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ちょうせい)
Notes
少量血腥預警。動物死亡描寫有。是「小蘗的紫紅色葉片」那一段,提前告知。
本章肉有深喉play(不喜的可以跳過不影響主線劇情)。
從筑地混合著梅雨的海水味中走出來的時候,淺淺的陽光從層疊的紗一般的雲霧之上緩慢地灑下,藍灰的天空如同巨大的幕布向舞台兩側退去,紫陽花在久違的金色光暈裡綻放。
街上幾個行人相互歎道:「太陽出來了。」手中的傘還掛著水珠,像星星一樣閃爍。成人日那天去的居酒屋的老闆竟還記得他們兩個,路過的時候熱情地問好,又送了一些家鄉特產的粽葉青團。
連日的陰雨、明媚的花香和和漸長的白晝容易使人忘記時間的存在,而進入室內時一下子環繞上來的熟悉的、留著體溫的氣息又像混沌而清甜的甘酒,似醉非醉。
提回來的袋子落在玄關的矮櫃上,進藤光轉過頭,手指輕輕撥開塔矢亮耳邊的長髮。他聽見塔矢有些驚訝地小聲吸氣,指尖碰到他的衣襟。
明明是戀人,卻一整天都不能做親近的舉動,簡直像是擺在眼前的棋不能下一樣——很多次手指相碰,輕輕地交纏在一起,又很快就分開;他看著塔矢的鬢髮從耳後滑到臉頰旁,整齊的髮尾落在下頜邊緣;從記憶裡找回那些柔軟的髮絲擦過指腹的感覺,他想撫摸那被長髮遮住的後頸、優雅地一張一合的嘴唇,想緊緊地擁抱他,這麼近地看著他的眼睛⋯⋯
閉上眼在塔矢的嘴唇上落下一個溫柔綿長的吻。二人周身還留著潮濕的雨季的味道,在溫暖的呼吸中慢慢蒸騰。
後背碰到門板發出輕輕的悶響,進藤的指腹摩挲著他的臉頰,軟舌撫過微張的唇辦,卻並不急於深入,而是品嚐糖果一樣慢慢舔舐。塔矢想起今天對方不止一次落到他雙唇上的目光,以及刻意又遲疑地觸碰他的手、肩膀和小臂的動作——被渴望的感覺讓他心裏升起一種溫暖的海水般的情緒,不禁抬手環住了進藤的後頸。
齒關終於被打開,彼此舌尖觸碰,衣服的邊緣硌著身體相貼的部位,進藤的手從後背滑到腰間,像蛇一樣一點點向下探。
「——唔,」察觉到他的动作,他連忙收回手臂握住那亂動的腕,「等一下再做⋯⋯食材要不新鮮了。」沒有看進藤的表情,他撇過頭,臉上浮起兩朵紅暈。
脫了鞋踩上深色的木地板,平復著躁動的心跳,眼神不禁打量起了四周——每次踏入進藤光的家,亮都覺得像走進一座小博物館。這裡給人以昭和初期的印象,時間彷彿在這棟陳舊的建築中凝固——樸素厚重的房梁勾勒出白色牆壁的邊界,其上有不少龜裂和刮痕;濃厚的白金色的陽光穿透了木框落地窗,雪花一樣的細小灰塵在這日落前華麗的光輝中飄舞。在下沈式玄關和客廳的麂皮沙發前鋪有西洋風的絲織地毯;陳舊的木櫃表面擺滿大小形狀不一的盒子,裡面盛有各種不知名圖案的圓形徽章和刺繡貼,半開著的抽屜裡整齊地羅列著火柴盒之類方形的東西,巧妙地填滿了其中的空隙。沙發正上方的牆面則貼了一張牛皮紙的漫畫海報,繪有一個身穿機車夾克、跨在紅色摩托車上的黑髮少年。而最顯眼的莫過於走廊旁放著的一把木製靠背椅,上面小山一樣堆疊的T恤、帽衫、長褲和外衣搖搖欲墜,甚至蓋住了椅子原本的結構。
——不是說留了很大的衣帽間嗎,怎麼還這樣。
進藤光把裝滿食物的袋子提到流理台上。「唉,本來想著好好做個刺身拼盤的,用這一旬的魚,」他嘟囔著,抓了抓頭髮,「結果廚房突然沒水,也不太能做了,只能委屈你將就一下。」
說是委屈自己將就一下,但憑經驗來說,進藤還沒有做出過能稱為「不好吃」的食物。看著他正在從袋中拿出筍和綠葉菜撿摘,仔細地剔除其中不能吃的部分,塔矢說道:「做飯的話,我也來幫忙吧。」
「嗯。別的沒什麼,都挺容易的,」進藤抬起頭笑了笑,「只是能麻煩去庭院打點水嗎?」
塔矢應聲穿過客廳,拉開落地窗,他踩著拖鞋走下木階。斜陽夾帶水汽撲面而來,從鋪路的圓石之間探出的野草帶著水珠輕掃過腳踝。雜亂的綠色之間,於庭院的一隅,明黃色的牡丹花在半人高的枝頭綻開。灌木叢中,小蘗帶刺的長枝在倒塌的籬笆旁相互攀爬纏繞,立花橘的綠葉在屋簷上印下搖晃的影子。庭院正中立著一座大理石鳥浴,其中積聚了幾天的雨水,幾片落葉像小船一樣漂浮——忽然入耳幾聲圓潤清澈的鳴叫,一隻畫眉飛進視野,落在了石台的邊緣。它輕巧地跳著,翅膀濺起層層水花,草色的羽毛蓬鬆起來,秀麗的白線勾勒出靈動的黑眼睛,倏忽,視線與他相對。
小蘗的紫紅色葉片在漸漸西斜的太陽下顯得異常鮮豔。一陣風起,野草和樹木的陰影在地面上毫無章法地舞動,讓他感到暈眩。畫眉的鳴叫變得急促,卻愈發優美,喉口的羽毛劇烈地翻覆。他的眼神無法離開這隻小鳥。片刻,眼球的黏膜因被風吹過而感到乾澀,於是眨了眨眼,卻看見從畫眉的胸前溢出一片黏稠的赤色——從胸口驀然穿出一整片紫黑色荊棘狀的木刺,血液讓被浸染的每一根羽枝都化作三道細小的針尖,將細密的羽層一點點扯開。落紅四濺,伴著一聲尖銳的長鳴,它張開折扇般的雙翼,震顫的飛羽像緊繃的弦;細小的身體從木刺生處慢慢地撕裂,幾乎能聽見粗糲的枝條在其中生長,纖巧的羽管、皮膚和筋脈逐漸斷裂、骨肉脫離的聲音,與淒厲的鳴聲交織在一起,刺痛了鼓膜。閃爍的水滴與血珠一同從半空中劃過,像被風撕碎的楓葉。
意識還來不及去理解看到的這一切,他感到眼前的景象時遠時近,像是自己從極高處審視著這一切的發生,可濃艷的紅又充斥著他的意識,在眼前粉碎的生命宛若燃燒的雨,幾乎要落到他身上。
他腦海中響起一個名字,是自己的聲音在驚愕地、悲痛地呼喚,卻無法聽清。伴隨最後一聲婉轉的啼叫,在一片近在咫尺的淒寂的霞光裡,落日從那漆黑的眼裡西沉。
塔矢用力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幾秒後又小心地睜開——鳥浴再度了安靜下來,小蘗的葉仍是灰紫色,纖細的枝與刺交疊,野草在周圍隨意紮根,與遠處金黃的花瓣一同朝向純淨的晚霞。方才那是⋯⋯
聽聞清亮的叫聲再次響起,追溯到聲音的源頭——是那隻畫眉,它正停在不遠處的樹枝上,用黑亮的圓眼睛望著他。視線相對了一瞬,小鳥歪了歪頭,轉過身飛走了,只留下顫動的枝條。
——難道是「幻覺」嗎?
四周的空氣漸涼。他搖了搖頭,緩步走到水管旁邊旋開龍頭,試圖讓水柱撞擊壺底的聲音沖散頭腦中翻湧的殘象。
待回到客廳的時候,廚房傳來翻炒的聲音,薑蒜的香氣帶著一絲絲辣味從空氣中溢出。他快步走近,看見進藤光已經把處理好的魚片用麻醬醃製,正在往鋪著蛤蠣的平底鍋中倒入米酒,薄薄的蒸汽繚繞在上方。進藤從他手裡接過濾水壺,順便蓋上旁邊的鍋蓋,麻利地在爐灶上起另一個深鍋做起昆布高湯,並加入裝有番茶的茶漏一同熬煮——一旁的素色砂鍋裡昇起白霧,氣泡在清澈的山菜湯中跳動。
不多時,木桌上便擺好了下午的正餐。灰白釉青花的陶碗中盛著鯛魚茶漬飯,通透的茶水中央,半透明的淡橙色魚片在飽滿的白米上擺成梅花形,花蕊處點上兩片帶芽的薄荷,其外漂散著碎的海苔、圓蔥和某種絳紅色的乾物,如同落花浮在水面。配套的青紅魚紋深盤裡堆疊著浸透了湯汁的文蛤,有著潮水般花紋的殼向上敞開,露出光澤柔美的瓷白色內側,漫溢著甜甜的鮮香。硃砂小碗內的煮物像拼貼畫一樣擺放,墨綠的裙帶菜切成斜方的片狀鋪在淺茶色的清湯裡,等長的蜂斗菜莖整齊地排列,其上一側是三支錐形的金黃色筍尖,旁邊則倚著一簇青翠的山椒葉。
「我開動了。」
塔矢將鬢髮別到耳後,用筷子從眼前晶瑩的湯汁中夾起魚片,配著綴在碗沿的山葵糊,低下頭輕輕送進口中。新鮮真鯛的清甜、醬汁恰到好處的醇厚、拌飯料的鹹香酥脆、微苦的茶湯裡海風一樣的迴甘紛紛從舌尖蔓延開來,帶有刺激的辛辣湧入鼻腔;牙齒咬破富有彈性的魚肉時,當旬鮮活的氣息、麻醬與醬油混合的風味隨著汁水一起在口腔中迸發。隨之,舌後嚐到一股鹽漬的酸甜,有種短暫的酥麻感由味蕾湧向全身——許是加入燒酒醃製的梅子乾;所以剛才看到的玫紅色小粒是⋯⋯並不是普通拌飯料裡會有的食材。不由地想起元日的時候母親大肆宣傳自己喜歡吃酸味食物的事情——
他看向進藤光。後者和往常一樣埋頭吃飯,注意到他停了筷子,於是嚥下嘴裡的東西,抬頭問道:「欸,怎麼了?」
「——啊,就是⋯⋯很好吃,感覺很開心。」
或許是買來的拌飯料裡原本就有的也說不定——總之,吃著人家做的飯,表達出「美味」就好了吧。
進藤光咧開嘴笑了起來——他喜歡看他這樣笑,像是整個天空的陽光都融化在裡面。
正餐過後,進藤光去廚房端來柏餅。塔矢亮的視線跟隨著他的背影,偶然瞥到沿著樓梯側面緊密擺放的那長長的一排書,好像相比上次又增添了一些。第一次看見的時候,驚訝於這樣的地方竟然都可以利用,並且似乎是自己製作的收納裝置,所有的書籍按照高度、顏色和厚度排列;那時候還沒有門口那把堆滿各色外衣椅子,現在看來,完全不像是同一個人住宅裡的東西。
進藤光把兩個小碟擺在他面前,陶器碰到木桌發出溫和的響聲。
「差點忘了這個——今天松井先生送的笹団子,是新潟縣的特產,我也第一次見,快來吃吃看吧。」
面前的食物和粽子有些相似,用草繩漂亮地纏成蓮藕一樣的形狀。進藤拿著団子轉了一圈找到繩結,將繩子解開,繞成一捲放在旁邊;寬大的灰綠色竹葉緩緩散開,裡面是長條形用翠綠色艾葉包裹著的米糰。
「是紅豆餡啊——」用筷子尖劃開深紫色餅皮的時候,聽到進藤說,「好像還有一種是金平餡,不過紅豆和艾蒿的搭配更常見吧,很好奇鹹的是什麼樣。柏餅也嚐一嚐,我用了之前從關西帶的京白味噌,這樣應該多少能還原一點江戶的本味。」
雖然從前聽他說過家裡並不是很重視節日的傳統,但進藤似乎對於一些歷史與舊曆的習俗非常了解。想起沿著樓梯擺放的那些令他意想不到的書籍——最高的地方有一冊很小的牛皮紙護封的大正風配色事典,下面堆疊著幾本辭書;之後便是《枕草子》、《落窪物語》之類的古典文學,乃至《懷風藻》和《白氏文集》這樣的漢詩都赫然在列;緊隨著《越後風土記節解》這類的風俗考學術著作,靠近最底部的地方是一摞厚厚的《六國史》。之前也詢問過,進藤只是說因為研究秀策的棋,於是連帶著對過去的歷史和習俗之類也產生了興趣。
吃著他做的柏餅,味道絲毫不遜於外面買的成品,不禁想到,以往的端午節進藤光在做什麼——和家人朋友聚會、一起去參加神社的活動嗎;還是自己做一些時令食物,下下棋,像普通的假期一樣?
「一會兒去樓上下一盤吧?」洗碗的時候,進藤問,「應該還能看到月亮。」
接過進藤遞來的盤子瀝水、擦乾。塔矢亮記得那個佔了四分之一屋頂的巨大方形天窗,白天的陽光在上午的時候可以正好照到棋盤上。他於是應道,「好。」
腳下的木階發出吱吱啞啞的響聲,手提燈的黃色光暈像好奇的眼睛一樣掃過旁邊的書脊。樓梯盡頭被照亮;塔矢跟在進藤身後,望著前面人背影的銀白的輪廓。
踏上柔軟的地毯,雨季清甜的晚風將身體浸透,衣帽間裡布料的溫暖氣息像墨汁入水般擴散。聽進藤說過那麼多次衣帽間的寬敞舒適,塔矢好奇地瞥了一眼——本以為堆在樓下椅子上的衣服只是出於壞習慣,不曾想就連這個足可以再住下一個人的四疊半的房間裡都已經快要無處落腳了。但實際上,這些五花八門的衣服按照季節、顏色、長度陳列得相當整齊,圍巾、腰帶和帽子分成三排掛好,鞋子也乾乾淨淨地沿著牆根擺放。想起先前進藤和他講自己的穿搭經驗和對於儲物的規劃,竟覺得有些可愛,不自覺地微笑了起來。
深藍的夜空與灰紫色的雲調和了城市的燈火,如同倒懸的潭水在天花板上流淌;白玉盤將細細的一道弧投入黑暗,從傾斜屋頂敞開的一片方框裡送下一束濃郁的光輝,在房間正中榧木棋盤硬質的表面化開,沿著縱橫的漆線從四面滑落,微涼的幽香昇起,於偌大的閣樓內縈繞。
進藤緩步走到飄窗前將半掩的窗簾全部拉開。「這樣就可以不用開燈了。」
月色終歸只是白晝的反射,但也因此而模糊了明與暗的邊界;黑白的棋子緊緊相貼,邊緣連成波動的曲線,亮面與陰影交融,如同銀河中或隱或現的星。尤記得那年的五月五日,在因島,也是如此明亮的夜晚,這樣讓人無處可躲的月光。而此後的六年裡,每到這一天,便像是重新接受審判一樣,要在逝去時間的凝視下還原出與佐為的那盤未有終局的棋,卻根本無法允許自己落子。
而現在,塔矢亮在他身邊,像是庭上終於有人可以傾聽他的闡述,為他作證。回頭看他們到此刻為止所經歷的一切,簡直像是一場沒有贏家的遊戲——佐為是二人相遇的原因,他在世人眼裡的「不存在」讓自己一面仰望著那個極高處的背影,一面從那樣的高度俯瞰塔矢的追逐;而在他快要追趕上塔矢的時候,這個原本依靠他而存在的宏大背影卻銷聲匿跡,就像是「證據」尚還封存著,「命題」就消失了。塔矢不是最接近那個高度的人,卻是最接近「結論」的人——他不知道「證據」還能夠保留多久,又要如何將它打開。
越過這片狼藉,他自覺能夠展現給世人的,能夠留住佐為的影子的,只有棋而已;如同能夠真正證明圍棋本身存在的只有對局者一樣——成千上萬的、不曾知曉佐為存在的棋士與未能成為棋士的眾生。他想起這些年來在棋盤上遇到的各種人——人類的執著真是不可思議的東西。院生時在棋院結交的一些朋友如今早已失去聯繫,那些年復一年在職業考試時出現的面孔逐漸成熟、一個一個消失,變成了街邊棋館名單上的常客;中學圍棋部的後輩們也依然近乎虔誠地堅持著參加聯賽,以短短的三年為一個輪迴,場上叱吒風雲的選手離開了校園便與凡人無異。但不論棋藝如何荒廢,圍棋是無法忘記的,連同碁石的觸感、落子的聲音、棋盤上的每一戰、棋局外的悲歡離合⋯⋯於是便會產生懷念一般的熱愛;而時間並不站在喜歡懷舊的人類這一邊,這才有了對無法參與的未來的擔憂,才有了「執著」。
「又在想什麼了嗎?」塔矢輕聲的詢問讓他的思緒回到正在復盤的棋局上。
「啊,抱歉。」他的目光從棋盤上抬起來,猶豫著說:「你記得福井吧。」
「嗯?」名字聽著很熟,但想不起這個人的長相,也不太記得什麼時候遇到的了。
「成人式那天見過,說話慢慢的、喜歡瞇著眼睛的那個。是院生時候就認識的朋友。他十月還要準備參加職業考試;去年又是只差了一點。」
這麼說的話就想起來了——印象裡是個很開朗的後輩,和大家一起有說有笑的,對所有人都很關照;原本以為當天聚在一起的都是職業棋手,才會互相這麼熟絡⋯⋯從小就接受父親一對一的教導,未曾有過這段經歷,職業考試也只是認真下了每一盤棋就過去了,當時本戰的第一天甚至為了和sai對弈而曠賽;其實緒方先生有帶他去棋院的教室看過院生的訓練,也曾聽棋會所的客人們提起過,就像在學校上課一樣,他們按各自水平被分為兩組,有每個人勝負和排名的紀錄,但除此之外,自己從來沒有主動去了解。
「他比我們小兩歲,所以今年就是最後一年做院生了。雖說之後也可以繼續參加考試,但不想也知道通過的機會只會越來越小⋯⋯除非像伊角學長那樣,能夠去接受其他的訓練;可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有那樣的機會,也不是任何人都能從那樣的壓力中熬過來的。」
這種朝夕相處的同窗之間激烈的競爭、前途未卜的焦慮、落於人後的不甘,甚至看著熟識的人一次次落榜的複雜心情,塔矢亮嘗試去理解,但不曾想過會離自己這麼近——進藤光他,也是這樣走過來的嗎⋯⋯
「能一次就考過定段的人很少,連和谷都考了四次。有些二組的人甚至沒能通過預選,雖然他們到最後都很認真,可是⋯⋯」進藤盯著自己的手,沉默了幾秒,忽然說道:「——吶,那個時候,在跟朴九段決戰的那一局裡,終於想起來了——在我們所處的這個鬥技場裡,在不斷攀緣而上的過程中,無數的、因失手墜落而被遺忘的人,」晚風吹過他金色的額髮,如同夜空一樣明亮,低垂的視線卻隱在月光背後,「即使他們自己永遠不會忘記,這份想要下棋、想要去追逐的心情⋯⋯可圍棋的世界本就如此,殘酷又現實,因為只有勝者才有資格向上爬。所以,」他的目光與月色一同匯聚在棋盤上,神色變得決絕,「不想輸。不,應該是不能輸才對!」
清晰的話音沖散濃稠的月夜,在寬敞的空間裡迴盪。塔矢靜靜地隔著棋盤望著他,像幾年來每一次對弈的時候一樣,卻又像是第一次。
「從算砂的時代開始,」以一種回憶般的口吻,他繼續道,「因原生地戰火不斷,而近乎消聲匿跡的圍棋在這片土壤上重獲新生,並得到了傳承⋯⋯已經過去一千年了啊,在平成年代成長的我們,所下的棋就是不斷被先輩探討、不斷演變迭代的、好像是活物一樣的東西;可現如今,站到越高的地方,就越能感受到這種生命存在的形式正在從周圍淡出——韓國的對手們已經非常強,別國的新生代也在崛起,再聯想到這樣沈重的過去,更能逐漸體會到這份缺失立場的不安⋯⋯這是我在世錦賽上孤軍奮戰到最後的想法。」
塔矢忽然想到幾年前北斗盃時進藤最後在酒店門口與自己分別前說的那些話。「是啊,永遠不會有結束;圍棋本身是不會消失的。只是凡事都有興衰而已吧,就像月亮有圓缺一樣。你我和身邊的對手們,以及所有熱愛圍棋的人,都不會讓它結束的。」
籠罩他們的銀白色的寂靜中,自己的聲音像在沙漏的空腔裡循環往復地盤旋。
「抱歉向你說了這些,只是覺得——」進藤抬起頭望向天窗,明月在他的眼睛裡,「我說著自己下棋是為了連結遙遠的過去和更遙遠的未來,可是——」他深吸一口氣,「如果沒有佐為,我就會錯過圍棋,錯過我們的相遇。那麽,我的棋的原點,又在哪裡呢?佐為不在了,甚至可能是因為我才⋯⋯這把扇子,我真的能心安理得地拿著嗎?」
「進藤⋯⋯」一直以來,對圍棋的堅持只是因為內心清楚地知道「一定要下棋」,至於這種信仰從何而來、自己又能夠為圍棋本身做什麼,或許也短暫地思考過,但總是主觀地或是無意識地忽略了這些問題。大部分人不論現世如何有所作為,在像圍棋這樣長遠的傳承中都不過是一葉扁舟;今天的棋士所能做的,也不過是沿著前人的河道順流而下。「進藤,能不能⋯⋯」塔矢握緊了雙手又鬆開,「再多對我講一些saiさん的事情?」
冷焰般的月光在琥珀色的雙眼裡燃燒,進藤望著那遙遠的、又似乎近水樓台的天體,在這樣舊曆中旬的朗夜,連月海的形狀都清晰可見——眼底被明亮的光線灼痛而顫抖,視線中只剩下模糊的白色,四周的一切都昏暗下去,瞳孔感到疼,卻更加想要一直這樣望著,好像這樣就可以看見自己不曾看清的東西。
「塔矢,你知道輝夜姬的故事吧。」
「——嗯。」
「那樣純粹的、超乎這個世間的、亙久的靈魂,忽然來到凡人的身邊,與這裡紛擾的俗世扞格難入,最後又毫無徵兆地回到月亮上——佐為就是這樣的存在啊。說起來也好笑,就知道下棋,別的什麼都不想。不讓他下棋就沒完沒了地唸,一下棋就可以什麼都不管,任性起來簡直像三歲小孩一樣。」
進藤說出這些話的時候,視線飄向浮動的月光與腳邊的折扇,嘴角掛著淺淺的微笑;那是一種塔矢無法解讀的神情。
「他遇到我之後,我們第一次坐在棋盤前面,他甚至看著空的棋盤就哭了——也是,他等了太久了。剛認識他的時候,我根本不知道他為什麼那麼想要探求神之一手,又為什麼非要找上我,我連圍棋都不懂。可他就是相信我,覺得我會走上下棋這條路,即使在我都懷疑自己的時候⋯⋯剛考上院生的那段時間一直在輸,佐為就每天認真地指導我,他坐在我對面,用扇子指著位置,我給他擺上,一開始還經常忘了要幫他落子。後來慢慢就習慣了,甚至有一種給他落子的手不是我的手的錯覺。我一直和別人說我沒有老師——森下老師也不介意——其實我的老師是佐為才對。可是說了也沒有人會信吧,雖然和谷那傢伙還真問過我是不是sai的學生。他走之後,我才看了他以前所有的棋譜。當時我覺得從前堅持下自己的棋簡直是個笑話,我完全無法和他相提並論。」
原來他曾經說再也不下棋,是發生了這樣的事⋯⋯塔矢隱隱感到有一條線若有若無地將這些年來的疑問串在一起,而越過這些錯綜複雜的未知的網,另一端就是最終的答案。一種莫名的情緒從心底像山頂的雲一般昇起,像是喜悅,更似是悲慟;他感到眼眶有些發酸,遂仰起頭望著月亮。
「說起來,塔矢——」進藤收起舊局,執子重新擺出另一盤棋。
右上角小目。進藤一直很喜歡用小目開局。白子的第一手則落在左上角星位,之後兩角也均是佔了星位。沒有什麼特別。進藤的動作熟練得像是排演過一樣,一步落定時,眼睛已經看著下一步,如同一種儀式。
他的動作停在了第十三手。
眼前是塔矢不曾記得自己、進藤或者任何人下過的棋局——儘管總有一種遙遠的既視感。或許是由於這樣的佈局較為常見吧,在比賽中或者棋會所偶然看到過相似局面的也說不定;可他無法以此說服自己。
「如果執白的是佐為的話,你認為下一步會怎麼走?」
到底為什麼會這麼熟悉,這樣的場景——進藤隔著棋盤坐在對面,指著眼前幾乎還未開始的殘局,問他sai會怎麼下——根本不應該感到似曾相識。他忽然想起了昨夜的夢境,身旁神秘的人、親密卻不知所云的對話、不合實際的用詞;理所當然地認為那個人是進藤,可此時突然感到不確定,又找不出原因。那段應當存在於自己腦海裡的記憶沈在他尋不到的深處,就像昨夜夢裏那個再也記不起來樣子的人。
「⋯⋯會下在這裡吧。」他定了定神,回想著記憶中sai起手佈局的棋形,似乎並不難決定。
「啊,」進藤拿起白子落在他指的位置,忽然微笑起來,「我也這麼覺得。」
——對啊,明明進藤才是更熟悉sai的人。在陰影裡看不清他的眼睛;他嘴角揚起,胸口緩慢地起伏。自己並沒有指出什麼不尋常的下法,不過是回憶著與sai寥寥無幾的對局而得出的結論;然此刻進藤臉上卻有一種近乎釋然的神情。或許他的初衷根本就不是詢問自己的意見;他那樣握著手中的扇子,更像是在徵詢某种許可, 透過自己的回答與另一個人對話。方才被月光止住的淚水似乎又聚集了起來,漸漸模糊眼前十九路的殘像。並非是進藤越過自己與未知之人交流的感覺讓他悲傷——許是看著那樣平靜的笑容、為自己終究無法化解他心裏的沈重而感到痛苦,又許是忽然間能夠共情sai的離去、卻不知這一切從何而來,使他胸口發熱,心跳聲在頭腦裡像整點的鐘聲一樣迴響,苦澀的情緒化為一團實體的撕裂感在肋骨間絞緊;他睜大眼睛,卻無法阻止淚水一點點漫過睫毛和眼瞼。
——落在棋盤上的聲音不該是棋子。他眨了眨眼。
「進藤,這個是⋯⋯?」
「唔?」方才從盒裡拿出來的是個小小的、近似橢圓形的乳白色的東西,原本光滑的表面早已斑駁,而正中被一道淺褐色的裂痕深深地割開。「啊,那個。」不太記得是什麼時候放進來的了,應該是之前缺少保養而壞掉的蛤碁石,覺得碎裂的樣子很有趣所以沒有丟掉——嘴上卻脫口而出:「大概是燕子的子安貝吧。」
他看到塔矢有些驚訝地望著他。
「——嘛,沒什麼。」
輝夜姬向石上中納言索要的燕之子安貝,被如今的日本人認為是不存在的東西,於是這個短語也變成了文學上的一種修辭;但有沒有人想過它是真的曾經存在,只是被遺忘了而已呢。許多人在故事裡看到燕之子安貝,只當是另一個如「玉樹枝」、「火鼠裘」一樣尋無可覓的事物,加之石上麻呂也因為執意要找而身受重傷,便被囫圇地略過了;但在古老的文獻裡的確有記載,自己那時還就找到的中文資料請教過伊角學長——它本是指燕子從海邊撿來築巢和育幼的一種小貝殼,又由於燕子有安產之意,便成為了祈求母子平安的象徵。而千百年來這座島上燕子種群習性的演變使這一事物不復存在,也不會再有人沿用這樣的說法,其本身的含義早已溶解在現代的語言中,連同背後的故事一起被埋葬了⋯⋯「只是壞掉的棋子啦。」想到這,他不禁失笑。
話音未落,他聽到水滴的聲響。面前的人仍然看著他,一雙鳳眼卻睜得大大的,從眼角流下清淚。
「塔矢⋯⋯?塔矢,你沒事吧?」
「啊,」眼前的人像是大夢初醒一般,抬起手碰了碰臉上滑過的水跡,低下了頭,「對不起,我⋯⋯」
「不用——」
「好奇怪,不知道為什麼就⋯⋯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塔矢⋯⋯真的沒事嗎?」進藤繞過棋坐到他身邊,「是不是因為我說了什麼?」
「沒有,沒關係的。」他連忙抬手用拇指下方的手掌來回擦著眼睛,濕滑的淚水卻像是永遠也抹不掉,「是我自己——」
手腕忽然被握住,從臉上移開。
「別這麼用力,都紅了。」
指腹按在手腕內側,脈搏在光滑細膩的皮膚下湧動。眼淚鹹鹹的,像仲夏午後的海水。進藤閉上眼,感到塔矢的睫毛如同蝶翼掃過自己的臉頰。他將他耳邊長長的鬢髮挽在手指間,舌尖順著塔矢唇邊的淚痕一路向上勾畫到浸濕的眼尾。
「唔——」塔矢將手腕掙脫出來,推著他的胸口,「不要舔我的臉啊⋯⋯像小狗一樣。」
放在襯衫衣襟上的手慢慢地收攏,鮮豔的方格印花在指間變形;他的聲音像沈入水中的炙熱的風,溫潤地流過面前人的臉頰,好近⋯⋯進藤側著頭去找尋他藏在瀏海下的雙眼,指尖摩挲著柔軟的唇角。變重的呼吸在耳畔如蟬鳴一樣躁動地起伏,加快的心跳似乎讓視線都跟著震動;彼此的溫度相互吸引,一旦觸碰就再難以分開,他無暇思考自己在克制什麼,想越過他們之間僅剩的這一點距離的渴望快要淹沒了其他一切的意識。
不知道是誰先打破了最後的矜持。唇上未乾的淚水似乎在舌尖綻開微微的甜味,到了深處才嘗出鹹澀;幾縷髮絲纏繞在親吻之間。塔矢就著跪坐的姿勢直起身,軟舌滑過上顎,溫熱的手掌撫摸著進藤後仰的頸側,向襯衫下面探去。
「唔——」卻被對方先抓住了外套的衣領,布料在手臂上的拉力讓他不得不將手收回來,指尖勾到T恤的領口。
顧不得說更多的話,只是跌跌撞撞地相互拉扯著站起來,幾次差點咬到對方的嘴唇;外套終於從手腕上拽下,裡子朝外翻著就隨意扔到腳邊,白襯衫被折騰出一些褶皺,原本收在長褲裡的衣襬抽出了一個角,露出腰上一點粉色的皮膚。
膝窩碰到什麼柔軟的東西的邊緣,擋住了他後退的路,失去平衡向後倒下時卻像是落在了一片雲裡——這種讓人根本無法坐起來的床根本就是發明出來作為早上睡懶覺的藉口吧,他用混沌的腦子想著。進藤的陰影從上方籠罩下來,雙手撐在他肩膀兩側,膝蓋碰到大腿之間,在他胯下緩慢磨蹭著。水聲從舌尖、齒列和上顎傳到頭顱裡,被四周的寂靜映襯著,一遍遍地放大。下頜有些發痠,肺像是一點一點被抽空,連帶著理智也逐漸模糊起來,十指下意識地在面前人的衣襟處握緊。
進藤終於放開他的嘴唇,月光在扯不斷的銀絲上流淌。於是他大口地呼吸,胸腔由於剛剛的缺氧而微痛。
「抱歉,已經忍不了了,塔矢⋯⋯自從上週吃過你之後,」光的眼睛閃爍著,像黑夜裡的星,「就再也不能滿足於自己解決了。想看著你的臉,聽到你的聲音,和你一起⋯⋯」
亮的長髮鋪散在白色的床單上,如同生宣上滴落的墨色,雙頰則是唐筆點出的硃砂。白襯衫起了褶皺,領口的兩顆釦子已經被解開,袒露的胸脯隨著逐漸平復的呼吸一起一伏。從天窗灑下的半邊月色照進他的眼裡,像照入一片風過後漸止的湖水,在波光中徐徐倒映出自己的身影。
「家裡缺少要用到的東西,所以不能做到最後⋯⋯不過今天也可以試試新的玩法。」
「欸,什麼⋯⋯」
進藤光單腿跪在床邊,另一隻腳站在地上,俯身用左手解開了塔矢的長褲,右手隔著襯衫揉捏立起的乳頭。身下的人輕輕抖了一下,咬住嘴唇。
「只是親你而已,就已經這麼硬了嗎?」進藤一邊隔著他薄薄的白色三角褲揉搓著,一邊抬起眼睛看著他;手指沾上微涼的液體。「明明正戲還沒有開始。」
「⋯⋯別這樣。」
「可是你這裡還在冒水,又該聽哪一邊的呢?」光用拇指滑過他下腹沾染的水痕,「上面,還是下面?」
亮用手肘支起上半身,面帶慍色瞪著他道:「——不做就不要說那麼多話!」若是平時,這銳利的眸光的確能讓人退避三舍。但此刻,琉璃般的夜色透過天窗從他周身流下,他臉頰漲紅,嘴唇還留著親吻過的水跡,眼裡浸著旖旎的月光;襯衫領口在胸前被撐開,鎖骨像翅膀一樣舒展,從釦子的間隙露出光滑的肌膚,乳尖在輕質的衣料下面挺起,隱約可見淺淺的櫻色。
進藤挑起眉笑了笑,欺身跪在床沿上,雙手按住他的大腿讓它們再分開一些。注視著那層被沾濕的白色棉布,他湊上前,緩慢而用力地舔過整個漲紅的陰莖,透過深色的水痕幾乎能夠完全看見細小的褶皺和跳動的血管。他抬起眼睛,隔著金色的瀏海望著塔矢的臉。
下身溫熱的觸感讓身體顫抖,過了一秒,亮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沙啞的、帶著一絲難以置信,「進藤,做什麼⋯⋯」
「嗯?」他親了親從上方邊緣露出的頭部,無辜地眨眼道:「不喜歡嗎?」
塔矢身體緊繃,「不是的,我⋯⋯你為什麼要——那種地方⋯⋯」
他沒有答話,只是用嘴唇含住濕潤的頂端,舌尖在上面轉著,手指從下方伸進去撥弄臌脹的囊袋;嗅到戀人私處帶著體溫的橙花香氣,他閉上眼,手指隔著長褲揉捏著對方大腿內側的柔軟肌膚。
塔矢的身體在他手下輕顫,胯部克制地扭動著,「很、髒的,進藤⋯⋯你不用——」
「怎麼會髒呢。」鬆開嘴的時候不經意地發出「啵」的一聲,「——就是因為喜歡才這樣做的。」他抬起頭,迎著亮的視線舔了舔嘴唇,笑道:「你也會喜歡的吧,別把力氣都用來反抗我喔。」
說著,又隔著底褲舔舐了幾次,才終於將那片早已近乎濕透、欲蓋彌彰的布料拽下來。硬挺的性器不受控制地彈起,輕輕打到進藤的臉頰,透明的液體沾在皮膚上,濺起一點水痕。
「啊,對不起!」塔矢本能地出聲,說完後又感到不對,捂著嘴扭過頭去。
「沒關係啦。」他邊說邊用舌頭抵著將那根滑進口腔裡,聲帶的震動傳到發熱的皮膚上。
「嗯啊——」塔矢的大腿根抽搐了一下,頭向後仰,喉結在舒展的頸上滑動。
色情漫畫什麼的,果然還是有點道理的啊,他想。聽著塔矢深重的喘息聲,低頭將一半吞進嘴裡,右手握住根部上下搓動。他側過頭伸長舌尖,嘗試舔到更多的地方,前端的形狀從他臉頰上凸起,又順著舌面滑下去。
「嗯、這也太⋯⋯」塔矢的雙腿反抗著他的手試圖合攏,下腹顫抖著,手指在身側絞緊了床單。
「唔⋯⋯」身下的人不自覺地將慾望向自己嘴裡送,滑過他的上顎,碰到口腔深處;他感到自己的工裝褲越來越緊。
嘴唇在溼滑的皮膚周圍收攏,舌頭加重了舔弄的力道——進藤抬起眼觀察著塔矢的表情,凌亂的金髮隨著他的動作搖晃,末梢不停地蹭過下腹和大腿。亮從上方只見他大半的臉藏在陰影裡,耳釘的金屬色在髮絲之間閃爍,眼前似乎有彩色的斑點,分不清是室內的昏暗模糊了視線,還是雙眼已經無法聚焦。
「進藤,我⋯⋯快要⋯⋯哈啊——」
塔矢閉上眼,試圖不去想進藤含著他那裡的樣子,可視覺的缺失反而讓其他官能更快地湧向下身;他整個人像是被柔軟的床墊捕獲,潮濕的空氣使他產生溺水般的錯覺,他張開嘴,脫口而出的呻吟混入津液與體液黏膩的水聲之間,隱約聽到進藤低沈的喘息。屋外響起微弱的機車駛過的引擎聲;天窗裡一架夜航從漸虧的月下飛過,像紅色的流星。腦子裡亂哄哄的,除了被進藤照顧的、不受控制地顫抖聳動的那裏,身體的一切似乎失去了知覺,只有殘存一線的理智在叫囂著,快要到極限了——於是下意識地,他用痠麻的手臂支起身掙扎著向後退;光幾乎壓不住他,陰莖也顫動著從口中滑出來。
「唔、不行,進藤⋯⋯!」
幾股溫熱濃稠的東西緊隨著落下——塔矢濕潤的雙眼半睜,眼尾像枝頭的一點紅梅,目光被明月暈染得飄忽不定;他的雙唇張著任由甜膩的聲音洩出,黑髮散落在微顫的肩膀和上臂,拉扯出褶皺的白襯衫顯得更加明亮,起伏的胸口泛起嫣紅,鎖骨在一片白瓷般的肌膚上投下柔和的陰影;衣服下擺敞開,小腹薄薄的肌肉短暫地痙攣,雙手在腰側握緊,手掌下的床單滿是摺痕。
在自己劇烈的喘息聲裡,忽然察覺到有溫軟的觸感再一次包裹住性器根部。塔矢驚訝地眨眼,從潮水般的餘韻中回過神來——面前的人正直直地盯著自己的眼睛,臉頰和髪絲上掛著些乳白色的液滴,單手握著自己稍軟下來的慾望,頂端的小口湧出的粘膩包裹住他的指尖。他歪著頭一下一下輕輕舔舐掉沿著柱身流下的液體;耳邊的碎髮滑落到眼前,露出飽滿的耳垂,紫色耳釘映著夜空下皎潔的白月。他的喉結滾動發出濕黏的水聲——那樣的目光從未離開過自己的臉;隨後直起身,嘴角勾起一抹笑。
「多謝款待。」說完,伸出舌尖捲走了唇邊的白濁。
什麼、等一下——「進藤!那個怎麼能——」他低下頭緊閉著眼,從雙頰到胸口幾乎要燒起來;可滿腦子都是那個人剛才的樣子,挑釁的、惡作劇的、又極為專注的眼神,靈活的舌在下面樂此不疲地做著那種過分的事情,以及濺到臉上、被像奶油一樣吃掉的⋯⋯堪稱羞恥的畫面讓他感到有怪異的躁動又開始在小腹徘徊——「不,對不起!我⋯⋯是我沒有⋯⋯不應該把那種——」他瞄了進藤一眼,「味道很奇怪的吧⋯⋯」
「奇不奇怪的話,」突然湊近,睫毛在眸中投下暗影,進藤直勾勾地盯著他的嘴唇沈聲說,「自己嚐嚐就知道了。」
「不、唔——誰要嚐了!」塔矢用力推開他。
「吶,開個玩笑而已。不過,」褪下塔矢掛在膝間的長褲,「你那裡剛才又被舔硬了喔。我的技術有這麼好嗎?」他揶揄道,說著挪到床邊連同自己的下裝一起丟到地上。
塔矢瞪著他,聽見布料落在床前地毯上的聲音。猶豫了幾秒鍾后,他直起身拉過身前人的衣襬,讓其向後躺倒在自己剛才的位置。以稍顯強硬的動作跨跪在光的腰上,雙腿分開支在他髖部兩側,臉頰上的紅暈似乎更深了一些;過於柔軟的床墊在膝下深深凹陷,這使他幾乎坐在對方的身上。
「少說點話。」他低下頭小聲說。
進藤光看著他一絲不苟地解開自己工裝褲的釦子和拉鍊,明月的光輝使得這雙修長的手像一幅水墨畫。
寬鬆的黑色短褲上已經有一片不小的水痕。
「不想的話,不用勉強也⋯⋯塔矢?」
亮沒有回答,卻單手將長髮攏到腦後,俯下身試探地學著他剛才那樣,伸出舌頭,隔著衣料來回舔了舔。
「哈啊⋯⋯」心中錯愕,僅僅是看著這種事情發生,就感覺下面那裡快把持不住;視覺上的衝擊讓他幾乎失控。塔矢垂著眼,眉頭微蹙,雙頰凹陷,粉紅的舌尖由於用力而收緊;原本握著髮束的手不得不放下來保持平衡,髮絲像舒展的羽翼垂在臉頰兩側,輕柔地磨蹭著他的大腿;光見他上半身伏在自己腿間,腰正不由地向下沈,彎出曖昧的弧線——從這個角度越過肩膀能夠看到翹起的臀部,飽滿的雙丘被內褲的邊緣勒出淺淺的溝壑。「——別停下,嗯⋯⋯可以直接拿出來⋯⋯」
塔矢忽略了他的話,依然隔著短褲輕輕含住根部,舌頭描摹著下面的形狀。人造的織物有一種光滑而微苦的塑料感,能聞到的只是最普通的薰衣草洗衣液和橄欖油香皂的氣味;他深吸一口氣,略微直起身,手指搭在了褲腰邊緣。進藤光牙根緊咬,就這麼看著他,額角的髮絲有些汗濕,月光穿不透他眼中的神色;玫紅色的方格襯衫大敞著掛在肩上,白色短袖的領口下露出的是麥色的肌膚。塔矢收回視線,小心地將鬆緊帶拉下。
「唔!」剛褪到一半的時候,早就硬挺漲紅的慾望便彈了出來。被陰莖碰到嘴唇,溼滑微涼的觸感讓他不自覺地伸出舌尖舔了舔。進藤喉嚨裡發出低啞的呻吟,胯部難耐地動了一下,只見那裡又肉眼可見地變大。
⋯⋯欸,可自己明明還什麼都沒有做。
在頂端試探著舔了兩下,一隻手握住根部,側過頭伸出舌舔吻柱身,矗立的硬挺蹭過他的鼻尖。他將舌面壓在那些凸起的血管上,血液在裡面與心跳同步地流動。這比他想像的累一些;臉頰感到痠痛,頸部由於一直要移動位置而緊繃,支撐身體的手臂也有些麻木。他換了一隻手,又沿著柱身上下撫弄了幾次,終於小心地用嘴唇包裹住了頭部。
「啊、塔矢——」
看到心心念念的人為自己做到這種地步,光覺得自己快要被逼瘋了——跟被手掌摩擦的體感完全不同,包裹住他性器的地方溫熱而濕潤,被壓在肉柱下的軟舌纏繞在上面,那樣柔嫩的觸感讓他不自覺地頂著胯。
進藤撐起上半身,右手插入塔矢額側的長髮裡。頭髮被拉扯得有些刺痛,嘴裡的東西卻使他無法躲開,只能發出一些含糊的聲音;性器抵著他的舌頭來回滑動,進藤將那裏小幅地往上挺,向後仰起頭,夜空照亮他的臉,月光流過那線條分明的下頜和突起的喉結,躁動的喘息消散在遙遠的都市的喧囂裡。
口中的硬挺抽搐了一下,緊接著重重碾過舌面,在緊窄溫熱的喉口處聳動。塔矢發出些微的嗚咽,本能地向後瑟縮,卻被抵在腦後的手禁錮在原地。他有些愕然地抬眼。
「呃——含著,不要拿出來⋯⋯」從牙縫間擠出的聲音低啞克制,進藤光眉頭緊蹙,眯起的雙眼從上方一眨不眨地望著他,金髮沾在額角,潮紅由臉頰蔓延到胸口。
進藤的手在他後頸摩挲,指尖輕撫過耳垂背面柔軟的凹陷,在下頜和臉頰徘徊,捲起散落的髮絲。
「你裡面,太舒服了⋯⋯哈、抱歉,讓我再稍微——」進藤的眸光閃爍,夜色在其中流轉,他腹部肌肉繃緊,撐著床墊直起身,陰莖遂從濕潤處抽出,卻又換了個角度送到跟前,「⋯⋯可以嗎?」
「嗯,我是沒有關係⋯⋯只是,」身前的人眨了眨眼,似是因突然湊近的性器而恍神,隨即抬頭看向他,薄唇被摩擦得紅腫,「——不太清楚怎麼才能,讓你⋯⋯」
進藤跪在亮面前,沒有回話,只是看著那水色的唇瓣上沾著幾縷散落的黑髮,隨著他輕聲的吐字一張一合;不禁雙手從額角插入他順滑的長髮,十指交錯攏著他的後腦,忍住想要將慾望全部塞入的衝動,將人略微施力地壓向身下;亮於是匍匐著垂下頭,雙唇重新緊了緊吸吮住他的慾望——看到對方沒有拒絕的意思,他便深吸一口氣,開始在戀人的口腔裡緩慢地挺胯抽插起來。
軟舌在進出間盡力地舔弄,時不時會被頂到臉頰兩側;小嘴被撐得滿滿當當,也不過堪堪吞下一半柱身,塔矢垂下眼,勉強地吞嚥了一下,嘗試從被粗長塞滿的間隙舔弄龜頭。從喉嚨裡溢出的嗚咽就在口中的性器上振動,銀絲不斷地順著下頜滴落,有些甚至流進衣領裡;亮對於這些沾在皮膚上的液體感到不適,微微皺眉,卻沒有反抗。
他一手扶著光的根部,一邊嘗試將臉埋得更深。聽到進藤壓抑的喘息,他從汗濕的額髮間費力地抬眸望過去,卻感到含著的肉柱漲得更大。口中的空間被徹底侵佔,舌面上上下下地撫弄陽物上突起的青筋——這就是進藤的⋯⋯一遍遍地描摹著它的形狀,臉上的肌肉痠澀,舌頭動得很累,僅僅是含著的部分都要舔很久才能把一圈全部照顧到;隨著每一次插入越來越深,像是幾乎要進入喉管,口中的液體攪動出泡沫一樣的聲音,竭力地吞嚥也無法阻止它們從嘴角溢出。
耳邊充滿著沙啞的呻吟,閉上眼看到的全是光那樣望著他的赤裸的眼神⋯⋯光的慾望,正在自己嘴裡——這個認知讓口腔的充實轉變成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感,下腹發緊,他遂弓起腰搖擺著臀部,以求一些緩解。進藤光的視線無法從他身上移開——亮的眼瞼微闔,濕潤的睫毛不住地顫動,眸光氤氳,眼尾飛出兩道鮮豔的紅;膝蓋由於難耐的扭動滑向兩邊,變成臀部貼緊床鋪跪坐的姿勢,大腿逐漸分得更開,內側的韌帶繃緊勾勒出肌肉的線條;再次硬挺起來的性器顫顫巍巍地立在小腹上,露出的前端在陰影裡反射出水光,隨著下身的擺動偶爾蹭到皺摺的床單。
「好棒⋯⋯塔矢,你真是——」
光克制地緩緩動著腰,右手隔著他的臉頰撫摸填滿他口腔的性器,拇指來回摩挲泛著水光的下唇。嘉獎一般的親暱舉動讓塔矢感到血液都在發熱;被注視的感覺令他羞恥,同時又加劇了這異樣的興奮,使他想要給戀人更多——於是他深深地吸氣,努力做出吞嚥動作的同時湊上前,讓光的慾望向後滑向自己的喉口。
「嘶⋯⋯!哈啊、塔矢——」
一瞬間頭皮的酥麻感像爆炸一樣傳遍全身,插在長髮間的手指用力地收攏;後腦被向下壓著,性器抵在深處,塔矢的動作頓了一下,適應了幾秒後便覺得異物捅過軟腭的感覺好像也沒那麼難以忍受——與之相比,鼻腔裡溢滿對方氣味的滿足感反而撩撥起體內的慾望。於是他嘗試前後移動,想要用口腔後面的嫩處取悅對方。
進藤光倒抽一口涼氣,手在亮裸露的後頸處握緊;按下罵髒話的衝動,他暗自佩服起自己的忍耐力——騙人的吧!分明是第一次做,怎麼會能夠一下吞到這麼深,而且那裡好緊、好熱——這根本就像是在⋯⋯可惡!——他感到雙腿發軟,下身的血管在緊緊包裹的濕熱裡劇烈地跳動。那個扁窄的地方擠壓著脹大的前端,柔軟的舌在所剩無幾的空間中努力地蠕動,齒列邊緣輕輕碰到冠上脆弱的黏膜,喉嚨裡溢出細碎的呻吟;被自己按在身下的人正試圖側過頭讓嘴裡的陽物在舌面上磨蹭,頸部漂亮的皮膚隨著深入的頂弄而凸起,能看到被肉柱貫穿在內抽插的形狀。
「唔⋯⋯」眼底積聚的淚水掛在睫毛上,亮的喉結顫動著嘗試完成吞嚥,口腔底部一下一下收縮;青絲纏繞在進藤的手指上,那雙手一面向後拉扯他的頭髮,一面限制著他的動作,指尖按著凸起的頸椎與上方淺淺的凹陷。他聽見光在喘息間斷斷續續地喚著他,連帶有幾句不成文的喟歎,與自己口中的水聲溶在一起。
舌根上抬,隨著軟骨向後滑動做出吸吮的動作,頸側的肌肉驟然夾緊。
「呃——塔矢!」
嘴裡的性器突然頂入更深處,放在後腦的手同時施力,頭驟然被按向前方,鼻尖幾乎觸碰到進藤的下腹;塔矢驚訝地睜大眼睛,湧出的清淚模糊了視線。口中的肉柱劇烈抽動了一下,被迫含入整個莖身並維持著這個姿勢,他逐漸感到一股溫熱的液體正從捅過喉嚨的前端順著灌入食道——察覺到發生了什麼,他本能地眨眼,於是那些水從眼角流下,與唇邊的津液匯合。
須臾,陰莖從咽喉裡退了出去,離開口腔的時候牽出了白色的濃稠——舌苔上這才嚐到那強烈的苦澀偏酸的味道,與適才留在會厭後邊的黏液混作一團。亮顰了顰眉,還是嚥了下去。
微涼的晚風從天窗緩緩滲透到室內潮濕而焦躁的空氣裡。
「哈⋯⋯」進藤光就著跪坐的姿勢,托著塔矢的後頸,俯身親吻他,唇間交織著兩人急促的呼吸,他從塔矢的舌上嚐到自己的味道。向後倒進柔軟的床鋪裡,肩部以上深陷棉花般的枕頭;亮被他攬著腰伏臥在他身上,長髮從一側垂落,搖晃的陰影輕掃著他汗涔涔的臉,敞開的衣領掛在胸前,薄薄的肌肉、挺立的乳尖、平坦的腰腹和下身的慾望全都一覽無餘。
「抱歉⋯⋯」光咬著嘴唇,視線飄向他身側,又終於對上他的眼睛,「剛才不該射在裡面的。明知道是第一次,卻完全沒有體諒你⋯⋯」金色的額髮貼在柔和的眼角,琥珀色的虹膜圈住了月光——亮在那片流轉的深潭中看見自己小小的剪影。
「沒⋯⋯」想說沒關係的,發出的聲音卻連自己都認不出來,沙啞得像鏟子劃過鐵鍋一樣。
「欸——對不起!都是我不好,讓你這麼難受,我⋯⋯」
「不要緊的,」回想剛才發生的事,塔矢臉漲得通紅。想起身從略顯尷尬的姿勢中抽離,他扭過頭低聲說,「是我剛剛沒注意。應該睡一覺之後,明天就沒事⋯⋯唔。」
「說起來,這裡,」突然被進藤用手觸及下身的敏感,只見他正微微皺眉,一臉認真地看著那個令人羞恥的地方,「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硬著呢。」
「哈啊⋯⋯」乍地被握住脆弱的核心,抬手捂住了嘴唇才勉強把呻吟聲嚥下,亮不禁向後直起腰,變成騎坐在他胯上的姿勢;襯衫從一邊肩膀滑下,胸口立起的殷紅掛住了衣襟。
「吶,僅僅是含著我,就能感到舒服嗎⋯⋯」他用手緩慢而用力地圈住根部摩挲,「被粗暴地對待,身體卻這麼會享受——真的很色啊,塔矢。」
「不要說、這種話,呃——」
「看,前面都濕了。」他說著用拇指刮下一點清液,塗在柱身上,重新握緊挺立的肉莖,「你這樣的話,我也⋯⋯」
兩個人的性器貼在一起,進藤拉過亮擋住嘴唇的手放在上面;肌膚間的摩擦總是無法完全滿足,亮不禁挺起小腹向前蹭了幾下,聽到自己發出的聲音,又趕快抬起空閒的手咬住指節。大腿根部覆蓋上新的熱源——光的手掌從拉伸的肌肉撫摸到腹股溝的凹陷,挑起襯衫的下襬沿著柔軟的腰側一直向上,又滑過腹部的肌肉,指尖輕輕碰到胸前紅豆一樣硬的小點。
「唔、進藤⋯⋯」亮握住他的手腕向下壓。
「摸摸你自己。告訴我喜歡被碰哪裏?」
「別⋯⋯」下身的感覺像仲夏灼熱的風和被烈日炙烤的海浪一般一層一層地沖刷上來,理智與清醒則是那些漂浮的海藻和貝殼,被迫地、無助地夾在溫軟的潮水與滾燙的空氣之間。自己的手不知什麼時候與光的手指交疊,在單薄衣料下佈滿細密汗珠的燥熱的皮膚上游移。
乳珠被兩根手指輕柔地、幾乎心不在焉地打著轉揉捻、摩挲,進藤在胯間套弄的動作卻越發粗礪;那雙盛著月色的眼睛從下方望著他,視線在泡沫一樣膨脹的混亂的喘息聲中顯得格外清晰,模糊的意識裡只聽見他斷斷續續地說,「⋯⋯不會、放手的——不會把你讓給別人。哈啊⋯⋯這個樣子的你,只有我能看。」
「——別、啊,別胡說了。」下身的快感在決堤的邊緣,手腕像是快要斷掉了,腰和腿都在發痠,膝窩裡由於積攢的汗水而打滑,隨著身體前後擺動而搖晃的視線和在餘光裡時隱時現的髮絲的虛影讓他感到眩暈,「根本沒有過⋯⋯『別人』,只有對你的時候,才會——嗚!」才會不經思考就做出這種出格的事。
「呃啊⋯⋯」聽到亮口中凌亂的告白,光的眸中閃過一絲狠厲,下身的火竄上來,彷彿要把他的理智燃燒殆盡;粗重地喘息著,見亮下腹抽動,唇齒間不住地泄出呻吟,他握緊那白皙的執棋的右手,在其圈出的柔軟空間裡做起最後的衝刺,「塔矢,快到了嗎?我也要——」
「進藤、進藤——!」
凝霜般的光暈灑在床單上;似圓非圓的月亮在天窗框起來的夜空正中熠熠生輝,昇上了城市的頂端。
兩日後,新宿神樂坂的一家迴轉壽司餐廳裡,進藤光正看著眼前的碟子發呆——上好的金槍魚蓋住兩握飽滿的米飯,鋪滿玉屑似的潔白或青綠的蔥絲,細雪般的脂肪夾在朱紅的柔嫩魚肉之間,在明亮暖色燈光的照耀下展現出誘人的色澤,足足勾起了他的口腹之慾——本該是這樣的才對。
「和谷,話說,最近我可能大概是——生病了。」
「嗯?」聞言,和谷義高關切地望過去,一邊咽下嘴裡的食物,「是什麼病?不要緊吧?」筷子還夾著剛咬了一口的星鰻,左手拿起手邊裝有可爾必思的玻璃杯一飲而盡。
「性依存症之類的。在想要不要去看心理醫生。」
「啊咳、咳——」進藤的語出驚人差點沒把他送走。被一大口乳酸菌嗆到,急忙把筷子斜在盤沿,低頭捂著嘴劇烈地咳嗽了幾聲後,滿臉通紅地問,「什麼?你說什麼依存症?!」
正在捏壽司的師傅從客席中間擔憂地看向他們。
「⋯⋯」有些愧疚地瞥了和谷一眼,進藤光似乎不打算把方才的話再重複一次,只是用拇指摩挲著清酒盃口,回以無奈的表情。
「你這傢伙,居然交到女朋友啦?」一邊撿起掉在盤子裡的半截鰻魚,一邊用誇張的語氣調侃著,和谷的視線無意中瞥見進藤面前沒動幾口的食物,便順手從傳送帶上拿下一杯茶碗蒸遞過去。
進藤只是木然地看著出現在眼前的蛋羹,仍沒有要開始吃的意思,「嗯,嘛,算是吧⋯⋯」
「——?!」和谷差點又咳嗽起來,緊緊捏著筷子才沒有讓那一口魚肉再次滑落——這什麼教科書式的渣男發言?還一臉憂鬱;我和谷義高做錯了什麼,請這傢伙吃這麼好的飯卻得看這副臭表情。他扭過頭把那塊星鰻丟進嘴裡,同時又拿了一盤。
兩顆海膽軍艦壽司下去,忽然聽到光深深嘆了口氣:「我剛才數了一下,八秒——做愛這件事,大概平均每八秒就會不由自主地想一次。」
「唔,欸?啊⋯⋯」這該算什麼,遲來的思春期嗎?自己也不是沒有經歷過,不過這麼頻繁,那應該確實是很喜歡對方吧⋯⋯雖然嘴上說得很含糊。真好奇是什麼樣的人啊,能讓進藤如此迷戀的女孩子——正掏出手機打算編輯「進藤終於開竅了!」發信給所有共同的朋友們,但轉頭瞥了一眼這個依然板著臉一動不動的人——毛毛糙糙的頭髮擋住了眼睛,甚至對面前如此美味的食物都無動於衷——便又覺得或許真有什麼隱情,於是轉而打開了瀏覽器的界面。
進藤又在一邊自顧自地說起來,和谷一條一條看著搜索結果,左耳進右耳出地聽著,「⋯⋯不知道這算不算很嚴重,雖然除了胡思亂想之外暫時還沒觀察到有其他的戒斷症狀⋯⋯可惡!明明才兩次而已,卻忍不住一直想起那傢伙——漂亮的脸,在床上的樣子,叫我名字時可愛的聲音,和那種,在裡面,舒服到骨髓里的感觉⋯⋯」等等——什麼裡面,什麼——「要知道我們都還沒有做到最後欸!而且這個人真的,好會——第一次做也沒有任何經驗,只是用手就能讓我亢奮到不行;而前天晚上的那個,我到現在都⋯⋯難道這就是天賦的差距嗎?一不小心就陷進去了,現在腦子閒下來就開始無端妄想,這樣簡直,跟變態沒什麼兩樣嘛。啊啊——果然還是很擔心這樣下去會有什麼不好的後果。」
這不省心的傢伙剛才都說了一堆什麼東西?「嗯、嗯⋯⋯可能,有人天生就擅長這種事也说不定。」聽身旁的人感嘆起「天賦差距」,和谷不由地腹誹心謗了一陣;而且並沒做好聽到這麼多細節的準備,進藤話裡的信息量讓他一時有些氣短,分明和他沒什麼關係卻感到臉頰發燙,甚至在腦子裡循環播放起來。確定進藤不會再繼續講下去之後,他正顏厲色地清了清嗓子,對著落落寡歡的兄弟認真地說道,「那個,你先別急,我剛在雅虎上查了一下相關的,是說我們這個年齡的男性,性慾旺盛是正常的,好像什麼雄性激素也會在這幾年達到峰值。還有外國的研究報告表示男人每天平均都會有三十四次性幻想——話說居然有這麼多喔?那除去睡覺八小時⋯⋯唔,大概是每隔二十八分鐘一次的程度吧?男人啊,真是——進藤,剛剛說你平均多久會想到這個來著?」
「⋯⋯八秒。」絕望的眼神,彷彿平日裡亮眼的金髮都失去了光澤。
「欸——?!那好像是挺嚴重的?會不會影響到你下棋的心態?」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和谷重重錘了下左手的掌心,「啊,對了!你可以多找塔矢一起下棋吧,這樣就不容易亂想了!」
「⋯⋯不行啊,下棋不行的。」他捂住了臉——就因為是這個對象所以不行啊!再不能每次跟他下完棋復盤就復到床上去了——絕對!會被認為是禽獸!
聞言,不諳內情的和谷腦子裡警鈴大作,彷彿又見到好幾年前進藤突然說不再下棋了的場景——「哈?都這種時候了,說什麼不行!五月十日就是你本戰第一場了欸,不會是失去鬥志了吧!已經離這個頭銜這麼近了,快多想點棋的事啦。」見進藤還是望著桌上的茶碗蒸發愣,又放低聲音說:「唉,不過這種情況,比起看醫生,還是應該先好好和對方溝通——你看嘛,會亂想就是因為有所訴求,多加相處的話也許就能得到改善?比如說,工作之外可以多呆在一起啊?看你最近挺忙的,頭銜戰也都要出差,真不容易——但說到底戀愛可是兩個人的事,既然在一起了,就要盡力呵護才行。能天天見到的話是最好⋯⋯欸,話說你不是莫名其妙搞了好大一個房在獨居?那要不要考慮一下跟對方一起住?可以問一下吧,說不定會同意喔。」
「嗯——?」進藤的眼神稍微抬起了一些,「對喔。好有道理。」
玉蘭花初謝,花瓣翻捲起來變成金棕色,正中一抹紫紅卻愈發濃豔;葉芽已然在殘花中洇開一片朦朧的嫩綠,幾天後便會形成葉幕。塔矢亮低下頭,視線回到擺完許久的秀策的棋譜上。昨夜又做了怪異的夢。
意外地,這一場夢境沒有那麼容易忘記。頭頂感到禁錮和壓抑,衣著像是拽著他的肩膀要將他拖到地裏去,走每一步都全身緊繃,微熱的風從硬質的綾織下鑽過,攜著一種似乎屬於寺院的草木煙的香氣。記憶是從這裏開始的。他垂下視線,便如同離開了這個身體一樣,沈重的緊張感卻纏在周身紋絲不動。他看到自己穿著月白色表、水色裏的狩衣,手持笏板,熟練地在宮廊之間穿行,絲毫看不出任何拘謹或是不適。從他身邊陸續走過一些相似裝束的人,他認識他們,醒來卻全無印象。他似乎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但四周只是一片模糊的沙石與竹木的溫潤的殘色。
「回帝的話,」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木梁之間迴盪,面前的竹簾佔據了全部的視線,「所問有關使人長生之物,不知帝是否曾聽聞輝夜姬臨別贈予持統天皇的書信與其中的長生之藥?」他停頓了一下,竹簾後有些微的動靜,「此藥應是世上獨一無二,已遵天皇之命於駿河國最高的山上隨信一併焚燒;如此一來,世間是否尚有長生不老藥,陰陽寮便也無從知曉了。」
待從初昇的陽光中醒來,輕盈的金色已然佔據了房間的一半。
這個夢境倒是背景清晰,但與現實唯一的關聯只是輝夜姬的事而已;又如何會讓自己夢見身處平安時代,以陰陽寮中人的身分向天皇回話?說起來,端午那天的事和進藤光說的話也像是另有深意——無法想通的事情太多了,他不是很喜歡這樣;於是他取了秀策的棋譜,坐在被陽光暖過的棋盤前,試圖利用古老的定石來讓思緒變得清晰一些。
他想起之前的夢中似乎也是類似的衣著和季節,卻不能確定是真的找回了記憶,還是頭腦在試圖編纂出一個勉強連貫的說法。夢裏的那個人不止一次提到花,像是「隨花謝而消逝」這樣的語句,卻記不得完整的話。那個人完全不像進藤,可又是與自己那麼親密的關係,這就像他嘗試得出進藤和sai的關聯的時候——而關於sai,進藤所說的話也滿是疑點,可是那天晚上看到他眼裡像梅雨一樣的悲傷,便只想讓他高興起來。
進藤自始至終沒有給出「sai到底是誰」這個問題的答案。
誠然,他說sai是對他非常重要的人,是他的老師,是他開始下棋的原因,在六年前的五月五日上午離開了他;以輝夜姬的故事作比,他說sai熱愛圍棋到有些幼稚的程度,說sai為了下棋等了很久,第一次和他坐在棋盤前甚至落了淚,並且提到了sai的棋譜——可進藤的第一次對局,難道不是和自己嗎?他清楚地記得他對市河小姐說自己從未和別人對局,而那一盤指導棋的水平可以與父親相提並論;後來在世界業餘圍棋錦標賽的會場上,隔著筆電的屏幕,sai主動發出邀請,並且下出了一模一樣的開局,和谷那時認為sai是個孩子也不無道理——他甚至懷疑過進藤是sai的學生,這幾乎就是全部的真相了——可進藤當時表現出的完全是一副對sai一無所知的樣子。所以他從那時開始就在隱瞞什麼嗎?像這樣棋藝精湛的人,既然留下了棋譜,為什麼從未聽說過?進藤又為什麼在他離開之後才去看?那些棋譜還在他手裡嗎?而他對於sai的離去表現出一種自責,這之中發生了什麼?他說與sai對局的時候,sai用扇子指著位置,自己為sai擺棋,又是什麼意思?難道是因為sai身患什麼隱疾而無法自己執子?當年父親突然答應網上對弈的約戰,或許也是出於這個原因?既然如此,sai所有網上的對局,也都是進藤擺的嗎?那主動邀請自己的那一局豈不是也⋯⋯
而在進藤問自己sai的下一手會在哪裏的時候,那種既視感從何而來?那天早上的夢、傍晚在進藤家院子裡看到的畫眉的幻覺,又是怎麼回事?和sai的事情、和五月五日這一天,有什麼關聯嗎?
說起來——以自己所知,sai的棋路和秀策極為相似;進藤最初的棋也是。他對於秀策的執念並不能用「崇拜」二字以敝之,卻不曾解釋過緣由。明明已經是這樣親密的關係,為何,終究還是無法明白他心裏在想什麼⋯⋯
五月九日,是進藤光作為第六十二期本因坊頭銜的挑戰者前往第一個賽場的日子。
之前看到日程表上標明的地址之後有簡單查一下,好像是一座新建不久的高級溫泉酒店。待專車駛入山梨縣、接近河口湖時,儘管已過了一個多小時的車程,但晴好的天氣、沿路繁茂的林木和掠過視野的富士山景還是讓他心情愉快,加上第一次打入本因坊頭銜的本戰,竟如同出去旅行一樣感到興奮和緊張。酒店座落在河口湖的森林之中,暮春濕潤的氣息隨著陽光流動,頭頂是透藍的天空,邊緣染上一些落日的暖色,赤松、楓樹、櫸樹的混合林擋住來時水天相接的湖景。
而客房的視野更加震懾人心。越過陽台望去,淡藍的天色像湖水做的鏡子,富士山頂繚繞不知是雲霧還是將融的積雪。飛鳥紺色的剪影倏地從靜謐的山體前掠過,由緊密的一小群逐漸疏離,盤旋了一陣,先後匿入林木中。這樣的景象面前,室內原木傢俱的氣味和小塊熔岩上薰的新木精油顯現出一種以自然為原料的人造物所特有的不實感,愈加顯得人在山水之間的形貌及其渺小,如同個體在時間中的存在一樣。
待收拾完行李,好不容易安頓下來,夜幕已然降臨,管家前來通知前夜祭已經準備就緒,可以隨時到樓下的餐廳參加。說是前夜祭,無非就是與贊助商和賽事相關人士聚在一起用餐、聊天,棋士還會接受一些媒體採訪;進藤光說不上喜歡這些社交應酬的活動,但這幾年來也逐漸變得習慣,更何況他此時確實有些餓了。
餐廳的燈光與長長的落地窗外金色的斜陽相似,廚房的方向傳來炭火的噼啪聲,烤蔬菜的香氣緩緩擴散。幾位身著西裝的長輩已經在靠窗的長桌邊落座,正在和理事會的人寒暄,桌上擺著一些小食、前菜、開胃酒和茶。進藤光問過好,從吧檯取了一杯湯力水。
餘光看到一個年輕人躑躅著走近,左顧右盼,腳步有些猶豫——
他轉過頭,「欸,這不是岡嗎?」
幾年前若獅子戰上對局過的院生後輩,現在已經是岡裕太三段了。他一手握著大半杯牛奶,另一手下意識地捏著西服的袖釦,發覺剛剛喊他的人是進藤光之後差點把杯子掉到地上。
「嗚啊,進、進藤學長!晚上好。」
「——不喜歡這種迎來送往的場面嗎?」看著眼前的後輩臉漲得通紅,想起自己剛成為職業棋士的時候也是這樣,在社交場合無所適從,話都不會說,手腳也不知道往哪放。便笑著道:「嘛,別緊張,習慣之後就好了。」
他低頭抿了口杯中的液體,甘醇的後味微苦;記得自己十六七歲時,在這樣的酒會上一直是被塔矢帶著和各種大人物交談。
忘記是哪個國際賽事的晚宴,來了很多政商界名流,卻一個都不認識,只好站在一邊發愣,聽塔矢順著對方的話頭說得像是背好的台本,臉上的笑容就如見到熟識的長輩一樣親切,一度讓進藤以為他和這些人全都很熟悉⋯⋯
「——啊啦,這不是塔矢家的亮君嗎,這位是?」
「晚上好,宮下社長。」塔矢刻意整了整西服的領子,抬起手肘碰了進藤一下示意他向對方行禮。「這位是和我同期的進藤光三段。」
「幸會幸會!」被稱為「宮下社長」的微胖的高個子中年男人俯身象徵性地握了握進藤的手,並沒有施捨一個眼神,「看來亮君很懂得提攜後輩啊,真是值得嘉獎!」
被擅自稱為塔矢的「後輩」,進藤光哽了一下——即使比對方晚入段一年,可他才是兩人中較年長的那個,可惡,難道自己看起來有比塔矢亮小很多嗎?而且對方高高在上的說辭簡直讓他想翻白眼。不論如何,身為棋手,年齡再小都是會被稱為「老師」的,像這種大人對小孩一樣的、等級尊卑分明的用語自從成為職業棋士以來幾乎從未再遇到過——他暗忖,對這麼沒禮貌的人,塔矢應該不會給什麼好臉色——卻聽身旁的人恭順地回答道:「您謬贊了,比起這個,十分感謝貴社對本次賽事的贊助。」
呆立著做了半天木頭人,終於熬到一番虛與委蛇的談話結束。待對方離開,他看見塔矢臉上的微笑像蒸發一樣消失,轉而換上一副嚴厲的神情看著他:「所以剛才說的那些都記住怎麼應對了嗎?不需要我再重複一遍吧。」嘴上含糊地答應,心裡卻在嘀咕,那些敬語佔掉一半的長句子怎麼可能是自己的腦子能一下想出來的嘛;聯想到去年北斗杯時塔矢作為日本代表發言的場景,見識過形貌昳麗、出身世家的同齡對手在聚光燈下雍容閒雅的另一面,才明白原來大家口中「棋壇貴公子」的稱呼還有這層意思在——說起來,佐為說話的時候也給人類似的感覺,準確得體的文法夾雜著典雅的、甚至現今已經很少使用的措辭,像是說話前就想好了完整的一大段。
而如今他們已不再是爭強好勝的少年,回憶起一同度過的年歲裡這些相互嗆聲的時刻,竟也感到溫暖,繼而懷念起來——他隨即面向眼前的後輩,補充道,「反正不想和人聊天的話,專心埋頭吃就行了。」
「啊、是!」似是被他的情緒感染,岡也跟著笑了,「進藤學長請加油!能夠作為這局的記錄員,真的很榮幸。」留著半長黑髮的年輕人眼裡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他們入座不久,正式的晚宴便開始了。酒店每一旬的菜單都按時令做出調整,料理方式也別具一格,搭配精心挑選的器皿和餐具,幾乎超越了食物本身而成為融合各種感官的藝術品。進藤光聽著每一道菜品端到面前時對其設計的講解,忽然想起不曾聽聞中國和韓國的棋士外出比賽能受到這樣的優待,不禁感嘆棋院對國內頭銜賽的一番安排著實有夠鋪張——本因坊的賽制共設七場棋局,每一局都將是在全國各個城市的二泊三日,期間以東京本院或贊助單位的名義包下各個酒店與料亭,算上各人員的交通費用,也該是筆不小的花銷。
觥籌交錯間,聽到有人擔憂地說:「桑原老師還是沒有來嗎?」
確實,從到達酒店開始,他完全沒有見到桑原仁。這位對手向來難以預料——蟬聯本因坊頭銜近十年的、姓「桑原」的棋士,常常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又總是話裡有話,沒少聽到過「性情乖張的老人家」這樣的評價,儘管進藤光自己尚未有多少切身的體會,要論言語間的戲弄,也並不及緒方老師讓人下不來台。
直到第二天早上臨對局前,他才遇見自己的對手。走出電梯,視線正對著一片狹長的露台,進藤光看見老人的背影立在淡藍的山色正中,白髮在漸暖的太陽下如同湖水的波光。
忽然一陣怪笑,像從那具陳舊的軀殼裡轉動了塵封生鏽的發條——「小子,」現任本因坊不緊不慢地回頭看了他一眼,「可終於追到這裏來了嗎。比預想的還要慢吶。」目不斜視地走過進藤光面前,不等他回答,身著和服正裝的佝偻身形便逕自向對局室踱去,「⋯⋯哈、哈,不必著急,老身在上座等你。」話語的尾聲和著木屐的聲響消失在薄薄的地毯之下。
岡裕太提前了大約一刻鐘到對局室。首次擔任頭銜戰正式比賽的記錄員,他甚至沒什麼心思去欣賞周圍的景色;對局雙方還未到來,房間很寬敞,裝潢簡潔而精緻,窗外天高雲淡,空氣卻像凝住了一樣。
門口傳來木屐踏上榻榻米的悶響。「桑原老師,早安。」
對晚輩們的起身問候點頭示意,桑原仁徑直走到棋盤前,撐著扶手坐下,給自己斟了一杯茶。進藤隨後出現,低著頭在桑原對面落座,再次抬起眼時,臉上已經是嚴肅而銳利的神色。
初手之後,記者全部離開,對局室裡便只剩下棋子落在棋盤上和筆尖滑過紙面的聲音。
在第十一回若獅子戰上,初次與進藤學長對弈,也是在那一局裡被他海浪般的氣勢所震懾。似乎是從那之後開始格外關注他的棋,產生了一種「也要下出這樣帥氣的棋」的念頭。這幾年進藤學長參加各大頭銜戰預選和循環賽的棋譜他都記得,國際賽能看到的也沒有錯過,世錦賽的表現更不必說,但不論在電視上、網路上和觀戰室裡看過多少局,與此時坐在距離棋盤不到三米遠所感受到的氣氛都無法相比。分明是表象非常平和的策略競技,內裡卻是最真實的戰場,隨著面前兩份空白的棋譜逐漸被數字佔據,盤上殺伐的硝煙無形地充斥了空間,連呼吸的聲音都顯得突兀。而他自己明明只是在記錄,卻還是手心冒汗,心跳聲在身體裡撞擊。
行至中盤,桑原執黑落子後,忽然劇烈地咳嗽了幾聲。負責封棋的榊原趕忙起身跑過去關照,卻被他抬手拒絕。老人家慢慢地側身端起茶杯,小口抿著,睜開一隻眼看著眼前的對手。而進藤看起來像是完全沒有聽到一樣,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過棋盤,金色的瀏海垂落在眼角,髮梢下露出紫色的耳釘,午後的太陽在牆壁上投下一枚橢圓的光影。
一旁負責打表的井上深吸一口氣,沈聲道:「請在下一手封棋。」
桑原老師輕輕放下了茶杯。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看到進藤學長用左手托著下頜,手肘支在一邊膝蓋上,只有偶爾顫動的睫毛像微風掃過沉靜的湖水。半晌,才將一直握著的扇子放在右手邊,隨之抬起頭看向他,張開嘴猶豫了一瞬,說道:「請把棋譜給我。」
「是。」岡趕忙起身將紙筆遞了過去。
「——啊,話說⋯⋯我是第一次做封手,應該上面畫圈還是打叉來著?」
「欸?」這樣的問話,聽起來並不太緊張啊⋯⋯「都可以的,只要用马克笔標記出位置就好。寫完之後麻煩您折起來。」
進藤應了一聲,帶著棋譜和筆去窗前的矮桌邊,拿著筆停頓了幾秒,才將棋步寫下來,寫完又盯著看了看。桑原老師微仰著頭眯起眼睛,泛黃的陽光覆蓋在滿是皺紋的臉上。
榊原前輩接過折成三折的棋譜,熟練地放進信封並貼好膠紙,在封口處簽上自己的名字。
到封手為止看起來還是黑子佔了先機,桑原老師下得不算兇狠,但毫無破綻;白棋嘗試進入對方的領地,卻被不動聲色地攔下,陷阱也都被繞開。進藤學長的棋路一直以奇詭著稱,而秀策的影響又很顯然,使得他不是完全無法預測。雖然無從知道信封裡的那一手會不會扭轉局面,不過第一天就不佔優,加上封棋之後不免反覆想到那一步,會有很大壓力吧。
岡半躺在房間的豆袋沙發裡,有一搭沒一搭地吃著客房服務送來的竹炭烏冬面,小腿懸在半空晃來晃去。
幾年前成為職業棋士的學長們如今所在的位置,他和庄司或許在數年之後也會達到⋯⋯雖然這話由自己來說總有種望山走倒馬的感覺。近年來桑原老師的身體狀況好像不是很好,而且換位思考一下——如此耀眼的新一代的棋士開始衝擊頭銜,對於前輩們來講同樣是不容忽視的壓力。可即使強如進藤學長,要能夠在第一次頭銜戰就取勝,也相當困難了,畢竟對上的是這樣經驗深厚、陰晴不定的對手。
然而從信封中無人知曉的那一手開始,形勢發生了轉折。前一天白棋的佈局還難以捉摸,落子經常聲東擊西,但今日看到的封手卻目的明確、直指敵營。此後,白子的進攻變得相當直率,甚至有一種令人有些擔憂的莽撞。桑原本因坊睜開雙眼,拂塵一樣的白眉毛挑了挑,應手仍然不緊不慢。幾十手過後,岡開始感到異樣;進藤學長必然是非常想要贏下這一局的,而橫衝直撞的攻擊不應該是他能夠拿出的最好的戰術。
雙方的實地相差無幾,然而在官子之前,黑棋停頓了很久,桑原仁陷入長考。
兩刻鐘後,他最終將一顆提子放在盤上。
對局室的門被打開,記者們像洪水一樣湧入,密集的快門和閃光燈幾乎要把房頂掀掉,零零碎碎的提問淹沒其中。
岡驚訝地看著眼前的兩份棋譜。分明看起來還有勝算,黑棋多走一步都有增加目數的機會。表面的廝殺之下,一定還有什麼東西是他自己、在場的其他棋手、甚至可能連桑原老師都沒有來得及完全看清的。同事們也紛紛圍過來,試圖找出黑棋的問題所在——白子似乎只是進攻而已,一處被殺死還有另一處,但弔詭的是黑棋在緊氣的過程中,落下的每一子都與先前的布石發生了連鎖的反應,導致中腹的棋形無論被如何衝撞打劫,都無法撼動白棋的眼形;錯失這一片實地使黑子落後十目以上,後續的官子也將是困獸之鬥,這才是桑原老師投子的原因。
檢討室裡一群職業棋士面面相覷——看似逞兇鬥狠的空中戰是一個巨大的陷阱,對方在一個個排除掉眼前的阻礙後,才發現自己根本走不出去——額上冒起涔涔冷汗,岡感到心顫。這樣的結果,莫非進藤學長從起手佈局時就考慮到了嗎?不可能,這需要怎樣的計算力?人腦是不可能做到這種程度的;精準的先讀也毫無理由。難道說只是賭運氣的巧合?是在收官前才根據棋形做出的變化?抱住手臂,用力搖了搖頭來平復身體的戰慄,他長出了一口氣——無論如何,自己親手記下的這份棋譜大抵會引起不少關注吧。
「真的,是一場名局。」岡在有些過於寂靜的空氣裡感歎道。
此刻他正和進藤光無所事事地站在停車場旁邊,四周漆黑的山林挽留著琥珀般的餘暉,蟲鳴從不知名的地方昇起,頭頂是深藍的夜空,繁星初現。他們原本在大廳裡坐著,剛剛又沿著棧道走了一圈,現在實在不知道做什麼了。
——原本不應該是這樣的。上午對局開始之前,大家各自將行李收拾好寄存在大廳,依照棋院的計劃準備在下午搭車回東京。可結果呢?和同事們檢討結束,心神未定地乘電梯下樓,卻被告知自己和進藤學長的行李被錯放到一趟前往名古屋的旅遊巴士上,現已到達目的地。出了這樣的差錯,酒店方非常誠懇地表示要招待晚餐並讓他們免費多住一晚,進藤光卻說如果能夠在晚上之前讓巴士開回來的話,還是希望能夠當日回去。既然學長這樣說,自己也就點頭同意。於是所有人都非常放心地坐上專車走了,連企劃部的人都一個不剩,這⋯⋯該說不愧是日本棋院勤務一貫的作風嗎?
當然,晚餐還是很樂意地享用了的。
「啊,那個、名局⋯⋯還算不上吧,哈哈。」進藤學長抓了抓頭髮,一手插在褲兜裡,扇子放在敞開的西裝內側口袋,抬起頭看著星空,「只可惜今天是廿五,看不到月亮。」
所以眼前的還是平時那個開朗、平易近人的、會來新初段的研討會串門的進藤學長啊——和今天的棋簡直不是同一個人。
「吶,你覺得⋯⋯」進藤忽然用很輕的、和周圍的微風一樣有些空洞的聲音說道;望著沒有月亮的夜色,似乎是在問他,又像在自言自語,「一個棋士死後,他的棋能夠證明他的存在嗎?」
——欸?雖然這麼想有點失禮,聯想到昨天對局時突發的情況,這樣的發言莫非是在影射年邁的桑原老師⋯⋯「啊,是,應該、能⋯⋯?」看進藤光並沒有什麼反應。他深吸一口氣,又補充道:「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也說不出前輩們所言『圍棋就是棋士的生命』這樣帥氣的話⋯⋯但如果我死後有一樣東西可以留下來的話,確實會希望是我下過的每一局棋吧⋯⋯大概是這樣的感覺。」
忽然間像不曾認識這個人一樣。岡望著周圍環繞的或遠或近的山巒,輪廓逐漸模糊在夜色中,只有酒店的燈光在湖面閃爍。
引擎聲從風聲蟲聲之間逐漸清晰。
兩局之間有十一天的空閒。逐漸入夏,陽光更見強烈,大雨也變得更加頻繁和難測。進藤光一手將背包舉過頭頂,單手抓著自行車把在越來越密的雨點中衝向已經可以肉眼看清的目的地,車鈴上拴著的塑料袋向後斜,水滴像小拳頭一樣響亮地打在上面。
「出門的時候還是晴天,說下雨就下雨。」站在塔矢家的玄關,終於將頂在頭上的背包放下來的時候,進藤抱怨道。「吶,塔矢,」他將塑料袋遞過去,「超市新進貨的枇杷。」
再過三天就要去濟州島下第二局棋了。第一場勝利確實讓他的信心增長了不少,這些天和塔矢的對局也是很有效的放鬆。他今天來得早,塔矢還沒有換衣服,正穿著「那件」睡衣——這要從十六歲的那個夏天說起,某天檢討結束的時候已經很晚了,也是突然下起大雨,於是不得不在塔矢家留宿。
「要用浴室嗎?」塔矢洗過澡之後問道。
「要——喂,你怎麼穿的女裝啊?!」進藤指著他的睡衣。
「欸?什麼女裝?」
「這件衣服啊!是女式的。」
「⋯⋯哈?為什麼能這麼肯定?」有什麼區別嗎?
「你沒有常識的嗎?這釦子都在左邊欸!」
——沒錯,是真的沒有。于是進藤光用夾雜著驚訝、無奈和不耐煩的表情在浴室門口努力向他男女服裝制式的差別。而後一年,在塔矢打入竜星杯決賽時,進藤照著那件衣服買了一模一樣的男式款作為禮物以玆「鼓勵」和慶祝,結果差點沒被打死,真是令人懷念啊。
成為戀人之後,在彼此面前都放鬆下來,於是能夠對方看到更多不輕易示人的一面,比如穿著睡衣和自己下棋什麼的,一點都不像一本正經的塔矢碁聖會做出來的事。而且現在看來,這件睡衣的領子開得真是不小——買的時候毫無察覺,但是胸部的陰影落在領口正中,鎖骨將厚實柔軟的布料撐起,幾縷碎髮順著皮膚伸入那個縫隙,頸部柔和的線條被蜷在肩窩的長髮遮掩了一半,低頭的時候,鬢髮滑過臉頰,粉色的耳尖從青絲間探出。
——怎麼又來了!打住,今天是有正經的事情要說的啊。
「那個,塔矢,話說之後能不能寄放一點東西在你家?」
塔矢雙手端著茶杯,抬起頭,「嗯?」
「啊,就是我現在的房子要裝修,得把雜物先搬回父母家。我爹媽還把我以前的臥室當作茶室用了,很多東西放不下,而且感覺要接待我這麼大個人還挺麻煩他們的⋯⋯總之不會很久,大概三個月的時間,之後就可以——啊,可能有點奇怪,但想的是邀請你過來跟我一起住,這樣的話就可以每天下到棋什麼的——」進藤忽然瞪大眼睛,像被踩到尾巴一樣坐直起來捂住了嘴,「欸欸欸!!等一下,我怎麼就直接說出來了!真是,這麼突然地⋯⋯」最近不下棋的時候頭腦總是在出差,怎麼想都是端午節的錯,畢竟見識了那樣的場面,屢屢被那天甘美的記憶和發散的想像佔領智商的高地,
對面的人看著他窘迫的樣子,側著頭微笑起來,瀏海輕輕滑向一邊,露出眉梢和一小片額頭。「我知道了。」
「欸?」
「反正這座房子這麼空,不如你這段時間直接住在這裏,就不用麻煩伯父伯母了,我父母也要十月份才回來⋯⋯這樣一來可以天天下棋呢。」
「真的嗎?!」當然,除了下棋之外,每天還可以做些別的事情,但進藤光是個知足的人。
即將前往濟州島的那天上午,曬著太陽吃著塔矢做的厚蛋燒,進藤想起第一局棋封棋之後的早晨。
用過早餐,他坐在餐廳被幾株植物環繞的靠窗的沙發裡,打開筆電收信,一眼就看到塔矢前一夜發來的長郵件。
「送件者:塔矢 アキラ
日期:2007年5月10日 21:12:30
主旨:有空的時候再看
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通話才比較合適,就送信來問候了。希望路程沒有太累,山梨縣不是很遠,應該還好吧;富士山景也非常美。今天又下了一上午的指導棋,本來還被邀請去吃午餐,不過下午在棋院還有採訪,他們要去的餐廳又有點遠,就拒絕了。怎麼說呢,慶幸有藉口可以不用去,因為真的會無聊(笑)。採訪方還是《圍棋週刊》,主要是關於頭銜賽的,應該下週就會被看到了。附上第三十二期名人戰循環圈第五局的棋譜。以及,之前忘記和你說,雖然現在發給你可能也不能及時看到⋯⋯要加油。當然也要注意休息,好好吃飯,『吃飽了才有力氣下棋』,你之前說過的吧。」
聽見一陣緩慢的腳步聲從門口的方向傳來,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哦呀,看來是老身記錯時間啦。」
賽程第二天的早餐時間,餐廳只有兩位對局者會使用,並且也許是為雙方的心態考慮,二者的用餐時間應當是錯開的,管家也有提前安排和通知。
進藤光半合上電腦,抬起頭,努力收了收臉上洋溢的笑容,「桑原老師,早安。」
他的對手兀自走到他對面的座位旁邊,「早啊。你不介意吧?」
「啊,當然不。您請。」
侍應生在吧台有些緊張地看著他們的互動,見老人家坐下,走過來輕聲問道:「早安,桑原先生。請問現在為您上菜嗎?」
「不急,不急。先幫我泡一壺綠茶來吧,新茶的玉露就好。」
「是。」
侍應生離開後,進藤開始斟酌著句法回覆郵件。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之間只有敲擊鍵盤的聲音,連廚房都是安靜的。
忽然聽到桑原老師說:「——你可知道『富士』之名從何而來啊?」
「嗯?」進藤光從屏幕前抬起頭來,「聽說是取『不盡』、『不死』之義吧。」
「呼,看來沒什麼壓力嘛——說來你和塔矢家的那小子關係很不錯?」
他的動作頓住,手指僵在鍵盤上,愣了一瞬後,有些戒備地看向桑原仁。
然而老人家仍只是望著窗外,像沒有察覺他的視線一樣,單手托著下巴,以一種極為放鬆的姿態緩緩道,「這就是青春吧,哈、哈。像老身這樣的將死之人,看著著實羨慕。」
「老師說笑了。」——等等,難道傳說中的盤外戰已經來了?
「這麼小年紀,就遇到相互認可的對手,該稱為『人生圓滿』嗎?」接過侍應生端來的茶,淺啜了一口,桑原仁看向他,調笑的眼神藏在長長的白色眉毛後面。「還想親眼看到呢,從你們身上誕生的名局——不過,追求『神之一手』也好,不追求『神之一手』也好,就這樣下一輩子棋好像也不錯嘛。不像老身,同期的對手都比我先走一步,晚輩裡棋力相當的也不怎麼能碰見;森下和一柳兩個小子心思都在栽培弟子上,座間也引退,塔矢更誇張,直接跑到中國去了,哈哈,是也覺得剩下的時間不夠,終於想起要好好利用了嗎⋯⋯說來,老身畢竟也到了這個年紀,最近時常會想,死後的世界究竟是如何的?像我們這樣的老東西就算歸西,估計也放不下對『神之一手』的執念,那會帶著這份怨恨,變成惡靈徘徊在世間嗎?那麼興許還能杳無憂慮地繼續下棋,你說是也不是?」
進藤輕輕將電腦合上。初昇的陽光從前方的窗戶斜著落進來,手邊半掩的窗簾隨晨風飄動,擾動他身上斑駁的影子。他的嘴角微微揚起,「哈⋯⋯死後還能夠有無限的時間來下棋的話,也許是一件好事。如若歷史上圍棋的名手們在現世仍然活躍,他們的棋力也絕不止像留下的棋譜的樣子。」
沒有否定,且說得好像對於身後事頗有體會一般——初見時,在一干院生中,唯獨覺得這個小子身上有一種古怪的氣息,仿佛有另一雙眼睛盯過來,銳利的鋒芒出鞘,如同對局時棋盤另一端的強手施以的威壓。而從注意到他開始,到現在不過幾年時間,國內外的棋賽上都已經有不錯的表現,甚至已經追到自己身後的位置,只是之前的氣場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毫無徵兆的覺悟感——呵,嶄新的浪潮,憑藉自身的努力也該要到一個頭了吧。這麼多年來,自己都以堅守住前浪的地位為己任——應當在此時出手,從這一點上折斷他的桅桿,好好挫一挫他的銳氣嗎?
「⋯⋯嘻嘻,是這樣沒錯。」桑原仁輕瞇著眼睛笑起來,下一秒卻忽然沉下臉色,睜開一只空洞的眼睛,「可是老身倒覺得,用死後的時間來繼續下棋,其實是非常愚蠢可悲的事。」
有那麼一瞬間,進藤光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壓在了座椅上。
「——圍棋是由強者的競技構成的。而對於已經是最強的棋手來說,把時間花在並非強者的人身上,不是一種浪費麼?把永恆的時間都用來下不能被人看到的、無所謂的棋,這種『生命的延續』本身還有什麼意義?不如往生重頭來過。要知道,人未能說出口的話、沒來得及去做的事,都是不會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啊。」老人家將茶盞放下,瓷器靜靜地碰在木桌上,茶水紋絲不動。「小子你也是,『最大的危險莫過於眼前之物。』比起執著於虛無縹緲的故事,不在僅剩的時間裡好好注意盤面的話,保不準幾時,就被一不小心打出的凡手給葬送了喔。」
進藤盯著對面蒼老的棋士,想要反駁卻什麼都說不出來。融雪般的雲煙從遠處的富士山頂昇起,飛鳥從中穿過,一同消失在天空深處。
⋯⋯沒有意義嗎?十一天以來,這個疑問一直在他腦海裡盤旋。但沒有佐為「浪費」的時間,便不會有今天的、擁有「相互認可的對手」的他。
「快要準備出發了。」塔矢亮在他將洗好的盤子放到瀝水器上的時候說,「上一場很漂亮,這一局也別鬆懈。」
那天對局時的心情由於桑原老師的一番話而變得浮躁;現在回想起來,如果有任何一手出了差錯,或者對手提前一點察覺到自己的佈局,一定會輸得很慘烈。他將手擦乾,「你下午的指導棋才是要『加油』。」
塔矢無奈地笑了笑,「簡單的工作而已,不會有問題的。」
五月的空氣開始變得燥熱;推開門的時候,接近正午的陽光在玄關的地面上佔據了一個金色的三角。進藤一隻腳已經踏出門外,卻突然回過頭在亮的嘴角落下一個吻。
「唔!你幹什麼——」
「嘛,是祝我武運昌隆的祝福吻啦。」他笑道。
「⋯⋯哪有祝福自己的吻是由自己來親的。」
亮雙頰上的紅暈還未消退,光已經消失在院門背後。一陣風起,吹亂了院裡的竹叢和臉側的髮絲,影子在眼前攪動著艷陽。
層疊的細碎聲響驚起屋頂的鶺鴒。
続く。
End Notes
光家牆上貼的海報是大友克洋的AKIRA!(諧音梗扣錢予定)
看遊戲裡的CG(賀茂明放生式神那幕),那個鳥理論上是個黃翅綠鵑(Vireo carmioli)但因為寫出來超奇怪(一般不會腦子裡一下冒出這麼準確的分類吧)所以就寫了作為侵入種在日本很有名的畫眉(Garrulax canorus)。這兩個不同科,但是眼睛上都有白斑,只是位置和大小不同,然後毛色有區別,翼形有點不一樣(初級飛羽的部分吧看起來,畫眉的翅膀整體會更圓?)。
以及,其實鳥沒有那麼多血的,尤其雀形目這些小鳥,怪我不會寫我害怕寫成解剖報告(。
光哥是隱藏的中華一番選手(bu
寫鯛魚就滿腦子烈冰鮮鯛山真鯛大陸圖,寫梅子就劉昴星特製酸梅蛋炒飯,我涼了(。
佐為消失的2001年5月5日是農曆三月十三,月亮是快要全圓的樣子;而2007年5月5日是農曆三月十九,看起來也是差不多的(。
明明他們都還沒搞到那一步,肉就已經這樣了!合適嗎(。PWP寫手實錘只會從頭搞完甚至拉不了燈x
奇怪彩蛋:持統天皇是女孩子(。
河口湖的酒店有參考比利白關於ふふ的這篇文章。
和服都是交領右衽的,漢字文化圈的傳統服飾皆是如此。而服裝上衣領男左女右的說法是從歐洲傳過來的,僅適用於西式服裝。
感觉桑原老师走的是“生尽欢,死无憾”的“人”之道,他的原型是不是藤泽秀行棋圣啊,老爷子是个痛快人!!还是要感叹一下这篇文里对于景象建筑类的描写,是我目前在同人文里(不仅仅是光亮棋魂文,而是我目前看过的所有同人文里),配合人的情感走向最贴合的一篇了,给人身临其境的代入感,感觉二位要么是观察细致入微感受力超强,要么就是想象力超群了,表扬表扬👍
謝謝您喜歡對景象和建築的描寫!!!!自己寫的超開心就怕大家嫌太多哈哈哈哈哈哈哈哈x
桑原老師的原型這個事還真沒想過。。就是照著漫畫動畫。。(感覺大家都知識豐富就我其實對圍棋一無所知在這寫。。維基了一下老人家,真的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篇五终于出来了好开心(!!
sai的话就是那样啊……月亮一样
给我的感觉还有 简直无法想象月亮之前离我那么近(不是
能看到这样的文章 我绝对是幸运过头了
感谢您(
離月亮這麼近其實好虐啊x
這章是真的寫了好久(主要是拖了好久orz 感謝您喜歡!
您是文豪在世嗎!!我再一次抱著崇敬的心情閱讀篇5🤧🤧
非常同情和谷哈哈哈哈哈!光哥怎麼自顧自地叭叭說了一堆,即使受到衝擊和谷還能給出建議真不愧是好朋友(大拇指)
很喜歡太太們處理佐為與兩人關係的手法,讓我感到很溫柔,像月光一樣。看到明的時候才反應過來這個故事不僅僅只是之前看到的那樣,前幾天回顧前40part的時候還在想寫在ao3上的summary是什麼意思,醒悟得太晚了哈哈哈哈!
飯實在是太香了,感恩感激感謝👼🏻
還有光哥新家好大啊!!不愧是潮男啊衣服真多啊!床看上去也很大的樣子,可以跟亮老師在家裡從頭滾到尾吧!!
您好!!過獎了過獎了感謝您喜歡您們是我續更的動力ww
和谷不容易哈哈哈哈哈哈
他之後就要名偵探了「像月光一樣」您說得太好了qwq就是一種無處不在但是看不到摸不到的感覺,很讓人嚮往又莫名的很悲傷qwq
白白她覺得一百平一兩個人住不算大哈哈哈哈哈哈她說一百八兩個人差不多(。她還說一米八六不算高可氣死我了x 光哥家是很大!可以在床上滾來滾去(bu。就是老房子要修來修去很費哈哈哈。
那個summary寫的是很玄乎
我自己都快不記得寫的是什麼了/o 很開心您get到了!這邊埋的線到之後就要一點一點挖出來了hh