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画された偶然と春に残る雪③

告白(こくはく)

上一章

下一章


「喂喂,进藤,马上到你的成人日了,虽然没有提前庆祝,但放心啦,酒都备好了,仪式结束之后叫上伊角他们绝对要找你喝个爽!说起来,周一你准备穿什么啊,和别人一样租一套羽织袴吗?老实说我去年太高兴了,毕竟人生就一次成人式嘛,下血本给自己买了第一套和服,这不是就穿了一次,而且咱们俩的身形差不多,借给你小子也不是不行。」

「和谷,你不说我都把成人日给忘了!那就——」

「你这家伙真是什么都能忘哦?亏得我还想着把衣服借给你。」

「呀呀,这不是去年跟你们玩得太高兴,好像自己也过了成人式一样嘛!谢谢你想着我,不过说实话,和服这种麻烦的东西我还是穿不来,老老实实穿西装就得了。」

「害,挺像你嘛,成人日穿西服什么的。不过你这小子也真是没品,日本男儿就要穿羽织袴才像个样子!那说好了,到时候过来一起喝酒哦?记得多叫上点人来!」

「嗯,好像有棋院的人也是要一起参加今年成人式,我再叫上明明。到时见了!」

 

千代田区这一年的成人仪式选址在皇居外苑。 进藤光到得很早,一方面是因为成人之日而兴奋,另一方面则是希望能够等待塔矢亮到来,却没想到要等的人已经在那里了。虽然早就知道塔矢穿和服好看,也见过不少次,但他还是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樱花树还未长出叶芽,只有松柏常绿,映衬著湛蓝的晴空。桜田门前聚集了不少来参加成人式的年轻人,女孩子们穿着各式缤纷的振袖,少年们的服饰点衬在其中就显得深沈了许多;他们大多是成群结伴来的,热切地谈论彼此的服装、将会看到的表演、仪式结束后的安排,高高地举起相机和身边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合影。

塔矢亮站在右侧的两株柳树之间。不同于元日时朴素典雅的单色套装,他今天所著的纹付羽织上半是纯净的月白色,顺滑的青丝垂落至背脊中央,而下半延伸出的一片墨色恰好在发梢处晕染开,银线混织羽二重像荡漾的湖水反射著阳光;胸前背后共三处金色的矢絣纹样,袖边和衣䙓以京友禅风格绘有古雅柔和的松竹梅图案;内搭是茜色小袖和乳白色襦袢,腰间系一条菱纹鼠灰色角带,其下是黒银纵纹缟袴,白色足袋和下驮。

他正与面前几个穿着鲜艳振袖的女孩说话,其中一人拿着相机,好像想要与他合影,旁边的几个女孩子见状也拿出手机。

「请问您是一个人来的吗?」

「您也是学生吗?是哪个学校的?明治?理科大?」

「如果不介意的话,仪式结束之后要不要和我们去迪士尼?」

「可以交换一下电邮地址吗?」

「喂——塔矢。」

有些招架不住接二连三的热情问话,突然听到熟悉的呼唤,塔矢亮回过头。

父母过完年假就启程回上海了,此后又恢复了每天用邮件交流的习惯。日前,母亲曾在信中提道:「小亮,成人礼当天记得穿妈妈准备好的衣服哦,就放在更衣室整理和服的柜子第一层。可能会有点华丽吧,但一生一次难得的日子,年轻人果然还是要穿明快些的颜色才好,像进藤君那样。」

本以为进藤光如平日里一样会穿得很显眼,又想到可能要一起合影,难得的日子不想与他格格不入,也就遵从了母亲的安排,结果这个人今天却是一身简洁的深灰色西装、黑色马甲配黑色乐福鞋,黑白竖纹衬衫的扣子一反常态地好好系著,绛色领带与口袋里的方巾和手中的扇子相得益彰。

「你是不是记错集合地点了呀?」进藤光从背后搭上塔矢亮的肩膀,「已经改到另一个门了,快跟我来。」

「欸?啊,好⋯⋯」

原本在他肩上的手滑落到小臂,最后牢牢握在腕上。就这样被进藤光抓着穿过人群,快要走到坂下门时才终于停下来;这里离电车站稍远,算不上清净,但人总是少了一些。

在皇居前广场对面的路边站定,塔矢亮才说:「刚才,谢谢了。」

光没有接话,反是指著走来的方向,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问:「刚才那是被棋迷认出来了吗?里三层外三层的。」

「⋯⋯应该不是吧,只是想要聊天合影的学生而已。」

停顿了一下,才听到对方回答:「你还真是招女孩子喜欢啊。」

进藤光说出这句话时的表情和平时开玩笑并不一样,他扭过头,微微皱着眉,眼神飘到了身旁大片黄绿的草坪上,明明那上面什么都没有;他双手插在西装裤口袋里,使得外套的下摆皱起来,衣襟敞开露出薄绸缎条纹里子和马甲平滑服贴的腰线。

塔矢亮也顺势望向那片刚刚长出新芽的草地,低下头藏住了心里的情绪。背后的长发从肩头滑落,露出一小截白皙的后颈。心下有些不愍:进藤光看起来不太开心,是因为自己吗?可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吗?又是突如其来的气氛变化,这个人总是会在奇怪的时候变得深沈、严肃甚至阴郁,就像他诡谲的棋路一样,对局时总在微妙的地方出现的关键手;他的一切都让人捉摸不透。想到这,塔矢亮心里升起一种莫名的失落与无力。

他们谁也没有提出回到桜田门。身后不时传来路过的年轻男女激动的谈话声、平绢与绸缎摩擦的声音、木屐踏在柏油路上微弱的响声,而清晰的只有身边的人的呼吸、远处的水流和擦身而过的微风。

 

原本以为在室外可以不必正坐,却不曾想到宫内庁的工作人员十分贴心地现场分发了坐垫。今年参加区成人式的男生不多,大家都坐在一起,几个人相互小声地抱怨。进藤光下棋的时候不超过一刻钟就会改成盘腿坐,从院生时代开始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多少长进,倒不是他不可以坚持更久,只是若正坐着,一旦开始专注于棋局就会忘记坐姿的事情,结果就是一局终了半天站不起来。而现在没有围棋让他转移注意力,市长在专门搭建的台上致词,刚说到慷慨激昂处,他的脚已经开始隐隐发麻了。其他人看起来也不好过,在垫子上动来动去,有些甚至已经盘起腿,绷著脸偷偷揉着变麻的地方。

不用看也知道塔矢亮一定还一动不动;这个人的正式棋赛他看过无数次——不论对局进行多久,都如同一幅画像一样端坐着。此时,长发贴著羽织从他挺直的脊背下垂,衣䙓在身后折起,他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眼睛平视著前方。微风吹过,衣袖轻轻鼓动了几下,一缕长发从耳后滑到胸前。

观看射礼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已经放弃了正坐。身为职业棋士,进藤光自认为还可以坚持一段时间,却没有想到表演长得很,他百无聊赖地开始东张西望,看到远远地从桜田门的方向走过来几个熟悉的身影。进藤光定神望了望:和谷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伊角和奈濑。他本来跟和谷在电话里说想要约明明,但她和三谷也是今年成年,两人就读的学校会组织一起在涩谷区参加仪式,而晚上还要和她的同学朋友们庆祝,所以只好等下次再聚。与藤崎明的通话结束后,他想起了曾经围棋社认识的朋友们——筒井学长上高中之后就很忙了,之前找他出来玩的时候也因为课业繁重而推辞;加贺在那次联赛之后就专心于将棋,后来似乎去帮忙家里的生意了;金子成绩一直很好,中考之后不经常联系,但后来得知她考上了御茶水女子大学,正在攻读心理学……而最终只有他留在了围棋的世界里。曾经也想过将来成人之日要聚在一起相互祝福,但这么多年过去,他不得不承认,作为职业棋士的自己和走上各自道路的大家,在心境上或许已经完全不同了。

「怎么样啊,成年的感觉?」仪式终于结束之后,和谷拍著进藤光的肩膀问道。

「你小子,刚刚看着我那么辛苦还在那边笑,可给我等著!」

和谷和进藤光不知轻重地打闹著,他看见进藤身后跟着走来一个衣着鲜亮的人,想着这大概就是他说起的棋院的同龄人,却不曾想到——

「塔矢⋯⋯亮?!」

「——是?」塔矢亮闻言瞪大眼睛一脸疑惑地看着和谷。

天下红雨了?塔矢亮居然会参加棋院组织的集体活动——而且这个人也有穿成这样的时候嘛!和谷心道。仔细打量之下,只觉得如此华丽的和服刺痛了他贫穷的双眼。但——既然「其他人」只有塔矢,为什么当时在电话里不能直接讲出来?不是说他和塔矢亮有多熟,这个名字在围棋界还有谁不认识吗?尤其是进藤和塔矢看起来是私交甚笃的样子⋯⋯虽然早就不再像院生时期那样无理取闹地讨厌这个人,但还是不明白进藤如何和他相处得这么好,从进藤刚到棋院的时候说一些塔矢为了他做过多少事情、视他为劲敌之类的话,到后来他们两个在比赛上互相只关注彼此的样子,甚至和自己聊天的时候都常常说起塔矢亮,可自己还是对他知之甚少,明里暗里总觉得这个人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而且,知道这两人秉性的,任谁都会惊讶他们之间频繁的往来吧,实在太奇怪了!连带着有时会感到进藤都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了⋯⋯

伊角慎一郎察觉到气氛的变化,不动声色地向前挪了一点,说道:「塔矢君也一起来庆祝吧?」

塔矢亮愣了一下;进藤并没有向他知会过之后的安排。「不了,我——」

「当然咯!」进藤光抢过他的话,「我跟和谷讲电话的时候不是说过棋院还有其他人要来嘛。」

和谷和伊角相互看了一眼。

「呐,这样的话,」奈濑明日美突然说,「难得一生只有一次的纪念日,你们也有好好打扮,不如一起来拍张照吧。」说著从包里拿出了拍立得。

二人被推搡著走到最近的樱花树下。乍暖还寒的日子里,树上都是光秃秃的,刚冒头的叶芽在周围常绿松柏的映衬下,倒也是别样的风景。进藤光看了看身边的人——和谷以前对塔矢有过一些微妙的抵触情绪,刚刚似乎也对于他的出现感到诧异,而自己明明听见了他的拒绝,还是硬要把他拉过来,也没问过他的意见;在成人之日这样的时间点,嘴上说著一起「庆祝」,其实只是自己一心想要把他带在身边吧,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想要告诉他⋯⋯

「来,说『茄子』——」

回过神来,听见按下快门的声音,进藤光抢先一步跑过去看拍出来的照片。等待显像的十几秒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啊,不行,我都没在看镜头!」他接过照片说,「再拍一张吧,这张我拿就好了。」

照片里,塔矢亮的笑容如同早春的第一瓣樱花,与平时不同的柔美气质搭配这身装扮像是上巳节的雏人形;而自己在一旁深情地望着他,脸上的神色是自己都从未见过的样子。

 

要去的居酒屋在银座后面的筑地市场,离皇居外苑不远。他们走在路上的时候,进藤光一直拿着那张正方形的小照片翻来覆去地看;塔矢亮见状也瞧了瞧自己的那张——照片上两个年轻人长身玉立,面对镜头微笑着;进藤一身笔挺的西服,右手执扇,与自己的羽织竟也意外地相配,不得不承认是很帅,可也不至于看这么久吧?他有这么自恋的吗?而和谷他们似乎习惯了他做各种奇怪的事情,神色自若地彼此聊著天。仿佛又是只有自己被排除在他的朋友圈外——刚才听和谷话里的意思,进藤光好像告诉了他「棋院还有其他人」,只是说了「其他人」而没有提到他「塔矢亮」,也没有提前通知自己仪式结束之后要一起庆祝,那又为什么现在硬是拉着自己来?这么没头没尾的,是觉得同为棋院的人,在大家面前不邀请自己过意不去而临时起意?明明不需要这样的,不需要顾及他的感受⋯⋯人不会为失去不曾得到的东西而烦恼,不是吗?思及此,长出了一口气。挥去脑海里无来由的烦闷,塔矢亮这才留意到周围景色的变化。

不知不觉间来到了目的地所在的街区,他不晓得东京都心三区还有这样的地方——又高又长的大棚房,停在巨大广场上的卡车,戴着围裙、头巾、手套在各处忙碌的人们;沿路小店售卖各式各样奇特的食物,店面可以有桌椅,也可以仅仅是一个招牌、一间厨房和一个柜台,客人们围在旁边,用手端著吃得津津有味。厨房朝向街道,砧板上有鲜活的挣扎跳动的海产、带着血的肉,这番景象看得他神色一凛——自己通常很少关注食物的来源。

记得有一次进藤光来家里下棋到很晚,便决定留宿,于是他拿出冰箱里的鲷鱼刺身加上紫苏叶、红姜和明虾天妇罗做了盖饭。吃了一口之后,进藤光突然问起这个鱼是从哪里买的。

「这不是你家附近超市里鲷鱼的味道。」

他于是随口答道:「好像是前几天藤泽纪基九段来访时带的伴手礼。」

而进藤似乎意外地非常关心这些事情。他突然开始讲将真鲷做成刺身的「活缔法」,要先从什么地方扎鱼脑、破坏掉腮、切断鱼尾放血、再插入金属丝捅穿整个脊柱,这样才能让鱼肉吃起来像活的一样——自己当时想必是听得脸色惨白,他便挠挠头尴尬地笑了笑:「看来日本人对鱼的同理心是很差劲啊。」

真是不明白这个人怎么会把这种事记得如此清楚。

进藤光意识到塔矢亮一路上相当安静。他们没有走进海鲜市场的棚内,那里尽是海水和鱼虾的咸味,地面都像船上的甲板一样潮湿;即使这样,路上依然充满著伙计的吆喝声、人们的谈笑声和街边各种小吃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塔矢一定没有来过这种地方吧——于是他转头看了一眼身边。

这身鲜亮的衣着在灰色的街区显得尤为扎眼,又有衣服主人的气质容貌加持,不时引人侧目,但塔矢亮似乎不是很在意。他的眼神在街道左右的店面之间来回跳跃,又要分出心思来看路,于是走得时慢时快,甚至手提着巾著一直悬在衣襟前面都不自知。进藤光看着眼前人的可爱举动,不由地出神,忽然想起了之前带他去吃拉面的场景。

那次是去他熟悉的名为『道玄坂』的拉面店。经历了上次的N记汉堡之后,他也不问塔矢有没有吃过拉面了,确认没有绝对不吃的东西之后,直接帮他点了和自己一样的一碗。拉面店熬煮骨汤的肉味很大,塔矢明显不是很习惯,看着面前洒满香葱的一大碗面也有些犹豫,像是不知从何下口。

「喂,老板娘,有没有多余的头绳麻烦借一下?」

闻言塔矢亮愣了愣,接过来的时候轻轻地说「谢谢」。

把头发束起来确实让他更能够接受这种需要低下头吃一大碗的食物,但在进藤光已经把汤都喝完了的时候,塔矢亮才吃了一半。他看了一眼对面人的空碗,一言不发地把剩下的一半面吃完。

「不想喝汤的话也没关系啊。」看着塔矢面对眼前的浓汤微微皱眉,汤面上漂著一层上好的背脂。

结果因为自己的这一句话,塔矢亮把那碗汤也喝得见了底。

真是拿这个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名为「海坊主」的居酒屋在这个时间正逐渐热闹起来;和谷与老板似乎很熟,提前包下了二楼的鹤之间,寒暄几句之后带着他们上去。

「喔,越智,阿福,本田!」和谷把背包里和手里提着的一大堆酒全都放在了和室的矮桌上,对先到的三人打了招呼。越智和福井还是未成年,只好在一群喝酒的「大人」中间喝果汁和汽水。

「你带得也太多了啊,和谷!」奈濑一边把乱七八糟的酒瓶摆整齐一边抱怨著,「还让我们提了一路。」

「哎呀,不带多一点怎么把他们灌醉嘛!」

「呵,话不要说得太早,谁灌醉谁还不一定。」

越智说罢,瞥见跟在进藤光身后的人,推了推眼镜,看了和谷一眼。

尽管今天是两个人的成人礼,但主角似乎只是进藤光而已,他熟络地与众人寒暄著,有来有回,不一会气氛就被炒得很热烈。大家吃烤海鲜自助的时候,塔矢亮给自己单独点了一份散寿司。进藤光看着他行为拘谨,不时用好奇的眼神观察他们,还要执意做出认真吃自己碗里的饭的样子,一边觉得可爱,一边莫名地感到难受。

白昼依然很短,天色渐暗的时候,成年人们已经差不多喝得七荤八素了。本田和伊角一起坐在榻榻米上手舞足蹈地聊天,奈濑还算清醒,和福井在阳台上喝起了汽水;塔矢亮半睁着眼一言不发地小口喝着至少第五瓶宇治茶梅酒,进藤光自己也感觉轻飘飘的,有些担心地看着他——虽然说成年这一天就是应该喝到尽兴,但以塔矢的性格,放任自己喝干四瓶梅子酒还是让人惊讶⋯⋯不过偶尔一次也没有关系吧。

进藤这家伙,从刚才开始就不时地偷看塔矢亮——看着坐在正中从头到尾像年糕一样黏在一起,又没怎么讲话,气氛诡异的两人,和谷眼皮一跳,忿忿然拎着一瓶新的久保田挪到越智旁边,而越智在看自己昨晚在一柳棋圣的研究会下的棋谱。

「呐——」和谷拧开酒瓶盖子丢到地上,「你有没有觉得,那两个人莫名其妙的。」

越智推了推眼镜,并没有回答。确实是很莫名其妙呢,从进藤光带着塔矢亮跟他们一起吃自助喝酒——不对,从进藤这家伙刚考上院生嚷嚷着自己在塔矢亮眼里独一无二的时候开始,就一直很莫名其妙了。他以前不明白这小子有什么好关注的,后来才发觉进藤光这个人真的很可怕。

「你说,」和谷对着瓶子喝了一大口,「进藤这家伙刚来棋院的时候,下成那副破烂德性,还有脸皮说塔矢亮把自己当对手,大家都以为他说大话⋯⋯」他又喝了一口,酒瓶险些从手里滑出去,「结果呢?结果不到一年,这臭小子像突然变了个人一样⋯⋯」

进步神速的棋力使他跻身围棋界最受瞩目的年轻一代,尤其是这两年的出色表现,年前NHK杯期间围棋周刊的专访标题还将二人称作「日本棋院的双子星」,而塔矢亮也确实在公开场合将他称为自己的对手,眼里只有进藤光——

「那时候塔矢连这家伙输了的棋局,都要抓着他的对手问进藤光下得怎么样!不过重点倒也不是下棋的事⋯⋯」

啊,原来说了半天都没有到重点吗。越智从棋谱中抬头,扫视了一眼桌上成排的波子汽水,推了推眼镜,拿起葡萄味的喝了一口。

「这两个家伙啊,」和谷伸长手臂把酒瓶「咚」一声放在地上,像是发表重要的推理一样,摸著下巴低着头说,「应该说是『暧昧』吗⋯⋯你看,表面上的相处很不坦率,就进藤这种粗神经而言太奇怪了,互相又一副知己的样子⋯⋯总觉得私下的关系有点不一般呢。」

「——喂,塔矢!」只听进藤光突然喊道。

和谷遂从自言自语中抬起头来望过去;伊角和本田停止了叙旧,像刚刚醒过来一样来回打量著屋里的四个人;奈濑也从阳台探头进来。

「你振作一点!」进藤光从塔矢亮手里抢过快要见底的酒瓶,抓着他的肩膀。

后者想挣脱他的手,却被牢牢地按在原地。

「唔,放手⋯⋯我说放手!不要⋯⋯不要你,别管我。」凑近听见塔矢亮有些咬字不清的声音,毫无逻辑的拒绝的话语断断续续传入耳中,听了好一会才识别出他在说什么。进藤光见状叹了口气,「这家伙应该喝多了,我还是先把人送回去吧。」

在门口互相道别后,越智上了自家的车,和谷正好顺路便也跟着一起离开;奈濑和福井给其余的人叫了出租车。

进藤光一边把亮塞进后座,一边告诉司机塔矢家的地址。

还不到五点,太阳已经开始西沈,天边在高楼背后泛起红晕,渐长的影子染上了金色。

他从来没有见过塔矢亮喝醉的样子。那张素来冷淡的脸染上日落时的云霞的颜色,线条似乎都柔和起来,他的眼睛轻轻阖上,颤动的睫毛在眼底随着车窗外光线的移动而投下变幻的阴影。头靠在他肩膀上,几缕长发垂落在他脸颊旁边。进藤光将这些发丝拨开,轻声说,「稍微侧着点,不然脖子会扭到。」他仔细调整肩膀的位置来让塔矢靠得舒服些,而后者只是发出一点闷闷的声音,没有动也没有睁眼。

原来喝多了之后会这么听话啊,他笑着想道。

司机停在塔矢家门口。从院门到玄关这一小段路上,微凉的风让进藤光几乎完全清醒了。

手从背后滑到他腰侧——塔矢亮好像还没回神,迷迷糊糊的不知目光聚焦在何处。取出钥匙开门,带着他到卧室的也完全没有反抗。进藤光扶着他坐下,熟练地打开柜门拿出枕头和被子在地上摆好。

不知道那一身层层叠叠的和服要怎么脱,于是进藤光只好小心地将人直接放在床舖上。起身关上门窗,打开地暖,又不忘去厨房烧上一壶热水准备泡蜂蜜来给人醒酒。做好这一切后回到房间,他在塔矢身旁坐下,将自己的西服外套连同马甲一起脱下来放在地上,松了松领带,解开了衬衫领口的三颗扣子。早上拍的照片放在外套内侧,他将它取出来又看了看,顺手收进了衬衫的口袋里。须臾间,耳边传来眼前人平缓的呼吸声。可能是躺在熟悉的被褥上,塔矢已经睡着了。联想起这一日发生的种种,他微微出神。

「还真是个混蛋啊我。」看着那人的睡颜——潮红的脸颊,长发在枕头上铺散开,胸口随着呼吸起伏,进藤光喃喃道,「明明已经对你⋯⋯好多次想要说却没有说出来,过去这么久了,还是什么也没有⋯⋯」他叹了口气,「原本一大早就想要告诉你的,但看到你被别人围着,突然就觉得很⋯⋯没想到他们先来了,也一直没找到机会,该怎么办,为什么总是⋯⋯」

他埋头将手指插进额前的头发里握紧。

然后突然感到手腕被握住,他吓了一跳,本能地想要躲开。

「进藤?」

塔矢亮半坐着,被子被掀开一半搭在小腿上。他脸很红,头发有些凌乱,声音还是嘶哑的,好在神色与适才相比清醒了许多,大概是酒劲过了。

刚才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一点这个人的自言自语,却听不懂在说什么,好像是很痛苦的事情。怎么会呢⋯⋯一起吃饭的时候记得还是很开心的样子⋯⋯

「塔矢⋯⋯」进藤光抬起头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什么,最终只是笑了笑,「那个⋯⋯你在居酒屋喝醉了,我刚把你送回来。抱歉啊,今天本来是想跟你⋯⋯」,他突然收起笑容,神色复杂,表情在脸上剧烈变化著,顿了好几秒之后才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塔矢,今天原本有一件事想要你帮忙,也只有你能为我做。」说著,侧身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像钉书机一样的东西。

「这是⋯⋯」

「帮我打耳洞好吗?」

「欸?」惊讶得连头痛都减轻了——刚才听进藤光语气沈重,欲言又止,说得像是关系到一生的大事一样,居然是打耳洞——应该是成年的纪念吗?这种不同于传统的举动果然很像他。只是,为什么这种事情说是只有他能做?通常不是会去美容院找专业人士⋯⋯

「好像还挺简单的,」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进藤把手里的工具递给他,「这边有说明书——」

「等一下,要去拿酒精棉。」真是胡来,他起身走到柜子旁,一边打开药箱一边想,这种东西居然就这么放在衣服口袋里,得好好消毒才行。

回身将整个耳钉枪仔细地用酒精擦过一遍,塔矢亮才跪回进藤光身前,由着他握住自己的手,把事先放入的耳钉针按在左耳耳垂的位置。

「呼——就这里了,按吧。」

虽然是像钉书机一方便,但针刺破皮肉应该还是会很痛。他犹豫了一下,闭着眼睛按了下去。

没有听到任何表示疼痛的声音,他睁开眼,将工具拿开,看到一枚紫色的圆形耳钉。是和他扇子的流苏一样的颜色。

「嘶——网上很多人说不太痛,都是骗人的嘛!」

塔矢亮从药箱里拿了消炎药。「先别动。」说著用棉签蘸了一点涂在耳洞周围,又轻吹了几口气来帮助散热。做好之后,他想问进藤光为什么突然让自己为他打了这个耳钉,又觉得或许就只是因为成人日而已,问了反而感到多余;抬眼却看见对面的人用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小心翼翼地盯着自己,和刚才请他帮忙时一样,眼睛里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沈重和痛苦。

又来了⋯⋯

「谢谢你,塔矢——」沉默许久,他最终说,「既然你酒已经醒了,那就好好休息吧,我也该回去了。」长长的金色碎发遮住了神情,他说著拿起地上的衣服走向门口。

就只有这样吗?

刚要迈出房间,进藤光突然听见身后衣料掀起的声音,紧接着下一秒就被抓住肩膀转过来,塔矢亮拽着他松开的领带用力拉向自己,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灼热的呼吸,睫毛抖动着,他惊奇地发现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有愤怒的水光在闪烁——

「进藤光——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不是说有想要对我说的话吗,不是都等了一整天吗⋯⋯那就告诉我啊!」

震惊之余脑中空白了一瞬——他第一次看到塔矢亮这么失控。攥着他领带的手用力到骨节发白,身体在颤抖。须臾,他听见泪水滴落在地面的声音,一滴、两滴,逐渐像断线的珠链,像大雨倾盆。

「说什么『为什么总是这样』,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总是让我见到你,为什么一切事情都会回到你身上,为什么不清楚你在想什么,又随时随地都会想起你——从第一次下棋开始就让我心神不宁,可到现在我在你身边还是像个陌生人,不了解你的朋友,不熟悉你喜欢去的地方,没有吃过你平常吃的东西⋯⋯都这样了,为什么还要让我们的生活产生交集,为什么不能仅仅做棋盘上的对手,这样不是会对大家都好吗!至少你会感到轻松点吧,少了一个不合群的人,不用顾忌他的习惯和感受,这样一来,你的事情不用跟我说也——」他突然停下来,松开了手,放回胸口处攒紧了那里的布料,他的手指已经被眼泪浸透,「只要你开心,我也就⋯⋯满足了吧⋯⋯就连喜欢上你的事情也是——」

「塔矢?」喜欢⋯⋯他?进藤光睁大了眼睛,手里还僵硬地拿着西装外套和马甲;他想回握住他的手,只觉得这两件东西无处安放。

静谧的空气,箭在弦上的气氛让塔矢亮的酒完全醒了。自己刚刚都说了什么啊。以进藤的个性,会觉得无理取闹吧,会轻视自己,觉得厌恶,然后从此分道扬镳——也罢,这样就能够彻底地和这个人回到最初棋盘上的关系了。还好是喝醉酒之后说的,否则大概率会被当成疯子,塔矢亮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向后退了几步,放开自己的衣襟,用手背挡住下半张脸,转过身走到床铺旁边坐下。

「抱歉拖住你,要走的话,就走吧。」察觉到进藤没有动静,他轻轻地说。

他听着自己不均匀的呼吸和酒精遗留下来的躁动的心跳,闭上眼睛,未干的泪水滴在手心里。明明通向庭院的门窗都紧闭着,他却感到冷;这个过度安静的立方体空间让他觉得既拥挤又渺小。

「塔矢⋯⋯」进藤将手里的衣服放在一边,慢慢地朝他走过来,在他身后很近的地方跪下。「我,其实对你⋯⋯」

——为什么,在刚才说了那样的话之后?塔矢亮想转身看他的表情,又不敢去面对。果然一开始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就不该抱着任何期待吧,分明一大半都是气话,好像自己指望从对方那里得到什么安慰⋯⋯

「因为我⋯⋯想对你说的话太多了,不仅是对你的感情,其他的事也——!」他换了一个姿势盘腿坐下,「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想,我害怕会⋯⋯我害怕你会觉得恶心,害怕让你失望,害怕你会从此躲着我,落到连对局都不能的境地,害怕刚才那些⋯⋯是你借着酒劲胡乱说的,酒醒之后就会后悔,然后忘掉——」他甚至忘记了换气,越说声音越小,「可是⋯⋯我也喜欢你啊,塔矢,一直都⋯⋯可能从最初开始,就喜欢着你了!」

身后的人停顿了很久,像是在等待答复,又像是放弃了所有的希望。塔矢亮在回头之前,听到他说:「对不起。」

他的印象里,除了在北斗杯以半目输给高永夏时那次出奇剧烈的情绪波动之外,进藤光再也没有流过眼泪。棋局的输赢也好,身边人的聚散也好,他偶尔流露出忧郁的神情,却似乎没有因为什么事情哭过。他都快要忘记这个人哭泣的样子——泪水在这张脸上显得极不相配,像是被强加上去,要从那双爱笑的琥珀色眼睛里逃离一样,大颗、大颗地滑过脸颊,沿着下颌的线条滴落。他低下头,明亮的金发遮住了双眼,嘴唇保持着微张的口型,肩膀轻轻地颤抖。

「对不起。」他用气音重复道。

有很多次因为这个人感到生气、失望、不甘心,有很多次在心里责怪过他,也说过绝交的话,却在真正听到这句道歉的时候感到心酸。

他想阻止眼前人的眼泪,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好抬起手抚摸上对方耳后的皮肤,「这里⋯⋯还痛吗?」说话时,明明觉得已经整理好情绪,却还是感到自己温热的眼泪顺着嘴角流到舌上变得微凉,咸咸的。

进藤光看着他。氤氲的水汽让他睁大的眼睛像剔透而脆弱的玻璃,打湿的睫毛贴在一起,眼角染上晚霞一样的红色,泪水自顾自地从脸颊上流过,如同坠落的星河。他慢慢地握住了塔矢亮的手。

「我没事的。」他扯出一个微笑,「你⋯⋯别哭了。」伸出右手将塔矢脸颊旁边的碎发别到耳后,用手指接住那从眼角坠落的泪珠。塔矢垂下眼,睫毛轻触他的指尖。

「进藤⋯⋯」

「你不原谅我也没关系,我对你做过那么多混蛋的事,也不懂该怎么喜欢一个人,我只是想要你一直在我身边,想得到你的注意,想从你的眼睛里看见我,想成为对你来说独一无二的人,因为这也是你在我心里的位置——」他后知后觉地要将手收回去,却被塔矢轻轻抓住手腕。

「笨蛋。」塔矢低下头。

「⋯⋯欸?」

「你是笨蛋吗,进藤。」视线重新相对。「我不是都⋯⋯不是说了喜欢你吗。」

进藤光抱住他的时候,像是对待一件精致的花器。他身上留着淡淡的清酒的味道,头发扎得他脸颊有些痒,身体热得像炉中的火。进藤将脸埋在他肩窝,嗅到长发下散发出的温暖体香,呼吸洒在那一片光滑柔软的皮肤上,细腻得不像是真实的触感。环在塔矢背后的手逐渐滑到腰间——他还是这么瘦,进藤光想——指尖隐约摸到凸起的脊骨,腰侧有一点软肉;他感到怀中的人微微颤了一下。

松开手的时候,塔矢偏过头,几缕碎发滑落到眼前,红晕像秋天的枫叶在水面的倒影,从双颊流向耳根和颈侧,他无意识地轻咬著下唇内侧,眼神游移在远处的地面。

于是他小心地抚摸塔矢的脸,让那双眼睛看着自己。

他感觉到进藤手心上的茧,也许是打球或者骑车留下的,会比棋茧硬一些。他清晰地看到对方琥珀色虹膜上细小的山川一样的纹路,漆黑的瞳孔逐渐放大,其中只有自己的倒影。金发与青丝交错在一起,额头几乎相贴,彼此的吐息近在咫尺。

「真的⋯⋯可以吗,塔矢?」他听见进藤问。

「嗯——」自己大概永远都拿这个人没办法了吧。

続く。


End Notes
这里写到的筑地市场现在已经没了:(((((((( 商家和货物都于2018年迁址到江东区丰洲;东京都政府本打算将原地址用作停车场供2020奥运会期间使用,然后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也没有用上。
因为我国内的家楼下有个早市也没了,而且是全城最后一个,所以写的时候更有一种难受的感觉。


上一章

下一章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