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画された偶然と春に残る雪②

初雪(はつゆ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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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es
(20岁)2007年1月1日


整整四年过去了,他才逐渐明晰自己一直以来对塔矢亮的感情。

四年间发生了很多事。他们频繁地在赛场相遇,在棋会所相约,大部分时间里依然只有围棋将他们的生活连在一起,似乎没有什么改变,然直到某一刻开始,进藤光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离开他了。一名棋士与强劲的对手对弈时固然会感到兴奋,但每当坐在塔矢面前,他心底还有一种几乎喷涌而出的情绪,像是有实体一样让他的胸腔发痛——因为他是自己的第一个对手才尤显特别吗?尽管那时真正执棋的是佐为,塔矢亮所敬畏和追逐的也是佐为,但他眼里倒映出的却是自己。北岛先生有好几次大骂过进藤光下棋时只知道瞪着棋盘、屏蔽周遭的一切,「小亮老师可是一直关注着你的反应啊,臭小子!」——该说是他精神太过集中还是心太大呢。他那时才发觉,确实,每个人下棋时都有独特的小习惯,比如越智完成长考之后的一手时总会推一下眼镜,座间王座遇到棘手的棋路便会咬扇子,森下老师则会用食指和中指夹着棋子反复摩挲。而塔矢,虽然进藤光不曾抬眼,仍能留意到他在下完每一手后锁定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那种真挚而带有攻击性的、塔矢亮对弈期间限定的眼神——让他感到战栗、兴奋、喜悦,进而想要他只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永远。

八年前,他不曾想过他们会走到今天。他一度认为自己与佐为的相遇是阴差阳错,与塔矢亮的相识也是由于佐为的一厢情愿,而这些看似的巧合让他开始追逐他们的背影,走上围棋的道路——如果现在的自己都全然由这些巧合造就,那么这还能称之为巧合吗,还是应该称为「命中注定」?这奇妙的缘果可能于那时就在心中生根发芽,又历经几年的疯长变得越发不可控制——如今他甚至能从各种场合中一眼认出塔矢亮,哪怕只是一个很远的背影,一点他身上的气味,他头发的颜色和光泽,经常穿的那些衣服的一角;而他仅仅是每一次出现就会让他开心,让他离不开眼,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去看。他试图看起来自然地用各种方式得到和他相处的机会,即使只是一起走一小段路,一句话都不说,他也会在之后独自回忆很久,想着他走路的动作,微不可察的小习惯,在自己身边的温度,呼吸的声音。他尽力地向塔矢展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一起参赛的时候很早就入场为了让他看见自己认真备战的状态,约好的见面一定要等塔矢到地方之后才骑着单车停在他面前,在见到塔矢之前还提前猜测他会穿什么以找出一身颜色相配的衣服,甚至每次下棋时(自以为)帅气的落子动作都是洗手间里对着镜子不断地练习的结果;塔矢当然从来不会表现出在意的样子,但进藤光依然执著地要得到他的欣赏,不服输地想要让他对自己有像自己对他一样的感情。

已经不满足于做他「一生的对手」,这让自己都感到莫名的恐惧。

从四年前开始,他每个元日都去明治神宫;藤崎明喜欢那里的气氛,空闲的话会陪他去。他们并不是每次都碰巧能够遇到塔矢家,而进藤光一边觉得希望落空,一边却觉得庆幸——他毕竟不知道他对于塔矢亮来说是什么。

所以这是所谓的「喜欢」吗?

他听过棋院里的院生们午休时谈论自己喜欢的人,也看到过小说和电影里对于「喜欢」的描述,但他看不到他们的心,他想将这些拥有「喜欢」的心拿来和自己的比对,他想知道塔矢亮对于自己为什么如此重要,他需要明白自己隐藏着的到底是什么。

于是他照例去了明治神宫;今年藤崎明没有来,她与她的家人在一起。

他仍然是在大鸟居前看到塔矢亮;他穿着与四年前相似的羽织,颜色深了一些,背影逐渐与他父亲重合。塔矢老师在见面时从未提起过佐为,进藤光也逐渐意识到他其实是一个很温和的人,只是不常表露出情绪,尽管引退之后的生活似乎使他放松了一些。但每次面对他的时候,进藤光总有一种悲伤的感觉——佐为已经离开,并且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现今他唯一存在过的痕迹,就是自己的棋——他下意识用拇指抚摸着手中的扇子。

塔矢亮发觉他的眼神突然变了,手也握紧了他一直带着的五骨蝙蝠扇。又在想什么了吧。自从开始跟他下棋以来,进藤光偶尔露出有心事的样子,但像他这样开朗直率的人,会是什么事呢?

塔矢明子还是一样热情。她相当自然地邀请进藤光和他们一家人一起去参拜,顺便会见塔矢老师的棋友们;塔矢亮看着他,阳光在他的眼睛里闪烁。他们来得早,参道并不拥挤;看着进藤光和母亲一路上有说有笑,塔矢亮想起几年前进藤和长辈们讲话时努力注意自己的用语、连话都不会说的样子,转过头去观察路边的古树以使自己不至于笑出来。

这四年间,他们逐渐地从仅仅是棋盘上的对手变成可以坐在长椅上聊天、可以一起去散步的,或许能够定义为「朋友」的关系,尽管他仍然明确地感受到进藤与他相处的方式和与和谷、社他们相处时很不一样。他们其实经常发生一些算不上争吵的口角,相互指摘、讽刺、挑衅,然后又像无事发生一样回到围棋上来。他不愿意在进藤光面前露出缺点或者脆弱的一面,他知道这很幼稚,但他莫名地不想被他关心,因为不知该如何面对。

有一次他们在棋会所下棋到忘记吃午饭,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好饿啊——」进藤光一边将棋子收进棋盒一边抱怨,「去外食吗,塔矢?」

他确实也饿了,想了想,家里父母都不在,今天也没什么心情下厨,于是他点了点头。

进藤光像是清楚要去哪的样子;他想问,又不愿意被看出来对这周围的餐馆根本不熟悉,于是直到他们在一家快餐门口站定,店面的红色霓虹灯牌上标著巨大的黄色「N」。

「汉堡可以吗?」进藤光回头问道。

「汉堡⋯⋯」

进藤挑起一边眉毛看着他,「喂,你知道汉堡的吧?」

「当然知道!」他大声说,「你以为什么啊!」

「真假啊⋯⋯」进藤皱了皱眉,「那你吃过的吧?」

没有。「那是当然的吧!」他更大声地回答,「怎么会有人没吃过汉堡!」

进藤插著兜怀疑地打量了他几眼,「你说的哦。」然后转身推开了店门。

事实上,他很快就被揭穿了。在他悄悄问「这里是不是可以吃到那种叫『薯条』的东西的时候,进藤以一种介于「你是认真的吗」和「我就知道」之间的眼神盯着他。

「你还要吃什么?」

他不想承认,灯箱上菜单里的食物他几乎都不认识。「啊⋯⋯我想要那个有玩具的。」

「有玩具的?!」

「嗯⋯⋯对。」

「啊,那个,不好意思,之前的这些都不要了,麻烦换成两个开心快乐套餐!——你要什么玩具啊?」

按照灯箱上说明的意思,应该是有两组玩具可以选吧。有一组是一些颜色鲜艳、穿着奇特的玩偶,看起来非常有趣,但旁边写了很多个名字,他不确定那些叫什么;进藤光一定对这些东西很熟悉,他不想显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另一组是一些普通的小挂件或者小摆设一样的东西,每个都有字母代号。「就要A吧。」

「玩具麻烦要——」看清A是什么之后,进藤光瞪大了眼睛看着他,「A吗?碎花图案那个吗?!」

「啊,嗯⋯⋯怎么了吗?」

「真拿你没办法。」进藤光叹了口气,「我的玩具也给你,再选一个吧。」

他其实很好奇那些玩偶都是什么样的,嘴上却还是说:「那就C好了。」

不出意外地收到了第二个质疑的眼神。

「你要喝什么?」

「啊⋯⋯」平时除了白水,喝的最多的就是茶或茶饮料,刚才听到进藤光说「可乐」,但他听说那种东西对身体不好。

进藤光瞥了一眼身后排得长长的队伍。「你快一点啦!」

「啊,进藤,要不你帮我选吧。」每个人第一次来这里点餐的时候都会耽误这么久的吗?

在进藤向店员道歉了两三次,翻了几个白眼,又像教书先生一样给他讲了一遍食物要自己在柜台取、并且要自己拿到自己选的座位上、吃完也要自己倒掉垃圾之后,叹了一口气,把一个托盘塞给他,自己端著另一个走向靠窗的四人桌。

——停下,塔矢亮,停下。还是不要继续回忆吃汉堡的过程比较好。那次甚至是进藤光请的客。

回到家后,他将那两个玩具摆在书架上,是一个彩色手绘碎花图案的梅花形压克力吊饰和一枚印有简笔花鸟画的圆形别章;这是进藤光第一次送给他东西。作为棋士,哪怕是最欣赏的对手也不怎么会互相赠送东西的。所以说,自己在进藤的生活里是有一些在对手之上的重要性的吗?欣喜之余,心中有些怅然——经过了那顿饭,进藤大概再不会愿意和他一起去餐馆了;如果自己从一开始就说没有吃过汉堡,一定会被笑话很久,不过也不至于这么麻烦进藤了吧。

然而几天之后,他又被邀请去道玄坂的一间拉面店,而进藤没有再问他有没有吃过拉面。

「来得早的话,连手水舍都不排队了啊。」明子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站在泉水前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有些庆幸留了长发,眼角余光被遮挡住给了他莫名的安全感。进藤光洗过杓柄,将杓放回原处,转过头时正好看到塔矢亮直起身,袖子从手臂上滑落。他的脸隐藏在长发后面,刚从嘴边离开的手指上的泉水在稀疏的阳光下闪烁,自指尖流入掌心;一滴水珠从他的下颌落到池中。

 

拝殿前依然是人头攒动。他们跟着队伍一点一点往前挪,明子挽著丈夫的手臂,不时转头去看两个年轻人是否在旁边。塔矢亮看着父母的背影,这样有一步没一步地前进方式让人很累,但他从小到大也算是习惯了,而进藤光则还是每次都会抱怨一句,好像说出来就不会累了一样。人真的很多,他们的肩膀几乎要碰到一起——他很少这么认真、这么近地看着进藤;一直以来大部分时间都在关注他的棋的变化,这时才突然发觉,身旁的人已经比他高了一些,金发在他眼角像树叶间的阳光一闪一闪,他稍微偏头就能看到那线条清晰的下颌和紧闭的嘴唇,就像每次集中精神下棋时一样。这样的进藤真的很⋯⋯帅气,塔矢亮突然想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隐约意识到自己对进藤的感情不同于通常所说的「朋友」,又不知道有哪里不同;进藤是除了父母之外他最想亲近的人,在进藤身边的时候可以很放松,可以让他看到更接近真实的自己的一面,就算被嘲笑或发生争吵也都没有多少恶意,而且和进藤一起度过的闲暇时光似乎让他明白了人们常说的「生活的乐趣」。他也知道进藤有很多其他可以一起玩的人,而且似乎下意识地把自己和他们区分开——倒不是说他有多介意,只是这不免让他对进藤的陪伴的期待和留恋显得任性而自私,如此时常会陷入自我厌恶⋯⋯

想到这,突然发现进藤不知为何竟也在看着他。

「开心点嘛!」他在他耳边小声说,咧开嘴笑起来,呼出的白汽在眼前散开,「一路上都板著脸,这是二十岁的新年的第一天欸!」

真的像太阳一样,这样的笑容。「嗯,」塔矢亮望着他的眼睛,「一会儿去抽签吧。」

参拜结束的时候,芦原恰好发来消息说他们一行人已经参拜完,正在御苑休息。「那我们两个先过去了,」明子拉着塔矢行洋对亮和进藤光笑了笑,「每次都让他们等,真过意不去。」

目送塔矢夫妇离开之后,进藤光突然拉起亮的手腕,敏捷地从人群中间穿过去。

「干什么——」

他们在写着「御神签」大字的摊位前面停下来。

「啊——还是排了这么多人。」进藤光插著腰叹气道。

手腕上被进藤握过的地方热热的,像是他还没有松开一样。塔矢亮悄悄低头看了一眼,进藤刚才用了一点力气,那里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印。而进藤刚刚还在抱怨要排队,现在又恢复了开心的表情,双手插在衣兜里,看着巫女给前面的人分发号码,目光跟着他们到签箱前面。

「第一次在明治神宫抽签欸⋯⋯」终于排到他们的时候,进藤小声说道。

巫女解释了大御心的含义以及如何抽取之后,他们从各自号码对应的抽屉里取出了自己的签。

「塔矢,上面都是古文,这写的是什么意思?」进藤光凑过来,把自己的签给他看,顺便看了看他手里的。

「先不要站在这里看,会挡住后面的人。」说著走到一旁的空地上。

「我说,」进藤光像看着天书一样盯着手中的纸,也不看路就跟着他走过来,「刚才还有外国人在排队,他们要怎么知道写了什么啊?」

「这里的御神签有英文的版本,是专门给不讲日语的人准备的。」

「欸?英文不是更难了嘛——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进藤光站在他斜后方,身体几乎贴着他的肩膀,呼吸将他耳侧的头发吹起来一点。塔矢亮看着伸到他面前的诗签;进藤抽到的是明治天皇的第九首。

他顿了一下,提醒道:「背面有注解。」

「哎呀,你告诉我就好了嘛——难道说你也看不懂?」

「不要在神前大声说话。」塔矢亮往旁边躲开了一点,进藤的嗓门让他鼓膜发痛——而且真的太近了,他感到自己的脸和耳朵在变热,这好奇怪——

「哎,知道啦。」进藤光不耐烦地把头从他的肩膀上移开,「所以你到底懂不懂啊?」

「嗯?啊,这写的是:『得遇良机,不应趋于人后,该进则进。』大概是说时机到了的话,该前进就要前进,不能总是跟在别人后面。」塔矢亮悄悄瞥了一眼旁边的人,只见他眉头微皱,异常安静地听着,「你看看背面。」

进藤光听话地将纸翻过来。

「这前半段也是古文欸,这四个是汉字的俗语吗——这里是『社会自遥远祖先时代,由人们的合作而造就了今天的文明』⋯⋯」他唸道,「『有责任要敢当』⋯⋯」他将手指抵在下巴上,「很模糊的意思啊。」

「是为了能够适合更多的人吧。」

「你的是什么?」进藤光又靠过来。

「还是先快去御苑吧,大家一定都等很久了。」

 

即使是初诣的日子,御苑还是显得相当僻静。一半的树木只剩下枝干,修剪过的灌木像一群棕红色的刺猬,草坪覆蓋著金黄的枯草,菖蒲田还是一片空荡荡的泥土;游客大多参拜完就离开了,有闲暇的本地人才会来这边。

进藤光跟在塔矢亮身后沿着半圆形栅栏隔出的步道慢慢走着。

初次来神宫参拜的时候曾路过这里,那天藤崎明和他们一起,走着走着突然说:「听说这条路是天皇为了能让皇太后多散步而修建的,真是很浪漫啊。」

「是啊。」塔矢亮微笑道,「天皇还为皇太后栽种了菖蒲田,现在看不到什么,但五月下雨的时候会非常美。」

「好期待能够来看一看。说起来,菖蒲好像是有『像从神秘的人那里收到的神秘的信一样一生都会加以珍惜爱护』的意思?」

「唔,我也听过类似的说法,好像是出典自《拾遗愚草》。相比常见的『愉快的消息』、『相信你』和『温柔的心』之类的花语,藤崎小姐所说的更加诗意呢。」

「真的很让人向往啊,这样的爱。」

御苑里面人烟稀少,树木阻隔了外面的声音。五月的菖蒲花⋯⋯真希望能够和塔矢一起看一次,进藤光当时在旁边听着他们的对话,突然想。他忍不住看了塔矢亮一眼。他还是很认真地走路,视线朝着前方,整齐的发丝随着脚步轻轻摇晃。

除了当时他的身形会稚气些、头发会短些之外,完全和现在一模一样。时间像是在塔矢亮身上定格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优雅、专注、克制,连走路都像在下一局棋。而进藤光还是没有和他来看梅雨季节的菖蒲花。

「一生都会加以珍惜爱护⋯⋯」他回想着藤崎明说的话。

「怎么了?」塔矢亮听到他唸了一句什么,慢下脚步回头。

「嗯?啊,没什么。」

「不要总是说『没什么』啊!」塔矢突然抬高了声音,然后又抱歉地低下头,说道:「我是说,如果心里有什么事情的话,可以讲出来?虽然——」

「哎呀,不要担心啦,自言自语而已。」说出来才会更奇怪吧。

他们一路来到了钓鱼台,才看到塔矢老师等人边望着湖面边闲聊。

「来了啊,塔矢碁圣。」绪方十段先注意到他们,嘴角翘起来,金丝眼镜的反射的白光遮住了他的眼睛。

突然改变的称呼让亮感到有些错愕;心道绪方老师还是不改爱捉弄人的个性,尤其是这样的社交场合。

「早上好,抱歉让各位久等了。」

刚刚结束的碁圣战五番胜负,鏖战之后终于赢下了自己职业生涯的第一个头衔——但早春的名人战却在循环赛的选手权决胜局败于绪方,还是留下了些许遗憾;挑战赛的结果则是绪方十段击败了时任森下名人,在三十六岁时取得了三冠王的成绩。

「可是亮君最想要的果然还是名人吧——我等着你哦。以及追在亮身后的某人,」绪方的镜片反光闪到了进藤的眼睛,「也要加油了。」

真假,这都能扯到自己?进藤光闻言瞪大了眼睛,惊讶之余还起了一阵鸡皮疙瘩。绪方老师也太爱调侃人了,随着自己升上高段不可避免地跟他在各种场合相遇,又每每听他说一些好像意有所指的话,总感到不明就里只是臊得慌。尤其这几个月来更是变本加厉,莫不是因为关键的第五年连任头衔失败,到手的名誉碁圣飞了而在迁怒?可那明明是输给塔矢,又不是输给他⋯⋯哇,真叫人怕了这个老狐狸。

「进藤的话,」塔矢亮突然急切地说,不悦地皱着眉,眼里满是认真,「他以自己的节奏努力着,在没看过他的每一局棋之前,不要轻视他。」

进藤光的世界随着周遭的空气在这一瞬间安静下来,时间仿佛停住;塔矢的话在他脑子里无数遍地放大。这个人总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表现出对自己的袒护,和围棋有关的或是无关的,不知道他是否有发现——他努力向别人解释他对自己的认可的样子让他心里那种涌动的感情像是被点燃的烟火,他说出的这些话让他觉得自己有了无限的动力和信心去追逐一切想要达到的目标——甚至那个被称之为「永远」的答案。

可棋院贵公子偶尔不同寻常的发言,会只是出于对劲敌的占有欲吗?也许是他单方面自作多情在这里热血了半天也说不定。

不过,去年失之交臂的本因坊头衔挑战权,今年一定——

 

回程路上,塔矢明子提议让进藤光来家里坐坐,正好元日晚间大家都会来拜访。以往受邀去塔矢家都是以下棋为由;这次进藤光当然很乐意地答应了,暗喜之余又有些紧张。

塔矢亮和父母先坐车回去了,他自己便骑着单车在附近兜兜转转,顺路在超市买了一大袋蜜柑作为伴手礼,到达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

塔矢家院门左右各摆着一棵古朴的门松。

明子走出来迎接;进藤光问过好,将手中的蜜柑递给她。「进藤君真是太客气了。」她笑着接过来,又说道:「小亮正好喜欢蜜柑,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塔矢亮喜欢蜜柑吗?他一下想起自己四年前写在绘马上的愿望。那天和塔矢走在参道上的时候,他一直在想自己除了围棋之外根本不了解他;知道塔矢肠胃不好,但就连吃饭这种小事情,他都看不出这个人的喜恶,塔矢总是会出于礼节把所有端给他的东西都吃完,不管喜不喜欢都说好吃,眉头都不会皱一下,而进藤光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不想吃就可以不吃——于是那时拿着塔矢给他的笔,没想太多就写下「想知道那个人喜欢吃什么」。

哎呀,所以等了这么久才实现愿望,一定是因为当时既没有写清楚想要了解的对象,又没有写上自己的名字吧!要找个时间去还愿才行。

明子将蜜柑在炬燵上整齐地摆起来。「小亮从小最喜欢酸酸甜甜的东西了,」她微笑着说,「每到过年的时候都能吃好多蜜柑,像苹果糖、腌梅之类的也很喜欢。后来我和丈夫经常出远门,小亮也不怎么和同龄人玩,吃的东西好像就没怎么变过。不过这孩子一直很让人省心,有什么事也不会说⋯⋯在遇到进藤君之后,我啊,越来越觉得进藤君其实是个很体贴的人;小亮他也是,一提到进藤君话就变多了。平时有这样的朋友在小亮身边,我这个做母亲的真是很放心,还要感谢进藤君一直以来的照顾呀。」

「哪里,明子阿姨客气了,」进藤光也笑起来,「能够认识塔矢——啊,是说亮君——是我的幸运才对。」

「进藤,你来了。」塔矢亮从房间走出来,心想是时候阻止母亲继续说出像是「感谢进藤一直以来的照顾」这种奇怪的话了——而且他哪有照顾自己!然而看到桌上光带来的蜜柑时,还是有一瞬间露出像小孩子一样的惊喜的表情。

「呐,你们玩吧,我去准备晚餐了。」明子轻快地走向厨房。

「咕——」进藤光刚想说些什么,肚子先发话了——刚刚只顾著闲逛,连午饭都忘了吃,早上虽吃了不少,可好像都被走路和蹬车消耗完了。「呀,」他捂著肚子笑了,「不好意思。」

塔矢亮无奈地摇了摇头,「离预定的晚饭时间还有很久。」说著跪在被炉前拿起一个蜜柑开始剥。

果实两边翠绿的叶子被轻轻摘下,指甲在果皮上划开一道小口,一滴清澈的汁从被手指压下掰开的地方渗出来。

「啊,下雪了!」视线聚焦在眼前人的指尖,进藤光偶然透过障子的玻璃窥见依然晴朗的天空中有一些细碎的白色正轻盈地飘落,在庭院的树梢上留下一点印迹。

闻言,亮不禁转过头,午后的阳光在他的全身上笼罩了一层温暖的金色的纱。

光看着晃了晃神。记得第一次和佐为一起看雪,就是看完塔矢和座间老师的新初段联赛之后吧。那天在观战室里,窗外是夜幕下飘落的寒冷初雪,而塔矢的棋穿透模糊的屏幕在他心里烙下炙热的印记。佐为看着对局,又望向那些雪花,忽然说:「一千年过去了,很多东西都变了,然而有些事物还是不会改变,比如雪景,又比如棋盘上的激战⋯⋯」那天,他们一直在观战室留到棋院熄灯。

在回家的路上,自己向佐为说著塔矢是值得追赶的目标,说自己能够进步这么多还是因为塔矢——这一天,他的一局棋像不灭的星火,燎烧了他心中的原野——佐为并没有说什么,但现在回想起来,这番话一定让他很伤心吧,一心只想着下自己的棋、一心只想着追逐塔矢的自己,不曾顾及身边这个「幽灵」的感受;在那场雪中,在那之后,他说过要从尹老师、从亮、从所有人的脑海中抹去「佐为」的存在,他说要让大家记住的是自己,记住「进藤光」这个名字。他天真地以为佐为来了就不会走,会为了能够下棋而永远留在他身边,自己则会在棋盘上青史留名——想着,他像个疯子一样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大笑,和空气打雪仗,雪从佐为身体中间穿过去,落在看不见的远处的地上。他瞥见佐为想要像自己一样用手捧起车盖上的雪,而雪却纹丝不动。

「小光的头发上都是雪,都变白了。」佐为躲过他打出的雪球,一如往常微笑着说,一边伸出手用袖子当作伞遮在他头顶,想挡住飘落的雪花。

他拥有这一切,佐为拥有的却只是围棋,和唯一能证明他的存在的自己。

五年七个月又二十七天——时间模糊了他们之间最后的嫌隙,似乎如果那些事情不曾发生,进藤光就能够留住他。千年——时间亦是刻在这个灵魂身上最鲜明的印记,他们的相遇与他漫长的等待相比近乎只存在了一瞬,而他在自己的生命中留下的记忆似也只是如昙花般的一瞬,并在花开花谢之后,成为了无法忘却的永恒。而佐为去哪了?是成佛转世,还是作为冤魂被抹灭了存在?或者说,他只是与之前一样,回到空白的时间牢笼里独自下棋吗?也许棋盘上已经看不见的血迹是他与现世联通的唯一媒介,被封印在内的他只是静候着下一个少年的出现,来实现自己执念的神之一手?

在那些近乎疯魔的、连棋子都拿不起来的日子过去之后,仿佛是出于一种自救,他肖想过佐为会不会对下一个与他相遇的孩子讲自己的故事,就像他给自己讲虎次郎的故事一样。那时的佐为——

「他手中还会拿着那把扇子吗?」

「嗯?」塔矢亮突然抬起头看着他。

想起那个亦真亦幻的梦境,竟不自知地问出了声。以前确实答应过要告诉他的吧,其实也一直想告诉他,只是不知道从何讲起。

「塔矢,」于是他握紧手中的扇子,身体前倾,望向亮的眼睛,认真地说道,「如果一个人为了遇到你,带着一把伞在每一个下雪天等待没有带伞的人注意到他,等了很久很久;而你被命运选中,接受并习惯了他的庇护和带给你的晴空,在这样的安逸下渐渐越走越快、越走越远⋯⋯你以为他在身边做你的伞很快乐,并擅自地沈浸在这种快乐里,直到他离去前都没能回头多看一眼他的等待最初的含义——」他深吸一口气,「这算什么?」

塔矢亮眨了眨眼,他抬起手指轻轻抵著下颌,就像他每次思考棋路一样。

「我想,每个人都可以做带伞的人,也可以是没有带伞的人;一个人或许冥冥之中就是为了另一个人而生。等待本身就是一种信任,相信希望见到的人会来,相信心心念念的事情⋯⋯会如愿发生。但人又是自私的,尤其是有着想要追逐的梦想的人——」他轻轻摇了摇头。这个坐在他身旁安静听着的人,便是像命中注定一样突然出现在他眼前,而同为棋士,他也很清楚他们各自的执著;这几年来日日夜夜,二人共有着所有的努力、辛酸,人如其名,他就像照进生活的一束光,让自己第一次觉得仿佛可以与一个人分享一切,而不曾启齿的唯有面对他时自己不知如何自处的那份感情——「没有两个人能够打着一把伞走过所有的雪天,可是即使后来为了各自的信念而分道扬镳,也会为曾经做过对方的晴天而感恩这次相遇。」他说著说著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像是意识到什么,又突然停了一下,转而看着他道:「如果那个人是你,进藤,他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一定是真的快乐吧。」

整齐的额发随着姿势的改变而向后散开,发丝擦过因放松的表情而微瞇的眼角,是那样温柔的眼神,令人心醉——方才的话语像是汇聚了整个春天的明亮和温暖,融化了他心里最沈重的秘密,让他情不自禁想要去相信。佐为⋯⋯在我身边的时候真的感到快乐,在因为我的自私而消失后,他还会为现在的我感到高兴吗⋯⋯塔矢他,在我身边的时候,也是快乐的吗?

窗外的小雪仍在下著,雪花被阳光染上金色,落在树梢和房顶上化成闪烁的水滴,顺着叶尖和屋簷像八音盒的乐声一样落下。

「谢谢你,塔矢。」许久后轻轻说道,他颔首,任浏海遮住了眼睛。

「嗯?这没什么。」

亮礼貌地笑了笑,低下头拿起刚才剥了一半的蜜柑。明艳的橙黄色的薄皮像花瓣一样翻卷,露出内里的鲜嫩柔软的瓤瓣,将它们分开的时候,交错缠绕的纤细的橘络从彼此之间断裂,半透明的脆弱囊衣包裹着晶莹的果肉。

「啊——」进藤光突然俯身用嘴接过了塔矢亮手里刚掰下的一瓣蜜柑,不等咽下就囫囵道:「好吃。」

「嗯,欸?」虽然说顾及这个人连午饭都没有吃,确实有想要给他剥蜜柑的意思,但剥完了拿着整个果肉部分才觉得不妥:帮别人剥好蜜柑后是该整个递过去吗?还是一瓣一瓣掰开?——总不能像喂小孩子一样一口一口地给他吧;可是一边想着刚才的那些话,手上不知不觉已经掰下了第一瓣。⋯⋯不论如何,母亲还在附近,居然就直接用嘴从别人手里吃东西,简直是胡闹——

居然⋯⋯用嘴⋯⋯从我手里⋯⋯

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塔矢亮感到整个脸颊都在发烫。「好吃你就自己吃。」他扔下一句话就起身想要逃离这种奇怪的气氛,没看到身后的肇事者也满脸通红地用手挡住自己的嘴。

又做了不该做的事啊,进藤光在脑子里自责道。可是刚才的塔矢太⋯⋯太耀眼了,用那种真挚的、期待的、又极为认真的眼神望着他,让他前所未有地想要靠近这个人,像人类最原始的想要追逐光源的本能。于是一瞬间,有如他身体里一扇尽力锁住的门不敌外面的风暴而骤然打开了一样,并未思索就做出了那种「越界」的举动——果然自己暗地里的「喜欢」已经到了极限吗?

心下泛起苦涩的涟漪,面上却不显,进藤光努力控制着表情,换上了平时耍赖的笑容说道,「呀,抱歉啦。」

等门外的脚步渐行渐远,冷静下来后反思刚才的事。其实一直以来,他隐约察觉到塔矢可能也是有一点喜欢他的。进藤光也猜不透隐藏在他对自己不寻常的在意和迁就背后的是怎样的想法,只知道这个人说出的一些话和做出的一些事常常并不是他内心真实的意思,而不熟悉他的人很难看清。至于他适才看着自己的眼神和亲近举动后泛红的耳根⋯⋯这种情况下生理的反应是不会骗人的,再联想到他平日里对自己时而严厉、时而温柔的暧昧不明的态度⋯⋯只是可能连本人都没有注意到就是了。

叹了口气,明明已经无法忍耐,又担心过分的行为会适得其反——「青春热血的荷尔蒙迸发进而渴求爱情滋润的欲念」与「暗恋对象是个鲜有社交不善肢体接触的围棋笨蛋」这一事实之间的冲突骤然成为了他进藤光生命中的主要矛盾。像是感受到情路坎坷难行的程度,仿佛身体都被抽干了力气,他不禁愤慨地向后一倒,就这么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和室的地板上。

「⋯⋯但果然还是你剥的好吃嘛。」放弃了思考,他望着门外未停的初雪喃喃道。

 

晚餐非常丰盛,明子的手艺还是一如既往地无可挑剔。围棋界很多前辈和塔矢门下的弟子们都来了。进藤光和许多人都认识,在这样的场合聚在一起,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说些有的没的,也经常提到他近期棋赛的表现,尽管很开心,但斟酌著用语试图回应长辈的每一句问话还是让他感到有些费力。

大家都吃到尽兴,开始专心喝酒聊天的时候,进藤光注意到塔矢老师和亮不知何时已经离席了。

「呀,进藤——」仓田厚一身酒味地凑过来,「你不是一直想要我的签名嘛——」

「啊,没,不是——」

「这样大好的日子,就让我仓田厚满足你这个愿望吧!」说著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支马克笔就要朝他脸上写。

「仓、仓田先生!」他一边挡住伸过来的手臂一边小心着不碰到桌上的杯盘,余光瞥见绪方十段在镜片后面的嘲弄眼神,「谢谢您的好意,您喝太多了,还是不——」

「进藤。稍微跟我来一下。」

「塔矢——?」进藤光闻声回过头,借机赶紧起身,朝向人群说了声「失礼」,怀着终于得救了的心情走出客厅。

亮带着他一直走到靠近棋室门口的地方;他毛衣的袖子卷起,手有些红,大概是刚刚在帮忙清洗碗盘。看着眼前人劫后余生忽蒙大赦般的夸张表情,他笑道:「喝醉的仓田先生还是很难缠的,绪方先生和芹泽老师也不遑多让吧,以后还是避著一点好。以及,父亲请你去下一盘,如果方便的话。」

「啊?嗯,当然。」

夜幕隔绝在障子之外,客厅的谈笑声也微不可闻,暖色的灯光静静地缭绕在棋盘上,于棋子边缘投下模糊的影子。多少局棋过后,进藤光依然无法忘记在棋会所初次看到塔矢行洋执子时的震撼——第一次用正确的手势下出属于自己的棋步时,全身过电一样的感觉。

「——多谢指教。」

随着大手合的废除在年末刚升上六段,官子之后进藤光预料之中地输了三目半。但看盘上厮杀之间可圈可点的布局、双方在中盘进退得宜的应手,这仍是一局好棋。

「小亮对我说过,」塔矢行洋收拢盘上的棋子,突然说,「你的棋里有另一个人的影子。」

进藤光的手停了一下,棋子落在木盒里的清脆声音在他耳边回响。太久没有听到塔矢老师,听到任何人提起过那「另一个人」了。

「那个附身在你的棋里的人,他一直追求的也是高于胜负、甚至高于围棋本身的东西。」他将棋盒盖好,倒了一杯茶,沈声道,「今天与你的对局让我看到了诸多可能,这便是他选中你的原因吧;相信小亮也会这么认为。能够看到遥远的过去与可期的未来相互融合,是一种缘份。」

「塔矢老师这样说,我——」进藤光抿了抿唇,鞠躬道,「那个人和我都非常感激。」

耳边传来暖炉烧着碳火的噼啪声。许是雪还在下,从漆黑的夜空落进路灯的光束里,让车顶、道路和人们的头发蒙上一层白色。

而这幅景象,待明天太阳升起,就会消失不见了吧。

続く。


End Notes
在2007年的元日光亮20岁的时候,这边设定是他俩其实一样高,亮在参拜的时候会感觉光比自己高完全是因为光哥早上准备出门搞偶遇时突然想到今天亮一定会穿和服,由于不甘心输给木屐的高度连忙急中生智给自己垫了内增高!(*文以外预设成堆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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