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はるらしさ)
街灯和月光从窗外照亮漆黑的卧室。进藤光躺在自家柔软的床上,想到这晚发生的事,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隐约感到舌尖还有塔矢口中梅子酒的甜味——其实除了告白和接吻之外也没有发生什么;塔矢有问他要不要留宿,他最终还是拒绝了。
此后,生活一如既往,只是他们互相不再掩饰对彼此的注意和关心。塔矢时常给他做各种和食便当并配着不同的茶,教他保养自己的蛤碁石,帮他应付难缠的媒体,甚至陪他骑车兜风;而进藤光一有空就理所当然地去塔矢亮工作或者比赛的地方接他,带他去自己认识的吃茶店,和其他东京不为人知的有趣的地方——譬如约他逛原宿的古著店给他买「年轻人穿的」衣服;他们在棋院偶尔会碰面,工作后若还有时间就会相约下棋;而最近去棋会所的时间减少了,因为比起那里,进藤光似乎更喜欢去塔矢家,虽然对市河小姐和会所的常客们很过意不去,亮还是默许了他频繁的拜访,只是心中对此不免有些疑问。是因为棋会所会比较远吗?或者只是喜欢他家的氛围吗?还是别的什么⋯⋯
三月第四周《围棋周刊》的封面是醒目的大字——「东京本院进藤光七段世锦赛夺魁」。这场三月中旬刚刚结束的赛事汇集了日、中、韩最高水平的棋士;而进藤光不属于被国家推荐的选手范畴,以国际预选优胜者的身分和这些顶尖高手较量并赢得了荣誉。又是在日本围棋被认为日薄西山的时候,这次优胜自然震惊了三国围棋界,让他身价大涨,甚至日本棋院高层也开始反思现下的编制是否限制了一部分年轻棋手的表现。指导、采访与出席各种场合的邀请日渐增多,但进藤光回绝了大半——四月初便是筹备已久的第六十二届本因坊选手权附加赛了,在去年的七番循环赛中他与河野九段均为六胜一负,而谁能取得挑战权就在此一局。
塔矢亮这边则专注于名人的头衔赛,期间夹杂着一些他并不喜欢却不得不去的活动。三月二十二日是进藤光结束赛程回到东京的日子,接到他电话的时候,自己刚到家不久,连棋谱都还没有打开。听着熟悉的声音,这个一周没有见面的人隔着电话就兴奋地讲著世锦赛本战对局如何紧张,自己又如何险胜,如何应付七嘴八舌的记者⋯⋯塔矢亮莫名觉得可爱,这么大的人了,一说起赢棋的事情就像小孩子一样。笑容不知不觉攀上了嘴角,只是进藤光在听筒里越说嗓门越大,让他不得不把电话拿远一些。
他有时对两个人的关系感到恍惚。成人日那晚他们互相语出惊人,后来想想那应该算是所谓的「告白」?而且还是自己先主动的——所以现在他们是在交往的关系?虽没有比之前更多更亲密的举动,只是有时能共度彼此的闲暇时光,但不可思议地,在这样琐碎的相处中塔矢亮感到舒心和快乐;与之前的独处不同,如今他不在身边的时候也能够放纵自己去想他。所以,这就是,「恋人」的身分吗⋯⋯
「——喂,塔矢?你有在听吗?」
「啊,嗯,抱歉。」
进藤提到在下次棋赛之前有一些放松的时间,问他有没有什么安排,塔矢便顺势邀请道:「三月底的话,父亲门下一直有去新宿御苑赏樱的传统,今年暂定在下周三;你如果有空⋯⋯应该也可以来参加吧,都是认识的人,父亲到时也不在。」
「这个⋯⋯我确实是很想去啦,不过⋯⋯」本以为进藤会爽快地答应,没想到他犹豫了很久,「今年还是算了吧。」
「为什么?」
「欸?啊,那个,有点别的事情。」不等塔矢继续追问下去,他说:「我们之后可以再去看一次吧!」
「啊,嗯⋯⋯好。」
塔矢行洋不在日本,组织赏樱的事情便落到大弟子绪方头上。为了尽可能地避开人群,他们将日期定在了周三,并且在新宿御苑一大早开门的时候就到了大木户门。即使这样,排队取票和安检还是花费了十分钟。
门口有再多的人,到了御苑里面也不会感到拥挤。天空是早晨透亮的淡蓝,阳光下还未长成的草坪呈现出金色,染井吉野樱大片大片地开放,像粉色与白色的云,大岛樱还只是满树雪白的花蕾与嫩绿的叶芽。微风吹过,树下落了薄薄的一层樱花雪。
盛开的花树下都已聚集了不少野餐的人。他们绕着草地看了一圈,在两株樱花树间铺好垫子坐下,打开提重拿出备好的茶和小食,看起来和周围青年人的聚会并无两样。面对着大片的新草、繁茂的樱花和长年翠绿的松柏,配上晴朗温和的天气,连最远处露出顶部的高楼都不再显得那么扎眼。
棋士终归还是会聊到围棋上来,塔矢亮又免不了被绪方调侃说要好好准备名人战。
「之前你说『不容他靠近一步』的那个人,」绪方笑了一下,眼镜片闪着白光,「现在可是越追越紧了呢。」
塔矢亮有些无奈地微笑。师兄有所不知,这越追越紧似乎还不止是围棋上——自己当年看到进藤成为院生之后说出那种话,确实是像绪方盘算好的那样受到了刺激,却也没想到现在两人变成了这种关系。
进藤光世锦赛优胜的消息早就人尽皆知,因此在绪方一句话之后,话题便转到了这件事上。
阳光逐渐暖和起来,御苑内的人也开始增多。本以为今年塔矢门下的赏樱会和往年没什么不同,却隐约听到从他们来时的道路上有熟悉的声音在聊天。
「⋯⋯挺厉害啊,你小子。」
「嗯⋯⋯是啊,我都没想到。」
「那时候我们全都在看,可真是刺激啊!一直到中盘的时候都明显是他占优,结果谁也没料到你会在那种地方用『靠』,好多步之前看得我们不明所以的俗手全都派上用场了,那几步让他钻了那么多空子,也亏你还扳得回来。」
「嗯,是⋯⋯我是说,朴九段他真的很强,刚到中盘的时候就下得我满头大汗!我都以为输定了。」
「你这个人下棋啊——喂喂,在这边啊,你东张西望地要往哪走——我说你这家伙下棋就是诡得很,什么棋都能让你下赢了。也难怪那个人会这么在意你。」
「嘿嘿,可不是嘛!」
「我记得当初进藤君第一次来研讨会的时候,就看出一步不同寻常的好棋⋯⋯」
等等——塔矢亮回过神来——进藤⋯⋯光?他不是说不来吗?另一个人好像是和谷七段⋯⋯难道他说有别的事情,就是之前和其他朋友约好了吗?可是都告诉了他塔矢门下要来这里,为什么——
「欸!说曹操曹操就到,那不是进藤吗?」芦原突然说,「冴木先生也在啊。」
「啊,原来是森下门下。」
「森下老师。」塔矢门下的青年们纷纷起身问好。
森下门下的人也会来这里赏樱吗?以前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他们。这样的场景让塔矢亮莫名地感到熟悉,也说不上来原因。
「老师日安!」芦原笑着继续道,「能在这里遇到真是太巧了,要一起坐下吗?」
「喂,进藤,」和谷见状,用手肘戳了戳他小声说,「怎么偏偏就今天碰上了啊?」
「哎呀,这不是大家都挺和气的嘛!而且反正塔矢老师也不在啊。」对不住啦,进藤光想。得知他世锦赛的好消息之后,森下老师便提议门下大家都有空的时候为他庆祝一下。然而刚答应下来就收到了塔矢亮的赏樱邀请;自然没有拒绝老师的好意去和塔矢门下凑在一起的道理,于是他转头就在研究会上提议说:「正好,东京的樱花开了,不如今年一起去新宿御苑赏樱吧!」森下门下并没有赏樱的传统。「你小子也有这种附庸风雅的时候啊?」和谷斜了他一眼。
森下茂男也不客气,和各位一一问过好之后便将垫子铺在了塔矢门下旁边。「啊啦⋯⋯」他瞇着眼睛,手指放在下巴上,微笑道,「原来塔矢门下每年都会在这里赏樱啊。」又转头看着自己的弟子们,「不如以后我们森下门下也来建立这个传统吧。」
和谷听了嘴角一抽。
进藤光找了最近的位置坐下,朝塔矢亮眨了眨眼。塔矢今天穿了一件黑色高领毛衣和简单的黑色长裤,胸前坠著几周前他送的项链——银质的细炼,坠子是拇指指节大小的细长金属薄片,正中镶有一黑一白两枚相贴的水钻。自确立关系以来第一次在人这么多的场合「遇见」,原本还因为之前进藤简单地用一句「别的事情」搪塞自己而有些烦躁,但看到他朝自己笑的时候,竟一点也气不起来了。塔矢亮欲盖弥彰地扭过头,给自己倒了一杯煎茶。
新宿御苑禁酒,森下门下的年轻人又不经常喝茶,带了许多果汁和汽水。野餐垫上摆了各种精巧的春季风物造型的和菓子与羊羹、包裹着新鲜花瓣的晶莹剔透的水信玄饼、三色的花见团子、各式形状的樱饼,垫子中间摆着昆布高汤和鲣鱼风味蒸蛋,一碗碗放在保温饭盒里还冒着热腾腾的水汽;冴木光二九段意外地心灵手巧,用各种五色缤纷的食材做了精致的花见便当,而芦原弘幸近日沈迷刚流行起来的社交平台推特,于是拍了很多照片。
「欸,还有人带了樱花马卡龙?真特别啊。」
「啊,是,」进藤光笑道,「宇治的老牌甜品店伊藤久右卫门在京都开了分店,上周比赛结束之后回来的路上顺道经过,觉得很好看,就买了一点。」
「说起来,我们刚才正好在检讨你和朴九段决赛的那局棋。」
塔矢亮闻言,拿过折叠棋盘顺着之前的棋步摆了几手,接过话题说:「的确是相当精彩的对局。进藤第一百零四手的『跳』看似是放弃了实地的一手缓著,但之后的『粘』在切断对手攻势的同时又拟将右下角做活。而对方也不甘示弱,逼迫白子显露出眼形后,直接攻入了中盘腹地,这里用『窥』毫无疑问是一著妙手⋯⋯」他停顿了一下,眨了眨眼,补充道,「朴世勋九段是韩国顶尖的职业选手,国际预选优胜者能够打败卫冕冠军,是创赛以来的第一次。」
「——进藤君最近状态很好呢,之后是要准备本因坊选手权吧?今年应该是十拿九稳了。」只听白川道夫九段温和地笑着说,很是熟稔的样子,好像听进藤说起过是他最初去的围棋教室的讲师。
「啊,我会加油的。」
「说来塔矢碁圣本月在名人战循环赛中的对局也很出色啊。」森下评论道,说罢点了点头,「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不如今也⋯⋯可惜我的儿女都对围棋没有兴趣。」又突然说,「和谷,你看看你的同期,一个已有头衔,一个又拿回了国际赛冠军。日本围棋界的未来可就靠你们了,好好努力吧。」
「——啊,是!」不知怎么扯到了自己,和谷心下想着,努力是努力,他也有打入头衔战循环圈啊,但能不能不要跟进藤和塔矢亮比⋯⋯这两个人可是怪物级别的!
「说来,令郎的工作好像也稳定下来,就快要成家了吧。」仿佛是要帮他解围一样,一旁沉默许久的绪方十段突然插话道。
「是呀!这小子虽然下得一手烂棋,不过从庆应义塾的医学部毕业,也算是光耀门楣了。」谈起儿子,森下茂男面上不掩自豪,「说起来,他今年过年才带女朋友回来,就说要结婚了,现在的年轻人还真是手脚利索⋯⋯不过这样一来,我这个当爹的也就放心了,哈哈。」
「唔,成年人嘛⋯⋯」他的视线飘到了端坐在一旁的塔矢亮身上,「那也该到这个年纪了,是吧,小亮。」
「啊——嗯。」
「可是要说小亮老师,那跟普通的孩子就不一样了吧,一心专注于围棋,若真如绪方老师说的有喜欢的人,要做史上最年轻的碁圣的女友,也不好说是幸还是不幸呢。」
闻言,在场的职业棋手们都深有所感地笑了起来。
进藤光从眼角看了看身旁的人。塔矢亮微微扭过头,轻咳了一声端起茶杯,长发垂下来遮住了泛红的脸颊和耳尖。
四月八日的本因坊选手权以进藤光中盘胜结束。距离本战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本以为能够和恋人有更多时间相处,却并不如愿。塔矢亮想道,在成人日之前,进藤光就经常对自己动手动脚,新年在明治神宫的时候还拉过自己的手腕,成人礼那天也是;本以为那个带着泪水的吻标志着恋人关系的开始,结果自从那番话之后,反而没怎么碰过他。除了在自己家下棋之后偶尔的亲吻,就没有更多举动了;甚至也不是像第一次那样深入的吻,只是触碰到嘴唇就克制地离开——难道真的因为自己是男人吗⋯⋯相互告白了之后才突然清醒过来,不知所措,对喜欢了同为男性的自己感到后悔吗?还真是倒楣啊,进藤——如果自己是女孩子,可能就好了吧。
直到大型连休第一天的下午,进藤又来家里下棋。
暮春的斜阳从庭院的天空倾泻而下,空气湿润而温暖,带着微苦的雨水的味道。天边积聚了暖灰色的云。
「五月五日,」复盘结束后,进藤光忽然说,「五月五日一起去看菖蒲吧。明治神宫御苑的菖蒲。之前和你说再去看一次樱花,最终也没有去成。」他的眼睛一直望着棋盘,像是有什么心事。
「嗯,好。」塔矢亮愉快地应道,虽然是黄金周的公共假期,但这之前二人还从没有在男儿节一起做过什么。见进藤并没有表现出很开心的样子,又说道:「回来的时候带些新鲜的竹笋,再去筑地买一条鲷鱼,来配柏饼吧。」
「嗯。」进藤抬起头笑了笑,「今天就下到这里吧。」
「欸?啊⋯⋯」塔矢跟着他起身,「说起来,家里还有些红鳟和冷荞麦,现在棋院也放了假⋯⋯」
「我晚上还是回去吧,明天再来。」
可是他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饭时间,而现在还不到六点半钟。「是⋯⋯有什么事吗?」问出来之后觉得很多管闲事,但真的很希望他留下。
「嘛,其实也没有啦。」
那为什么?
「就算我不在,你也要好好吃饭啊,塔矢。」进藤抬起手抚摸他的脸,「我明天上午再来,超市又有新鲜的草莓卖了,我会带一点过来喔。」
侧过头接受他的亲吻,又是轻轻碰到就戛然而止。而且已经过去快四个月了,现在是假期,又没有别的事情。到底是为什么?
疑问转变为气恼。他心一横,将手揽在进藤光后颈处,另一只手拽着他圆领衫的前襟,阖上眼,含住对方的下唇。
他感到进藤停住了动作,听到他发出很轻的惊讶的气音。他对于这种事情唯一的经验来自于面前的人,于是他回忆著一月八日那天的感觉,轻轻吮吸那片柔软的唇瓣。
在他脸颊侧面的手有些犹豫,逐渐滑到他后颈,手指握紧绞住了顺滑的发丝。
庭院里,一阵风从枝叶之间掠过,绕在假山石周围徘徊,清凉的水汽于室内散开。
进藤光在塔矢伸出舌尖的时候放弃了与自制力的较量。他接过这个小心的、略显生涩的邀请,沿着自觉打开的齿关进入了那个熟悉的湿热的领域,那里还留着一番抹茶的清淡的甜香。舌尖掠过齿列,在两颊之间探索,时轻时重地磨蹭著上颚。插在他黑发里的手指蜷起又松开,他悄悄睁开眼,塔矢脸上的红晕蔓延到耳根,细长的睫毛微颤。他抚摸著怀里的人的后腰,听到一声压抑的喘息。
蜻蜓越飞越低,晚霞的红与紫逐渐退去,金色的夕照从灰色的云间与白昼做最后的道别。
向后倒在榻榻米上的时候,预想的脊背的疼痛感并没有出现,一只手托着他缓缓躺下。尽管这个吻已经开始使他缺氧,进藤的身体在他上方却让他感到温暖和安全;他不想停止。
溢出的津液从唇边沿着脸颊流向颈侧,塔矢正要抬手擦掉,被进藤光按住了手腕。他勾著塔矢的舌深入自己的口腔,即使是对方试探地重复自己刚才的举动都让他感到兴奋,想要将这个人拥得更紧,想和他肌肤相贴。手掌下的脉搏激烈地跳动着,塔矢的呼吸渐渐变成急促的轻喘,膝盖碰到了他的大腿外侧,无意识地摩擦著。他几乎是命令自己停下来,最后用舌尖舔了舔对方的下唇。
塔矢抬起头追着他。
银丝在他们分开的时候不舍地拉长、变细,终于断开。
他花了很久才睁眼看着塔矢。那期间只有庭院里的风声、水流、虫鸣,和他们各自混乱的呼吸。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金色的浏海遮住了一部分视线,他避开了塔矢的眼睛,却格外清晰地看到半张著喘息的有些红肿的嘴唇,流过脸颊的水渍,和肩颈处凌乱的长发。
塔矢没有回答。他继续道:「如果我没有控制住⋯⋯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你⋯⋯知道下一步要怎么做吗。」
塔矢亮沉默了几秒,不服输地反问:「你又知道吗?」
进藤光在他身旁坐下。「知道啊。」
「你——」塔矢亮皱着眉转过头躲开他的视线,脸上的红晕却没有消退的迹象。
「男性之间也有很多种能够让双方都得到快感的方式,有些与男女之间相似,有些也很特别⋯⋯」进藤光眼睛转了转,「就像围棋的定石是先人智慧的整合一样,这些也是同样喜欢上男性的前辈们一代代留下来的经验吧——」
「笨蛋,怎么能把这种事情和围棋相提并论!」塔矢撑着地坐起来,大声道。
进藤光看着他认真地反驳,闪烁著水光的眼睛却没有半点威慑力。喉结动了动——他曾经试过用各种方式来压抑体内年轻的躁动,打球、骑车、跑步、喝酒,甚至看了不少黄片和色情漫画,但即使把尽兴的方法都学到了,面对着屏幕里和纸上的人还是兴致缺缺,却在每次想到塔矢亮的时候都会⋯⋯
都会像现在这样。牛仔裤变得越来越紧,血液都在发热。
曾经以为自己对塔矢的感情可以很柏拉图式,但后来发现自己也不过是平凡的需要肉体快乐的男性之一。
他俯身,重新捧起塔矢的脸,唇舌交缠,亲吻从他的嘴唇游移到下颌和颈侧,含住滑动的喉结轻轻舔咬。
一道闪电,一声惊雷,天空似乎转眼就暗下来,风吹动了雨幕从重云中落下,急促的琴音一般的声响模糊了听觉。
仰躺在地上,隔着拉开的障子不远处就是潮湿的空气。「唔——关、关窗⋯⋯」塔矢顺着他的吻扬起头,颈部脆弱的弧线像完全拉开的弓。唇边溢出的呻吟消散在磅礴的雨声里,落在进藤光耳边却格外清晰。
无视对方的请求,他解开塔矢衬衫领口的釦子,在细长锁骨的顶端留下红痕,一只手滑进敞开的衣领里。
「把这个脱掉。」说著将衬衫外的毛衣拉起来。
塔矢来不及反应,由着他把衣服拉过头顶之后扔在旁边,衬衫釦子也被解开了一半。
胸前一片薄薄的肌肉放松下来变得柔软,乳首已经泛起殷红色,由于突然受凉而挺立起来。他含住右边吮吸,舌尖在那颗变硬的小粒周围打转,牙齿的边缘时而碰到;左手拨弄著另一边,指尖夹着揉捻,不时轻轻拉扯。
「唔,别⋯⋯好奇怪⋯⋯」塔矢的手放在他肩膀上,像是要推开,五指却紧紧抓着,上半身不住地颤抖,而胸口还迎着他的动作,别过脸去从泛红的眼角看着他。
「是吗?可你明明很喜欢啊。」进藤光用空闲的右手提醒着他胯间的变化。
「呃,不要碰那里——」
「其实从很久之前,我就发现自己喜欢你了,塔矢⋯⋯是那种喜欢,会在洗澡的时候想着你,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想着你,然后就可以⋯⋯」他解开塔矢的外裤的拉链,隔着底裤用手掌覆蓋著那块鼓起的热源——
「啊!唔⋯⋯」
「——就可以像这样,给自己⋯⋯」轻薄的白色布料上已经沾上了透明的水迹,隐约能看到涨红的形状,「已经很多次了⋯⋯也看过那种图片、漫画和片子,但是对着那里面的那些人都没有感觉,」他用带茧的指尖抚摸过茎身,左手在衬衫下揉搓着花苞一样的乳头,「只有对你,只有想起你的时候⋯⋯」
「进藤⋯⋯」
他将手伸进塔矢的底裤里,让他的性器暴露在自己的视线下。塔矢亮右手撑在身后,侧过脸闭上眼睛,用左手手背挡住了嘴。
他倾身去亲吻塔矢的眼尾、手心、耳垂,和颈部那条拉长绷紧的韧带,「——我也会闭上眼,想着我身上的是你的手,然后像这样⋯⋯」手掌包裹着柱身快速地上下套弄著,粉红色的头部被亮晶晶的前液覆蓋,他的拇指滑过流着水的铃口,「就可以很舒服⋯⋯」
「啊⋯⋯进、进藤⋯⋯」
「告诉我,塔矢⋯⋯你平时都是怎么做的?」手指托住下方的两个小球揉搓著,「怎么让自己爽的?你⋯⋯会想着我吗?」
塔矢只是摇头。
进藤的动作停了下来,语气难掩失落:「真的吗?一点都不会?」
突然失去的快感让他不自觉地将自己往对方手里送,嘴上却不情不愿,「唔、谁会⋯⋯做那种事⋯⋯啊⋯⋯」
「我啊。」进藤低声笑了笑,在他的下颌到颈间落下缓慢的亲吻,呼出的灼热的空气与四周微冷的雨水味道冲撞在一起。他听见进藤埋在他肩窝里的模糊的声音,在那片皮肤上振动。「不止这些⋯⋯」握住他欲望的手又开始动起来,比刚才更加用力,微弱的水声夹在浓密的雨点之间,「我还想过你红著脸用那只下棋的手、用那张漂亮的嘴在我下面做现在我正在为你做的事,我想过你的脸和头发沾上我的东西的样子,想过你坐在我身上自己动,你释放在我手里的时候的表情——」
他感到颈间一阵酥麻的疼痛。进藤不舍地放开他喉结下方的温热柔软的皮肤,津液的痕迹在闪电下像夏天水面的波光,一点绛色是随风飘落的花瓣。
「——抱歉。听了会觉得恶心吧。」
说著愧疚的话语,嘴角却带笑,琥珀色的眸子饱含深情、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塔矢亮忽然感到眼眶发酸。他想要让雨声盖住鼓膜上所有让他失控的声响,进藤的话却像从他头颅里爆炸开来,带着一股他从未体验过的电流一样的感觉传遍全身。他咬著中指的指节试图咽下那些自己都不曾想像过的喘息和呻吟。他不想承认那些不登大雅之堂的言语使他的脊柱都在颤抖,他的意识想要让这一切奇怪的事情停下来,可是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已经不听使唤。
确实⋯⋯从来没有思考过这方面的事。长大了之后,他逐渐知道进藤对他有那样的吸引力,看到他会感到热、心跳加速,会在脱下衣服的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地被他占据了脑海,有时候也会梦到他,但「性」似乎从来不是他生活的一部分,连早晨惯例会发生的那些反应也没有往这种事情上想⋯⋯
可是——「不⋯⋯我、嗯——不是⋯⋯唔⋯⋯」
「即使这样,还是想要你。塔矢⋯⋯我想要你。」
进藤光仿佛察觉到他的忍耐,加快了手上的动作,那样鲜明的快感,没有丝毫容赦。不、不行,太多了——所有的意识都聚集到下面那里,就像感官一下子被抽离,又一下子纠缠在一起;被官能的快乐麻痹了大脑,这是他从来不曾允许自己感受过的事情,简直像⋯⋯要死了一样——
「唔、嗯啊⋯⋯进藤——进、进藤⋯⋯!」
喊著进藤的名字,最后看见的只有他的金发,脑子里全都是他的声音和那些被暴雨冲散的词句,那一瞬间一切都变成空白,如同一道闪电从身体中间穿过。
「哈啊⋯⋯」眼前人漂亮的眼眸微阖,失焦地望着天花板,腰肢因为快感袭来而无意识地弓起,舌头软软地伸出摊在齿间,脸上满是赧色。「——塔矢。」模糊的意识里,听见进藤光在轻轻地叫他,「太美了⋯⋯你好棒。」
他眨了眨眼,从一成不变的雨声和自己剧烈的喘息声中清醒过来。刚才的⋯⋯那是——完全失控的感觉,让他害怕,又恋恋不舍,回过神来之后像一种幻觉,一场让他上瘾的梦。
这才察觉到用右手撑着地太久了,胳膊、肩膀和手腕都有些酸痛。进藤抬起左手抚摸他的脸颊,他好像很喜欢这样,小指抵着他的耳根和下颌,用拇指摩挲他眼角下面靠近颧骨的地方。他的右手上沾了一些白色,那是自己的——
「啊,对不起⋯⋯」
进藤光闻言放肆地笑了起来,瞇着眼亲了亲他的嘴角,「别在奇怪的地方道歉。」
「那个,进藤⋯⋯」他想要起身,进藤刚才一直跪在他身侧,还没有⋯⋯「要不要我来⋯⋯帮你也⋯⋯」
「可以吗?」
「嗯⋯⋯嗯。」
「你不愿意的话也——」
「不、不是这样的!只是我⋯⋯这种事情,从来都没有⋯⋯」
进藤光向前俯身贴近他,闭上眼轻轻含住他的下唇,一边用左手解开牛仔裤的釦子和拉链。
「没关系的。」
他握住塔矢的右腕,带着他来到那个忍耐了很久的地方;那只漂亮白皙的手只能将自己涨起的欲望圈住大半。
天空完全变成墨水般的蓝黑色,雨水像瀑布一样从平缓的屋簷急流而下。
「呃——」
第一次碰到别人的私处,塔矢像被烫到一样瑟缩了一下,随后试探地用手指环住那根高热硬挺的柱体。那上面有些微凉的体液,血管透过光滑的皮肤在他掌心下跳动。进藤的手覆蓋上来,他的手掌也很热,塔矢觉得全身都要跟着燃烧起来。他尝试着动了几下。
「啊⋯⋯」进藤皱起眉,在他唇齿间用一种他不曾听过的低沈、沙哑的声音唤出他的名字,「塔矢⋯⋯」
这样⋯⋯就可以吗?他心中忽然萌生出一种奇怪的成就感,不同于战胜强劲的对手或者看出精彩的棋步之类的时候,这种感觉让他心里一紧,想要给面前的人更多,满足他所有的要求,想要⋯⋯再听一遍他发出那种声音,那样叫着自己。
于是他大胆地看着眼前人的欲望,学着他之前的动作,沿着茎身一轻一重地来回摩擦,指尖试探地碾过溼滑的顶端。
「唔!塔矢⋯⋯」
进藤的亲吻落到他的耳根和颈侧。他抬起空闲的左手抚摸进藤额前凌乱的金发,发根被细密的汗水浸湿,稍硬却有弹性的发丝从手指间滑过,倔强地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圆领衫宽松的领子偏到一边,露出大片的肩窝和清晰的锁骨。塔矢的眼眸泛著水光,他低下头,小心地汲取那里的温度,在锁骨的阴影里留下浅浅的吻。
进藤向后仰起头,睫毛微微颤抖,咬著嘴唇。
「塔矢⋯⋯啊、亮⋯⋯」塔矢在抚摸他、亲吻他。他细软的长发蹭到自己的肩膀,他的呼吸洒在颈侧,他右手的温度在下面那里,那只执棋的手此时正被自己的手包裹着,他在专心地——抚慰自己。这样的认知让他的脑子要烧坏了,无数次妄想过的事正在发生,而他之前头脑里想像出的任何画面都无法与之比拟;太舒服了,舒服到他想要清晰地体验和记住每一个微小的感觉,就像这是唯一一次一样,可是又想要彻底地让身体的快感吞没自己的意识——「亮⋯⋯」
塔矢愣了一下,急促的喘息从张开的唇间溢出,手上的动作没有停。
进藤空出一只手握住他重新抬头的欲望,将他们的阴茎贴在一起。
「唔——进、进藤⋯⋯!」
「跟我一起,好吗。」他咬著塔矢的耳尖,红晕在白皙的肤色下像待放的花蕾。
高热的光滑的皮肤相贴,液体汇流到一处,彼此脉搏的跳动碰撞在一起,和著层层叠叠的水声从手掌下流遍全身。
「喜欢这样吗,亮⋯⋯」塔矢满脸通红地低着头,眼睛失神地望着他们十指交错的手。「看着我⋯⋯」他俯下身去吻他,「舒服吗?」
「唔、嗯⋯⋯」塔矢抬起眼睛,猫眼石般的眸子里水光潋灩。
「从此以后⋯⋯每次坐在你对面,看到你的眼睛、你的脸、你的手,看到你穿的衣服——甚至看到这样的大雨,就会、啊⋯⋯就会想起这件事了⋯⋯」
「进藤——!」
「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亮⋯⋯红著脸、眼睛湿湿的、握着我那里卖力地动,很可爱⋯⋯你越是说『不要』我就越是想做,好奇你这张脸被做到神智不清的时候会是怎样的表情⋯⋯」
「唔、别说了⋯⋯」可他没有像之前那样侧过头去,也没有移开视线,反而还是赧然地从湿润的睫毛下方直视光的眼睛,十指则在下体轻抚著两人的欲望,与光的手缱绻纠缠——这样主动的行为让光全身都兴奋到战栗。
「亮⋯⋯」胯和腰向前顶,卖力地寻求着更多更紧密的触碰,「你求我的样子都这么好看,想要一直⋯⋯」
原本齐整的浏海从左边发旋的地方散开,露出一小片光洁的额头,耳鬓细长的碎发贴在酡红的脸颊和绷紧的颈侧;喉结下方那个殷红的印记在乌黑长发与白皙皮肤的衬托下更显艳丽。蜷在肩窝与锁骨凹陷处的柔软发丝随着身体的震颤而摇动、下滑,有一些落进大敞着的衬衫领子里,发尾消失在胸前的阴影深处。他仰著头,垂下眼看着他,却似乎是无意识地保持着这样的视线;眼睛没有聚焦,漆黑的瞳孔里却实实在在是他的倒影。玫瑰色的唇瓣微张著,露出一小截红舌,下唇轻轻地颤抖,亲吻的红肿消退了一些,但还留着一层晶莹的水痕。
他握著塔矢的手加快了动作,手背上骨骼和血管凸起。手掌下湿滑的皮肤发出水声,掺杂在灌满了意识的喘息和呻吟之中。
「进、啊⋯⋯进藤、我⋯⋯」
「嗯——亮⋯⋯!」
「要去了——」
一道闪电照亮了夜空与流星般的雨滴,雷声卷著乌云紧随其后。那一瞬间的白昼一样的光在头脑里留下了长久的残像。
塔矢的脸颊靠在他肩上,如浪潮般绵密的快感让身体不自觉地抽动,混乱的呼吸像夏天灼热的风。进藤低下头亲吻他的发顶。
他们依偎在畳蓆上。雨夜很快让空气凉下来,天蒙上深灰色,看不见西沈的落日,就连室内暖黄的灯光也显得有些微弱。塔矢亮本能地向他靠得更紧。
臆想过的事情真的发生了,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进藤光思绪飘忽,一边享受着独属于两个人的寂静,一边感到应该说些什么,却在准备开口的时候发觉无话可说。想学着电影里那样沧桑而帅气地点一根事后菸,但自己又不抽;终于有点明白绪方老师有事没事就点菸的心情⋯⋯
「亮,是不是该吃晚饭了。」折腾了许久,感到肚子空空的。
「嗯⋯⋯但我要先洗澡。窗户记得关上。」
进藤光拿了纸巾简单清理了一下,正要起身的时候,突然又听到塔矢亮低声说:「还有,谁让你直接叫我的名字了⋯⋯」
欸,居然介意的是这个吗?进藤光无辜地眨了眨圆圆的大眼,「那你也叫我『光』不就扯平了嘛。」
塔矢刚迈进浴室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答,只听他有点用力地拉上磨砂玻璃制的门。
进藤光穿过走廊走向厨房。雨逐渐停了。尽管障子和窗户都关起来,室内亮着灯,点着被炉,却依然能感受到夜晚笼罩下的寂静,好像平和的漆黑的海面上一座孤独的灯塔。
冰箱里的食材都是半成品,准备起来很快,也不怎么需要用火。他将冷藏的姫鳟改刀片成刺身装进浅盘,鱼肉之间夹上紫苏叶防止粘连;荞麦面则是汆熟后用冰水激过,分别摆在竹屉上,一旁用小盘盛一些木鱼花、圆葱和海苔碎,最后在盛有昆布酱油蘸汁的杯子里各敲入一个生鹌鹑蛋,并在杯口点上研磨好的山葵糊。
将用过的厨具洗好,食物也摆在桌上之后,便无事可做了。耳畔又安静下来。进藤光在饭厅坐下,隐约能听见从浴室传来的水声。要洗这么久吗⋯⋯别是因为让他叫自己的名字而生气吧;也根本没有指望他答应啊。说起来,这么长时间都足够再——声音突然停了下来。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出现了亮从宽敞的桧木浴槽里站起来的样子,带有木香的蒸汽模糊了他的身形,水珠反射著洁白的灯光从粉红色的皮肤上滑过,浸湿的墨色长发贴在颈侧、肩膀和后背上,顺着发梢流下的水有节律地敲打在地板上,像一场雨中最先落下的雨滴。
——打住,不能再想下去了。
一阵吹风机的响声过后,盥洗室的门被拉开。
「亮——啊,塔矢。」
他身上还带着温润的橙花香皂的气味,绸缎一样的长发随意地垂下来,发尾仍然有些潮湿,在睡衣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睡衣是普通的浅蓝色方格印花,所有的釦子都好好地系著,领口上面的红痕变得十分扎眼。朝他走过来的时候,裤子松松地在腿周围晃动,露出一截脚踝。
进藤光努力控制着将视线挪回到面前的食物上——看,多么丰盛的晚餐。
塔矢亮吃饭一直很慢,而且不怎么说话。进藤光三两口吃完,又转身去泡了一壶大麦茶,回来的时候看见塔矢的荞麦面还剩一小半。他吃饭时会把长发都拢到左边,用左手挡着,碎发别在耳后,食物送进口中的时候会稍稍歪著头,身体向前倾一点,使得衣领和脖子之间敞开了一条缝隙⋯⋯
这样下去不行的!于是进藤光重新拿起筷子,从塔矢的碟子里拈走一片刺身。
「欸?」塔矢的手悬在半空,看了看自己的碗又看了看进藤——「喂,不要擅自从别人碗里吃东西!」
「呐,让我尝尝嘛。饭都是我做——」
「你刚刚不是吃过了吗?」
「可你碗里的总觉得哪里不一样啊⋯⋯」
「能有什么不一样!想吃的话你就直说。」
「也没有啦⋯⋯」只是需要转移注意力而已——不然又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了!进藤光尴尬地笑了笑,「那个,吃完饭继续下棋吧。」又加了一句,「我来洗碗。」
点上卧室的暖炉,温热的空气使木书架和其上的纸页散发出古朴的幽香。诚然,相对于棋会所,进藤光一直偏爱来塔矢家下棋,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能够和塔矢很放松地独处;而同时,自从于元日的那次拜访又一次踏入这座大宅,他就隐隐感到这里有某种东西一直在吸引着他,就像⋯⋯一种召唤着他脑海深处的秘密的、似曾相识却又无法预见的诱惑。
余光里有什么彩色的东西,在这个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他转过头去,是书架上摆着的一些小物件。等等,还有些眼熟——
「这不是那次去N记送的玩具吗?」
「嗯?——啊,这个⋯⋯」塔矢亮微微低头,「那天回来之后就一直在这里放著,我都不记得了。」
「欸,这样啊⋯⋯可是放这么久怎么都没有积灰呢。」
「——真是的,还下棋吗?」
塔矢亮将四脚的棋盘摆在两人中间,拿起盘上的其中一个漆器棋笥,黑色的漆面,盒盖上以贝母钿嵌藤纹,底部缀有莳绘的金色唐草——作为棋具来说有些华丽。
进藤光打开自己面前的那个,是黑子。「这不是平时用的棋子欸。」比棋院用的蛤碁石轻一些,边缘在光线下呈现出透明的深绿色,落在棋盘上的声音却更浑厚,有点像以前在中学围棋部用的玻璃棋子。
「这是⋯⋯玉吗?」进藤两指夹着棋子,高高举起来对着天花板上的灯光,碁石里有浪涌一样翡翠色的光辉映在他眼里。
「是中国特产的『云子』,听说那里的棋手大多都在用这种棋子。具体的材质和工艺,我也不是很清楚,父亲说是琉璃;这是正月父亲回国休假时偶然在文京区的一家古玩店看到的——古雅的和式棋笥却装着外国才有的棋子,感到很特别,于是就买回来了。」塔矢拿起自己盒中的白子,的确与玉石相似,表面隐约可见浅淡的橙黄色光晕,「甚至有些划痕和缺损,想必是经过许多棋士之手。」
「古董吗⋯⋯」连棋盒也不是普通的木制或者藤制,螺钿的工艺相当精巧,莳绘表面有层次地凸起,总体却依然平滑,似乎是江户时代流行的肉合研出画法——进藤光想起了在爷爷的仓库阁楼上放著的,佐为的棋盘——如他们初见时的样子,一声声响亮的心跳在全身的血管里回荡、身体不受控制地想要表达某种强烈的情绪的感觉,像是有什么熟悉的思念从遥远的记忆中回来了一样。
「来下吧,进藤。」
不会的,那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一次了;更何况那么久以前的东西,又是易碎的棋子,怎会如此完好地保留到现在。
「嗯,请多指教。」他捏了捏手里的扇子,落子在右上角小目。
塔矢亮像每次对弈时一样看着他——进藤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露出那样的神情了,那种定定地看着一个地方或者一件东西,像是在回忆事情,又像是在试图理解什么的样子。他方才的开局并没有和下定决心激战时一样用力,周身却散发著一种更震摄人心的气息。
这一局棋异常安静。
「这里用『小飞』会不会显得有些侷促?」待复盘时,塔矢伸手指著角上一处混战后的狼藉说,「而且⋯⋯我个人不是很喜欢这样的棋形——」
「又来了吗?你这个『美形棋士』。」
塔矢皱着眉头瞥了他一眼,音量抬高了些,「但输了的可是你。」脸侧的长发随之颤动。
都二十岁了,还这么争强好胜,进藤光暗自笑了笑。不过也只有这种时候才能看到他露出这么生动的表情吧。说起生动的表情,适才⋯⋯一想到那样的亮独属于他,就感到激动;说到底也算是一种斗争心,就像小孩子想要拥有别人都没有的东西一样。果然都是幼稚的人啊。
「——进藤,有在听吗?」亮看到对面的人露出了一抹奇怪的笑容。
「啊,哈哈,抱歉。只是觉得你刚才很可爱,没有忍住想了一些其他的事情嘛!我不是说过那之后看见你就会想起⋯⋯」
「别开玩笑了!」塔矢双手在膝盖上用力握成拳,身体绷紧著稍向前倾,眼角挑起瞪着他,一丝红晕爬上脸颊,「隔着棋盘的时候能不能认真一点!」
进藤光便爬过去挪到他旁边,贴着他的肩膀,凑近他的脸笑道:「那现在这样就可以咯?」
「你——唔⋯⋯」
不知怎么的,又回到了晚饭前的样子。
失去大雨的遮掩,所有的声音格外清晰地在四面墙之间不断地回响。一枚棋子「沙」地从盘沿滑下,落在灯芯草材质的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进藤⋯⋯那个、棋子⋯⋯会坏的——」
「真的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吗,塔矢⋯⋯」进藤像是完全没有听见一样,「明明说著很害羞的话,手却这么色⋯⋯」
「别、这么说⋯⋯」塔矢抬手遮住嘴。
「刚才也是,被你一碰就硬成这样,嘶——」他眉头拧在一起,扭曲的表情看着甚至有些痛苦。
「唔,会痛吗⋯⋯?对不起。」
「别停下,塔矢⋯⋯」
原本铺好的被褥变得凌乱,身边的榻榻米上到处都是团成一团的纸巾。已经不太记得去过几次了,手臂都开始酸痛,塔矢只觉得自己之前决定洗澡是个错误。
于是在进藤从他胸口抬头,温柔地提议一起去洗澡的时候,塔矢答应了。结果他们冲完凉后在那个进藤觊觎已久的浴缸里又做了一次——也可能是两三次。
待回到卧室之后,塔矢黑著脸把进藤的床铺远远地推到嵌入式衣柜旁边,并拉掉了灯。
五月二日之后,月亮由满盈而渐亏。一场细雨伴随而来,断断续续地下到了五月五日清晨。风向标和阳台上各色的鲤鱼旗在微风中飘扬,屋簷上垂下的轩菖蒲被湿汽染得碧绿,门前挂著的一束狭长草叶之间点缀著蓝紫色的鸢尾花,舒展的柔软萼片上金色的斑点之间落满晶莹的雨滴。
塔矢亮坐在客厅,随便拿了一本棋谱翻看着。
——昨夜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的他是自己的身体,发出的也是自己的声音,却似乎并不处在当下的时代,用语和称呼也都不符合他说话的习惯——他正对面前的什么人说著一些痛苦的、懊悔的话,一种激烈的绝望的感情,可同时他又像置身事外一样看着这一切发生。
「为什么!为什么我无法触碰到你⋯⋯」他听自己伤感地问。
「因为我是幻影。」他的对话者轻声回答,由于娓娓道来的温柔语气而显得中性,但确实是男性的嗓音,「与时间共生,同时间一样无形⋯⋯也终将随时间而逝去。」梦中的自己能够清晰地看到对方的脸,似乎是一个极为熟悉的人。
「怎么会⋯⋯」
「您终于了解了吗。」那个人叹道,「我并不是活着的生命⋯⋯已经度过了如此漫长的岁月,恐怕,今年的花期将是最后⋯⋯」
「为什么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说?已经无可挽回了吗?」
「唯有一种方法,却不可从我口中说出来。」
「可恶!」
——这不是他。自己怎么可能说出「可恶(ちくしょう)」,又怎么会用「オレ(俺)」这样的自称?而且,自己对面的人是谁?为什么说即将逝去,又是什么不可说的方法?每一次都是这样的对话,却总是无法达到终点。
那个人的样子在他醒来的前一刻还清晰而生动地刻在他脑海里,梦醒之后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一点细节,对方的面容、身形、衣着、甚至在梦中一直听到的声音,都像潮水一样消退。如湖中的倒影,越是想要抓住就越是搅起混沌的泥沙。可是那么熟悉,而且会相互说出那样的话⋯⋯如果梦的确是现实的投射,那么也只剩下唯一的人选了。但这样一来,岂不是意味着——
手机响起打断了思绪,是进藤的消息:「在准备早饭,要给你做一份吗?」
啊,又忘记吃早餐了。他放下棋谱,回复道:「好。一会见。」然后拿上帆布包和外套,换了鞋走出去。
梦的话,不过是反映主观想法的一些无序信息而已吧。
约好了在进藤光家见面,从这里到他位于表参道的住处至多二十分钟的路程——他两年前从父母家里搬出来,在涩谷最繁华的街区租了3LDK的一户建。第一次应邀去拜访的时候,有惊讶于独身的他竟会选择这么大的户型;他说因为是很老旧的木质结构的房子,业主就以相对低廉的价格租了,而且可能之后会买很多东西,想先预留下衣帽间、书房和储藏室的位置。
「啊,一想到以后有足够的地方放自己的衣服、鞋子、配饰和棋谱,就超激动!自己住就是好啊,呐,你懂的吧!」
居然⋯⋯把棋谱放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之后!塔矢亮心中有些不忿,但不等他开口,进藤就拉着他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穿衣服的经验,各种从未听说的品牌和不明所以的词汇,塔矢都听得一知半解,但看着他说得天花乱坠,一脸开心的样子,也就随他去了。
「呐,饭的话就在桌上,」进藤的声音把他从记忆里拉回来,「青花鱼和味增汤。米饭、酱菜和汤不够的话还可以加,多吃点喔。」
「啊,谢谢。」看到进藤还在厨房忙着什么,塔矢走过去问:「你不来吃吗?」
「哎呀,厨房就不要进来了,刚才水管又爆了,过会儿得找人来修啦,凑合收拾了一下,但还是乱得很。」
「那我也来帮忙。」塔矢亮说著,小心地避开地上一滩滩水渍,挪到他身边,「是说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吗?」
「战前就建了的老房子,没办法的啦。今年得好好装修了,毕竟已经买下来了嘛。」
「欸,买下来?」
「对啊,我没跟你提喔?阪巻先生一家要移民去檀香山了,在日本的房产卖给熟悉的住户会比较快成交吧。而且就这个地段来说真的挺便宜,原本就存了点钱,加上这次世锦赛的奖金正好有五千万,可以全款买下来。」
欸,还是用全款吗?「加上奖金才凑够的话,现在会不会没有生活费?」
「嘛⋯⋯到这个月棋院结工资为止,确实是呢。大概还剩三千五百元左右吧—— 『道玄坂』的拉面要六百元一碗,那还是吃速食面会比较好喔?就是得省著点调料。」进藤光摸著下颌一副努力计算的样子,「⋯⋯看来水管还要再等等了啊。」
亮看着他,惊讶到哑然,许久才说,「可是御苑的门票也要五百⋯⋯啊,我请你吧。」
「塔矢?!你真是对我太好了!」
虽是雨后,云却没有散开,天空像一片蓝灰色的湖水,空气中飘荡著潮湿的花草的气味。他们沿着浸泡成深色的道路走向明治神宫。路上的行人不少,谈论著各个神社的祭典,大街两旁的商铺也借着节日的契机争相促销。
御苑的花菖蒲对于许多人而言是梅雨季节的传统。五月初还不是最繁盛的花期,花田引了水成为一小片湿地,一簇一簇繁茂的丝带般纤长的叶在灰色的阴雨天气显得格外明艳,柔韧的花茎从叶根处抽出,紫红的苞片拢著纺锤形的蓓蕾,顶端探出螺旋状卷起的花瓣;一些已经绽开,舞裙般的花冠轻轻颤动,梅红色、淡紫色与白色由裙裾边缘向中心淡去,如同纸本设色中水笔晕开的颜料,再由内而外洒上细碎的金箔;虽说未到盛花期,每朵花的生命不过三日,凋谢的花瓣变成浸水一样的深色,沿着筋脉折起,外三片下垂,内三片收紧,终于变成不起眼的褐色的一束,落入同色的湿地里。整片花田里每一簇都是单色,像棋子一样错落着。
细小的水滴轻轻落在脸颊上。
「下雨了。」塔矢亮伸出手接住那些温和而稀疏的雨水,像飘落的星尘。
进藤光望着前方,像是在赏花,可他的神情分明是越过花看着更遥远的、虚无的地方。
「塔矢。」他突然低声唤道。
「嗯?」
「第一次走进御苑的时候,你说这里的菖蒲花在梅雨季节很好看。那时候就想要和你一起来看一次了。」
塔矢忽然想起进藤在今年初诣的时候自言自语的一句话,他说「一生都会加以珍惜爱护」。尽管进藤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他的确是听见了。
「不过今天也不是随便选的日子。」进藤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有一个对我非常非常重要的人⋯⋯他在六年前的这一天上午离开了。」
六年前的五月五日——进藤光正是从那时候开始消沉了两个多月,至今也没有人知道原因;直到第五十七期本因坊战三次预选赛决胜局那天,他刚从对局室出来,便看到进藤站在楼梯口,白色衬衫由于奔跑而有些凌乱。当时,进藤直视着他的眼睛,对他说不会放弃围棋,说只是为了对他讲这句话才来的——他身上还带着夏天的风的气息。那之后,又过了三个月,才终于在十月的名人战一次预选一回赛与他对局。他清楚地记得,进藤的那一局棋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气势,他甚至看到了sai的影子;他有一瞬间确信着sai就在进藤的棋里,可下一瞬间便意识到这不可能——而也正是在那时,进藤说总有一天会告诉他一切。
今年初诣时与他一同抽取到的诗签还夹在手账的第一页——
「寥寥一线挽,甫缠、不解丝缕。」
如今,那唯一的解法好像近在咫尺,又无从知晓。
「他是我当初会开始下棋的原因。因为早已习惯他一直在身边,他那么热爱下棋,又只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才能下,就逐渐坚信着他不可能离我而去;于是当他真的走了的时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从前有多自私,就连想要下棋的想法都——」
「是在说⋯⋯sai的事吗?」
「啊。」他微笑起来,转头看向塔矢,「不过,正是知道了一切都有可能失去,才会更加珍惜眼前,想要好好地守护当下所爱之人。」
进藤的手碰了碰他的,慢慢交握在一起。这是一种新奇的感觉,与另一个人的体温相贴,感受彼此手指轻微的摩挲,抚摸著硬而粗糙的茧与其他地方柔软的皮肤。
——忽然听到从身后走过的游人的谈笑声。在公开的地方怎么能⋯⋯于是用了点力将手抽出来。
「欸?」进藤睁大眼睛。
「笨蛋,在这种地方,被认出来怎么办。」
「我和我一生的劲敌塔矢亮拉个手又能怎么样了!大家都是男人,在比腕力上也是劲敌不行吗!」
「⋯⋯别开玩笑了。」
本来想问更多关于sai的事,但看着进藤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因为适才的玩笑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那就顺其自然吧。』他想。
晚春的风与轻柔的雨幕笼罩着花田,模糊了绽放与凋零的色彩。进藤光转过头看着亮,湿润的空气让他的面容也蒙上温润的光晕,睫毛上像花瓣一样沾了细密的水滴。亮回应他的视线,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柔和的笑容。
总有一天会知道的——总有一天。
続く。
End Notes
世锦赛,全名世界围棋冠军锦标赛(ワールド碁チャンピオンシップ),由于缩写可能会与世界业余围棋锦标赛(世界アマチュア囲碁选手権戦)产生歧义,特此列出。其实这项赛事是2017年才创设的,也是第一次有人工智能参加的世界级棋赛。
朴世勋=朴廷桓+李世乭+赵治勋,本来这篇文里不想加任何一个oc的!但苦于没有合适的原作角色来担当炮灰的任务,只好委屈这位朴九段了(迫真
在日本,端午节作为装饰挂在门上和房簷上的菖蒲(しょうぶ)是中文里平时说的菖蒲(Acorus calamus);而花菖蒲(アヤメ,古称文目)实际是鸢尾科的溪荪(Iris sanguinea),日本的一种本土花卉,因为叶子有点像,都在水边和湿地生长,在过端午的习俗传到日本后又都在节日前后要用到,是同一旬的风物,所以阴差阳错它们被冠上了同样的汉字「菖蒲」,但二者在生物分类上是连目都不同的两种东西(就类似人和猫的亲缘程度吧。
亮在梦中与佐为的对话出自棋魂的官方AU(划掉)PS游戏《平安幻想异闻录》,是支线事件里佐为跟明在朗读奈濑写的爱情小说(明日美太太您真是文采斐然!)
亮在元日抽到签的是昭宪皇太后御歌三十:
『糸』
一すぢの その糸ぐちも たがふれば
もつれもつれて とくよしぞなき
正文里这句和歌,因为根本没法字对字翻成中文(会像奇怪的儿歌,逼格骤降),所以是意会着胡诌的,不要当真(。
其背面的注解:
糸巻を解こうとして、间违って糸口を见失うと、もつれもつれて、遂には解きほぐす方法が、なくなるものです。
世の中も糸巻と同じように、复雑でもつれ易いものです。お互の立场々々をよく理解し合って、自分の行くべき道を间违えぬように気をつけ、难しい问题は、よく研究して、解决の糸口を见出しましょう。
(糸巻を解く心得で世を渡る)
翻译过来则是:在尝试解线时不小心遗失了线头,它将渐渐纠缠,最终再也无法解开。
世界就像缠绕的丝线一样复杂,容易彼此纠缠。 愿我们能理解彼此的立场,不在自己的路途中迷失,面对难解的疑问,要冷静思考,尝试找到解决问题的关窍。(别忘了将解开线团的心得传达给世人)
以及光哥实惨,为了买房节衣缩食连泡面调料包都省著用,买了房一年之后就因金融危机日本楼市暴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