此处为二创。

[2] 过几年要建天空树的地方。写大纲的时候是想写他们在天空树的法国餐厅用烛光晚餐来着,但写到正文慢慢考据才发现2007年的时候天空树都还没建,但原址似乎也是个mall,就这么改动了一下。

[3] 日语为「エロス」,以Cosmopolitan的配方为基底。

[4] 音「アルゼンチン」。

[5] 二〇〇七年《围棋世界》的零售价为860円每本。

[6] 吉卜力的官周商店,主打ip是《龙猫》。

[7] 借机推荐棋魂的官周香水。光的后调是雪松、琥珀和麝香。

[8] 西历二〇〇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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