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夜船②

得知塔矢出了车祸,是在平成十九年[1]的除夕夜。

以往就算工作再忙,节日里也会相互问候,这次却从两周前开始忽然音讯全无。

第四次听到棋院里有人说「塔矢名人告假了」,光当天下午一结束工作便拨了塔矢家的号码。

没人接。

一直都没有人,不管他打多少次、在什么时候。

秘书处也不清楚详细的原因,只说好像是生病了。

「——请问具体怎么了?」

「抱歉,塔矢老师家里没有说。」

「是他家人负责联系的?很严重吗?」

「真的不清楚⋯⋯」

「那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三天前。」

是他生日过后的那个周一。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也是在十二月十四日。那天傍晚,他亲眼看着塔矢坐上绪方先生的车。

后面几天塔矢应该在专心备战天元最后一战,二人也就没有联系。直到他告假的消息传来,光感到震惊。之后两周他又隔三差五地打过很多次电话,从未得到回音。本人联系不上,从棋院的相关者也打听不到确切消息——绪方天元在那场未有初手的对局之后也和塔矢一样,人间蒸发般地消失。

是怎样严重的病情让塔矢连头衔赛都缺席了?或者因为什么误会而拒绝与他联系?再不济是家里出了什么意外?

他不是没想过最坏的可能,但在亲眼见到亮之前,他拒绝相信。

明明那天差点就要说出口的话,他还没来得及⋯⋯

转眼间,二〇〇七年只剩下最后一天。四处充满新年的气氛,吃饭时在父母面前作出快乐的样子已经消耗掉他全部的精神,光脱掉笑容回到自己家,打开手边的灯,房间里乱七八糟。

分明很累,用力闭上眼睛却毫无睡意。

挂钟在墙上滴答滴答地吵。终于,他叹了口气,从床上坐起来,换了运动服,撛上手机和随身听出去跑步。

夜晚的空气像一座出不去的冰墙,风在皮肤上碎裂。成群结队去参拜的人们迎面而来,绕路障一样绕过他,他们的衣袖几乎挡住光的视线。霓虹灯勾画出的建筑物的线条、在眼里留下烟花似的残影。

不少人回头看,走出几步之后小声议论。

可不是吗。除夕夜出来跑步,大概不是失恋了就是脑子有问题。

耳机里的音乐和嘈杂的人声搅在一起,牵扯着他的注意力,哪个都听不太清。嗓子里一股酸冷的铁锈味。他索性开始走,逐渐远离了主路,这才觉得耳朵有些疼。

平时那么轻易就能联系上、能见到的人,突然一下子消失。明明已经经历过一次这样的离别了,不能再⋯⋯

呵出的白气喷回脸上。他松开攅紧的拳,关掉音乐,扯下耳机,夜风将听觉重新淹没。

远处的神社响起新年的撞钟声。仰起头,望向浓黑的天空。

电线的样子有些熟悉——不知不觉又走到这里了。

在一天内通话失败三次之后,他当晚到塔矢家看过一次。那天也是这样暗,院门紧闭,室内没有灯光。

他像走失了一样回到家里。一两日过去,他又试着打电话,无人接听,又跑来塔矢邸,大约是晚饭前的时间,仍然是一场空。三趟、四趟,他来得越来越频繁,一次次看见空无一人的房子,一次次原路返回,起初还在电车上认真地盘算如果这次见到亮了要说什么、做什么,逐渐满足于见到就好、见到屋里有灯就好,直到这条路线成为肢体的记忆,而他也不清楚自己日复一日失望而归的目的为何。

于是当他看到余光里出现久违的暖色光线的时候,只觉得是幻觉。

心想事成什么的,怎么可能。

「——进藤?!」熟悉的声音,非常震惊。「你怎么在这里?」

光打了个激灵,「绪方先生?」

抬眼的时候,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亮家里的灯光。

只有白色的路灯从上空照着男人的脸,锋利的阴影陷进眼窝和双颊;镜片藏住他的视线。

「时候不早了,你——」

「塔矢!塔矢他⋯⋯在家吗?」他冲到绪方跟前问道。

对方准备点菸的手停下了,摇晃的火光被吞回去,静止地沉默了几秒,往路灯间的阴影里走了两步。

「跟过来吧,有你需要知道的事。」

光的心里空了一瞬。果然是更接近最坏的情况吗⋯⋯他沉默地跟在绪方的身影后面,等著第一句话坠落。

走进了塔矢家的院子。一辆黑色的保时捷停在铺满碎石的道路上。

「到车里说吧。」他拉开了车门。

坐进副驾驶,立刻被热气包裹起来,运动后紧绷的肌肉得到舒展,连皮椅都是暖和的。车里漂浮着淡淡的木香味,除了后视镜反射的路灯外,只有仪表盘亮着。绪方关上车门时摘掉了眼镜,按下点菸器。

失去了风声的遮掩,光听见自己焦灼的心跳。烟雾燃烧起来的时候,男人终于开口。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可以告诉你的是,小亮在家。

「但你还不能见他。」

「——什么意思?」

「你听说过顺行性失忆症吗?」

最好的结果是塔矢好好地活着,最坏的是死——光在听到绪方这段话之前是这么想的。

「⋯⋯与常识里的『逆行性失忆症』相反,就是说,此前发生的事他都还记得,此后发生的事,入睡时就会全部忘记。」

「顺行性失忆」这样的情况,他从没想过。从相识至今,他们的生命始终是一同前进的。

「相当于,今后的每一天,对他来说都是二〇〇七年的十二月十四日。」

「生」也好,「死」也好,都是朝着未来的方向;唯有「失去记忆的能力」否定了时间的流动。

他忽然有些理解了佐为临别前的坦然,这之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将那片鲤鱼旗的天空视为自己的十字架。

但佐为是受到时间眷顾的幽灵,塔矢所患的却是真实的病症,只要是病症,就一定有方法——

「医生说几乎没有痊愈的机会⋯⋯总之,目前还从未有过能够恢复或者有恢复迹象的病例。小亮现在能够完整保持一天的短时记忆,其实已经是很好的——」

「为什么!

「怎么会这样?到底出了什么事?」

「⋯⋯是车祸。

「就在他生日那天,我送他回去的时候⋯⋯」

菸快燃尽了。

塔矢当时⋯⋯也是坐在副驾驶,是绪方那辆显眼的红色跑车,手里还抱着自己送给他的礼物。他大概还没有打开看吧⋯⋯如今连在不在都不知道了。

而那些话,自己也没法原原本本地写出第二遍。

其实一直到把这个礼物递给塔矢的时候,气氛都还在自己的预料之内。

「千纸鹤?」

棋盘对面的人难以置信地左右看着那个玻璃罐子,「都是你折的?」

「嗯。一定每只都要打开看喔。」

「你在里面写了什么?祝福语?」

光点点头,又摇摇头。

「很难讲啦,反正都是你不知道的事就对了!」

唉,早就该写小纸条了,让他什么时候想看就看,看完自己决定!

多少次准备表露真心却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夏天去热海合宿,在沙滩上气氛正好的时候越智溺水了;秋天去比叡山[2]看红叶,大清早的被狗追;处心积虑计划好在自己生日那天去氛围浪漫的高级餐厅,还没说出口又先被服务生误会;甚至在棋院的旧书室都能撞见桑原老师⋯⋯

苦于没有可供参考的蓝本,还曾无数次对着镜子排练向身为同性的心上人告白的景象——

「塔矢,我有话要对你说。

「这次不许打断,要听完。

「并且我只接受肯定的答案。

「如果你拒绝,我会一直等到你接受的那天为止⋯⋯呃,好像哪里不太对。」

他表情僵了一下,一手撑著墙一手搂着空气——

这会不会显得太强硬了!塔矢他,会喜欢强硬类型的男人吗?

不,首先,塔矢喜欢男人吗?!可也没有证据表明他喜欢女人。他好像只喜欢围棋?

那干脆趁相约下棋的时候告白,成功率会比较高吧。

于是亮的生日这天,在棋会所面对面送出亲手制作的礼物时,他定了定神压低声音说:

「不过塔矢,你知道,其实我一直对你——」

前台突然炸开一片欢呼声。

「真的吗?」

有一个声音惊叹道。「愿意,我当然愿意!」

——还没说完呢!这个地点成功率也高到过头了。

「芦原先生、市河小姐?!」

塔矢双手捧著进藤刚送的罐子,转头看向声音的方向。

光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柜台前面的空地上,芦原弘幸单膝跪地,举著一束白玫瑰,市河晴美面对着他,捂著脸欣喜地睁大了眼睛。周围一圈常来的老伯们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凑上前去鼓掌。

塔矢也笑得很开心,跟着轻声感叹著:「真好啊。」

「⋯⋯欸?啊,嗯。」

果然,连围棋之神眷顾的都不是自己。

能够在大庭广众之下轰轰烈烈地求婚,享受身边人们的祝福,这就是男女爱情的特权吧。

一片掌声和起哄声中,芦原起身抱住市河,两人相拥而泣。反观他,告白都还没成功,婚姻就更遥远了。

何况求成了也不能结婚,结婚了也不会被日本的法律所承认,即使哪天与时俱进地承认了,以他们的身分也不能公开,公开了⋯⋯一切就结束了。

呵,该说不愧是围棋之神吗,连这一步都算到了。

「——我知道了。」

对面的人突然出声。

「嗯?」

「我会仔细看的,」亮摇了摇那个装满唐红色纸鹤的玻璃罐,纸鹤发出下雪一样的细微声响,「你送的礼物。」

走出棋会所的建筑的时候,四周骤降的温度让人眼球发酸,微弱的斜阳从寒风中渗出一丝暖意。

穿过匆忙的灰黑色的人群,不远处的保时捷跑车十分显眼。

「绪方先生。」

塔矢转头看向他,停顿了一下,「那,我回去了。」

「嗯。」光向前走了一步,又站住。心里有一句话像要爆开的气球堵在胸口,却无论如何穿不过嗓子眼。

亮的身后,金色从地平线上洇开,染在他的发尾。他转过身,朝鲜红色的跑车走去。

「——等一下!」

「怎么了?」

光深吸一口气,就这样,一下说出来就好——「我⋯⋯」

亮在斜阳里回头,像和任何一次临别时一样,等待着他说好再次见面的约定。

夕阳下,他的目光宛若一片明亮的海。

很美。

——光有时分不清自己喜欢上的是亮这个人还是亮眼中对他的热情。好像从很早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了。

每当塔矢注视着他时,那双水色的眼眸,几乎盛着世间所有美好。

可这天的黄昏太过阴沉,寒鸦的嘶鸣像破碎的钟声。

忽然觉得这份美好比往日来得更为耀眼而虚幻。

他看不见,如他人那般,受到祝福的未来。

心脏像一瞬间被抽空,寒风钻了进去。想将暴雨似的思绪在余下的阳光里拿出来,却先在自己手中冻成了冰。

发觉自己喜欢他,明明已经很久。

明明已经是朋友,怎么还不满足?为何会认为他们需要跨出那一步⋯⋯

今天才意识到,也许他的「喜欢」没那么经得起推敲。

是一种「贪欲」。

对于自己所喜欢的亮的一切美好,都想要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的,完全可能将他亲手毁掉的,自己的贪欲。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不约而同地没有去考虑这件事。本以为不在意他人眼光,是成熟的、明白自己要做什么的体现。直到今天,准备许久的告白被他人的求婚打断⋯⋯才发现这样的想法有多么幼稚。

感到背脊发凉。

没想过身分的立场、周围人的期待,没想过去到另一边之后,不会再见天日的恋心。

这样的结局真的是他,是塔矢想要的吗?

这一切,他都没有考虑过。

只因曾经那么多次想方设法将这份贪欲包装成真心表露在天光之下,却一次次地失败、失望,它逐渐异化成了取得某种成果的决意。

怎么会,现在才感到可怕呢⋯⋯

最终,光只是做出最大程度的微笑:

「⋯⋯下周四的对局,一切顺利。」

「嗯。」

「那就周末见。」

「好。周末见。」

残阳落下,跑车亮起前照灯,他们的影子在地上平行。

「——可恶!」

光用拳头侧面撞了一下身旁的车窗,一声闷响,力气被车身尽数还回,在身体里剧烈地震颤。

暗处,几点菸灰闪烁著从绪方手指间飘落。映着残月,光的手沿着车门滑下来。低哑的呼吸在封闭的车内被放大,他转过头,透过起雾的玻璃盯着薄薄的黄色灯光下冰凉的石板路。

绪方停下准备点第二支菸的手,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九年,真的很长吧?

进藤这小子,长高了许多,肩膀变宽了,手臂也结实了不少,下颌和脖子的线条变得锋利,总算是有点男人的样子。

爱出风头的个性不改,下的棋倒是日渐稳重。连着三年取得挑战权,不久前终于从桑原老爷子手里夺下了本因坊。

可惜二十出头的年纪,内心终究还有不足,心态容易被外物左右——七月二十四日的最后那局,赢得十分惊险。

有什么不可控的东西在潜伏著。

他想起年轻时的自己,曾因为桑原盘外的干扰就阵脚大乱;这种失控感他熟悉得很。

情绪的剧烈起伏来自于对当下的「不满足」。

那时,他所渴望的是更好的棋,是超越曾经的自己,是神之一手的境界。

而这家伙⋯⋯是对亮的不满足。

进藤也是亮身边唯一的不安定因素。

看着亮长大,在这个人出现之前,亮从未表现出动摇。

见过太多棋手对自己围棋生涯的迷茫——被金钱和物质诱惑、被权力与「面子」裹挟、或者仅仅是发觉自己达到了能力的边界。

亮才刚刚独当一面,开始走自己的路,越过父亲的身影,望得到天空,看不见尽头。

作为棋士,如果妥善地加以利用,进藤可以成为亮的起爆剂,而亮也是进藤追求和比较的目标。

这或许就是「对手」的理想状态。

在最好的年纪,又是两个这样的逸才。

可进藤是一个自我中心的人。他的危险并不在于他的外表、言语、或行为上的特立独行——进藤对他人的体恤在人际上通常是到位的,只是,他做许多事的动机里,都包含着极端的自私。

曾用无法解释的高超棋艺获得了包括亮、塔矢老师和自己在内的众人的青眼,又在中学的围棋比赛上亲手打碎亮对他的仰慕。

绪方不清楚亮加入围棋社的行为在校内被怎样看待,至少当年在圈子里,是像八卦新闻一样被不停转述的:

「哈,要我说,现在年轻人对围棋的热情也是不减。」时任王座的座间在酒会的推杯换盏间故作惊讶地说,「听说塔矢家的公子,之前还参加了学校的社团活动啊?可真不得了。」

像要吸引他人注意一般,中年男人不停地晃着手中的扇子。

那时他就知道,亮做出这样出格的事一定是因为进藤。果然不久之后,亮便放下了一直以来的犹豫,参加了职业考试,一如预料顺利地通过。

眼前破灭的幻想不会回来;获得了既定的未来,却似乎失去了当下的标的物。

如果遭遇进藤是个短暂的意外,亮这段时间流露出的些许狼狈也就只是他生命里小小的插曲。可进藤再次以追赶的姿态出现,考上院生、成为职业棋手,这一切都在一年之内。

绪方回想起自己冷著脸为进藤做了推荐人;当时的亮需要激励,而进藤是这一系列变数的缘由。不久,他便觉得自己押中了,亮恢复了以往的锋芒,如同刚出鞘的利刃。

「绪方先生⋯⋯『不想再下棋了』,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直到一年后的六月初,一次研讨会结束后,亮突然这么问。

喔?从本人那里得到如此决绝的答案了吗——那段时间进藤无故缺席手合,没有人知道原因。

留着齐耳短发的少年端坐在和室中心,初夏迟来的黄昏环绕着庭院,蝉鸣与薄云一同飘散,屋外敲响鹿威的鸣声。

其实以过来人的身分,他很清楚进藤会回来。

那个人的意志、生命,都和亮一样,与围棋相连。

或许只是重要的寄托忽然消失,需要一些在原地徘徊的时间而已,哪个棋手还没有过犹豫的时候——除了塔矢亮;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亮的围棋之心,一直都被保护得太好了。

此时看到亮的动摇,绪方忽然觉得有趣起来。

他不是在为棋而动摇,而是为了他生命里第一个能对他的棋产生影响的同龄对手。

自知有些坏心眼地说:「——你想去理解吗?这种『不再想下棋』的感觉。」

看着亮的眼中流露出迷茫,随后是好奇,慢慢变为睁大的惊恐。

「不!」少年狠狠地摇头。

唉。

这孩子真是,对别人说的每句话都这么认真。

没错,进藤对亮的意义止于「对手」,而不是「朋友」。

脱离自己的立场,试图理解和共情对方私密的情感,这是「朋友」之间才会有的行为。

至少在那两年,还没什么可担心的。

从十六岁到成年,是一段微妙的年纪。不是孩子,也不是大人。开始在意周围人的眼光、更细腻的感情和人际关系,却没有那么精巧的心思、那么长远的视野和那么深的觉悟。

「小亮,明天的公开赛你也要去吧,」九月十九日,研讨会结束之后,绪方说,「顺路载你?」

「不,明天的讲解应该是仓田先生接手了。」亮将咖啡放回碟子上,「听说这个月编辑部收到了很多应援信。」

仓田吗?有趣。

「那你呢?我记得明天是进藤的生日吧。」

「他有约我去吃晚餐。」

这孩子的眼睛在笑。

「⋯⋯喔?这么凑巧。」

「嗯。」亮低下头,「多亏仓田老师,这次不必再因为工作的事回绝他了。」

呵,编辑部的来信?怎么想都不对劲,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仅凭直觉,当然没有证据,不必多管闲事。再者,购买复数刊物来支持钟意的棋手也不违反任何现存的本国法律。

可进藤就是如此擅于制造「巧合」的人,如果想让亮在二十日晚上有空,这种计画,他不是做不出来。

该说还好这小子眼下是以下棋为生。

感到胸膛紧绷著,绪方在车厢内长长地吐了一口烟圈。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再和他见面?」

记得车祸发生的那天,亮和进藤的告别拖得很长,手里抱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罐。终于坐进车里时,脸上带着刻意遮掩的愉悦,很像他小时候总是期盼著和大人下棋的眼神。

他注视著那一堆艳红色的纸鹤。

这两个人对彼此抱着相似的心情,是他能想到的最危险的状态。

凭借没来由的默契,他们在等待彼此的信号和那个最合适的时机,享受着当下雾里看花的暧昧氛围,就像任何在这个年纪能发生的浮躁感情。

曾经相信他们不会如此轻易地越过那条线,至少亮应该是如此。

因为对这两个人而言,一旦越过,就无法回头。

进藤到底知不知道他们要面对的是什么?一副自以为可以用真爱对抗全世界的样子。

实在想像电视剧里一样签个两亿的支票甩他脸上说「离开我们家小亮!」来惩戒这天真的邪恶——所谓的感情根本没有那么强的力量,日本围棋界长久凝固的规则他才见识过多少?当流言四起的时候,再高的棋力又能将他们的前途挽回多少?

曾觉得这份不安定对他们的棋有好处,如今却豢养出一个怪物,将一切的信赖统统反噬。

塔矢夫妇常年旅居中国,身为亮身边最近的长辈,早知如此,从他们成为「朋友」时就该停止自己的纵容。

「——绪方先生?」

然而说什么都太迟了。事情已经发生,那种不知道是不是爱情的东西也没有用了。

那天撞上无视信号灯从右侧疾驰而来的卡车。

在尖锐的眩晕中,记得自己看见那个撞碎的玻璃罐,和从缺口里流出来的两只殷红的纸鹤。

他叹了口气。

「⋯⋯明天就可以。」

「好——」

「但需要你答应一个条件。」

亮是三天前才出院回家的。在医院的那两周,塔矢夫妇轮流陪在病床前。由于每天醒来的记忆都从十二月十四日重新开始,便每每惊慌地发觉自己在病房里,看见并不认识的主治医生进来,得知自己出了车祸造成失忆症的消息,在迷茫、悲伤、不甘和手术后的痛苦中度过一整天,又在下个清晨再次重演。绪方在工作和比赛的间隙里每隔两天去探望一次,尽管知道塔矢对所经历的事件没有记忆,但他清楚地感觉亮每每听完一切的经过之后,神情都变得更加空洞。

像是盛开的花在属于它的时节被摧折,一瓣一瓣地枯萎。

「那天发生了什么,就做一样的事。不要节外生枝,也不要试图告诉他事实。」

「你的意思是,演戏?」

「你最好认真一点。」

亮生日那天的事并不难还原。从他回家后的第一个早晨开始,由明子夫人陪儿子度过一个上午,午饭后开车送他去棋会所,绪方则照例在黄昏时接他回家。市河和有交情的常客都知情。

只是这三天来,亮上车时总是显得很失落。

他明白是因为进藤这个关键人物没有来「赴约」。

可还不到时机。

将这件事告知进藤的人理应是他,但他、塔矢老师、明子夫人和市河,乃至所有棋会所的客人在了解情况后,都同时陷入不由自主的沉默。

尚未做好面对着他人谈论亮的准备。

而如今进藤自行找上门来,也只能顺势让他加入这幕演出。

相信以他对亮的感情,应当足以胜任。

绪方没有说更多,光推开车门走出院子。

元日第一个时辰的寒风重新灌进没有扣紧的夹克外套里。身后的雾气和白烟模糊了车内男人的身影。

原来过去的三天里,亮周围的人都在重复相同的表演,为了隐藏痛苦的真相。

尽管充满漏洞和风险,现在他也只能这样做,这是眼下唯一能够与亮见面的方法。

要对亮隐瞒,显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沿着来时的路,参拜的人开始陆陆续续返家,远处的零碎的灯火疲惫地升起;这条路原本没有显得这么长。

依稀想起去年的元日,约了亮到自己家附近的鸠森八幡神社做初诣。

和香火旺盛的大社不同,座落在市中心小山坡的古老神社没有举办特别的活动,也没见到其他前来参拜的人。

只有他们两个,坐在社殿的廊下,拿着捡来的石子下棋。细细的雨从房檐垂落,湿润的色泽铺散在石阶上,微凉的草木的气息渗进来。

记得十二岁那年,他和佐为也曾在同一个地方。

「小光,放学了你怎么不赶紧回家啊?

「跑来这种地方坐着。」

戴高帽子的鬼忽然凑近,没有实体的发丝打到自己脸上。

「哎呀——就是想晚点回去嘛!」

「唔?是因为今天社会考试又没及格?」

「你很烦欸。」往远挪了一点,又扭头朝向他,「⋯⋯都怪你,那些问题明明可以帮我答的。」

「明明是小光自己上课睡觉!而且我也没厉害到连大正时代的事都清楚啦。」

「啊啊啊——你一个幽灵怎么能不知道呢!真是没用。」

「⋯⋯嘛。」佐为忽然安静了,用扇子轻轻抵著下颌。很快,又兴奋地说:「也不要在这里干坐着,看那个!」他指向不远处的地上,「小光,我们来用那个练一下拿棋子的手势吧?」

一眼望去,地上只有碎石子。

「哈?石头都能拿来下棋啊。真服了你。」一边抱怨,一边还是跳下去捡起来。

「啊啦,还不是因为你觉得小亮和塔矢名人下棋的样子很帅,说『我也能和他们一样就好了』——」佐为叉著腰,夸张地模仿光的语气。

「⋯⋯我没讲过。」

「你有。」

「我没!」

总之,佐为陪着他在冷清的小神社里用石子当棋子练习,直到太阳落山。

那天后来好像也下起了雨,还是没下?

实在过去太久,已经记不清了。

「我认输了。」

「多谢指教——」光说完便跳起来,「好耶!二〇〇七年的第一胜!」

谢谢你,围棋之神!果然在这个地点也会有棋运的加成!

——在外人看来,自己对于本因坊头衔的执著,大概挺难以理解的,就像个过分狂热的秀策迷?

今年的挑战权,应该也没问题;即使这么想着,面对循环圈的对局,其他赛程的安排也过于紧凑,心态还是会多少被影响到。

这时会想要见塔矢,想和他下棋,知道这样的想法很奢侈;不告诉他事情的全貌却总想从他那里获得支持的自己,很自私。

沉默的空隙里,才意识到雨声已经变得很清晰。

亮抬起头望着屋檐下汇聚成束的水流。

「所以,今天来这里,只是因为可以——」他的视线垂下来,看了一眼那堆石头,「下棋?」

「唔?嗯,算是吧。」

毕竟元日棋会所都不开门,去塔矢家拜访也没什么好的由头。

下意识地摸了下扇子。

也或许,还有别的原因,或许是因为想要同时从你们身上汲取一些力量。

看不到前方,就指望名为「过去」的幽灵来拯救。

「噗。」面前的人突然笑起来。

「⋯⋯?」

一点也不好笑吧,那种事。

迎上他不解的目光,亮欲盖弥彰地摇摇头。

「抱歉,只是有时候觉得,」指著一旁的稻荷像,「那个,很像你。」

「啊?」狐狸雕像可还行。

「爱吃油豆腐,毛茸茸的,有心事,问他又不肯说。」犹豫了一下,「很可爱。」

亮的鬓发抚过脸颊,被湿润的风微微带起。

老实说,每次被亮评价「可爱」,都不知道用什么表情面对。

今年也二十一了欸,应该是「帅」吧?说真的!

明明是常会从别人那里听到的认可——亮却从来没说过。

啊,好挫败。都想重新缩回去壳里了!

「不过,没有说的事,等哪天整理好心情,就告诉我吧。」

再次转头看向光的时候,亮的眼睛很认真。

「我会一直在这里。」他从棋盘上拿起一颗「棋子」放在手心里端详著。

「现在的你,也不会再跑了。」

纷繁的雨声在这一刻变得安静,亮的话音在雨幕中回响。

什么都骗不了他。

自己不擅长欺瞒,而亮善于洞察,他们又太了解彼此。

肯定迟早会败露的。

无法记住新的一天,这样的状态如果一直持续下去,意味亮意识不到年龄的增长,但精神不可能抵抗外物的运转、四季的变化和肉体的衰老。

只是无可奈何的缓兵之计罢了。

为了他的健康而将他暂时困在这个时间静止的精致牢笼里。让他⋯⋯活着。

这是塔矢身边的人能够想到的最好的方式吧。

光不敢想他在医院的那两周每天是怎样度过的,塔矢夫妇又是怎样的状态。

绪方仅仅说是「很痛苦」,咬著牙,表情僵硬。

深冬的风将脸吹到麻木。

愤怒、不甘,忽地像岩浆似地从心里漫出来。

分不清是自己的绝望还是他所共情到的他人的绝望。

回到家,木讷地站到穿衣镜前,盯着镜子里面无表情的人。

光感到更加焦躁。

一月一日的午后,苍白的云使节日里所有明快的颜色都显得无所适从。干而冷的风轻轻推搡著失去花叶的秃枝,发灰的常绿树突兀地立在它们中间。连街上所剩无几的人都是荒芜的土地的颜色。密密麻麻的店铺门窗紧闭,繁华的商街上能一眼望到高楼之间的地平线。

走进棋会所的那一刻,就是去年的十二月十四日——深吸一口气,光对自己说。

「啊啦,进藤君。」

自动门的滚轮声响起的同时,听见市河小姐欣慰地笑道。

「嗯,绪方先生已经告诉我了。」光压低了声音。

「不用太紧张。小亮就在后面。我会把茶和蛋糕端过去。」

「好,麻烦了。」

从柜台看过去,才觉得棋会所里的人坐得稀稀落落,空气也很胶着。

听着市河小姐温柔的声音,看到她一如既往让人安心的微笑,有一瞬间觉得什么都没有发生,眼前的既视感只是因为一场相似的梦。

对比那些过分安静的老伯,她显然是在场最沈著的人,甚至对客人的关照都与平时一样,不多不少。

市河小姐,真是很坚强的女性。

以往放著的日历被挪到靠墙的烧水壶旁边,翻开在十二月的那一页,十二月十四日上画了一颗小爱心。

——塔矢已经不记得那天芦原求婚的事。

他们平时下棋的位置被一扇朴素的亚麻色屏风隔开,从外面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客人们落子的声音、茶水的香味、空气里飘散著的温暖的薰香都与自己任何一次来这里赴约时无异,但有十七天的时光在这个空间里不复存在。

今天是十二月十四日。

一定要记得。

他静静地深吸一口气,拉开屏风。

「——塔矢,生日快乐!」

「谢谢你,进藤。」

一瞬间有点恍惚,因为塔矢的笑容很明亮。

好像车祸的伤、半个月的痛苦和三天的等候都不曾发生。

「进藤,你小子还知道来啊!」北岛先生指着他责怪道。

「嘛,嘛,小老师的生日,你就少发点脾气吧。」

很自然的对话。一点都没变。

「哎呀,北岛先生,广濑先生,」光挠挠头,咧开嘴笑道,「下午好。」

亮盯着他的衣服多看了几眼。

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长袖衫,配宽松的黄色T恤,搭上深灰色工装裤和白色运动鞋。滑雪外套和当作领巾来装饰的多功能发带挂在了衣帽架上。

「塔矢,给你礼物。」

想到天气渐冷,就重新挑了一条羊绒围巾。

早上站在衣橱前面的时候,记起亮的生日那天,自己特意穿了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相似的黄色连帽卫衣。

而那件衣服今天正好洗掉,他也不可能再送给亮同样的纸鹤。

「谢谢。」亮微笑着接过,注视着他。「来下棋吧。」

那天也是这样的。除去不能复刻的细节,真的像在不停地回溯,见到自己时的欣喜的表情、注意到自己衣着时的眼神、道谢和说「来下棋吧」的语调,全都相差无几。

无法留住记忆的生命,在拥有流动的时间的人眼里,原来是这样。

猜先,他仍旧执黑,便回忆著按照一样的手顺落子。

亮也回以与那天相同的应手。

——至少目前,要面对这样的塔矢,没有他想像的那么难。

专注当下,便不会产生太多的痛苦和绝望。

戴上面具压抑住交流的渴望,近距离地「窥伺」在意的人。

有点像面对心仪对象的,思春期的少年。

只是,前者是因为不自知、或是不成熟的自尊而无法说出名为「喜欢」的心情;而他,可能已经永远失去说出口的机会。

和那天一样,他再次以半目之差输给了亮。

进展比他预想得要好很多,复盘也是,一切都按照已知的条件进行;亮什么都没问,并未表现出怀疑,头脑依然清晰,性格也没有改变。

下完棋,傍晚一同走出棋会所时,在建筑的入口处站定,他端详著整理围巾的亮。

亮看向道路的一端,面颊因为冷空气而染上更多血色,修长的手指拨弄羊绒的面料,打了个漂亮的结,放在嘴边呵气,又重新揣回外套的口袋里。

明天,带一副手套吧?

暗自安排好翌日的戏码,现实之下的掌控感,甚至让人品味到奇特的满足。

虚构的「十二月十四日」里没有灾难和不幸,竟然能通过一些隐瞒就让亮每一天都过得愉快。

建立在虚假之上的幸福也是真实的感受;时间不会前进,不必思考多余的事,在这个空间里,他们的私人感情被保护着,处于绝对的安全,于是原本对「未来」的责任和担忧也都可以卸下。

这样好像也⋯⋯不错?

思绪飘忽著,忽然感觉一边脸颊被轻轻拽了一下。

触感有点凉。

「咦?!」

光回过神来,瞪大了眼睛。

「抱歉,只是看你在发呆⋯⋯」亮低声说,清冽的声音含在嘴里,「就想,捏一下试试。」

虽然街上只有一只手数得过来的几个人,亮还是很快低下头,紧张的语气里都带着羞赧的笑意。

「没觉得痛吧?」

亮垂下眼看着脚尖,又抬起头看向他,犹豫地靠近,摸了摸刚才捏过的地方。

看着亮微微侧头,墨色发丝整齐地滑过光洁的前额,关切地问。

「呃?嗯,嗯!当然不会啊。」

——可恶。

耳朵根都在发热,他现在脸一定红得跟甜虾刺身一样,说是被捏充血的,会有人信吗。

「⋯⋯那就好。」

离得很近。呼吸洒在彼此的皮肤上。

亮重新低下头盯着地面。

光呆立著,忘记移开目光。也可能单纯是种贪婪的注视,不想移开。

真的,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这么高兴的他了。

二人独处时才会流露的,更柔软真实的塔矢。

已经有十七天那么久。

水一样通透的眼睛藏在细密的睫毛下,嘴角微微翘起,脸颊透出玫瑰色,半长的黑发从旁垂落,发丝间露出泛红的耳朵。

忽然想用手指把头发轻轻拨开,露出他的脸,想看到他的目光朝着自己,一直,用这样清透的目光。

真的这样做了的话,一定会被唸吧。

还是再稍微⋯⋯帮他整理下围巾好了?

就说,是被风吹乱的。

耳边响起引擎声,停在路边的黑色保时捷不合时宜地发动。

「——那么,周末再见吧,进藤。」

头顶到脊柱到皮肤微微发麻,如梦初醒。

没来得及行动的指尖感到僵硬。

「嗯,周末见。」

像是出窍的灵魂刚刚复位。

有什么冲动,在身体里,回来了。

——时隔半月,心动的感觉变本加厉,报复性地入侵。

像盛满液体的容器,无法阻止它溢出。

根本放不下,也不可能放下。

原以为只要尽力压制对亮的心情,用虚假的满足来麻痺自己,就能藏住的。

忘记了这期间的不幸,亮看着他,出乎意料地碰了他,便轻易地掀开这份禁忌。

他装作忘记,亮却亲自来提醒:

他喜欢他,他想要他。

即使不被祝福,即使已经错过了彼此的时间。

错位地,面对和他、和真实相隔越来越远的亮,惊讶地发现自己仍抱着强烈的欲念。

伤春悲秋的惋惜和退居观演席的心思,在亮鲜活的姿态面前都成了笑话。

虽然记忆停滞不前,可亮根本也和他一样,在期待着他们的「将来」。

所有人都能保持不变,可亮会变。似乎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更不用去思考。他们爱着亮,却爱得不那么煎熬,不必在热烈的真心和注定的现实之间平衡心态。

只有他。面对亮的喜悦无从回应。诘问为什么没有更早地跨出这一步,为什么又犯下似曾相识的错误,要等到失去了才开始后悔。

然后让这种悔恨永远鞭挞著自己,得不到满足。

人真的,可以很贪心。

「塔矢⋯⋯」

暴雨般的水流从花洒里喷出来。闭着眼倚在浴室的墙上,年轻的肉体盖住了瓷砖的冰冷。

砸碎在脚边的水花遮掩手掌下滑腻的声音。

⋯⋯如果是亮的手,也许会生涩很多。

应当也握住他的,教他怎么做能让人舒服才行。

那些话落在耳边,发丝被呼吸吹起,又湿漉漉地黏回肌肤。

他大概会从耳朵红到眼角,一边嘴硬地说「不要讲了」,一边听话地照做,一瞬不瞬地盯着手里胀大的东西。

那个青涩的地方被用心地取悦。在这样的关照下,即使个性再倔强,也会渐渐说不出完整的话。

嘴合不上,只能在自己的照顾中,发出一连串好听的呻吟。

「呃,哈啊,亮⋯⋯」

妄想着,亵渎喜欢的人,抱着现实的亏欠感和罪恶,以此,在迷雾般的蒸汽中,到达了多次。

浊液和热水一起滚落,流入下水道,发出深渊的回音。

——他会喜欢吗,这种事。

十七天前的塔矢,还是多半会觉得恶心吧?

明天是新的一天,又不是。

云散开了,正午的天空像冰凉平静的湖水。

市河晴美走出电梯,用钥匙打开棋会所的门,开灯,启动门框上的红外感应。

桌子昨晚擦过,现在只需要扫一下灰。棋盒和棋盘都好好摆着。茶也还够用;咖啡机昨天清洗过,只需放好新的咖啡粉。烧水。点心快要送过来了;冷柜运行正常。日历翻开在十二月,不用动。

十二月十四日的框里有她那天晚上用红色闪光笔画的小爱心。

亮出了车祸的事,是芦原周一上午打电话告诉她的,她那时刚换好了衣服,在整理发型,准备去棋会所上班。

「医生说是伤到了海马体。」芦原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措辞,「很可能会影响到记忆。」

这种事情,怎么偏偏发生在小亮身上⋯⋯

第一次见到这孩子,是在平成七年[3]的一个冬日。

泡沫破裂后,父亲在东京贷款投资了没几年的房产全部贬值,连乡下担保的土地都被抵押给银行。哥哥在东工大读书,覆巢之下,家里一时也腾不出多余的钱来接济自己继续学业。

那时候刚从高中毕业,受到舅舅的推荐,来名为「紫水」的围棋会所应聘前台。

约定的时间在下午六点,真是很奇怪的面试时段。

按照舅舅给的地址走进这栋建筑,坐电梯来到七楼,走廊有些昏暗,只有尽头的一处房间亮着灯。

「打扰了?」

自动门滑开,敞亮的空间里安静得过分,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您好。」一个稚嫩的声音说。

从远处角落的座位走过来一个大约十岁的孩子,「姐姐,是来应聘的吗?」

「欸?」四下看了一圈,真的没有其他人,「嗯。」

「好的,请先在这里坐一下,我去给您泡茶。」

搁下包,坐在柜台前的等候区,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踮着脚站在凳子上伸手搆到茶叶,又搬著凳子去取柜子里的茶壶和杯子。

摆好之后,两手合握著抱起巨大的热水壶准备往杯子里倒。

「啊啊啊啊啊!还是放著让我来吧。」迅速地冲过去接了手。

太危险了!怎么能让这么小的孩子做这种事——而且这个房间连暖气都没有开,温度很低,脱下外套才反应过来。

「欸嘿嘿,麻烦您啦。」孩子摸了摸头发,有些害羞地笑道。

「姐姐也会下围棋吗?」他两手放在柜台的沿上,看着自己倒茶,小心地问。

「啊?我不会喔。」将一杯茶递给他,「小心烫。不过我舅舅是江东区第3团地围棋同好会的会长,今天是他推荐我来的。」

「好厉害!那舅舅一定认识很多爱下围棋的人。」

「嘛,算是吧。」都是一群退休了没事干的老爷爷⋯⋯

看到孩子的眼里忽然有些落寞。

「呃⋯⋯但是我啊,也一直想学围棋。」市河紧跟着补充道,「只是因为身边下棋的都是老人家吧?就没有坚持下来。」

「真的吗?!」原本黯淡的眼神一下子又亮起来,「那我想来教姐姐!可以吗?」

「可以喔。」

说起来,这么可爱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只看脸和发型,或者姿态和声音,都不太确定,但穿的确实是男装的小学生校服。这么精致漂亮,真是可惜啊。

欸,换个角度想,好像更让人期待了?

放任他小小的手牵着自己来到他刚才坐的地方,棋盘上摆着一局,旁边摊开着密密麻麻的棋谱。孩子坐定,将棋子收好,又抬起头:「我叫塔矢亮,姐姐妳呢?」

「市河晴美。」

「请多指教,市河小姐!」

「欸?嗯,请多指教。」

小时候看过舅舅下棋,耳濡目染,对于围棋的基本规则,多少知道一些。

「棋盘上有横纵各十九条线,线的交点是落子的地方。妳看,这上面标出了九个黑色的点,叫做『星』⋯⋯」

但此时听这孩子讲得这么认真而清晰,也不自觉地沈溺进去。

怎么说呢⋯⋯舅舅,会这么想很抱歉,但可爱的小孩子和老人家,就是有本质的不同啊~

和自己说话的时候还有些天真,拿起棋子后,却显露出不属于这个年龄的锐气。

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小孩,总觉得很奇妙。

他好像下得很不错,说完规则和一些定式,就一丝不苟地给刚入门的自己下著简单的指导棋,边下边讲解,等到中盘,手边的茶已经有点放凉了。

比起这个,还有一件很让人在意的事。

「话说小亮啊,这么晚,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在等爸爸。」

「放学已经很久了吧;你爸爸在这附近上班?」

「嗯,今天是我生日,早上爸爸说会来这里接我一起去外面吃晚饭。」

这个爸爸怎么回事啊!一年一度的生日,把孩子一个人扔在没人也没开暖气的围棋会所,还让他等这么久。

看了一眼挂钟,已经快要八点了。

「那你连晚饭都没吃吗?这怎么行!」

才上小学的年纪,饿坏了怎么办!「我在前台看到点心的价目表,那个保鲜柜里有吃的吧?我去给你拿。」

「啊,那个、不太好⋯⋯而且我也不是很饿⋯⋯」

「咕噜噜。」他的肚子叫了一声。

天呐!怎么会有这么懂事的好孩子!

市河撕开第五个铜锣烧的包装袋。亮坐在旁边,舀了一匙蛋糕,一次性的小勺咬在嘴里,双腿一晃一晃地搭在沙发沿。

唉,怎么说呢。

越看小孩纯洁可爱,就越觉得这个爹不是好人。

「——爸爸!」

门口传来脚步声,自动门打开,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

嚯,说来就来!

「晚上好,小亮。」又看向市河,「您就是——」

「你就是小亮的父亲啊!我六点钟过来的时候这里连暖气都没开,大冬天的,只有他一个人坐在这里,晚饭也没吃,热水还是我来之后才烧的。今天不是他生日吗!你在干什么啊!」

「市河小姐⋯⋯」亮有些担心地看着。「您别生气。」

「呃⋯⋯」男人沈稳的表情有一丝松动,眼神中透露出迷茫。「市政厅的会场有一些应酬,拖住了。」

「哈?你还是公务员?知道迎来送往,不知道惦记下你儿子的生日。」

这些男人真是没一个靠谱的。

「说来你对这儿很熟吧?我来这里面试,这个围棋沙龙的老板也迟到两个小时,他人呢?」

「嗯,就是我。」

「啊。欸、欸?」

很好,刚来面试就把顶头上司劈头盖脸教训了一顿。

但自己说的每个字都是对的。

不录用就不录用吧!好歹吃了他不少粗点心,不亏。大不了回青森县的老家种苹果。

「是市河小姐吧?这么晚了,妳也可以回去了。」

唉,就知道是这样。

「——明天请提前一点来,还有一些入职手续。」男人俯身把孩子抱起来,让他坐在臂弯里,「谢谢妳照顾小亮。」

后来才逐渐知道,沙龙的老板塔矢行洋,是日本围棋的「名人」。

亮从小追随着他的脚步,上中学的年纪就考了职业,问鼎五冠的父亲也差不多在那时引退,他紧跟着崭露头角,拿下了不少国内外的头衔。

自己对围棋一知半解,不知道亮这样的孩子是否应该被称作天才,但他一直很懂事,待人接物也好,学业也好,从不叫人担心。

幼时早慧,又有着孩童的真诚。如今成为了现役名人,他的体贴、谦和、坚强都没有变。

把糕点整理好,给自己倒一点茶,双手撑著柜台,望向门口。十二月十四日,开始。

「市河小姐,日安。」

来了。

抬起头,像每次见到他的时候那种发自内心的愉快一样,微笑。

「生日快乐,小亮!这个给你。」

还是贺卡,图案换成白色的紫阳花。

「好漂亮!谢谢妳,市河小姐。」

亮仔细地将它收到包里,走向常坐的座位。送茶和点心,拉上屏风。

「这样就不会吹到冷风啦。」

得知了亮的情况之后,选择了那个周六的中午去探望。若有若无的细雨一直在下,空气里挤出一种潮湿的酸味。一切都灰濛濛的。亮已经从加护室转移到单人病房,有一扇南向的窗户,淡蓝色的窗帘拉开,纱帘半掩著。

「小亮?午安。」

亮靠坐在床上,被子盖到腰间。室内很温暖,显得他脸色红润。额头上只有一块纱布,床边立著输液架,没有在使用。床头放著水果,右手边的架子上摆着一些棋谱。

「市河小姐。」

「呐,这个给你。」

走到床前,递给他一张贺卡,里面是早日康复的祝福。

「啊,好怀念。」亮看着贺卡上的贴纸和手绘的一排举着棋子的小人,微笑起来。

「怀念?」

「抱歉。」嘴角收敛了一些,像是意识到什么,他停顿了一下,「就是想起市河小姐每年都会送我的那些贺卡。应该说,是在我生日那天吧。」又抬起头笑道,「我都有好好地收在书桌的抽屉里喔。」

是啊,他只是一觉醒来发现身在医院,被告知病情,被告知生日已经过了、那段记忆不存在于脑海,直接消失了而已。潜意识里仍认为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是能够从长辈和朋友那里得到礼物和祝福的日子。

需要带着这样的失望度过这一天,让自己睡着,然后重新经历一次期待的落空。

太残忍了。

如果每天早上醒来亮都相信是自己的生日,不如就一起陪他过生日吧。

病情不会因此缓解,但可以让他完全地拥有每一天。这是能做到的。

这个提议也得到了塔矢老师和绪方先生的赞成。

「每天要见到小亮,假装庆祝生日,不会太难过了吗?」亮出院的第一天晚上,芦原来接她下班时这样问。

她摇了摇头。

「大家都是一样的心情。」

比起自己,明子夫人看着亮起床,中午亲自开车送他。十二月十四日晚上才回国的塔矢老师,此后的每天都要挨到晚上才能见小亮。

北岛先生和广濑先生,作为亮多年的棋迷,又是亲近的棋友,他们比谁都难过。

其他的知情人也是。

绪方老师每天都会载着亮经过那天出事的路段吧⋯⋯

「但为了小亮,这一切都值得。」

还有一个人。那天来赴约的进藤君。

以前的自己大概很难想像,那个刚来的时候连自己棋力都不清楚,也从没有和人对局过的小孩,会成为亮「生涯的对手」。

他和亮同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十二岁,在亮的好意下没有收入场费,结果从此之后理所当然地再也没有付过,算上各种招待的零食和餐位费,零零总总加起来也有一百万了?

小亮和他吵过那么多次架,怎么从来没有提。

直到不知不觉间,他们逐渐长成大人的模样,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更多同龄人的关注。亮以前超乎年龄的优雅礼貌在这时变得恰到好处,而变化更大的,果然还是进藤君吧。

有一段时间也听到客人谈论他缺席手合,似乎是遭遇了很大的变故,但他从没说起。

毛躁的少年还是一样活泼、大胆,看起来无所顾虑,只是偶尔见到他一个人,手里捏著坠有紫色流苏的扇子。

那样的进藤君,显得有些忧郁。

可能自己是天生爱管闲事的个性吧,有点希望能成为倾听孩子的心事的人。

记得零三年的夏天,去代官山购物的时候,在商场附近偶然有遇到——

「进藤君?」

「啊!市河小姐。」

他穿着黑色无袖衫和哈伦裤,搭一件很薄的镭射外套,戴一条土星项链,再配铆钉的皮制手环——嗯,和这里的街景很相衬。

「你也是来这里逛街的?」

「嗯,来看周末的跳蚤市场。」举起手里的纸袋,「买到两本便宜的中国语教学。」

「进藤君准备开始学中文?」小亮好像从中学开始就有在学,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水平了。

「是啊,过几天要去中国棋院找朋友玩。」

看来棋士之间的交流也不仅仅是以棋会友,还是需要语言互通的。

沿着来的方向继续往前走。天很热,商店街人又多,高跟鞋踩在不平的地面上,觉得脚步有些沉。

「重吗?我帮妳提吧。」

说著,少年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袋子。

「多谢啦。那我请你吃冰?」

「好欸!」

来到经常光顾的英式下午茶店,推开门的时候收到了一些注目礼。

和穿搭时髦的帅哥逛街、吃下午茶,对方还主动帮忙提着东西,能感受到周围年轻女孩们有些嫉恨的眼光。

——唉,对不起,芦原宝贝。但⋯⋯真的很有面子。

「话说,进藤君最近是有什么烦恼吗?」

他们坐在靠窗的卡座。

「唔,也没什么大不了⋯⋯」进藤君戳了戳雪糕球,「有一件重要的事,一直想要告诉某个人,但总没机会说出口。」

少年垂下眼,撩起右边的金色额发,嘬了一口吸管,奶咖从冰块中间流过去,气泡被挤出声音。

眉头颦起一个纠结的弧度,琥珀色的圆眼睛透亮,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滚动了一下。

仿佛看到实体的、沾染了青春荷尔蒙的忧郁四散开来。

哦呀,看来有喜欢的人了?

想来也是这个年纪了呢。忍不住又问:

「对方是怎样的人啊?」

「嗯⋯⋯脾气不太好吧?有点固执。啊,但有时候又觉得,还挺温柔的。长得好不错,却总板著张脸。感觉缺乏一些生活常识,但好像懂得又很多?」

哇,这⋯⋯竟有如此复杂的、矛盾的、对立的、辩证的理解。

可能是最近正好在看康德,嗅到进藤君的话里带着哲思的味道。

谈论到「她」时,脸上的表情变化也很精彩。

看来投入的感情很深啊!

「听上去好特别⋯⋯到底是哪里认识的人,青梅竹马?棋院的女流棋士?或者哪个棋迷?」

原谅我的八卦之心吧,实在有些好奇。

对面的人望着杯底的冰块,「硬要说的话,棋院的同事吧?就是塔矢啊。」

「什么?!塔——!!!」

啊,嗓门是不是太大了,大家都在看。大概被以为是什么姐弟恋的分手现场。

「⋯⋯小亮的话,」把手放在嘴边,压低了声音,「你还有什么是不能和他讲的吗?」

「是好久以前就约定了要说的事,」吸管一下一下地扒拉着碎冰,「大概三年前?一直没找到很好的机会。而且我也还不够强。」

「这样啊。」三年前的话,进藤君刚刚开始频繁地出入棋会所和小亮的生活?

虽然没有很明白这件事和「很好的机会」以及「还不够强」有什么关系,不过⋯⋯

「呃⋯⋯怎么说呢?」犹豫着开口,「对小亮啊,有时候,不选择时机可能就是最好的时机喔?

「你想要告诉他这件事的心情传达到了,误会自然就会解开吧。」

——看进藤君这么忧虑的样子,还是想要开解他一下。

从那时候起就知道,在进藤君心里,小亮也是非常重要的人。

一直以来看到进藤君身边不少来来往往的同龄人,小亮却没有第二个像这样的朋友。

进藤君认识的人很多,这方面来看,会觉得他和小亮的个性气质完全相反,听他说自己不擅长唸书,瞧着又有些叛逆。十七岁的年纪,逢人做事也不够小亮那么周到。

但是并不讨厌这样的进藤君。

从说话间就能知道他是个本性很好的孩子。

而且小亮和他下棋的时候,总是看起来很高兴;也不是说他们一直气氛很好很合拍啦。只是会突然吵架,又很快和好,意外地是很「健康」的关系。

偶尔的争吵隔阂,就像是维系这段友谊必需的⋯⋯新陈代谢?

那时,了解到他们对彼此都具有不可替代的特殊性,不知为何,感到很安心。

二〇〇八年的元日,进藤君也来了。

他有些紧张,就像三日前准备见到小亮的自己,期待着能让他高兴,又害怕这份伪装被识破。

接下来的将近一个月,他每天都来「赴约」,小亮也一直维持着愉快的心情。好像一切都恢复了平常的样子,演着演着变成了真实。

「市河小姐,」第二十天中午,进藤君问候过之后,忽然双手合十轻声说,「我明天有对局,要晚一点来,」眨了眨眼,「帮我留住他。」

一月五日的始打式之后,棋院陆续复工,可以预见棋手们也会开始工作缠身。

翌日下午三点半,听见进藤君急匆匆地从走廊跑来的脚步声。等他落座,连忙去添茶。

「这是你最近的网路对局?」

「嗯。」

「思考时间三小时?在网路上?」

「对呀。」

轻轻拉开屏风,看见小亮手里拿着一张手抄的棋谱。

没有日期和誊抄人,数字也龙飞凤舞,看来写得很急。

——进藤君今天的预选,也赢了呢。

即使第二天就将被忘记,还是想和小亮有真正意义上的交流。大家都会这么想,可考虑著亮的心情,为了不露出破绽,说话做事都变得小心翼翼、甚至缄口不语。

进藤君是很大胆的人,大胆到将自己的生活融入这个静止的循环,一点点改写既定的过去。

停滞的时间给了他无数次可能,来探索和了解真实的亮。

「市河小姐。」光走到前台来续咖啡的时候,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其实,我还是没有找到机会,告诉他『那件事』。

「明明已经约好,他有权利知道当初关于我、关于那两局棋的真相,我却,没有来得及⋯⋯」

他的身体一动不动,握著咖啡杯的指节却发白。

眼前的青年早就比自己高,低垂著头,金发盖住了一半眼睛,视线落在柜台一侧某个空荡的角落。

「进藤君⋯⋯」

「可现在,我还是想说给他听。他会开心?然后明天就忘掉。

「只是一种自我满足罢了。后悔,所以想从他身上获得安慰。

「这样的我,很差劲吧。」

突然觉得眼眶很酸。市河转身去倒掉咖啡渣。

在凝固的剧本里,谁都没有线索、没有头绪,不知道怎么让亮、让自己与这个前行的世界和解。

但进藤君会成为能够改变这一切的人。没来由地这么相信着。可看起来游刃有余的他,实际上也如此痛苦。

这就是,希望的代价⋯⋯

再次面向青年的时候,市河微笑着摇摇头。

「我明白了。」

将从保鲜柜里取出的一块草莓蛋糕放在盘上两杯斟满的黑咖啡之间,她握了握他紧绷的手。

「麻烦帮我把这个,带给小亮吧。」

下班之后的夜晚,有时会想,这样到底能坚持多久?如果不尽人意的结局已经注定,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是否应当做任何想做的事。

一月二十八日,周一。冷得已经难以说服自己是十二月了,又在下雨。棋会所的人很少。

常客中,大家会有自己要处理的琐事,不像自己一样每天都能来。尽管亮一直没有表现出怀疑,但他们知道不过是镜花水月。

而且,会变化的不只有天气,还有很多人和事。

大约一周前,很不幸地,北岛先生在家突发脑溢血进了医院。

重症监护室的探病时间对外人很严格。所以那之后,广濑先生还是几乎每天都在。

「我想和小老师讲讲话,下下棋,」他这样说。

只是对着面前空荡荡的座位和小亮不自知的病症,他也很难熬吧。

「北岛先生还没有来吗?」亮提出和前几天同样的问题。

「——他今天不能来。」

「——他提前回去了。」

听见进藤君和广濑先生同时回答。

「欸?」

「那个,广濑先生,他今天中午来过吗?昨天还说有事欸。」

「啊,是,北岛他来跟我下了一盘就走了,是这样。」

「居然没赶上,早知道我就中午出门了!哎呀,真是的。」

「⋯⋯唔。」

小亮好像⋯⋯信了?

大概是进藤君做出那一副「他怎么不告诉我」的样子,意外地有说服力吧?

可是,对于终要到来的那一天,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迟早会被发现的。

无论以何种方式。

—————

「——所以你们还打算这样演多久?」

光对着绪方的背影质问。水族箱之间狭窄的通道里,微弱的蓝紫光照在男人的白西装上。

这天,绪方载亮回去后,又折回棋会所,让留在那里和广濑先生谈心的光上车。路上一句话都没有,像是风暴即将来临。

男人在世田谷区的代沢四丁目[4]停了车,一如往常走进那家热带鱼店。

光的问话紧随他的脚步声混入气泡和水泵的背景音。店里只有老板,看了他们一眼,继续玩起扫雷。

「怎么?这就受不了了,觉得无法克制自己的感情了?

「这就是你一直刺激他的理由?

「之前那些小动作姑且不谈,但隐瞒日期跟他讲最近发生的事,现在居然还想带他出去?进藤本因坊,你最好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我早就答应过要告诉他这件事,只是错过了时机。」光往前一步。「有个地方我非和他去不可,明天晚上会让河合先生来接,已经说好了。」

「你是在伤害他。你以为履行自己的承诺是多么重要的事,可你根本承担不起任何意外的后果。」

光望向水族箱上自己的倒影,孔雀鱼从那双眼睛里游过。「即使败露了,他明天也不会记得。」他抬头,盯着绪方,「而如果他喜欢,我可以每天都对他说一遍。」

「你玩过那些文字冒险游戏吧?站在全知的角度玩弄亮的感情,像开启支线剧情一样,对你来说很有意思?」

男人终于转头看向他,他也瞪着那副镜片背后的眼睛。

「——可难道继续这样下去就是长久的办法吗?

「已经一个月了,距离春天还有多久?能再坚持一周、两周,但一个月?一年呢?季节不会变?人不会变吗?」光干笑一声,往后退了一步,「你可以复印几千份、几万份十二月十四日那天的报纸,可是一天天过去,塔矢起床的时候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会衰老。

「更近一点,到了春天夏天该怎么办,准备放送一条假新闻说日本迎来史无前例三十几度的暖冬?」

热带鱼摆动菱形的身体在密闭的透明水缸里徘徊。

「真是笑死人了。」

「不是只有你目光长远。」绪方顺着通道向前走去,「有这么大的情绪,凭你的脑子,就该提出点更好的方法。

「老样子,麻烦了。」

老板拿出两瓶小型鱼的通用饲料。

趁收银的功夫,他回头问:「怎么,没有吗?」

「所以你就安于现状?」

「谢谢。」

绪方从光身边走过去,取出口袋里的菸盒。

「『安于现状』吗⋯⋯和你说个经验吧,很多时候,一个人抗拒做一件事情,把原因归于情感的选择,将自己的原则和信仰解释得天花乱坠轰轰烈烈,实际上只是能力不足,做不到而已。」

光紧跟着迈出室外,靠在店口的卷帘门上。

「呵,也是,我确实做不到。」望着深灰色的天空,细雨断断续续地下。

「要在塔矢面前伪装,我根本没办法。看着你每天戴上面具演戏,骗他一切都好,这对我来说太残忍⋯⋯」

「——说得好像只有你才觉得他最重要,啊?」

菸灰落在脚边,颤抖的指节揭示男人压抑的愤怒。

「你把塔矢老师、明子夫人和棋会所的人的努力当成什么了?」

绪方夹着菸深吸了一口,浓烈的白烟遮住他的表情,像风暴里的积雨云。

片刻后,他像沈吟一样,看着灰色的天空说:

「⋯⋯天元的第五战,我等了他一天。」

男人的声音异常平静。

「知道他在重症监护室,不会出现,没有奇蹟会发生,但我还是坐在那个位置等著。」

七年前塔矢老师突然病倒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

从眼角看着窗外一方冷蓝的天空褪色,苍白的阳光随着时针升上山顶,悠长的午后缓缓落下,云底逐渐黯淡,和室不知不觉染上浓烈的金黄。脚步声接近的时候,只觉得惊扰了沈淀数小时的寂静。被告知对局时间结束。夜晚迟迟没有降临。

回到自己的房间才意识到,左侧墙上那幅山水挂画的每一处山石、每一道流水和每一棵松树都无意间印在了脑海里。

那时是在遥远的四国,如今是望得见富士山的关东。[5]

绝望的等待都是一样的。只是经历过一次之后,所有的感受更重了一层。

「这不是表演,是尊重,是以棋士的身分维护对手的尊严。」

橙红色的火星在烟雾间闪烁。

「你做不到,是因为你从头到尾,心里只有自己的一厢情愿。

「进藤,你太软弱了!」

绪方低沈的嗓音回荡在雨声里。

那时男人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无从反驳。

对亮做的事,逐渐分不清哪些是出于深情、哪些又是软弱和自私。

想过事情会败露,亮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会痛苦,但不论如何,一觉醒来都会清零。

在这个因果循环中,自己将不断地重复向他、向自己的罪欲吿解,就像推著巨石的西西弗。

只是没想到,因为计画之外的因素,真相被揭示得如此彻底。而亮在翌夜的明月下,又对自己说了那样的话——

tbc.


[1] 西历二〇〇七年。

[2] 京都市东北隅的山岳。

[3] 西历一九九五年。

[4] 绪方原作去过的热带鱼店的位置,见第七卷第199页。

[5] 原作里行洋因突发心梗缺席了与绪方十段战的第三局,当时的对局地在爱媛县。此处亮缺席的天元战第五局,设定对局地在静冈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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